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 2019 年 12 月 14 日 由 wy
讀史明誌前言:寫《半夜雞叫》的高玉寶去世了,他還欠周扒皮一個道歉
《半夜雞叫》作者高玉寶因病醫治無效,於2019年12月5日16時12分逝世,享年92歲。
1948年文盲高玉寶參軍,1949年高玉寶開始動筆用字畫結合的方式撰寫自傳。1951年,高玉寶完成了長達20萬字的自傳體長篇小說《高玉寶》草稿。後來經過周扒皮親屬孟令騫考證其故事都為杜撰,高玉寶根本沒有在他家打過工,所謂周扒皮也談不上大地主,開始定性的時候是富農,後來才變成地主。《高玉寶》這部所謂紀實文學出版後,可以說讓他們家就此墜入了無底深淵。
孟令騫最後發現,長篇小說《高玉寶》作者實為郭永江,1940年到延安,曾任《解放軍文藝》副總編。郭在與友人的信中稱,當年《高玉寶》一書13章均為他所寫。因為高玉寶是文盲戰士自學成才的典範,所以組織要求他來修改高玉寶的自傳,但他發現根本無法修改,還不如重新創作,他寫好一篇,高玉寶抄一篇,當時約定,書出版後,附錄郭永江的《我怎樣幫助高玉寶同誌修改小說》,稿酬平分。後改為提供輔導,最後郭的名字從書中徹底消失。整個過程均由組織決定。郭臨終前,寫信給資陽文獻學會,鄭重聲明《高玉寶》是他的著作。
圖高玉寶的圖文版入黨申請書
“我從心眼裏要入黨”。除了一個“我”字外,其他都是用圖形畫出“毛毛蟲”代表“從”,“心形圖”代表“心”,“眼睛”代表“眼”,“梨”代表“裏”,“咬”是要的諧音,“魚”是入的諧音,“鍾”代表有“鍾聲”,鍾聲“當”代表“黨”!
——————-
半夜雞不叫:一個普通中國人為家族正名的奮鬥故事
我當時想結識孟令騫——遼寧大連的一位七零後老帥哥,純粹被他“蚍蜉撼大樹”的較勁精神所打動。
孟令騫耗時五年寫了一本書,跟“雞”有關,這不,書名就是《半夜雞不叫》,但他可不是跟“雞”較勁,這隻是一部特殊的普通中國人家族史。
說這部家族史普通,那是因為孟令騫的確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人;說這部家族史特殊,因為他的家族曆史與整個民族的集體記憶有關,而且多處涉及敏感區域。
一般人的家族史隻要把家中故事娓娓道來即可,孟令騫的書不但有大量采訪,還需要對國史、黨史、地方史誌進行考證和探尋。
孟令騫撰寫這部家族史相當艱辛,外人很難全麵體察,最艱辛之處並不在於查訪與寫作,而是太多太多“你懂的”原因,如果你不懂,我也沒法一一告訴你。
很多人並不認識孟令騫,但中國大陸人民,隻要受過些初小教育,鮮有人不知道孟令騫的外曾祖父——“周扒皮”。周扒皮的本名叫周春富,可他這綽號比真名還更廣為人知。
幾十年來,孟令騫的外曾祖父是大陸人民集體記憶中的符號化人物,文藝作品與各種似史非史的敘述中,周扒皮與“南霸天”、“黃世仁”、“劉文彩”並列為“四大惡霸地主”,在“新舊社會”對比的意識形態中,周扒皮是標誌性人物。今天用百度和穀歌搜索“周扒皮”,那仍然算是熱門的關鍵詞!
周春富顯然比那三位“惡霸地主”更加出名,甚至融入我們日常生活之中。天南海北的朋友,好好回憶一下,從小到大,你身邊是不是總有過綽號叫“周扒皮”的同學或同事?你在罵人時是否用過“周扒皮”這個稱謂。沒錯,這個周扒皮就起源於孟令騫的外曾祖父。
周扒皮這一人物,來自曾經走紅全國的自傳體小說《高玉寶》的第九章,《高玉寶》本身是部頗為獨特的作品——書名、主人公名、作者名三名同一,這樣的情況的確罕見。
附著在周春富身上最為“生動”的情節就是“半夜雞叫”,他為了催逼長工們早點下地幹活,經常三更半夜趴在雞窩上學公雞叫喚,引起公雞們打鳴,長工小玉寶看穿了周扒皮的伎倆,向大家揭示了真相,最後巧設妙計,將周扒皮好一頓痛打。這個情節體現“舊社會惡霸地主殘酷壓榨長工”,展示“勞動階層具有大無畏反抗精神和無窮智慧”,成為經典篇章。
好吧,說到這裏我可以點一下,孟令騫為家族正名之所以如此艱辛,簡而言之就是他的外曾祖父是個被強行附著了太多意識形態的“符號性人物”,Understand?
作為曾經的文學青年和新聞記者,孟令騫試圖探尋“半夜雞叫沒叫”、“周春富到底是何許人”、“《高玉寶》一書有什麽樣的創作過程”……他的書就圍繞這些核心話題展開敘述,抽線剝繭進行考證。《半夜雞不叫》不僅涉及家族史,還展現他家鄉遼南地區在清末、民國、偽滿、內戰、土改等時代的風貌。
到底是什麽促使孟令騫走上為家族正名的道路呢?說來還是跟自身經曆有關,可是有類似經曆的人很多,未必每個人都會做出孟令騫的抉擇。真的不是每一個受過苦難與傷害的人,都願意去追求公正和事實。還有些人走上了刷新人類三觀的道路,成為奇葩,這我就不點名了,微博上大有人在啊。
孟令騫有個表姐,近年承包了一片山林,跟他通電話時告訴他準備開個“野味店”,想把店名叫作“半夜雞叫”,孟令騫心裏相當不是滋味,趕忙叫她就此打住。他有朋友跟他開玩笑:“你外曾祖父說來還挺有創意的,居然還會趴在雞窩上學雞叫”,孟令騫內心總有壓抑不住的憤怒。
我對孟令騫的這種“較真”和“敏感”持一種敬佩的態度,因為在我們的社會中,實在太缺乏追求事實與常識的較勁精神了。
孟令騫兒時喜歡在鄰居的大孩子家玩,因為人家有一箱小人書,鄰家大孩子經常特意給他看課本《半夜雞叫》。他當時覺得這個故事特有意思,不認識的字還向對方請教,讀到小玉寶用計痛打周扒皮時,與大孩子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有一次,跟村裏孩子吵架,那些孩子突然指著他喊“周扒皮、周扒皮”。這時他有點回過神來,突然想起,盡管鄰家大孩子平時對他比較吝嗇,但每次給他看《半夜雞叫》課本時卻顯得格外豪爽大方,並且臉上還掛著奇怪的笑容……“自己母親不就姓周嗎?”
似乎悟出了點什麽,孟令騫倉皇逃回家問母親:“咱家是不是周扒皮”?母親先是怔住,然後重重地給了他一耳光。母親以前很少打他,孟令騫哭得很傷心,然後母親摟住他,跟他一起哭,他明白了不少事兒。
此後孟令騫變得敏感和自卑,不敢跟別人吵架,總覺著低人一等,好像有啥把柄被別人抓在手裏。
上小學四年級時,打開新發的語文教材,他的腦袋突然大了,自己最不願見到的那篇文章《半夜雞叫》赫然出現在課本上。離這一課的時間越來越近,孟令騫有種大限將至的感覺,希望自己病倒,希望老師請假,總之,出點什麽意外躲過這一劫最好。
沒想到,上這課的那天,老師第一個點了他的名字,讓他起來讀課文,他人生中首次深刻體會到何為“五雷轟頂”。
孟令騫回憶,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含著淚水讀完課文,兩腮發燙,就像著火一樣。那一節課老師說了什麽,他已聽不清楚,但同學們的竊竊私語他卻句句入耳。同學們目睹一個“傳聞”獲得證實,現場見證教科書著名反麵人物的後代,大家好興奮!
他真是周扒皮的後代呢!
哇,終於見到周扒皮家的人了!
嘿嘿,他家祖上真是周扒皮喔!
這樣的經曆在孟令騫的成長過程中可以說屢見不鮮了,心中一大堆疑問伴隨著自己長大。孟令騫成人後,當過水手、國企宣傳幹部、都市報記者,後來定居在大連。
時光一轉眼到了2003年初,互聯網興起,孟令騫在大連地方的門戶網站天健網發了篇五千餘字的貼子,名為《故事和半夜雞叫有關》,講述母親家族的故事。論壇一下子喧囂起來,參與討論者甚眾,文章頓時成為熱帖,形形色色的觀點紛紛登場。最終,這個帖子因為涉及敏感曆史而被刪除。
孟令騫說:“自己的家族故事,知道一些,不過要讓我把‘半夜雞叫’有關的整個大背景和來龍去脈說個清楚,道個明白,當時真沒這個能力”。
高玉寶怎麽從家鄉走出去,外曾祖父的命運與時代有何關係,《半夜雞叫》的故事如何走向全國,每一個細節的真相如何?那時孟令騫對這些事也隻有一些模糊印象,似是而非的概念。
他決定冷靜下來,開啟一個秘密行動,考證細節的真相,探尋家族的曆史。打那時起,孟令騫出入於各大圖書館、檔案館、舊書市場,千方百計尋訪親戚朋友和當事人,請教史誌專家;開始拚命閱讀曆史、政治、軍事著作,甚至還學習動物學、氣象學、農學知識。孟令騫這本家族史的撰寫,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汗水。
人民出版社的《高玉寶》一書,《半夜雞叫》是其中的第九章,但這個章節的影響超過了其它部分。
現在我們來說說《高玉寶》一書中的真名角色周春富是何來曆。
周春富,遼寧大連瓦房店市(以前叫複縣)閻店鄉人,老周家也是闖關東從山東來到東北的,具體哪一年遷來,周家後人也記不清楚了;跟所有移民過一樣,他們自己動手墾荒,一代代在此地繁衍生息下去。
1914年當地政府的統計數據顯示,複縣共有耕地1517570畝,農戶46610戶,87%是自種戶和自種兼租種戶,僅有少量農民完全靠租地為生。東北所有地區都有這個特征,地廣人稀,人地關係不似中原地區那麽緊張。
周家到了周春富這一輩,他隻繼承了幾畝薄田能夠果腹。周春富跟大多數中國傳統農民一樣,對土地有著一種深深的眷念,在他看來,其它東西都是浮財,無非過眼雲煙,隻有土地才是真正的保障,地裏不僅能長出一家人的飯食,還能蓋房子繁衍子孫。
攢錢買土地、蓋房子,讓家人和子孫過上殷實日子,幾乎就是周春富全部的人生夢想。周春富勤儉持家,不斷攢錢買地,開了幾個小作坊,成為殷實之戶。
1911年周春富38歲時,周春富的人生夢總算兌現——位於閻店鄉黃店鄉這個小村屯裏的“周家大院”落成。所謂“周家大院”就是三間石頭房,當年黃店鄉居民大多住的還是泥草土房,隻有家中殷實的農戶才有石頭房,而住青磚瓦房的大戶都住在複縣城裏。
光緒二十年的時候(1889年),周春富的哥弟三人早就分家過日子,這次在老宅基上蓋石頭房要用到很多石材,周春富農閑時請兄弟們幫忙,或者歇工時帶著大兒子從山溝裏車推肩挑運回來的,起早貪黑準備了小半年,孫家屯的老丈人家也答應借錢買房屋檁柱。
雖然隻是三間房,周春富卻一遍遍做著規劃,他希望自己將來的房子伸展出前院、中院和後院,有睡炕、廚房、倉房、農具房、碾房、磨房、畜房、飼料房、夥計房和車棚,此外有豬圈、廁所、雞窩、柴門、大門、菜園和打穀場。那一年,周春富人生夢想初成,“周家大院”讓他家成為村屯裏的富裕農戶,但老頭子勞累得脊背有些微駝了。
這就是周富春的人生夢想——“周家大院”,土改時被分給另一個成分被劃為貧農的村民,直到2006年,三間石房子還存在。站在門口,也許我們還能想像出,當年身著土布衣,一身塵土站在院子門口的周春富。
周春富老頭有五個兒子三個女兒,孟令騫在調查采訪中驚奇發現,兒女們對周富春“惡評如潮”,倒是家中的長工、短工反而對他印象較好。
兒女們有這樣的印象,是因為老頭不僅對待他自己特別摳門兒,對家人更是吝嗇。別家的女兒不上山幹活,而周家卻不行。周老頭反對兒女們穿紅戴綠,因為這樣的打扮,幹活肯定怕沾灰,不願上勁兒。
碗中剩下的粉條如果吃不完,周老頭要求撈出來曬幹,留著下一頓吃。老頭向兒女們提倡:“飯要吃八分飽,吃多了,剩下的都成臭屎”。出嫁的女兒回娘家不能過夜,因為這樣會多吃一頓飯,真不愧是“周扒皮”。
對家中的長工和短工則又不一樣,周老頭認為,對人家不好,人家不會好好上勁給你幹活。周老頭特看重農活好手,對這些人比對親人還親。周老頭要求別人要勤儉,他自己也從不享清福,同樣不分寒暑地起早摸黑幹活,天天忙個沒完。周春富的性格,其實是那個年代農村富裕農民身上很常見的特征。
人們讀《半夜雞叫》一類的故事,常誤以為當年的長工、短工與東家是類似奴隸主與奴隸那種人身依附關係;其實在以前的中國農村,這是一種市場經濟基礎上的自由雇傭關係,農活多的人家常會請人幫著做工,有時候也幫別人家做工,這種互幫關係在領裏、親戚、朋友中也很普遍。
文革時,曾在周家做過長工的孔兆明,被要求上台“憶苦思甜”,揭露“剝削故事”,孔兆明講著講著卻走了嘴:“我們當時在周家吃的是啥?吃的都是餅子,苞米粥,還有豆腐,比現在吃的好多了……當時在周家一年能掙8石糧,可養活全家”,一旁的幹部見狀不妙,趕緊把孔兆明拉下台。
還在內戰期間,周春富曾兩次被劃成分,第一次被劃為富農,第二次被劃為雙富農(因還經營小作坊),並被人用繩子蘸著水抽打而死。孟令騫近年從縣檔案館獲悉,1947年12月至1948年1月5日,全縣在這次風暴中共處死有1900餘人,後來檔案館的專題報告中,以“XXX”的符號代替。
周春富死後,土改糾偏,周家最終還是被劃成富農,但周家子女在曆次政治運動中總免不了被拉出來批鬥,成為“運動員”。可就按當年的成分劃定來說,周春富也僅是富農,絕不是“惡霸地主”。
很多年後,孟令騫得知毛澤東的家庭成分也是富農,並把此事告訴“老運動員”的姥爺(周春富的兒子周長義),姥爺感慨道“咱家待‘扛活兒’的也不薄啊……怎麽會,怎麽會呢,人家毛主席怎麽會和咱一樣成分?”
原本在中國農村,並無階級意識,也沒有地主、富農、中農、貧農這些概念,實際上這些事物全屬“舶來品”。當年土改時,從方法到概念,均取法自蘇聯,把相關的意識、話語植入農村。中國農村原來以宗族、學識、財產、聲望為根基的鄉村秩序,均被階級意識和話語所顛覆。周春富隻是這場暴風驟雨運動中不幸的一個小人物,不過周老頭卻千萬想不到,自己死後成為“惡霸地主”的典型,聞名全國。
周春富變成“惡霸地主”跟後來的《高玉寶》一書的創作過程有關,是隨伴著特殊要求不斷被“加工”和“拔高”。
當年在周家幹過長工和短工的幾個人還在世,與周家仍有來往,其中劉德義與周家交往深厚。根據他們還原出來的周春富形象,這個滿身塵土,一身布衣,腰間纏著破布條的“惡霸地主”,今天走到任何一個鄉鎮招待所都會被轟出去,因為實在土得掉渣,看上去並不比一個乞丐強多少。周春富的生活水平擱今天,城市中一個剛工作的白領都讓其相形見絀,放在當時的發達國家來看,可能隻比貧困戶好一些。
“戰士作家”高玉寶寫的自傳體小說《高玉寶》,1955年出版發行後,一版再版,共印行五百多萬冊,國內用7種少數民族文字印行,並翻譯成近20種外文印行,僅漢文版就累計發行450多萬冊,成為1949年後文學作品發行量之最。
其中第九章《半夜雞叫》,直到九十年代初仍是語文教科書中的重要課文,還被拍成木偶劇和課本劇。改革開放之後,五六十年代的很多作家早已沉寂,而高玉寶仍經常成為新聞人物。據統計,他被全國20多個省、市,數百個單位聘為名譽主任、顧問、德育教授、校外輔導員,在全國各地進行過4千多場報告,講述革命故事。其中,周扒皮與半夜雞叫自然是報告中最生動的故事,也常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
嚴格地說,這本書是高玉寶“畫”出來的。1947年,正值國共內戰,高玉寶從軍後,仍是個文盲戰士,他1948年的入黨申請書便是一幅很有趣的畫。中華人民國共和國建立之初,實施掃盲運動,推崇“工農兵文學”和“工農兵作家”,提倡“工農兵故事,工農兵寫”,高玉寶經過識字速成班的學習後,很快脫穎而出。
1951年年底,署名為“荒草”的作者在《人民日報》和《解放軍文藝》報道了文盲戰士高玉寶刻苦學文化和寫書的事跡,《解放軍文藝》還陸續刊出了高玉寶小說的部分章節,《我要讀書》和《半夜雞叫》即是其中兩篇。全國的報刊雜誌紛紛轉載,高玉寶很快被塑造成脫盲典範,一名熱情謳歌新社會的著名工農兵作家、文藝戰士。
出於時代的政治需要,民國時期已成名的茅盾、巴金、曹禺等名作家,當時已寫不出能體現“階級對立,新舊社會兩重天”的作品,反倒沉寂下去。隨著高玉寶的走紅,周扒皮也走進千家萬戶,成為大陸家喻戶曉的人物。高玉寶本人曾二十餘次受到毛、周、朱、劉、鄧等領導人的接見。後來多次政治運動中,《半夜雞叫》更成為憶苦思甜,進行革命教育的經典教材。
直到上世紀90年代,一些教改論文中,仍在探討老師如何教授好《半夜雞叫》這一課,通過文中對“周扒皮卑劣行為的形象描寫”,老師要循循善誘,引導思考,向學生們“揭露地主階級剝削、壓迫的罪惡本質”,認識“長工們反剝削、反壓迫、敢於鬥爭、善於鬥爭的反抗精神”。
按理說,文藝作品可以虛構,但此書人物使用真名真姓,出於政治需要被推向全國,收進教科書,並曾在蘇東社會主義國家產生影響,也改變了一個家族的命運;不但作者長期堅稱所寫為真實,而且多年來各種新舊社會對比性質的敘述、教育、展覽中,真的又被作為真實曆史來看待。
閻店鄉鄉史小組的老教師宋乃文曾告訴孟令騫,此地雖然是個窮地方,但出過名人,作家高玉寶就是從這裏走出去的。宋乃文說,周扒皮不能算作當地出產的“名人”,他們幾個寫鄉史的寫人記事都要找人簽字確認,但周扒皮不能寫進曆史,因為周春富不是書中的那個“惡霸地主”。
孟令騫在調查《高玉寶》成書過程中,發現出此書背後另有真正的作者。有一次,孟令騫搜尋史料時,從古舊市場淘到最初的《高玉寶》版本,由解放軍文藝從書編輯部編輯,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他發現後記中有署名為“荒草”的文章——《我怎樣幫助高玉寶同誌修改小說》這一線索。荒草到底是誰,他與《高玉寶》到底有何淵源?孟令騫開始苦苦探尋。
經過艱苦查訪後,孟令騫隻得到零星信息:荒草,原名郭永江,曾任《解放軍文藝》副總編輯、八一電影製片廠副廠長,其它信息則一無所知。
曾經有兩次,似乎要撥雲見日了,卻很快又陷入山窮水盡的境地。
2005年夏天,孟令騫有了一場奇遇,他在大連逛花鳥市場時,結識一賣字的老者。攀談之下,得知老者名為閻富學,時年90歲,精通英俄日三國語言,完全是本活的“曆史寶典”。更令孟驚喜的是,閻老告之,他有一胞妹,名閻芙蓉,早年離家出走後參加四野,所嫁的丈夫名叫郭永江,有個筆名叫荒草,在《解放軍文藝》幹過,給高玉寶改過書……
閻老找來一張荒草的照片,1957年在大連和他們全家的合影,照片中的荒草,懷裏攬著一個小孩。荒草在建國初期負過傷,後來就提前退休了,1970年回四川老家生活。閻富學老人把荒草子女在重慶的聯係方式詳詳細細的寫給了孟令騫。
孟令騫給荒草在重慶從事檔案工作的小兒子,大概就是當年荒草照片中懷裏抱著那個小孩寫了封信,表明了自己身份,措詞謹慎而真誠,希望對方能提供一些荒草的資料,這封掛號信卻久久等不到回音。
一個月後,孟令騫給閻富學老人打電話,老人沒問姓名也不問來意,就在電話裏像是自言自語,“沒什麽可提供的了,都那麽多年了”……孟令騫沉默了,心想“這一定是荒草子女對我那封信的回複。”
但孟令騫還是特別感激與閻富學老人的這段奇遇,“他在時間的渡口,讓我看見了荒草隔岸的身影”。閻富學老人贈予他的那本手抄本回憶錄扉頁上,有一句話讓他印象深刻:“夢一樣的生活你會忘記嗎?”孟令騫當時想,也許還是機緣不到,先順其自然,必要時可以到重慶去尋訪“荒草”。
突然有天,孟令騫在網上發現一個名為“一博為快”的博客,博主是個78歲老太太,曾與郭永江是同事,也認識高玉寶;但聯係上老太太後,對方回複,荒草如何幫助高玉寶改書的詳情她並不了解。
線索再次中斷!
直到2008年,無意間瀏覽到四川資陽文藝網一篇文章,孟令騫才有了重大突破,文章介紹說,《高玉寶》長篇自傳體小說,前13章12萬字,為資陽的作家郭永江所著。
半信半疑之下,經過一番頗費周折的聯絡,通過當地作協主席唐俊高介紹,最終找到了從事史誌研究的作家王洪林。王洪林與郭永江生前有密切的書信來往,保存著豐富的資料。孟令騫這才詳盡了解到關於“荒草”其人與《高玉寶》成書過程。
郭永江1916年出生,1940年到延安,創作歌劇《張治國》,反映八路軍大生產,受到毛澤東讚揚,1951年赴朝鮮采訪,後與魏巍同任解放軍文藝副總編,可到四十歲就病退,70年代回故鄉資陽居住,不久遷到資中,1984年居重慶,不幸於1993年去世。
郭永江臨終前,在信中對王洪林說,當年《高玉寶》一書的前13章均為他所寫。當時全軍為配合掃盲,樹立典型,讓他幫高玉寶修改自傳,但他覺得改不了,幹脆代筆。總政文化部文藝處與出版社約定,以後每版書必附荒草《我怎樣幫助高玉寶同誌修改小說》,稿酬平分。
不過在反右運動之後,郭永江的後記和名字逐漸退出再版的《高玉寶》,郭永江從“幫助修改”到“提供輔導”,最後徹底退出,均是出於當時的“形勢需要”。但郭永江臨終前,寫信給資陽文獻學會,聲明《高玉寶》是他的著作。王洪林與孟令騫均感慨,荒草一生的著述頗豐,然而加一塊還不如《高玉寶》有名,不過署名權卻長期旁落。
關於《高玉寶》一書中的某些細節真偽,近年來有不少人撰文指出,從農學、動物學和當時農村市場關係的史實來看,書中很多細節與事實相悖,這也是周家子女、大多數長短工以及當地史誌研究者的共識。周家子女和多數長短工回憶,他們印象中高玉寶並無在周家幹活的經曆,此事在孟令騫的書中作為重要疑點進行考證和討論。
該來說說最著名的“半夜雞叫”這一情節了,所謂“雄雞一叫天下白”,人們早把公雞打鳴當作天亮的重要標誌。孟令騫為此不僅查過文獻,還特地請教畜牧方麵的專業人士,在書中進行了詳解。
“公雞啼鳴,是青年公雞達到性成熟的特征(童子雞是不會啼鳴的),又是成年公雞性活躍的愉快表現。而雞性的成熟,由主要取決於光照的時間和強度。所以公雞啼鳴是一種光刺激狀態下的條件反射。多次反複的條件反射,又建立生物鍾機製。”
孟令騫還跟技術人員親自去做了試驗。“在寂靜而完全黑暗的條件下,突如其來的噪聲,是一種試應激,會在心理和行為上,打破雞的平衡狀態,造成神經質(諸如驚恐不安、亂飛亂叫),產生防衛反應,而不會發出歡快的啼鳴。”
不過近年日本生物學家研究發現,如果人為製造光線,有時候甚至聲音,也可以誘使公雞打鳴,但這當中需要不少現當代的技術條件。周春富這老農民首先得不製造任何讓雞不安的動靜,並且要有超一流的口技。
周春富當年肯定無法去製造最重要的因素——光線,誘使公雞打鳴,那他會趴雞窩學公雞叫誘使公雞打鳴嗎?首先,當事人們都沒聽說過這事兒。其次,周家的長短工長期幹農活,生活在以雞打鳴作為勞作時間提示的農村,他們會連這一點時間概念都沒有,還需要聰明的小玉寶特意來點醒他們?
孟令騫的這本書差一點就出版了,不過……
另外,這種做法不僅不符合常情常理,還違背周春富這個老莊稼漢的性格與利益。按照《半夜雞叫》裏的說法,周春富半夜三更趴雞窩誘使公雞打鳴是為了催逼大家下地幹活——鋤地。
我們先假設,周春富真的苦練了一流口技,又不動聲色地趴在了雞窩旁邊成功誘使公雞打鳴。可“鋤地”是一項技術要求很高的農活,普通農活兒手大白天都經常錯把禾苗當作雜草鋤掉,這深更半夜黑燈瞎火的,長工們去鋤地,如何分清誰是雜草,誰是禾苗?周和長工們都是莊稼好手,連這點農活兒常識都沒有?何況錯鋤了禾苗,以周春富那勤儉和摳門性格,如此嚴重損害利益的事兒,還不得心髒病發作。
互聯網興起後,質疑的聲音泛起,高玉寶老人也聲稱,自己作品是所見所聞集中概括,比如他家鄉有四個地主都半夜學雞叫,寫書時給集中到周扒皮身上了。他甚至還專門練就了公雞打鳴的口技,作報告時向大家現場表演。
第二次,總算在台灣成功出版了。但我很懷疑,台灣看這本書能摸得著頭腦嗎?書裏所說的事兒對他們的曆史記憶和生活經曆來說,太過陌生。
《半夜雞不叫》一書麵世,高玉寶老先生知道了孟令騫的存在,也不是很服氣,找人傳過話,大意是:當初我寫《高玉寶》是形勢需要,現在他寫了這本書,咱們可以談談,需要我道歉我就道歉,現在很多人要替我打官司,我都勸住了,他還是個孩子啊,犯了什麽錯誤,我都可以原諒他……
書寫成以後,出版卻頗費周折,個中艱辛就不便向外人道了。其實,孟令騫也不想為難高玉寶或任何人,必竟這些都是時代與政治的產物,他隻想為家族正名,討回一點點公道。
孟令騫的家族曾遭受了那麽多苦痛和委屈,到現在連個“歉意”都沒收到過,作為旁觀者,我們也做不了什麽,隻能給這樣一個為家族正名而奮鬥的普通中國人點個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