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國哈佛大學教授勞倫斯•薩默斯 為英國《金融時報》撰稿 2012-01-12
英國《金融時報》征集一組以“危機中的資本主義”(Capitalism in Crisis)為主題的文章,這在5年前簡直不可想象。現在FT這麽做,反映了兩點:一是輿論的惡化程度,二是大部分工業國家的實際狀況都令人苦惱。
美國人向來是資本主義最熱切的擁護者。然而最近的一項民意調查發現,目前僅有50%的美國人對資本主義持肯定看法,而40%的人則不然。這種幻滅感在18至29歲的年輕人、非裔和拉美裔美國人、年收入3萬美元以下的低收入人群、以及自詡的民主黨人士中間表現得尤其明顯。
按照新近的標準,在美國前三次選舉中,獲勝者都經過了浴血奮戰。2006年和2008年的選舉中,左翼勝出;2010年選舉中,右翼全麵獲勝。然而,鑒於右翼中間興起了“茶黨”,而左翼出現了“占領運動”,在今年的選舉中,候選人們必須比往年更加奮力拚搏。
那麽,對市場資本主義的幻滅是否有其道理呢?這取決於對兩個關鍵問題的回答:我們眼下的問題是當前形式的市場資本主義所固有的,還是有更加直接的解決方法?能夠想到更好的選擇嗎?
經濟停滯和失業率畸高現象從日本向其他工業國家的擴散,的確讓人們對資本主義在促進就業和提高廣大中產階層生活水平方麵的功效產生了疑問。這個問題是切實存在的。沒什麽人敢打保票說,美國或歐洲5年內能夠恢複到充分就業(按照以往的定義)的狀態。美歐經濟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可能都會維持需求受到抑製的狀態。
但這反映的是資本主義的固有缺陷?還是就像凱恩斯所說的,隻是“發電機”出現了問題——就好比一台汽車發電機出了故障——這個問題通過恰當的財政和貨幣政策就能夠加以解決,而如果采取大規模的結構性措施反而毫無助益?我認為各項證據壓倒性地支持後者。改革資本主義的努力更可能使我們偏離提振需求所需的措施,而非推動恢複就業。我覺得,一旦宏觀經濟政策調整到位,當前的許多擔憂都將消散。
話雖如此,人們還是在不斷地對資本主義的公平性提出嚴肅的質疑。這要歸因於超然於經濟周期的失業率的急劇上升(即使經濟複蘇,年齡在25至54歲之間的美國男性也可能有多達六分之一的人處於失業狀態)、收入最高的1%人口(甚至0.01%人口)的收入占國民總收入的比重大幅上升、以及社會流動性不斷下降等因素。這些問題是真實存在的,如果不加以重視,似乎也不太可能自我糾正。與周期性問題不同,這些問題眼下沒有明顯的解決辦法。就連中國製造業的就業率似乎也遠低於15年前的水平,這說明問題的根源全在於技術進步。
農業經濟讓位於工業經濟,是因為技術進步使人類對糧食的需求通過一小部分人口的勞作就能得到滿足,這促使大量人口脫離農業,轉而在其他領域工作。目前製造業和眾多服務行業正在經曆同樣的過程,導致大部分人的就業前景惡化。與此同時,與工業時代早期一樣,社會大變遷和規模生產能力增強這兩點,使幸運的少數人得以獲取巨大財富。
這種轉型的本質從以下事實中可見一斑:在過去二三十年中,一台同等質量的電視機與住院一天的相對價格變化了50倍。人們常說,普通工人的工資一直停滯不前,但這種說法掩蓋了一個重要的事實:以家用電器或服務等生產力增長迅速的物件來衡量,在過去30年中工資實際上是增長的。問題在於它們相對食品、住房、醫療、能源和教育等價格顯得停滯不前,甚至下降。
由於滿足人們對家用電器和服裝等商品的需求所需要的人手減少,自然會有更多人轉到醫療和教育等領域工作——目前,這些領域的狀況明顯令人不滿意。事實上,正如經濟學家邁克爾•斯賓塞(Michael Spence)所指出的,眼下美國正經曆這樣一個過程:從本質上來說,過去30年中美國所有的就業增長都出現在“非貿易商品”(non-traded goods)領域。
問題在於,在許多“非貿易商品”領域,傳統上有利於市場資本主義的理由更加薄弱。在幾乎每個社會,公共部門對醫療和教育領域的介入程度都遠高於對製造品生產的介入程度,這一點當然並非偶然。把勞動者從煉鋼等領域轉移到護理老人等領域是大勢所趨。同樣,削弱公共部門規模或使之放緩增長也是必要之舉。
這就引出了人們指責工業市場資本主義社會的政府紛紛破產的問題。就在市場的運行結果似乎越來越令人不滿意之際,預算壓力也束縛了公共部門對此作出應對的能力。如何以及何時削減基本社會保障計劃的問題,又重新被擺到了台麵上。太多資本主義國家的基本償付能力似乎都成了問題。
這些問題同樣是非常真實的。雖然我無比相信美國政府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都能夠以極具吸引力的條件從市場上融資,但是,假如就像我擔心的那樣,私人貸款繼續受到抑製,那麽目前的政府計劃支出和稅收將各行其道。而且,歐洲目前的遭遇告訴我們,市場會把重大財政問題當回事,並因為過於突然地變得過於恐慌,而使這些問題產生災難性的後果。
從某個層麵來說,解決這個問題隻需堅持拿出更大的政治意願和勇氣。然而,從更深層來看,對於相信社會在不斷進步的工業世界的公民來說,他們有理由懷疑為什麽日益富裕的國家需要削減社會保障水平。矛盾的是,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在於資本主義的成功。資本主義的成功,使針對每個人的教學、護理或管理的機會成本變得高昂了許多。
當結果令人不滿時(正如眼下),兩個陣營之間總要爆發一場辯論:一方認為必須加倍努力繼續現行道路,另一方則主張進行根本變革。就市場資本主義來說,這樣的辯論多少有些離題。
在實行資本主義的領域,它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下一代人麵臨的挑戰是,成功會越來越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由此日漸成為人們受挫的根源,因為在這些艱難時期,在市場的天然領域以外,沒有任何一種東西的成功能與資本主義的成功相提並論。當代經濟中最需要改革的,並非資本主義色彩最濃的部分,而是資本主義色彩最淡的部分——也就是與醫療、教育和社會保障等相關的領域。
本文作者為哈佛大學(Harvard)查爾斯•W•艾略特大學教授(Charles W. Eliot University Profess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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