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協和當住院醫生 (zt)

來源: 欲千北於 2017-10-29 20:33:54 [檔案]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次 (9489 bytes)

來源: Drlaoge 於 2017-10-29，幾曾回首壇

1983年2月我到北京協和醫院（當時名稱是首都醫院，以下簡稱協和）讀內科學專業研究生，研究方向是血液病學。在三年的學習期間，除了上基礎課、完成畢業研究論文，還要擔任住院醫師的臨床工作，完成在內科各專業組和急診內科的輪轉。雖然我在協和醫院臨床工作時間很短，但我的協和住院醫生經曆，讓我受益終身。

不少關於協和的文章都提到協和有三寶：專家、病案和圖書館。我就說說我眼中的＂協和三寶＂。

協和的專家教授眾多，其中許多人是我國某專業學科的奠基人或開拓者，擔任全國性學術團體的領導職務，也是中南海中央領導人的保健醫生。我工作中接觸過的主要是內科專家。順便說一下，在協和，無論你是大專家還是小醫生，都稱呼為大夫，一般不稱呼＂主任＂、＂教授＂、＂老師＂。

我的導師張安大夫（1916～2009）， 1943年畢業於北平協和醫學院，獲得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授予的醫學博士學位。他長期從事內科和血液病學工作，是首批被批準的博士研究生導師之一，當時領導的血液組被定為國家教委重點學科。他看上去不苟言笑，其實為人極好。對病人誠懇、和藹、細心、負責，對我則是嚴格要求、悉心指導。他每次查病房，我都跟著他，有時他會向我提問。記得到協和的第一年，我寫了一篇文獻綜述。他認真地修改後建議向《國外醫學》投稿。我請他署名，但是他說沒必要寫他的名字。文章寄去不久就發表了。我的研究生畢業研究完成以後，他要我分別寫成中文和英文的論文，發表於中文版和英文版的《中華醫學雜誌》。至今還記得他為我改正了論文中單詞＂moreover ＂的拚寫錯誤。張老師吸煙多年，但還是活到了93歲高壽。

印象深的還有內科學泰鬥、消化病學家張孝騫大夫（1897-1987）。在協和醫生的眼裏，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神醫。我到協和讀研時，他已85歲高齡，還定期進行臨床查房。有一階段大家為了照顧他的身體，不通知他查房了，他會問病房醫生，“最近沒有疑難病例啊？”我在消化內科病房輪轉期間，有一次會診我管的一個病人，首先我匯報病史。張老耳朵聽力不大好，戴著助聽器。他讓我坐在他的身旁大點聲發言。他在一個小本子上記錄著病史要點。他的視力也不好，看掛在讀片燈上的X光片時，他舉起一個小望遠鏡仔細觀察。在認真地聽取了各級醫生的發言後，張老發表意見，提出可能的診斷，以及下一步要作的輔助檢查。他的發言不像其他醫生那樣喜歡引經據典，而是根據自己的豐富經驗。他問在座的一位高年資醫師，X大夫，你說這是不是同XX年我們看的那個病人有點相似？在內科大查房或會診等其他場合，我多次聽到過他通過這樣的提問來表達自己的看法。

內科查病房有主管醫生日常査房、主治醫生查房、專業組（專科）查房和大內科查房。大內科查房是協和的傳統和特色，各級醫生都會踴躍參加，曾經有文章介紹過，不再贅述。我在內科病房輪轉期間，經曆過各專業領域的權威醫生參加的專業組查房，如心內科教授方圻、呼吸內科教授羅慰慈、腎髒內科教授畢增褀、風濕免疫科教授張乃崢等。參加次數最多的當然還是血液內科張安、張之南等教授的查房。這些教授查房的共同特點是，關心體貼病人，虛心聽取下級醫師的病史介紹和分析，發表的意見中肯，提出的措施可行。可能是考慮到臨床情況複雜多變，怕小醫生們機械地執行自己的意見吧，這些教授一般最後都要加上一句“由主治大夫根據臨床的情況決定”。

那些年帶教過我的主治醫生有：血液內科酈大夫、武大夫、陳大夫，消化內科柯大夫，呼吸內科林大夫，腎髒內科李大夫，心內科朱大夫，風濕免疫科蔣大夫等。這些主治醫生後來都成為全國有名的專家教授。我作為住院醫生，帶教過1984、1985畢業的實習醫生。這些實習醫生來自北醫、上一醫、中山醫等重點醫學院，素質都很好。

稱協和的病案為寶是有道理的。協和醫院的病案室保存著1921年建院以來的數百萬份病案，其中包括孫中山、宋慶齡、蔣介石、張學良等曆史名人的病案。我沒見過這些文物級的病案，但工作中看到過一些曆史悠久的病案。有一次我收一個病人住院，將病案號通知了病案室。病案室很快送來一本厚厚的病案，其中有1940年代的病史，全是英文記錄。

協和對病案非常重視，因為病案不但對診療工作本身有用，也是臨床科研的重要資料。在風濕免疫科輪轉時，我在病案室查閱了所有能找到的係統性紅斑狼瘡（SLE）病曆共127份，進行病例分析。在蔣大夫指導下，寫成一篇《係統性紅斑狼瘡的血細胞減少》的報告，發表於《臨床醫學雜誌》。

寫病史是住院醫生的重要工作之一。我在寫病史的時候注意理論結合實際地進行分析，做到有理有據。上級醫師都比較滿意。我在呼吸內科病房輪轉時，呼吸科主任羅慰慈教授（曾任中華醫學會內科學會主任委員，《中華內科雜誌》主編）曾拿著我寫的病史記錄對醫生們說，你們可以看看葛大夫寫的病史，寫得不錯。醫院曾舉辦過一次住院醫師病史書寫競賽，我寫的病史獲得全院二等獎，獎品是一支台筆。（一等獎獲得者是錢家鳴，多年後擔任中華醫學會消化病學會主任委員。）1990年代，我所在的南通附屬醫院派人去協和參觀學習，回來說看到了陳列在病案室的我當年寫的病史。

收入協和病房住院的病人中很多是別的大醫院解決不了問題的疑難雜症，有的甚至是全世界才報告了幾例的罕見疾病。協和醫生要解決難題，就必須多讀書、多查文獻。位於協和醫院西門、與醫院建築連為一體的的中國醫學科學院圖書館，是協和醫生的最愛。該圖書館的英文醫學雜誌，除了國家撥款購買的以外，還有國外雜誌社直接贈送的期刊，種類之多，文獻之新，當時在全國獨一無二。協和醫生無論是臨床上遇上問題，或者要準備會診時的發言，或者要進行課題研究，都會到圖書館去。這裏也是我經常去的地方，特別是星期天，我會在這裏泡上一天半天。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走進圖書館的時候，剛好看到一位銀發老者在簽到本上寫下＂王叔鹹＂的名字，喔，他就是我們教科書上的那位鼎鼎大名的腎髒病學家啊？星期天還從北醫跑這麽大老遠來看文獻，令我肅然起敬。

協和醫院醫術高明，除了有這＂三寶＂以外，可能還和她的其它多種優勢因素有關。在診斷治療手段方麵，協和的設備在國內就比較先進。協和醫院在1980年代初就有了國內第一台血透機，那是楊振寧教授從美國帶給其老丈人杜聿明將軍治療腎衰竭用的。協和對外交流很多，有些實驗檢查技術，如某些激素水平測定，協和因能得到國外贈送的試劑，所以得以率先在國內開展。北京的大醫院或科研機構很多，各有優勢項目，我們常常利用他們的資源，幫助臨床診斷。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協和的臨床病理學診斷水平是首屈一指的。協和可能是國內解剖屍體最多的醫院。我在臨床輪轉期間，親眼見過病理科對6例內科死亡病人進行屍體解剖，而以後在其它教學醫院工作了幾十年，竟沒有再見過一例屍體解剖。我管過一個姓麽的病人，四十來歲，是北京人藝的演員，因長期發熱、腹瀉等症狀住院。請張孝騫、鍾惠瀾等專家來會過診，還是診斷不明。最終病人不幸去世。二年以後，我己經到南通工作了，在《中華內科雜誌》上讀到協和內科、病理科關於這個病例的臨床病理討論。經屍體解剖病理學證實，診斷為巨細胞病毒感染。

值得一提的是，良好的醫患關係有助於提高醫療水平。當年，民風淳樸，醫風淳樸，基本不存在利益糾葛。住進協和醫院的病人一般都非常信任醫生。不少病人或家屬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如果連協和醫院也治不好，我們也就死心了。我們醫生可以放心地從專業的角度，盡量采用最優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