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消失中的上海老家》
上篇:消失中的上海老家
我老家在上海的虹口區。過去它是個小區窮區,但是文化曆史悠久。中國近代的文化風雲人物在虹口居住過的,有瞿秋白,魯迅,茅盾等。
我老家的房子是老上海典型的石庫門式,中共第一次代表大會會址的那種。前麵二層,後麵三層。前大門雙開式,進門先是個小院,上海人稱為“天井”。然後是二十多平米的前廳房,上海人叫“客堂間”,它的上方是二樓的大房間,上下對應。
後門較小,進門就是(公共)廚房,十來平米。走過廚房到樓梯口,又陡又窄又暗,直通二樓。樓梯中間拐角處有個“亭子間”,就在廚房的上方,夠放一張床的大小。亭子間有小窗戶,恰好在後門上方。它上麵還有第三層也可以住人,但我家第三層的頂和窗都拆了,當陽台用,上海人叫“曬台”。
我家就住二樓大房間,從後門進出。一樓的前廳房與亭子間另有兩家人住。
小時候全家七口人擠在二十多平米的房間裏。 一張大方桌是我們的主要“工作台”。兄弟姐妹做作業各用一角。記得考大學前那一段時間,我就在房門外去曬台的樓梯旁,用一個小方凳作桌麵複習功課,雖小卻非常“專注”。那時家裏條件確實很差,但是大家懂得互讓互幫,小房屋裏充滿溫馨真情。
上海弄堂裏的房子不但小,還貼挨得很近。夏夜悶熱開窗,鄰家一聲一響都是活劇的“直播”,想“換台”不看不聽都不行。
剛吃過晚飯“一息息”,對麵的“阿寶勒爺”和“阿寶勒娘”“摩(罵)山門”了,一聲高過一聲,還時有幾記呯磅聲。。。這是武戲。樓下的小業主老板娘收音機裏的蘇州評彈開篇登場了,吳吳儂儂。。。這是文唱。後門外有時隱隱傳來鄰家錢師傅和曹師傅的爭吵,好像還有一位大叔在勸架。一個說:“爺叔”,儂來評評理呶,另一個說:“娘舅”,儂聽俄講好勿啦。。。上海人君子動口不動手,那是滑稽劇。
上海弄堂裏“滴滴刮刮”的“海派風情”,魅力獨特,瞎嗲。
小時候我家裏養過兩隻雞,一公一母。“從小帶大”,和我親得不得了。我放學後經常陪牠們玩,讓站在我手臂上,輕輕撫摸身上的毛。牠們會“咕-咕”地輕哼,側頭看我。母雞長大後,我也會在身邊陪它“生產”。生平第一次看著軟軟的蛋殼出來,這才知道雞蛋殼“居然”一開始是半透明的。
那年哥哥姐姐們大學放暑假從北京回來。母親要殺雞做菜改善夥食,我堅決不舍不讓。有一天清晨忽然被雞的叫聲驚醒,我連忙起身,但為時已晚,兩隻雞都已不在了,我最終未能“保護”好牠們。我難過得吃不下雞肉,母親千方百計塞給我吃,我堅決一口不碰。哥哥姐姐還為此笑我是天真幼稚的“雞道主義”者。
那時真是個無邪的“純真年代”。
我小時候腸胃不好。常常晚上肚脹睡不著覺。母親半夜都會感覺得到而驚醒。 她會走過來,半跪在我床前,就著我的肚子用手按摩。一下又一下,上百下甚至數百下,直到我感覺變好。我至今忘不了當時的那種情景。。。我家永遠不缺這樣的母愛。
我的小床直對著大窗,大窗占據了大半麵牆。窗外有對麵鄰家的一堵小牆,小牆上是一大片天空。我常常愛躺在床上,望著那片遼闊的天空冥想,那時那片天空就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小天地。夏日天上的朵朵雲彩,有時在想象中會變成我從書上讀來的那些人物形象,比如古代戰場上,卸甲持戟在馬邊休息的一個個先人名將。。。天上的雲彩慢慢飄忽移動起來了,我想象中的那些古代豪傑們也好像跨上了戰馬,風起雲湧,波瀾壯闊。
也是在這張床上,我讀完了蘇聯的勵誌小說《船長與大尉》。書裏探險和奮鬥的故事深深激動著我,我從此記住了那句名言:“奮鬥,探求。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仰望窗外高遠深邃的天空,我開始有了出國夢,熱盼著有一天,去周遊世界,去探求與探索。
也是在這本書裏,我第一次感受了朦朧的少年情懷。青年男女在畢業離別時的初吻描寫,極大地衝撞著我的心。我開始有了美夢,有了我的“童年的阿嬌”。但不是在水邊,也不是在小船上,而是和我在同一棵樹上。那是在閃爍飄緲的夢裏,我們在樹上呆了很久,像是在悠閑摘采,又像是在綿綿細語。夢裏的“阿嬌”文靜少言,溫順甜蜜。那情那景,就像一幅雕像,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裏。
小屋裏的日日夜夜飛快過去,小小少年轉眼長大。十八年後,我終於要去北京上大學,要離開熟悉的老屋了。
臨行前我躺在小床上,思緒紛紜。一側頭又看到了牆上那幾個熟悉的字,是我大哥七年前也是離家赴京前夕留下的。鉛筆字跡已經模糊,但仍然依稀可辨。忽然覺得那正是我此時想說的話:“我要走啦!”
從那以後,除了探親和出差,我再也沒有回老家長住過。
三年前我回上海。親人們都已搬出老屋。那一帶要拆遷已經傳聞多次。我在上海的行程匆匆,但決意要再去看老家一眼。當我下了車一步步走近那弄堂口時,心裏開始激動。眼前的街景熟悉而遙遠,那一刻“恍若隔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
我慢慢拐進弄堂,一步一步地走。經過過街樓時,下意識地感到缺了點什麽。一轉頭,忽然明白是那個“阿巴阿巴”小阿弟不見了。過去的那個弱智殘障大男孩,曾經天天站在過街樓下,對著來往過路的人說著他僅會的幾個字,百年不變:“阿巴,阿巴”。他貌似凶怪,但從不唐突,更不會對女性驚嚇。他曾經風雨無阻地伴隨過我們,十多年裏成了左右鄰裏的“地標”性人物,但這次他沒有“上崗”,我想他多半是走了。苦命的小阿弟,一個年代結束了。
往左拐,我家後門就在視線內了。稍遠有兩位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我一眼看出是18號的“蔣大姊”,那是我們隨雙親對她的稱呼。她抬頭,我招手。她站起來了,身旁的那位也站起來扶她。我快步上前,說:“蔣大姊,我是20號的老三”。她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在美國。”
想不到蔣大姊還記得一清二楚,耳眼依舊“靈光”,一問竟然九十二了。身旁那個是她請的鍾點工。她說她先生也還在,但已整天臥床不起了。他就是原先房管處的那個“王師傅”,長年都戴著一付極其深度的近視眼鏡,幾十年不換。過去弄堂裏陰溝下水道一旦堵塞,都去找他的。他比蔣大姊還年長些,居然還健在,真是勞動者長壽,好人長壽。
蔣大姊讓我進屋坐坐。我不想打攪,也沒時間了。她站在我身旁,握著我的手,說著:好,好。。哎,哎。。她是這弄堂唯一的“老人”了。老鄰居們換的換,走的走。沒想到居然還能見到她。
我掏鑰匙開家門,那後門似乎變小了。進門很黑,我知道電燈開關在哪裏,摸到了,但燈不亮。我上樓梯。小時候熟練得能一蹦幾個台階的,現在感覺又窄又陡,一步一“嘎吱”地響,不安全了。樓裏很靜。我看到曬台門邊的木架還在,那是過去放雞窩的地方。一陣熟悉的感覺閃過,是嗬,我真的回家了。
我打開門再打開窗,眼前的景象完全變了,窗前塞滿了高樓。當年我的小天地不見了。一個人幻想冥思,天馬馳騁的那片天空完全消失了,我感到了落寞。在曬台上,我又看到了自己的小學母校,它就隔著一條街。很近,又很遙遠。
我屋裏屋外地轉悠,拍了一些照。我搜索熟悉的景物,尋找過去的影子。我心緒飄忽,感情複雜,心中的那一片聖土不再,我該走了,該下來和蔣大姊告別了。她說著“再會”,握著搖著我的手,說:再來,再來。。
我慢慢走向弄堂拐角,我停下來,我再回頭。蔣大姊還在朝這邊望著。我心裏一“咯噔”,這裏熟悉的一切所剩無幾了,一切都在消失之中。下次來還能見到她嗎?
我又想:人們為什麽留戀稱之為“故鄉”的這一方小地?是什麽在緊緊地牽係著我們的心?不錯,是因為留戀兒時的那個純真年代。是純真,是親情,是母愛,是憧憬,是過去的美好和珍貴,在永遠牢牢地牽係著我們。
故鄉養育了我們,準備了我們。我們升火待發去遠航。
想到終有一天“蔣大姊”會離開,終有一天我那老屋也會拆除,心頭不免惆悵。我想我能做的,就是要努力記住這消失中的老家,把一切珍藏心中。永遠懷著童心和純真,激情和理想,走向自己的耄耋老年。
我會再來!
1。一步步走近老家裏弄。街右側尚未拆遷。
2。過街樓下。“阿巴阿巴”小阿弟曾經的“崗位”。前麵左拐就到我家。
3。老家後門到了。它似乎變小了。
4。窗外是我當年最神聖的一片天空。現在擠滿了高層建築。
5。後陽台。我和兩隻小雞一起長大和“遊玩”的地方。
6。後陽台上看我的小學母校。 它就隔著一條街。很近,又很遙遠。
7。鄰家“蔣大姊”眼不花,耳不聾。那年九十二歲。
8。“蔣大姊”認出我來了。招手也很有勁。
9。和“蔣大姊”的合影。此景不知何日再現?
(行萬裏路-寫萬言文-好天下事)
(寫於2010年9月,改於2014年11月)
下篇:重回上海老家
兩年之後,2012年。我重回上海老家。
家裏人告訴我,老房子還沒有拆,租出去了。若要去看老房子,就隻能在外麵轉轉了。不過我心裏想的是,最好能見到蔣大姊,她應該九十七了。
結果那次去,我沒有見到蔣大姊。永遠見不到了。
與她同一門號的鄰居告訴我,兩年以前,就是我寫《消失中的上海老家》的2010那一年,老倆口先後走了,時間相距不到3個月。
曆史的一頁悄悄翻過,老家正在離我遠去。
我從一個新的出口走出弄堂。鄰街過去熟悉的馬路,現在快認不出來了,不過路名倒沒變。對著熟悉的路牌,我不由得舉起了照相機。
忽然有人說話,我轉頭。一位中年男子望著我問:儂拍格路牌,有啥名堂伐?我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搖了搖頭。他看了我一眼,走了。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很愚蠢。
那一天,我沒有急著回家。我踱步而行。
我想起小時候自己有過兩個“夢想”,一是開汽車,二是周遊世界。多少年後我才明白,前者要的是掌控方向和命運,追求一往無前的豪邁;後者要的是拓展視野和心胸,追求學無止境的瀟灑。老家小屋孕育了我人生觀的DNA,我不曾離開過它。
回頭去看,走過了世界千裏萬裏,最愛的仍是回歸故裏;看遍了人間千處萬處,最戀的還是家鄉老屋。可是它現在正在逝去。
那天最後,我走到了上海郵政總局大樓,走到了蘇州河旁。我走過上海大廈,走上了外白渡橋。我停下來,站在橋上扶欄東望。左邊是當年的蘇聯領事館,右手是過去的外灘公園。蘇州河與黃埔江就在前麵數十米的地方匯合,浩浩蕩蕩奔向江波渺茫的遠方。這是我當年常來的地方。
我低頭看,橋下的水流滔滔滾滾。在凝視中,自己的身子連同腳下的橋樑似乎也在飄動,就像曆史長河中的那種“身不由己”。。。我感覺到了時間奔流帶給人生的一種催促與無奈。
多麽懷念我當年的故鄉老家,多麽願意重回我青春年少的夢幻時光!
1。還是那條老街,通向老家弄堂。街道看上去比幾年前幹淨整潔點了。
2。這次我從後弄堂進,過街樓的角度變了。過了那堆自行車,右拐就到我家。
3。這條“童年小道”直通我的小學校大門,當年天天穿行。現在堵死了。
4。老家後門到了。整個房子外部刷了漆,整潔點了。
5。老家進不了門,隻能看看外麵。抬頭是亭子間,上麵第三層無窗無頂,是“曬台”。當年我和兩隻小雞常去的地方。
6。和“蔣大姊”同一門號的鄰居。她告訴我,蔣大姊老倆口都走了。
7。弄堂新出口相鄰的馬路,麵目全非,隻有路牌名沒變。
8。蘇州河畔的上海郵電總局大樓,老上海的一個地標。電影《戰上海》有它。左邊是老河濱大樓,右邊是第一人民醫院,《女籃五號》的拍攝地。多熟悉的畫麵!
9。蘇州河畔的新娘和新郎。河對岸是上海大廈,另一個老上海地標。
10。蘇州河-上海大廈-外白渡橋。這是老上海除南京東路外灘之外的另一個招牌景觀。小時候臨摹過和這個一模一樣的畫麵。一晃多少年了。
11。外白渡橋上往左看,是過去的蘇聯領事館。
12。外白渡橋上往右看,是以前的外灘公園。味道不一樣了。
13。外白渡橋上往前看,蘇州河與黃浦江交匯在不遠處。以前蘇州河髒而黑,匯合處都能看出兩條江河的水色不同,現在好了。
14。外白渡橋上低頭望。當年常來凝思冥想的地方。
(行萬裏路-寫萬言文-好天下事)
(寫於201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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