一般人都敬佩勇敢的人,好像越是不要命的就越值得敬佩。老子的看法卻不同,他說:
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天之道,不爭而善勝…
老子認為所謂勇氣不在於膽大包天、什麽危險的事都敢做;而在於拒絕涉入毫無必要的冒險。前者多半要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而後者才能讓自己好好地活著。人生在世不要那麽爭勝好強,不與人爭就勝了才是最上等的勝法。
《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中將軍灌夫的故事,為老子的這種見解提供了一個生動、具體的真實例子。灌夫家本姓張,是漢朝開國元勳灌嬰的家臣,因而得賞姓灌。在吳楚七國叛亂時,灌夫和他父親跟隨主人去平叛。他們家族大概都是火爆脾氣,他父親因為老大年紀還被主人叫上去打仗,心裏火氣很大,故意玩命衝鋒陷陣,結果真就被吳軍殺死了。灌夫說他要去取吳王的頭來報仇,約了幾十個朋友去劫營。朋友們出了營門就心虛了,隻有兩個朋友和他自家的十幾個家奴真跟去了。出其不意,他們真的殺死殺傷幾十個敵人,但並不能真取到吳王的頭。他帶去的人差不多全被殺了,隻剩一個跟他退了回來。他重傷十幾處,幸而被救活了。傷好後,他又說要再次去玩命,上級不舍,硬把他拉住了。
灌夫因此大大出名。平叛結束後,上級報告皇帝,任命他做中郎將。他後來還做過太守之類的官,但都不久就因犯法丟掉了官職。雖然不做官了,但他非常有錢,是個大地主,在家鄉有很多田地,沒人敢惹。他不愛讀書,喜好喝酒,常常犯事。有一次酒醉後跟一位權貴、太皇太後的弟弟打了起來。他就是這樣,對地位比他高的人心裏有氣,不但不肯拍馬屁,反而要冒犯、激怒他們;倒是對地位比他低的人,他總是表現得很尊敬,也很講義氣,跟很多黑社會老大結為好友。
那時曾經權傾朝野的前丞相魏其侯竇嬰已經失勢了,不再做官。在從前十分巴結竇嬰的人們對他有些冷淡的時候,灌夫對他的態度一如既往。竇嬰覺得隻有灌夫夠朋友,也看上他的黑社會關係,很器重他。灌夫也許是覺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看重竇嬰與高層的關係網,非常尊重竇嬰。兩人成了鐵杆朋友。
有一天,灌夫到現任丞相,權勢熏天的武安侯田蚡家串門。田蚡跟他開玩笑說想到竇嬰家走走。灌夫一聽很高興,說他就去通知竇嬰準備,等田蚡第二天一早去。然後灌夫就去通知竇嬰。竇嬰一聽,也很高興,全家準備,殺牛宰羊,灑掃庭院,一大早就等著,等到中午都不見人來。灌夫鬧了笑話,趕緊又去田蚡家。田蚡本來不過是開玩笑,過後就忘了,那時還在大睡沒起床。看到灌夫來責問,田蚡還很有禮賢下士的修養,道歉說是自己不好,忘記了。然後就真跟灌夫上竇嬰家去。田蚡大概是心裏並不願意,路上走得慢慢吞吞,灌夫又發火給了他一些顏色看。
到了竇嬰家,大家飲酒作樂。灌夫喝得高興,跳起舞來,並且老在田蚡麵前舞,示意田蚡站起來跟他一起跳。田蚡不願意,一動不動。灌夫跌了麵子,氣得坐下不斷罵田蚡。竇嬰做好人把灌夫扶到別處去了。田蚡還真有修養,一點沒生氣。
後來田蚡看上竇嬰的一處田產,派人去同竇嬰商量購買。竇嬰覺得田蚡過分,拒絕了他。灌夫聽說後,為竇嬰抱不平,私下罵了田蚡很多難聽的話。後來田蚡聽說了原來竇嬰不肯賣田是因為仇恨他,很生氣,仇恨上灌夫與竇嬰。田蚡要立案調查灌夫家族在家鄉橫行霸道,灌夫則揚言他要上告田蚡私通淮南王。他們的朋友從中調解,讓他們在表麵上都放棄前嫌,重歸於好。
不久,田蚡娶了皇室燕王的女兒做夫人,皇太後(田蚡的姐姐)下詔,讓貴族們去向田蚡賀喜。灌夫並不是貴族,本不在被請之列,但竇嬰硬拉上他去了。在宴會上,灌夫看到賓客們對田蚡萬分恭敬,而對竇嬰則要差得多,心裏很有火氣。他去給田蚡敬酒時,田蚡說喝不了滿杯,灌夫更生氣了,嬉笑著勉強田蚡,田蚡還是不肯。灌夫氣不打一處來,看著兩位客人不順眼,找茬對他們破口大罵。田蚡勸他給客人留點麵子,灌夫卻撒起野來,說他不怕砍頭刺胸。田蚡動了真格,說“都是我把他縱容壞了”,命令武士把灌夫關起來。
事情鬧大了,竇嬰因為要保灌夫,跟田蚡決裂了。雙方拚死,隻能由皇上(漢武帝)來決定。漢武帝內心略偏向竇嬰一些,但頂不住太後的壓力,隻好讓田蚡贏了:灌夫被滅族,竇嬰也被處死。田蚡內心不安,害怕鬼神懲罰,也病死了。
太史公司馬遷自己的性格是好俠義的,天然傾向灌夫,但也還是評價他“無術而不遜”。“無術”應該也包括“不學”,不會有興趣讀讀《老子》,以自己的“血氣”為至上,什麽事都敢做,對什麽人都不服,都敢罵(“不遜”),結局果然如老子所言,不光自己被殺了,連全家族都一起被殺光了。
你怎麽能說“讀書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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