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蔣偉

蔣偉,你已經走了四年多,我才剛剛知道。知道的那一刻腦子裏忽然全是你的樣子。後來進一步得知你的一些情況,包括你去紐約,你後來的病情,你對生活的渴望,還有最後時刻........
恍惚間你戴著眼鏡,在忙碌著,看到我一笑,一聲招呼打完,就急著談正事了,風風火火,還是那副幹練的樣子。

 

蔣偉是我下一屆同學,在校期間其實我們彼此都不熟悉,畢業以後也談不上會有聯係,直到有一天我聽說有個下麵一屆的同學蔣偉在《現代風》雜誌做美術編輯,才很自然的聯係上了。
在新聞出版這個行業裏,不說全部吧,差不多主要報刊雜誌的美術編輯,八九不離十都會知道一些,雜誌就更容易了,美編的名字在那兒掛著呢。

 

《現代風》雜誌社是在外灘麵對黃浦江的一棟樓裏的一樓,經過一個小小的院子跨上幾個台階,推開門就是編輯部的辦公室了。那個時候《現代風》是一個很新潮的雜誌,從內容到形式都很符合現代的潮流。而辦公室裏麵的編輯們看上去卻一點也不新潮和時尚,你會有點驚訝,《現代風》會出自於看上去樣子不現代的編輯們之手。

 

每次蔣偉打電話跟我約畫稿總是話不多,直接了當問我有空嗎,有時間嗎,或者就是這幾天來不來外灘嗎之類,這些我們彼此之間都懂。
那陣子我會常去外灘,因為外灘後麵圓明園路上的《文匯報》社有從美國引進當時最先進的電腦排版係統,我們的雜誌每個月都要在那裏照相排版和印刷。

 

那個時候沒有快遞,也沒有個人電腦,文稿都是作者一個字一個字爬格子手寫出來的,所以每一份原稿,無論是用鋼筆寫的還是圓珠筆寫的, 都是獨此一份。
除此之外,文稿上麵文字編輯修改後的鋼筆、圓珠筆畫的黑紅兩色線條和圈圈,凝聚著編者們的心血。已經是打印出來的清樣還好,如果是原稿的話就要小心了,在膠印還沒有完全普及的年代,我甚至連想都不敢想在某個環節遺失原稿的事情發生。
郵寄稿件由於有著時間上的不確定性,加上有遺失的可能性,即便是掛號郵件,也不能確保萬無一失,這些因素都決定了要人親自去拿稿子和送稿子。

 

和蔣偉聯係上以後,差不多每個月都會去蔣偉那裏一兩回。他一看到我,眼鏡後麵就露出暖暖的笑意,打一個招呼,然後和他同事介紹說這是我的同學。
後來不用介紹了,看到我彼此打了招呼,就直接進入正題,拿出要我畫的文稿,放進信封,和我說好什麽日子之前需要完稿。
有時候蔣偉臨時有事要出去,知道我會按約去拿稿,就會預先關照一位坐在他對麵的女文編,笑意盈盈地接待我,把裝著文稿的牛皮紙信封交給我。上麵還有蔣偉三言兩語的留言,留言的內容就是告訴我交稿的期限。

 

也許我當年衝勁十足,完全忽略了風和日麗的日子,以至於今天回想起來外灘的風都會很大。
我一進入他們的編輯部辦公室,立刻就會感覺暖暖的,那扇老式的木門像是平靜和動蕩的分界線,跨入就是平靜的港灣,跨出去就立刻會投身到喧囂和嘈雜的世界,繼續奔走在下一段路上。在我的印象裏,蔣偉就像是外灘的風,來去匆忙且不定。

 

有些讀者看雜誌看到雜誌封麵或者內頁上麵會分別注明主編、責任編輯和美術編輯的名字,往往會納悶:美編的名字為什麽也放上去?
那是因為美編工作的性質決定的。
每一個雜誌或者期刊編輯部裏,一般有數個到十幾個文字編輯,但是美編一般隻有一位,好一點的會安排兩位美編或者還有專職攝影師。
美編要負責每期四封的約稿采稿,文章的排版,還要瀏覽所有的文稿,然後決定插畫的幅數和作者。比如散文、詩歌和社會紀實等等不同題材和形式的文章,需要不同的畫家來畫,畫卡通的畫家一定不適合給嚴肅的文章畫插圖,而擅長畫古裝的畫家也一定要畫類似的文章,才能相得益彰。如果說不同文章都出自於不同的作者和編者,那麽美編的工作就是把所有的文章匯集在一起,重新來一次編排和美化的再創作。
 
蔣偉做的工作有挑戰性,同時也責任重大。
挑戰性在於每一期的內容都不盡相同,自我要求每一次都要有新鮮感,這也意味著每一次需要開動腦筋來規劃。
說到責任重大,在於最後文編修改編輯好的所有稿件都會匯集到美編一個人手裏,這些文稿凝聚著作者前期的心血、文字編輯後期字斟句酌修改所花費的時間和精力。
每一期的劃樣排版,插圖裝幀加上四封,全要在美編一個人手裏搞定。除了內容以外,所有的視覺效果係美術編輯於一身。

 

每一期雜誌出版以後,是美編最期待也是最忐忑的時刻,所有的編輯都會在第一時間翻閱審視當期的效果,排版啦,封麵啦,內封和插圖等等,盡管在付印之前都已經通過審閱,不過和真正印刷出來裝訂成冊後的感覺還是不一樣的,而作者和廣大的讀者也會做出應有的閱後反饋。
我和他是同行,每一期出刊,他擁有的成就感我會體會到,他有過的忐忑不安我也曾有過。

 

我做期刊的時候一次也沒有發生過遺失原稿的事,不過在夢裏倒是有過幾回,驚出一身冷汗。
在來美國後的頭幾年裏,有好幾次夢見明天就要付印了,我居然忘了這茬事,所有的稿件鎖在我辦公桌的抽屜裏,既沒有發出去插圖,也沒有劃樣排版,四封也是一片空白,急的我猛然驚醒。

 

我不知道蔣偉會不會有我類似的經曆。

 

我不記得在學校東部期間和蔣偉有過交集,在宿舍走道上,在食堂裏,在校園的任何地方都沒有和他有過彼此打招呼的印象了,就連擦肩而過點頭示意也全無印象。
人往往會記住不該記的部分,唯獨缺失了應該記住的部分。那是一段空白,也是不應該有的空白。
畢業以後,在做同行的時候我和蔣偉才有了聯係,那段時間做期刊的既是同學又是同行的,就蔣偉了吧。

 

有一次蔣偉把一篇重頭文章交給我,裏麵要畫題圖和好幾幅插圖。
所謂重頭文章,就是雜誌的主要壓軸文章,篇幅長,內容也很吸引人。他隻是簡單說了一下這篇文章蠻重要的,我馬上領會了他的意思:好馬配好鞍,文章吸引人,畫也要精彩些。

 

那次應該是1987年的初春。
那篇重頭文章敘述了以華東師範大學為背景的故事。那時候還沒有聽說過"斯德哥爾摩綜合症"這個詞,而文章的故事就是說這個事,事情發生在華師大的八大景之一的湖邊,那裏我以前就去過幾次,感覺還在,如果後來能夠正常刊登在期刊上,在當時真的算是很前衛了。

 

通常一篇文章的發表,都會有三審的程序,即初審,複審和終審。初審是由組稿的編輯審閱,複審是由當期的責任編輯或者副主編審閱,終審是由主編負責。
當時我看了那篇文章以後心裏有點犯嘀咕:這篇文章挺有意思的,不過發表這樣的文章不會有什麽問題吧?轉念一想“現代風”就是要現代一些才對啊,這樣一來就沒再去多想,而是去仔細揣摩怎樣畫的也現代一些可以呼應文章內容的事了。
畫完以後就等著新的一期《現代風》出版,看自己畫作麵世的效果了。

 

不久再見到蔣偉,他有點沮喪,帶著歉意對我說:文章撤了,最後沒發。
他沒有說具體的理由,隻是歎了一口氣接著安慰我說:稿費還是會照付的。

 

做這一行的我自然知道有很多因素和理由不發某篇文章或者某幅照片。不過那次我還是有點納悶:是文章尺度太大了?如果是的話,那三審程序是如何通過的呢?難道是文章清樣出來以後,外麵的氣候和風向已經變的不再適合發表這樣的文章了?

 

我為那篇文章配的幾幅插圖下了點功夫,很想看到最後的效果。我每一次為不同的期刊雜誌或者報紙畫插圖,都會像是第一次那樣抱著期待的心情,看看它最後變成印刷品會是什麽樣子的。

 

這次自己下了點功夫,應該不負文章的內容,卻未能看到出版後的結果,心裏多少會有點失落,不過類似的情況太稀鬆平常了,所以很快就忘了。

 

不久外麵的風風雨雨很快掃清了我先前的一絲疑惑,那應該是1987年至1988年間。

 

蔣偉後來去了《勞動報》社工作,不久我也去了出版社工作,這樣我們各自在新的崗位上忙於各自的工作了。

 

美編工作是一個會讓人亢奮的工作,你要麵對不同的作者、編者和讀者,每月一期的工作像旋風一樣周而複始,容不得出差錯,也需要費心去尋找各種適合做封麵的照片和圖畫的作品和作者。再加上還不時有各種書籍需要裝幀設計。忙忙碌碌,使得我和蔣偉沒有再聯係過。
雖然一直沒有再見麵,但是我感覺應該在某個場合很快就會遇到他。

 

那幾年各種雜誌社和編輯部經常舉辦聯誼活動來招待作者和同行,比如包下某個歌舞場所,讓讀者、作者和編者們可以彼此見麵互動。
我很想在這種機會遇到蔣偉,能和蔣偉靜下心來聊天,聊聊我們過去的東部、聊同學、聊畫畫或者聊自己,都行。如果他來,沒準我們有機會聊的更多
遺憾的是在那種場合我一次也沒有碰到過蔣偉。

 

其實人在很多時候不一定要見到彼此,把對方安放在心裏某個地方裏就行了。

 

以後我離開了上海遠走他鄉,過了兩年,蔣偉也來到了他鄉,我在西海岸,他在東海岸,在通訊便捷度和信息多樣化遠不如今日的過去,彼此不知道去向是很尋常的。
那些年我們都在為生活、為家庭打拚,全然顧不上照料好自己,自然也談不上有閑暇去尋找老朋友和老同學敘舊了。

 

人生是一場又一場的迎接和告別
 
與蔣偉在上海工藝美校同屆三年、大學四年同班的偉黎同學,對蔣偉和家庭了解的更多也更全麵。
在和她的文字交流中,我知道了許多關於蔣偉同學的情況,尤其是他患病以後的狀況,具體而鮮活。
一想到蔣偉被病魔如此折磨,家人和父母要忍受如此巨大的悲痛,真的是不忍卒讀。????

 

對不起,蔣偉,我就記得這麽多關於我們的事了。我這樣寫寫你我之間的這些平凡小事,冥冥中我感覺也許你會看到這些微不足道的文字,可以給你送去一點點溫暖:有一個曾經先後的同學和同行,還會時時想起你。
我知道在你的生命裏,這些隻是一個小小的片段,一閃而過。如果你還記得起哪些我遺漏掉的細節,請一定要告訴我哦。
不管多少年以後,在那並不遙遠的地方,你不要隱身,也不要換裝,更不要變老,好讓我認出你:戴一副眼鏡,依然對著我微笑,然後再問我一次:你什麽時候來外灘?

 

我懷念那時候的外灘。高樓還沒有擋住空曠的浦東和黃埔江上吹來的大風,沒有人潮,也沒有人為的奢侈和迷失。
那時候風霜雨雪下的外灘有點粗獷,也有點蒼白,不過一切都很真實:我走進小小的院落,步上幾級台階,推開那扇木門,因為有你,現實中的蔣偉......

 

 

 

 
2017年4月於舊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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