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說新史2021-01-13 18:00:00
1950年初的一天,湘中大地上寒氣逼人,剛剛解放不久的湘鄉縣大育鄉十二村卻沸騰了起來。正在接受批鬥的葛家大屋的譚老倌收到了一封從北京的來信,拆開一看,上麵短短幾行字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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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瑛兄:
惠書及大作誦悉,甚為感謝!尊況如何,甚念。如有意見,尚望隨時示告。
順致敬意
毛澤東
一九五0年一月十日
“毛主席給譚老倌寫信來了!”這個消息很快便傳遍十裏八鄉,大家都湊過來看熱鬧。大家都好奇,毛主席怎麽會給一個曆史問題不清楚的鄉裏老倌寫信,轉頭又有人說,“譚老倌這下不用挨批鬥了,沒準還能做官。”
從毛主席的信看,是這個譚老倌先主動寄了信到北京,大概是附送了一首什麽古體詩,那個時候,但凡讀了點書的人,都愛寫上那麽幾句。信的內容多半是寒暄,並沒有述及自己的近況。那這個譚老倌究竟是誰,為什麽能直接跟毛主席寫信道家常呢?
譚老倌名叫譚世瑛,他跟毛澤東的交情還要追溯到1910年的秋天。
當年,17歲的毛澤東立誌走出韶山衝,去到湘鄉求學,準備投考湘鄉東山小學堂。盡管過了考試時間,堂長李元甫仍然破例讓毛澤東做了一篇題為“言誌”的文章。李元甫閱後驚呼“曠世之才”、“國之棟梁”,但因為毛澤東是外地(湘潭)人,遭到當地一些頑固勢力阻撓。
李元甫跟學堂一些愛才的先生一起據理力爭,李元甫甚至提出不錄取毛澤東,就辭去堂長職務,最終頑固派妥協,毛澤東得以進入學堂就讀。跟李元甫一起愛才的有一位國文老師叫譚詠春,就是譚世瑛的父親。
毛澤東入學後,譚詠春極力爭取將他分配到自己任班主任的戊班。當學校裏那些富家孩子嘲笑穿著長袍草鞋的毛澤東時,譚詠春讓自己的兒子譚世瑛跟他住在同一個宿舍。從此,毛澤東就跟譚世瑛結下了同窗之誼,兩人在學校裏形影不離。
天冷的時候,譚世瑛會跟毛澤東擠在同一張床上,蓋同一床被子。用現在的話說,兩人是鑽過同一條被窩的兄弟。譚詠春也對毛澤東照顧有加,每到放假必定會帶到自己家裏,讓妻子給做一些好吃的。
譚世瑛多年後還記得,毛澤東曾在課堂上寫了一篇題為《宋襄公論》的命題作文,用“康梁體”寫出了超出常人的見解,父親譚詠春十分讚歎,寫了這樣一個批語:視似君身有仙骨,寰觀氣宇,似黃河之水,一瀉千裏。
雖然隻在東山小學堂上了半年學,但對於毛澤東的人生來說,也算是轉折性的半年,意義重大。毛澤東在這裏最早受到了湖湘文化獨特的務實精神和實事求是學風的熏陶,建國後跟周世釗等人談起時,還會感慨:“我雖然是湘潭人,但受的湘鄉人的教育。”
毛澤東在李元甫及譚詠春的建議下,去了長沙進一步深造,並聯名推薦進了湘鄉駐省中學,公費就讀。譚世瑛則從小學堂畢業後又念了幾年私塾,父親去世後子承父業,當了一名教書先生。後來又在國民黨邵陽縣政府謀了一份職,當個科員。
正是因為曾在就政府任職,譚世瑛被認為有曆史問題,工作一直沒有著落,自己還經常被批鬥。然而,譚家人丁甚多,生活極為艱難。在困境之下,譚世瑛才想起了當年的好兄弟毛澤東。多年未有聯係,不便直抒困難,譚世瑛便先去信一封,寒暄幾句當做問候。
譚世瑛沒想到,毛澤東這麽快就給自己回了信,還主動問及自己的情況。譚世瑛心想,自己這下可以靠這個老同學來擺脫困境了,於是再次動筆,給毛澤東寫了一封長信,訴說了自己的處境,毛澤東依然是很快就給了回複:
世瑛學兄:
四月二十四日來信收到,情誼殷厚,極為感謝。生活困難,極表同情。弟於兄之情況不甚明了,不知如何可以為助。倘於土改時能於兄有所裨益,或於鄉裏故交獲得援手,則以就近解決為上策,未知以為然否?敬複,順頌,教祺!
毛澤東
一九五0年
毛澤東的意思很明確,他不會在不明就裏的情況下就幫人“解決”問題,譚世瑛最好先等等看,新中國的政策會有一個公正的對待。土改或者鄉裏故交的援助,或許會讓譚世瑛擺脫困境,讓他先不要急著四處求助。
在之後的幾年裏,譚世瑛跟毛澤東多次通信,多以敘舊情為主,每每譚世瑛提及求工作之事,毛澤東總是婉言謝絕。這種情況在建國後那幾年,毛澤東經常遇到,不管是何種親朋戚友,他都遵循原則。但在實際困難上,毛澤東也願意伸出援手,比如從自己的存款中拿出一些予以資助。1955年1月,毛澤東就有一封給譚世瑛的信:
世瑛兄:
去年夏曆十二月二十八日來書收讀,情況困難,甚表同情,寄上人民幣壹佰元,聊為杯水之助。如有所需,尚望續告,年老出門,頗多不便,似以勞動為宜。如體健興高,也可出門看看。此複,教頌敬祺。
毛澤東
一九五五年五月一日
毛澤東很直白地告訴譚世瑛,以他的情況,到政府找一份事,或者找一個教書的工作,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起碼需要先學習一段時間的馬克思主義才行。即便他能吃得了苦,認真學習後謀得一職,也是收入甚微,不足以讓他養家。因此,毛澤東建議他還是就近做事為好,在家勞動就是不錯的選擇。
然而,譚世瑛還是一腔憤懣,在收到毛澤東這封信的時候,他剛剛結束了一年的管製。那是因為在一年前,譚世瑛兩個曾在國民黨軍隊中任職的兒子,一個營長,一個排長,被政府判了死刑,槍決了。譚世瑛不滿判決,到政府部門大鬧,因此也被判了一年管製。
結束管製的譚世瑛,第一時間去了漢口,找時任國防部副部長的譚政將軍尋求幫助。譚政跟譚世瑛是同族,按照農村的規矩,沒出五服的都是以兄弟相交,從這一層關係上講,譚政是譚世瑛的堂弟。
譚政大將
不巧,譚政此時並不在武漢,憤懣難平的譚世瑛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趕奔北京,去找毛主席解決。毛澤東對於這個遠道而來的老朋友深表歡迎,在中南海豐澤園的家中熱情接待了他。見到毛主席,譚世瑛傾訴了自己的滿肚子委屈,特別為他兩個兒子鳴不平。
言談中,毛澤東也大致了解了譚世瑛家裏的情況,他的大兒子譚可夫當過國民黨的營長,參加過反革命組織,被法辦了;二兒子譚吉生外出賣壯丁,至今下落不明;三兒子譚鬥生當過國民黨的排長,因為隱瞞其兄長的罪惡,也被判死刑槍決了;四兒子譚可有一直在家務農。
聽完老同學的訴說後,毛澤東並不急著下結論,或是許諾什麽,隻是告訴他“應該把事情調查清楚。”在毛澤東眼裏,譚世瑛是老同學,好朋友,但這些都是私交。一旦涉及到公事問題,譚世瑛跟一般的窮苦百姓無異,有冤屈肯定要解決,這在新舊交替的社會裏難免會出現。但是,他也絕對不會聽一麵之詞,就偏袒跟自己有交情的人。
因此,毛澤東更願意跟譚世瑛訴說舊情,聊聊東山學堂的舊事,會讓他更感愉悅。毛澤東提及往事時感歎道:“李元甫先生、賀嵐崗先生,還有你父親,都是熱心的教育家,他們是愛惜人才的!……沒有他們,我進不了東山學堂,也到不了長沙,隻怕還出不了韶山衝呢!”
譚世瑛則告訴毛澤東,李元甫先生去世前夕,曾遙望北方,作了一副對聯自挽:為國育才,應有一木支大廈;齊家教子,不及三葛在南陽。毛澤東聽了,更為感動,久久沉浸在對恩師的思念之中。
暫時拋開委屈,譚世瑛也跟毛澤東相談甚歡,仿若回到他們同居一室的學生時代。聊過許久後,毛澤東暫時安排譚世瑛到醫院治療眼疾,同時也沒忘老同學提到的“冤屈”。很快就給湘鄉縣委寫了一封信:
湘鄉縣委,並轉第二區區委、石洞鄉支部各同誌:
石洞鄉的譚世瑛,四十多年前,曾在湘鄉東山學校和我有過同學關係。解放後來過幾次信,我亦回過幾封信,因他叫困難,最近又寄了一點錢給他。最近因患眼病,到漢口找譚政同誌求治,譚不在,到北京找我。現正進醫院治眼,兩三星期即回鄉。我囑他好好聽區鄉黨政幹部管教。據他說,他有兩個兒子在三年前鎮反鬥爭中被槍決,一個是營長,一個是排長,聽說有血債被槍決的。他本人也被剝奪公民權,管製一年,現已解除管製但仍不能入農會。他的妻和他的其他兩個兒子則有公民權並入了農會。他說,他的成份是貧農。他又說,他教了幾十年書,隻在二十七年前在國民黨的邵陽縣政府當過五個月的科員,並未作壞事雲雲;此人曆史我完全不清楚,請你們查明告我為盼。
祝你們工作順利。
毛澤東
1955年5月17日
湘鄉縣委接到毛主席的信後,很快就派人去了石洞鄉調查,將調查情況寫了詳細報告交給毛澤東。報告中詳細說明了譚世瑛家的情況,他兩個兒子的犯罪事實也羅列清楚,政府對譚世瑛兒子及其本人的處置是基於什麽事項,何種法條,都講述得十分清楚。
毛澤東看完整個報告後,也做出自己的判斷,他認為湘鄉縣委的做法是正確的,譚世瑛的兩個兒子犯罪是事實,而他本人在對兒子的態度上,有很嚴重的錯誤,因此管製一年也沒什麽問題。
譚世瑛在北京期間,因為沒有得到毛澤東的答複,也曾多次寫信詢問。在6月4日這天,譚世瑛在醫院再次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附上了自己新作的一首舊詩,並告訴毛澤東自己不日將返回湘鄉。言語中似仍有些情緒。
毛澤東在百忙之中還是給譚世瑛回了一封信,將自己了解到的情況做一個說明,並試圖勸解一下這位老同學:
世瑛兄:
六月四日的信及大作一首收到,甚謝!我讚成你於日內返鄉。
中共湘鄉縣委有信(鄉支部也有一信)給我,對於你家情況有所說明。據稱:你的兩個兒子確實有罪,這是因為他們在幾次寬釋之後還要犯罪,而且犯了嚴重罪行的緣故。因此,政府和人民對他們依法處理,是應該的。你則隻有一些舊社會帶來的缺點和在對待你兩個兒子的態度上有些不當,故給以一年管製,現已解除。縣委來信認為你無其他罪行。我認為縣委對你的評語,是公道的。
你應當在新舊社會的根本變化上去看問題,逐步地把你的思想和情緒轉變過來。這樣就可以想開些,把一些缺點改掉,督促全家努力生產。最要緊的是服從政府法令,聽幹部們的話。這樣,幾年之後,人們對你的態度就會更好些了。
如你認為必要的話,此信可給縣區鄉負責同誌一閱。
祝你平安
毛澤東
1955年6月8日
毛澤東在這封信裏,先是讚成譚世瑛日內回去的決定,表明自己不會在這件事上,給予他任何的“幫助”。之後便講述一下他了解到的譚世瑛兩個兒子的罪行,以及政府對他們處理的正確性。譚世瑛是一個讀書明理的人,不會不明白自己兒子所犯何罪,隻是在親情上拗不過這個彎,毛澤東如此挑明一說,他也就沒有什麽理由再“求助”了。
接下來的話或許才是譚世瑛最關心的,他自己正在跟地方幹部鬧別扭,雖然已經解除了管製,可還是進不了農會。當毛澤東告訴他,縣委不認為他有其他罪行時,也就意味著他本人的問題已經清楚了。在信的結尾,毛澤東還貼心地提出,如有必要可以拿著這封信去找相關幹部,讓譚世瑛懸著的心更為安了。
在處理譚世瑛的問題後,毛澤東也向這個老朋友提出了真摯的建議,希望他能夠轉變思想,更加適應新社會的生活,也能夠寬慰一些,生活可能也就沒那麽艱難了。
毛澤東致譚世瑛的信(節選)
毛澤東在這封信裏,看似是堅決回絕了譚世瑛的請求,但文字中處處為譚世瑛著想,流露中對老同學的情誼。譚世瑛收到這封信後,也很容易就明白了毛澤東的一番心思,再也沒有鬧過情緒。回到家裏勤勤懇懇,甚至還教育自己的孩子親屬,都要勤耕守法,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
毛澤東處理譚世瑛問題的方式,正是他在與眾多師友、親戚之間交往的一個原則,既重情義,又公私分明。在建國前,毛澤東就告誡黨的幹部,要時刻防止腐化思想的滋生,他本人正是如此謹言慎行,能受到廣大人民群眾的愛戴,一點都不奇怪了。真懷念毛主席那個時代的人際交往,是那麽的純粹。
公是公,私是私,對待昔日同窗一麵之詞的冤屈,毛澤東沒有立馬回應,而是注重調查,根據事實作出判斷,再將自己所見所想的事實誠懇地告知老同學,政府會公道處理,要對政府和自己有信心,而他現有的生活困境及情緒上的一些糾結,跟他沒有轉變過來的舊思想有關,要多轉變一下思想,改掉缺點,認真生活。不是最親近的人,是不會跟你說這些大實話的,從這點上來,毛主席確實很關心自己的這位老朋友,而譚世瑛同樣也看到這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