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鴻寶苑,七寶台。淮南王當風而立。白衣青年侍立在他身後。
“怎麽回事?”淮南王沉聲道,“你不是說他不會再出現了嗎?”白衣青年道:“那人是假的。”“假的?”淮南王有些吃驚,閉上眼回憶了一會兒,微微一笑,“虧他們找了個這麽像的。”
白衣青年道:“真要分辨,還是可以的。此人掌中有繭,是勞作所致,不是筆繭。”
淮南王點點頭,道:“那麽他呢?你什麽時候殺了他?”白衣青年道:“大王,我說過,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極限了。我不能殺他……”“啪”的一聲,一掌重重地摑在白衣青年的臉上。白衣青年被打得身體偏了過去,淮南王卻握著右手,嘶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大王,”白衣青年回過身來,不安地道,“您……不妨事吧?”“蠢貨!”淮南王怒聲道,“走到這一步,你還想留著後路?幹脆拿我的首級去邀賞吧,看看他會不會給你個千戶侯!”白衣青年跪下,道:“臣為大王做事,是為了報大王恩德;不殺他,是因為先祖遺訓。臣不會背叛大王,也請大王不要逼迫臣做違背先人的事。”淮南王胸口起伏,過了一會兒,情緒稍微緩和了點,才道:“好吧,你不殺他,那你總能把他的人帶來吧。我怎麽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得手呢?”白衣青年道:“臣若把他交給你,就等於殺了他。大王恕罪。”淮南王咬著牙道:“好,很好,那就等著他來殺我們吧!對那種人,你和你的祖先都沒有我了解。你守著你的‘遺訓’,就是把你我都置於死地。”白衣青年道:“大王,不會的,那個地方……沒有人可以逃脫。”“可是我要他死!”淮南王一拳擂在朱漆欄杆上,“他一天不死,事情便隨時可能變卦!當年高祖途經柏人,趙相貫高都已經把死士安排在館舍壁中了,結果高祖心念一動,說:‘柏人’者,‘迫人’也。不肯入住,於是萬事俱休!我不想重蹈這樣的覆轍。張默,你祖先的一生,已經證明他的判斷都是錯的,你為什麽還要守著那見鬼的‘遺訓’?想落得和他一樣的下場嗎?他們劉家的人,心狠手辣,反複無常,害人無數,偏又時有好運。隻有確鑿無疑的死亡,才能結束這股禍水!”
“大王,”白衣青年猶疑著道,“您是高祖親孫,一樣姓劉啊。”
“親孫?”淮南王冷笑一聲,“我父親在獄中出生,最後又被文帝逼死,真夠親的!這個姓氏,於我是恥辱!”
張湯氣喘籲籲地抱著一堆木牘走進溫室殿,放在幾案上。“你說對了,”張湯對馮太平道,“那人的來曆有問題,案子的首尾都在這裏。”汲黯吃了一驚,忙拿起一劄木牘。
馮太平道:“我……咳,識字不多。”“他叫張默,是奴產子。”張湯道,“他的祖父犯過死罪,贖為城旦,他父親沒入官府為奴,他生下來就是官奴,逃過幾次,於是被髡鉗械手足,吃了不少苦頭。後來大概是在築宮室時被淮南王發現,將他調到淮南,免為庶人。這是當年他祖、父的案劄。”
馮太平奇道:“這個淮南王怎麽什麽人都要?一個官奴,能有什麽本事?”“他……他是留侯後人!”汲黯忽然拿著木牘驚呼起來。“對,他是留侯曾孫。”張湯道,“他祖父原已襲爵,就是因為這個案子失侯下獄。”
馮太平莫名其妙,道:“留侯?什麽留侯?”張湯冷冷地道:“高祖最器重的謀臣:張良。”
“漢家待功臣薄。”淮南王看著遠方,道,“你曾祖父是漢初功臣中我最欽佩的人,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不矜不伐,功成身退,可結果呢?他得到了什麽?從建國伊始,他就遭到元從功臣的排擠。他的不幸就在於他太清高了。我見過他的畫像,他本是韓國公族,清雅高貴,如神仙中人,難怪和那些起自豐、沛的織席屠狗之輩格格不入。他們嫉妒這個文弱清秀卻能使高祖言聽計從的年輕人,他隻言片語的計策,效力往往超過他們多年的鞍馬勞苦。他們是‘功狗’,而他是帝師……漢初群臣中,大概隻有淮陰侯能和他不卑不亢地交往,因為他們是一類人。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想必也知道,所以成功不居,放著富庶的齊三萬戶不要,隻要了一個不起眼的留。即使如此,最後還是免不了被朝政所累。高祖寵愛幼子如意,留侯不讚成廢長立幼,但也知道為人臣者不能卷進這種家人父子的糾葛,於是托病不出。可是呂後軟硬兼施,逼他出主意幫助太子,留侯迫不得已,出了個商山四皓之計,終於止住了高祖的易儲之念。後來孝惠登基,呂後感激留侯,卻又給他帶來了更多的禍患——他成了擁劉群臣眼中的附逆者。即使他推卻過呂後無數金玉賞賜,即使他在垂拱時期一直稱病不出,即使他長期贖罪般地辟穀斷食、斷絕了幾乎人世所有享受……”
“別說了,大王,”張默轉過臉去,身子微微顫抖,聲音有些哽咽,“我知道。”
“為什麽會是這個人?”汲黯皺眉道,“他們家怎麽會走到這一步的?當年留侯淡泊名利,親口說:‘願棄人間事,從赤鬆子遊。’於是辟穀斷食,道引輕身……”
“輕身?”張湯道,“等等!你說張良學過輕身術?”
汲黯搖搖頭:“傳說而已。不知為何,開國功臣中,關於張良的傳說是最離奇的。什麽東海君、黃石公,無不詭異奇特,不可索解。”
馮太平奇道:“辟穀斷食是怎麽回事?好端端的幹嗎不吃東西?不吃東西人不得餓死?”
汲黯道:“這也是他很奇怪的一點。我朝大定之後,他就開始辟穀,一直到呂後稱製,出於感激,對他說:‘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何必自苦如此?’於是強迫他進食,他才勉強吃了一點。不過據見過的人說,他吃得並不舒服,甚至像是很痛苦的樣子。後來呂後也就不勉強他了。”
“唉,”馮太平歎道,“有人一年到頭吃不飽,有人吃一口都嫌撐。這本事,我要是能學來就好了。”
汲黯道:“都說了是傳說,不足為憑。據說他修習的是赤鬆子一路,赤鬆子是黃帝時人,不吃東西,但服水玉,水火不侵,最後得道飛升……”
張湯猛地站起來:“這個張默,我立刻設法緝捕他!”汲黯道:“如果他……真有那種本事,你能擒得住他?”
張湯一咬牙,道:“擒不住也要擒!他真有本事,早就上天了。我就不信,他能憑那些神神道道抗拒真刀真劍!”
張湯離去後,馮太平道:“汲內史,你剛才說,那個張良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能說一說嗎?”
汲黯點點頭,道:“據說,張良的智謀都來自一個神秘的圯上老人,那老人給了他一部《太公兵法》。天下既定,他按那老人說的地址去找過那老人,結果卻隻找到了一塊黃石。”
馮太平道:“黃石?那個老人變的?”汲黯搖頭道:“怎麽可能!既是傳聞,自然荒誕不經。就算那老人真的與他有約,亂世之中,今天不知道明天,到時不能赴約也很正常。地上不是樹木就是土石,大概正好有塊黃石在那個地點,就被人附會成老人所化了吧。”
馮太平道:“那塊黃石呢?後來去了哪裏?”汲黯道:“據傳說,後來張良把那塊黃石一直供奉著,死後也和那黃石一起下葬。”
馮太平“哦”了一聲,托著下巴想著,像是出了神。汲黯繼續翻看著那些木牘。
過了一會兒,馮太平道:“嗯……汲內史……我有個想法,說出來你別罵我。你說,如果我們現在去……去挖留侯墓,能不能找到那塊黃石?”
汲黯盯著木牘,道:“你怎麽會這麽想?”馮太平道:“我覺得,如果這事真的是張默幹的,也許跟他老祖宗的這塊石頭有關。”
汲黯道:“可能已經晚了。”馮太平道:“什麽?”
汲黯放下簡牘,用手指敲了敲,道:“張默的祖父犯死罪,就是因為殺了一個盜留侯墓的人。那個墓已經被毀了。”
天色漸暗,鴻寶苑的美景漸漸隱匿於夜色之中。
“呂後一死,太尉周勃奪兵北軍,盡滅諸呂。”淮南王繼續緩緩地道,“一幫勢利小人,為了爭擁戴之功,拚命追查‘呂氏餘孽’,你曾祖時已經入土,都不放過,竟然企圖開棺戮屍!你祖父為複仇,殺了進入墓室的那個人,結果正中政敵們的下懷——黥為城旦,妻、子盡沒官府。他們終於可以看到那個優雅的貴公子的後人被侮辱、被踐踏了。盡管文帝下詔,廢收孥相坐律。可是如果是為了維護文帝自身的正統,就算逾越法度又算得了什麽呢——文帝即位不久,根基未穩,他最大的威脅是名分。孝惠畢竟是高祖許可的太子,幫孝惠鞏固太子之位,便意味著是新皇的敵人。很多事,不需要說出來,上下自會心照不宣。於是,昔日功臣,成了逢迎者獻媚的墊腳石,踩得越重,意味著忠心越大。他們相約去看你祖父運石築城,笑著說:‘看哪,這就是張子房之子。老子運籌,兒子運石,此殆天授也。’在上林苑遊獵,他們總是指明要你父親養的馬,以便踩在他的背上上馬……”
張默捂著臉,痛苦地道:“大王,別說了……”淮南王伸出右手輕輕放在張默肩上,道:“孺卿,我剛剛見到你時,還不明白為什麽少府那些官吏如此殘忍,將一個少年往死裏淩虐。很久以後,才知道你家族這段複雜的曆史。我救你,不是因為仁慈,而是因為同病相憐。我們是一類人。我祖母被貫高案牽連,自盡於獄中,我父親被誣謀反,死在流放的路上,我和兄弟們從小就被人指指點點,提起來就是‘那個淮南厲王的種’……嗬嗬,我們都是見過那些勢利狠毒的嘴臉、在寒風冷眼中長大的,所以,我們必須成為強者,使自己不再被欺淩、被侮辱。這個世界並不公平,我不指望誰來還我一個公平,我會自己製造公平!孺卿,相信我,如果你曾祖泉下有知,也會讚同我的做法。把皇帝交給我吧,你手上不會沾血的……”
張默痛哭失聲:“不,我不能……我看過我曾祖手書:‘凡我子孫,永勿叛漢。弑君者,天厭之。’他已經屍骨無存了,我再做出這樣的事,他的魂魄會不得血食……大王,我為你做這些,隻因為你是漢室宗親,這樣複仇,也不算違背誓言。可是我真的不能殺他……”
淮南王收回手,臉色漸漸有些陰鬱,許久,才道:“好吧,孺卿,我不逼你。不過我問你一些事,請你如實告訴我。”
張默道:“我的命是大王給的,大王要問什麽,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淮南王道:“皇帝現在所在的那個地方,真的誰也去不了嗎?”張默肯定地道:“是。”
淮南王道:“除了你?”張默道:“是。”
淮南王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服藥以來,還有哪個地方沒有化盡?”張默想了想,在自己胸口摸了一會兒,指了指心口,迷茫地道:“好像……這裏。大概因為是心髒所在,必須一直跳動吧。我也不清楚……要是有一天這裏不跳了,也許……”“噗!”一支長劍突然刺進張默胸膛,劍刺得很深。
張默慢慢無力地坐下,低頭看著自己胸口,順著劍刃看過去,一直看到淮南王的手、身、臉,像是有些不相信地道:“為……什……麽?大……王?”淮南王有些傷感地道:“對不起,我父王已經輸過一次,這次我不能冒任何風險……我不能輸……我不想再被人踐踏……”鴻寶苑的沉沉夜色裏,忽然亮起無數繁星。“奉天子詔,捉拿逆賊張默!”是中尉殷宏的聲音。淮南王臉色一變,倏地回身,隻見七寶台之下,已是火光點點,人影憧憧,而遠處還有越來越多的頂盔貫甲的身影正在向自己的府邸湧來。淮南王看著地上的張默,看著自己手中那柄劍,全身一震,鬆開了手。“殷中尉,”淮南王撲到欄杆邊,大聲道,“你退兵吧,張默已被我處死了。”“大王,”張湯的聲音在台下道,“張默謀逆,事關重大。既然已死,還請大王和我們一起回去,幫我們把整件事調查清楚。”淮南王退後一步,喃喃地道:“不!我不能輸!我不會輸!”張湯喊道:“大王,下來吧,不用擔心。就算有反賊餘黨,兩千北軍已將此處團團圍住,沒有人能傷得了大王。”淮南王額上冒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忽然,他在張默身前蹲下,道:“藥呢?還有一顆藥呢?”張默道:“大王……我說過,最好……還是……別……”
淮南王掀開張默前襟,急急搜查,很快摸出了一顆珍珠大小、被鮮血染紅了的藥丸。
“好,很好!”淮南王自語道。
張默眼裏閃過一絲焦慮,掙紮著道:“不……大王……服了藥,就不能回頭了……”
淮南王停了停,站起身來,一仰頭吞下藥丸,然後向著高台下的張湯道:“多謝張廷尉好意,不用了,寡人會自己保護自己。哈哈……”
張湯一揮手,一隊人立刻順著階梯向七寶台上爬去。這時,一件令張湯和在場所有人震驚的事發生了。稀疏的星月之光下,他們看到,那高台上慢慢彌漫出一股白色的霧氣,而淮南王,正緩緩向上走去,一步一步,踩在霧氣之中,就像那虛空中本來就有借力之處。很快,他的身體像是走進了一幅無形的黑色屏風,頭、肩、身、手、腿、足漸次消失。
張湯和眾人目瞪口呆。
當張湯等人趕上七寶台時,他吃驚地發現,胸口插著一把劍的張默還活著。“去……壽宮,”張默聲音微弱,但依然說得很清楚,“陛下……就在……那裏。
淮南王……會去……殺他的……”
張湯扶起張默,更驚訝地發現,張默的身體冰冷而堅硬,像是已經死了多時……不,比死人更冷、更硬,那是金石鐵器般毫無生命感覺的堅硬。
張湯強忍著恐懼繼續抱持著這具“屍體”,道:“你到底是人是鬼?陛下在壽宮什麽地方?我已經找遍了,都沒找到!”
張默慢慢閉上眼睛,道:“擊……鼓……嫌……遲……”張湯急道:“你說什麽?你醒醒!你說明白,陛下到底在哪裏?”張默雙眼勉力睜開一點,道:“擊鼓……嫌……遲……”張湯道:“你到底在說什麽?擊鼓幹什麽?是一種巫術嗎?為什麽嫌遲?陛下已經出事了嗎?”張默的目光漸漸渙散,聲音更加微弱了:“苑……中……枕……”
張湯大聲道:“你說什麽?你別死!這巫術是哪來的?怎麽才能克製?喂!你醒醒!笨蛋!他殺你你怎麽不躲?”
陣陣北風呼嘯著掠過……好冷……少年瘦弱的肩上扛著沉重的木料,赤足踩在冰冷的泥水中,一步步向前挪動……身後是吏卒的驅趕和喝罵……饑餓使他失去了支撐的力量……一個趔趄倒下……暴風雨般的鞭子……鮮血淌進汙泥……一匹高大的白馬立在少年眼前,少年從汙泥血水中抬起頭……一個頭戴王冠、身披紫袍的中年人,冬日刺眼的陽光勾勒出他剛毅的麵部輪廓,鷙鷹般的目光落到了少年身上……少年傷痕累累的身體被抱了起來……“從現在起,他是我淮南王的人!”
馬背上,被橫抱著的少年仰起頭,看著那個魁偉的身影,和那身影背後遼闊的天空,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
白衣青年的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他何嚐不知道,有些人是鴆毒。隻是他太冷了,在無盡的淒風冷雨之中,這杯毒酒至少可以給他片刻溫暖。從現在起,他是我淮南王的人!那一刻,成了他一生的永恒。微笑凝固在青年的嘴角。
五
上千人馬包圍著已經被拆得隻剩骨架的壽宮,熊熊的火炬照著殿中一片空地。張湯看著眼前完全無處藏匿的宮殿廢墟,喃喃地道:“到底在哪裏?到底在哪裏……”
汲黯道:“那個張默說什麽擊鼓,是不是要擊鼓後才能找到陛下?”張湯氣急敗壞地道:“你信嗎?他還說嫌遲,就算擊了鼓有什麽用?”汲黯道:“既然說了,幹脆試試吧。”張湯一跺腳:“速召樂府全體樂工!讓他們把所有的鼓都帶來。”
百餘隻大大小小的皮鼓環繞著宮殿排列,鼓手準備就緒。一名為首的樂府老樂工問:“怎麽擊?”張湯煩躁地道:“就用你們平時的曲目,隨便來一曲。”咚!咚!咚!咚咚咚……鼓聲越來越急,越來越快,震耳欲聾。張湯、汲黯、馮太平等人一齊向宮殿中間望去。一曲終了,一切如常,沒有絲毫變化。
“再換一曲!”咚咚咚咚……鼓聲又起。還是沒有變化。
張湯揮手道:“再來!”鼓聲再起。
馮太平捂住了耳朵,擠到張湯身邊,大聲道:“喂,他當時到底是怎麽說的?”張湯沉著臉道:“他說:‘擊鼓嫌遲。’”馮太平用手攏著耳朵,朝著張湯道:“什麽?”
張湯道:“擊鼓!嫌遲!”馮太平自語道:“擊鼓,嫌遲,擊鼓,嫌遲……”
長門宮。“砰”的一聲,宮門被撞開,馮太平氣喘籲籲地道:“你……你是不是懂很多樂曲?”
陳皇後道:“怎麽了?”馮太平道:“有沒有一首樂曲,曲名讀起來像‘嫌遲’的?”
壽宮前。陳皇後抱著瑤琴飛奔而來,一邊高聲道:“住手!”張湯舉手示意,樂工們停下手中鼓槌,一齊向陳皇後看來。
陳皇後放下手中瑤琴,向為首的那老樂工道:“老宋,我先鼓琴,一闋之後,你帶大家相和同歌,按律擊鼓。”
說罷席地而坐,雙手輕輕按上琴弦,然後一抬手,一勾一挑,開始奏樂。一種無比奇特的琴曲緩緩流淌出來,那琴曲跌宕詭異,忽而空曠得可怕,忽而又幽深到極點。
伴著琴曲,陳皇後朗聲唱道:
“日出暘穀,“浴於鹹池。“魑魅魍魎,“莫能逢之。“天覆地載,“九隅無遺。“縉雲至德,“昊天無極!”
這時,壽宮大殿上開始彌漫起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白霧。眾人麵麵相覷。張湯跨前一步,喝道:“你唱的什麽?是不是巫術?”陳皇後手下不停,繼續彈著琴,大聲道:“別管那霧!《鹹池》乃黃帝古曲,正氣浩蕩,必能破此妖術!”那樂府的老樂工幡然醒悟,抬起鼓槌敲了起來,跟著高歌道:
“日出暘穀,“浴於鹹池。“…………”
眾樂工也跟著手中擊鼓,口中齊唱。開始還有點混亂,漸漸地,鼓點越來越整齊,歌聲也越來越清晰嘹亮,更多的人加入了歌唱的行列。
“…………“魑魅魍魎,“莫能逢之。“天覆地載,“九隅無遺。“縉雲至德,“昊天無極!“…………”
壽宮大殿上的白霧忽然開始淩亂起來,甚至看得出漸漸隨著鼓點一震一震,越來越散碎,越來越稀疏。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唱到第三遍時,鼓聲更加整齊了。
壽宮大殿上的白霧已被震成絲絲縷縷,與此同時,大殿中那一片無形無質的空間,仿佛在波動起來。那是一種極其詭異的景象,明明其間什麽都沒有,從這一頭可以一直看穿到那一頭,可偏偏又像有物在其中。而且這物隨著鼓聲一震一震,正變得越來越清晰。
“日出暘穀,“浴於鹹池。“…………”
隨著歌聲鼓聲,殿中景象更加凸顯。
那是一個人!一個高大的人!正站在高處,仿佛站在一個無形的平台上,白發,紫袍……淮南王!
張湯來不及震驚,舉劍一揮,眾人包圍上前。
樂府的樂工被這陣混亂影響,鼓聲一時停滯,眼前景物立刻消失。張湯急道:“快!繼續!繼續擊鼓!”
殿內重新出現景象。
“等等!”張湯手一攔,擋住了意欲開弓放箭的士卒。淮南王手上還抓著一人。張湯顫聲道:“是……是陛下!”
淮南王一手扶著皇帝,一手手持一柄白色短劍,指著皇帝的咽喉。
皇帝仿佛被咚咚的鼓聲慢慢地震醒了,緩緩環視四周,隨後目光落在淮南王身上。
“叔……父?”皇帝皺著眉頭,像是剛剛才想起來,“你也來了?”
淮南王溫和地道:“你看,他們不肯讓你飛升。讓他們停止擊鼓!”
殷宏準備著暗弩,瞄準了淮南王。“一定要準!”張湯感覺自己的掌心快被汗水浸濕了,“萬不可傷了陛下。”
皇帝費力地思索著,好像在回憶著什麽。馮太平推開身前數人,走到前麵。
“你是誰?”皇帝茫然地道,“我……好像見過你,怎麽這麽……眼熟?”
馮太平道:“我是皇帝!你又是誰?”
皇帝的神情有些困惑,道:“我是……不!不對!我才是皇帝。你敢假冒乘輿!來人……”
淮南王道:“陛下,快讓他們停止擊鼓,他們在把你拖回塵世。”馮太平向前一步,道:“我是皇帝。你才是假的!我在這個世上,你呢?你在什麽地方?你的腳踩在哪裏?你身在何處?”淮南王道:“不準過來……”馮太平伸出手叫道:“陛下,快過來!”皇帝臉上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向前跨去。淮南王神色一變,一手拉住皇帝袍袖,一手猛地持劍刺去。皇帝一腳踩空,驚呼一聲。馮太平縱身一躍,撲向空中的皇帝。
淮南王的劍刺了個空。與此同時,“嗖”的一聲,一支弩箭向淮南王麵門射來。
弩箭掉落在地上。皇帝、馮太平、淮南王三人都消失了。壽宮內外一片安靜。“擊鼓!”張湯跺著腳大叫,“繼續擊鼓!快!”
呼地一下,馮太平覺得整個人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向前一扯,仿佛有一頭巨獸在前方張口一吸,整個人被吸進一個狹窄的縫隙,眼前頓時一黑,似乎全身骨骼都要被擠到一起了,還未驚叫出聲,全身又是一鬆,似已擠過了那窄縫,進入了一個寬敞的空間。
“砰”的一聲,馮太平摔在地上。
馮太平雙足疼得死去活來,睜開眼,隻見所處之地是一片白色,迷迷茫茫、無窮無盡的白色。
皇帝半躺半坐在旁邊,臉色蒼白,呼吸急促。馮太平向自己身下看去,是玉石般純白的平麵。怎麽回事?
不是在壽宮中嗎?自己不過就跳起幾尺高,怎麽會摔得這麽重?周圍一片靜謐,震耳欲聾的鼓聲也消失了。哦,不對,還有!隻是變得非常遙遠,似曠野中遠方的隱雷。見鬼!這到底是哪裏?壽宮的某處地下密室?淮南王是怎麽開啟那個機關的?
“你膽子夠大,”淮南王走到馮太平跟前,“他們給了你多少錢?這麽賣命!”
馮太平抬起頭,小心地揉著足踝苦著臉道:“沒錢,不過我不賣命的話,隻怕就沒命了。”又向皇帝道:“陛下,你祭神祭到人都不見了,張廷尉讓我假扮你。到底是怎麽回事?誰把你弄進來的,還記得嗎?”
皇帝望向淮南王,聲音微弱地道:“那個……泰一真人……是你的人?”淮南王讚許地點點頭道:“不錯,你終於醒了。陛下,你還沒那麽笨,隻是醒得太晚了點。其實,你已經有那麽多了,何必還要貪求升仙?我隻想要你所擁有的,陰差陽錯,卻終究服了仙丹。”
馮太平道:“咦?你服了仙丹?哦,對了,剛才那一箭沒射著你,是不是因為你已經刀劍不入了?”
淮南王大笑道:“這個地方,隻有生命所成之物能進來,金鐵玉石都隻能落在這層空間之外。他們若是仁慈一點,去掉箭鏃,也許倒傷到我了——你看看你的帶鉤呢?”
馮太平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腰帶不知何時已經鬆了,那隻玉鉤已消失無蹤,忙伸手係著腰帶,恍然道:“哦,難怪他們說陛下的冠劍印履都掉在壽宮了。哎,陛下,你要是節儉一點,履上不綴金絲,也不用像現在這樣光著腳吧。”
皇帝虛弱地笑了笑,道:“你叫什麽名字?”
馮太平道:“小民馮太平。”皇帝道:“好……名字。”
馮太平道:“這是什麽地方?冥府嗎?我們怎麽會到這個地方的?”
淮南王提起手中短劍,歎道:“我很想跟你們慢慢聊,我費了那麽多心力,好不容易才設了這麽精彩的一個局,真希望能告訴更多的人,可惜,我沒那個工夫。這個‘峽穀’隻能支撐一時半刻,他們很快就會再次找到我們。”
馮太平道:“喂喂!淮南王,你騙我!你說金鐵不能進來,你手裏是什麽?”
“這是犀骨劍。”淮南王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想幹什麽,但你這樣做很蠢。為他賣命你能得到什麽?現在這裏沒有別人,你有機會為自己爭一個難以想象的未來,隻要你一切都聽從我的安排。”
馮太平道:“你說什麽?什麽未來?什麽安排?”皇帝吃力地用手撐著向後挪動,顫聲道:“劉安!你……你敢弑君?”淮南王蹲下來,盯著馮太平,緩緩地道:“你和他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隻是出身。憑什麽他富有四海而你貧無立錐之地?你想不想換一種活法?”馮太平心頭怦怦亂跳,道:“你想叫我……叫我……”“相信我,”淮南王的聲音仿佛有一種直抵人心的誘惑力,“皇帝是這世上最容易做的職事了。何況還有我幫你,你不懂的皇家禮節、朝儀法度、治國之道,我都可以教你。我看得出來,你是個聰明人,這些東西難不倒你。”
馮太平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不,我不會……我不能……”淮南王溫和地道:“我隻是想送你一場天大的富貴。你怕什麽?”皇帝喘息著道:“別……別信他!他處心積慮……殺人奪位,就為了……為了送給你這……不相幹的外人?”“就算不相信我,你難道能相信他?”淮南王用劍尖挑開馮太平袖口,點了點馮太平腕上被鐐銬磨出的傷痕,“你是張湯從獄中找出來的吧?一個囚徒假冒天子,這種事傳出去好聽嗎?他心性猜忌,遲早會殺你。你本來就是死定了的,我現在給你一個不死的機會,你不想試試?”
馮太平看了看淮南王,又看了看皇帝,縮了縮身子,道:“我……我隻是不想死……我不要別的……”
皇帝吃力地道:“不管你過去……做過什麽,我都赦你無罪。但你若是假冒我,滿朝文武,遲早會……看出破綻,到時你必死無疑。”
淮南王大笑,道:“你看,他能給你的,隻是不殺你,我能給你的,卻是他的一切!他即位以來,專以刑殺為威,群臣對他隻有畏懼,哪敢絲毫質疑?除了汲黯,沒有一個人會關心坐在禦座上的那人到底是真是假。而他此前已經幾次大罵著說要宰了汲黯,你這次出去後,隨便找個借口殺他,誰也不會起疑。”
馮太平道:“不,我不想殺人……”皇帝道:“馮太平,你……你想想,他南麵稱王……要什麽沒有?你相信他……隻想弑君,卻不想篡位?”
淮南王歎了口氣,站起來轉過身道:“還真讓你說對了,實話告訴你,從我服下丹藥的那一刻起,這世上任何聲色享樂,對我都毫無意義了,包括作為帝王的樂趣。我做這件事,不是為了得到什麽,隻是為了不讓你得到。”
“你瘋了!”皇帝掙紮著道,“我……我待你不薄,你我同為……高祖子孫,叔侄至親,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淮南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道:“叔侄至親?好,在你死之前,我可以講個故事給你聽,希望你聽了之後,能死得瞑目。”
很久以前,有個皇帝,他在許多臣子的幫助下,擊敗敵人,打下天下,坐穩了江山。功臣們浴血沙場,九死一生,他們舉杯同慶,以為終於可以鬆口氣享受勝利了,卻不料,這隻是真正的慘劇的開始。
皇帝開始一個接著一個地殺戮功臣:有的是因為功勞太大,有的是因為能力太強,有的是因為威望太高……到最後,幾乎所有強有力的異姓王都被殺了,唯一一個占據要地還活著的異姓王,是他的女婿。
即使如此,皇帝還是不放心。
在一次遠征的途中,他來到這個女婿的王國。女婿對這位皇帝兼外舅畢恭畢敬,身為一國之君,他親自套上臂韝,捧著食案,卑躬屈膝,侍奉飲食,而皇帝卻對他箕踞喝罵,頤指氣使。女婿毫無怨言,但他手下的臣子實在忍耐不下去了。
他的相國,一位性格剛烈的老人,發誓要刺殺皇帝,為他們受辱的國君報仇。他安排刺客藏在皇帝將要入住的館舍夾牆中,結果,偏偏皇帝那天改了主意,認為地名不吉,就沒有入住。
不久,行刺的陰謀敗露,皇帝勃然大怒,命令將所有人捉拿到京城。主謀相國在受盡酷刑後依然一口咬定,是自己幹的,和自己的君王毫不相幹。但暴怒中的皇帝什麽都聽不進去,命令繼續拷問。他要的不是“毫不相幹”,他就是要“相幹”!這樣,他才能名正言順地剪除這個最後的異姓王大國。於是,那段時間,監獄中充斥了鞭撻、辱罵和慘叫的聲音。就在這個地獄般悲慘的地方,一個女人即將臨產。她是那位不幸的國王的姬妾。女人姓趙,很美——對了,她原來的封號就是“美人”。
寒冬臘月,趙美人躺在腐臭的草褥上,鐵窗外吹進來的寒風讓她的手腳總是冰涼而無處躲藏,一頭秀發已如亂草,虱子在裏麵亂爬,剛來時穿的衣服已經不合身了,可是沒有替換,隻能將衣服側麵撕開,才不至於箍住日益膨脹的肚子……比衣被匱乏更難以忍受的是饑餓,趙美人和她肚子裏的孩子需要食物,可是獄中哪來像樣的吃的呢?她的弟弟來看她,偷偷給她帶了一點食物。獄卒說,這是大案,上麵有令,什麽都不準往裏送,怕殺人滅口。
趙美人是個堅強的女子,入獄以來,不管遇到什麽困苦,都咬咬牙挺過來了,可是當眼看著弟弟辛辛苦苦帶來的幹肉被搶走、棗糒被踩在地上,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
姊弟倆抱頭而泣。當他們哭到精疲力竭時,聽見一聲低低的歎息:“罷了,”一個人的聲音道,“過來,我給你們想個辦法吧。”兩人順著聲音看過去,聲音來自最角落的一間監室。
在趙美人的印象裏,那是個和別人不太一樣的囚徒,雙足帶著重鐐,不知犯了什麽大罪。每天安靜得出奇,不管遭受怎樣的侮辱呼喝,都逆來順受,一語不發,隻偶爾用草稈在地上畫來畫去。
趙美人的弟弟走到那間監室門口,問那囚徒,有什麽辦法,能幫他的姊姊改善境遇。
那囚徒招招手,示意他再近一點。當趙美人的弟弟蹲下身,那囚徒在他耳邊輕聲道:“上書,告訴他,孩子是他的。”趙美人的弟弟大吃一驚,幾乎坐倒在地。那囚徒微微一笑:“他是去年冬天去的趙國,你們大王那麽殷勤,除了美食,一定也找過一批女人伺候過他,時間正好合得上。”趙美人的弟弟嚇得牙齒都在打架,道:“這……這太危險了,萬一被發現……”“危險?”那囚徒又是微微一笑,“比這危險百倍的事我都幹過。放心吧,他的記性我了解,這麽長時間,他一定不會記得那些女人的樣子。”
趙美人的弟弟回去後,想來想去,終究還是不敢直接上書,於是輾轉托了門路,找皇後求情,結果如石沉大海,毫無音訊。
“你怎麽能找她?!”那囚徒聽完,幾乎是恨恨地道,“你害了你阿姊了!”趙美人的弟弟結結巴巴地道:“陛下正在火頭上,誰一提趙王就把誰抓起來。現在敢為趙王說兩句的隻有皇後……我想,也許……”那囚徒看著趙美人的弟弟,就像看著一個不可救藥的笨蛋,搖頭歎息道:“皇後肯說話,是因為趙王娶了她唯一的女兒。就算這樣,皇帝想收拾你們大王,是為了他的江山,誰說情也沒有用。而你現在跟皇後說,她的男人在外麵有了個孩子,居然還指望她說好話?”
趙美人的弟弟恨不得往牆上一頭撞死。“那……那……”趙美人的弟弟悔恨萬分地道,“現在還能挽救嗎?”
那囚徒沉思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道:“你們先考慮一下,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趙美人聽弟弟說完,平靜地道:“皇帝不仁,趙王這場冤獄,必當相報!我一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又身陷囹圄,有何可戀?讓我的孩子活下去!無論男女,長大後必能為我報仇!”
於是,那囚徒極其冷靜地指揮趙美人的弟弟,安排產婦、賄賂獄卒,逐字逐句地教他寫了一份奏疏。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趙美人在獄中產下孩子,是個男孩,健壯有力。當天夜間,趙美人從容自盡。趙美人的弟弟抱著孩子,帶著奏疏,求見皇帝。皇帝看著繈褓中健壯可愛的孩子,還有那份奏疏,長歎一聲。
這個時候,皇後來了。皇帝把事情告訴了皇後,並和皇後商量,能不能請皇後收養這個可憐的孩子。
生母既然已經死了,皇後自然非常大方地願意多一個兒子。
這個孩子在後宮中逐漸長大,因為是皇帝的“兒子”,他被封為淮南王。在他長到能報仇之前,皇帝死了,皇後成為太後。權力無人能製約的太後開始對其他後宮美人及其子女下手,手段殘忍,前所未有。而這個孩子因為生母早死,反而幸運地躲過了那一場場屠殺。
當趙美人的兒子長大成人,太後也已去世,大臣們發動政變,迎來了新的皇帝。
趙美人的兒子見到了他的舅父——趙美人的弟弟,舅父把當年的一切告訴外甥。外甥終於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麽。於是,他開始招兵買馬,圖謀舉事。可惜事機不密,還沒發動就被朝廷剿滅。
但他也留下了自己的兒子。他的兒子在長大後,繼續父親的事業,做得比他的父親更好。他廣招天下賢士,著書立說,以示無心權力,但另一方麵,他一直在尋覓一種力量,一種存在於上古傳說中的力量——父親的道路既已失敗,隻有另辟蹊徑才能成功。
蒼天不負苦心人,他終於找到了!他做到了他的父親、他的祖母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
他將用那個邪惡的帝王後人的血,來祭奠他的祖先。他尤其要告慰那個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忍受著巨大痛苦生下孩子的女人、那個不幸沒能用自己的乳汁哺育過自己孩子一天的女人、那個懷著對孩子的深深眷戀毅然在鐵窗上投繯自盡的女人。他要告訴她:他對得起她的犧牲,對得起她的痛苦,對得起她的死亡……淮南王舉起短劍,道:“陛下,現在你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死了嗎?”
皇帝長歎一聲,閉上眼睛,道:“高祖一念之仁,使……趙王孽種……壞我天下!”
淮南王身後,馮太平咬著牙慢慢站起來,雙足的劇痛衝擊得他眼前陣陣眩暈。淮南王搖搖頭,道:“不可救藥!你有今天,到底是因為他的仁慈還是不仁?”
說完,手中一緊,犀骨劍直向皇帝刺去。馮太平奮盡全身力氣,向淮南王撲去。犀骨劍歪過數寸,削中了皇帝的左肩。
淮南王倏地一斜身,犀骨劍直刺馮太平,馮太平不閃不避,一把抓住那劍刃,疾呼道:“陛下快走!”
淮南王怒罵道:“你是不是犯賤?我讓你當皇帝,他讓你蹲大牢,你居然幫他?”馮太平緊緊抓著劍刃,道:“你殺他是為了私仇,可他不能死。偷天換日,瞞得過別人,騙不了衛皇後,現在大將軍遠征在外,你殺了陛下,會天下大亂的……”“天下關你屁事!”淮南王一用力從馮太平手中抽出劍來,馮太平“啊”地慘叫一聲,齜牙咧嘴地抱著鮮血淋漓的右手。
淮南王一腳踹過去,罵道:“就算衛青造反、就算匈奴南侵,當皇帝的也會死在最後一個!你跟我作對,現在就會死!”
馮太平被踹倒在地,道:“你仙丹都服了,還有什麽想不開的?你挨過餓嗎?受過凍嗎?和狗搶過食物嗎?這世上有許多人是經不起雪上加霜的,你家才死了幾個人?就要千萬人給你陪葬?”
皇帝捂著肩頭傷處,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淮南王看也不看便劍柄向後一撞,正撞在皇帝胸口,皇帝頓時委頓倒地。淮南王惡狠狠地道:“陪葬又如何?就是你這樣瞻前顧後的笨蛋太多,暴君才得以肆意逞惡!”說罷回過身去,提劍再次向皇帝刺去。
馮太平卻忍著劇痛再次撲過去,一把抱住淮南王右足,道:“連屍積如山都不在乎,你上去就不是暴君?”淮南王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手中劍已刺空,欲拔足起身,卻一時掙脫不開,於是大怒著回身,揮劍向馮太平砍去。
馮太平連滾帶爬,躲避著淮南王的犀骨劍。淮南王道:“好,你非要找死!我成全你!”舉劍刺下,馮太平“啊”地慘呼一聲,捂住胸口,鮮血染紅了他胸前半幅衣衫。
淮南王握著劍搖搖晃晃地站起,犀骨劍上的鮮血一滴滴落下。“當啷”一聲,犀骨劍落在地上。
皇帝驚訝地睜開眼。
淮南王用驚訝而悲憤的目光看著馮太平,踉蹌著後退一步,一隻手捂著頸間,一縷鮮紅從他指間滲出,一支雪白的牙箸插在他頸上。
“我這輩子……沒用過這麽好的筷子……”馮太平喘著氣道,“他們說,是象牙的。上回吃飯,順手拿了一支,陛下……不介意吧?”
皇帝長出一口氣,虛弱地道:“你……還行嗎?”馮太平道:“還……行,死不了。”皇帝點點頭,道:“那……就好。”
淮南王一手捂著頸間,一手伸向皇帝,艱難地走了兩步,終於“撲通”一聲摔倒在地,鮮血從他指縫中汩汩流出。
馮太平掙紮著從地上爬起。皇帝閉上眼睛,緩緩地道:“馮太平,朕封你千戶侯,還想要什麽?說罷,朕都會給你。”
馮太平搖了搖頭,道:“陛下,你方才說,不管我過去……做過什麽,都會……赦我無罪,是真的嗎……”
淮南王頸間淌出的鮮血慢慢包圍了他的白發紫袍,並逐漸幹涸,隻是那雙充滿了怨恨的眼睛始終沒有閉上。
鼓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忽然,就像一層屏障突然被撤去,轟然一聲,百麵大鼓的咚咚巨響撲麵而來,直震得他們耳朵發脹。白色的景物迅速退去,馮太平和皇帝、淮南王一齊摔倒在壽宮的廢墟上。“陛下!陛下怎麽樣了……”
“快!北軍護駕!”
“召太醫!速召太醫!”
陳皇後一把推開瑤琴站起,身體晃了晃,雪白纖長的手指指尖,鮮血涔涔而下,卻渾然不覺,隻是盯著那個躺在地上渾身是血的身影。
更多的人湧了上去,她的視線被徹底遮住了。人群簇擁著禦輦從她身旁經過,她目不斜視。“停!”皇帝的聲音雖然虛弱,卻低沉而威嚴。陳皇後恍若未聞,依然盯著遠處那個被衛士挾持起來的身影。“你更關心他還是我?”皇帝道。陳皇後輕聲道:“他死了嗎?”皇帝冷哼一聲,道:“如果他死了,你會怎麽樣?”陳皇後道:“他死了嗎?”
皇帝一揮手,道:“汲黯,安排太醫給他療傷——看緊點,沒我旨意,不準任何人和他接觸!”
廷尉府的密室裏,張湯和汲黯看著眼前光滑的石枕。“就是這個?”張湯疑惑地問。
中尉殷宏肯定地一點頭:“整個鴻寶苑隻有這一隻石枕,是放在一張石床上的。如果一定要找‘苑中枕’的話,應該就是這隻了。”張湯拿起石枕,顛過來倒過去細看,忽然發現石枕反麵有一個小孔,從孔中可以看到,枕中似乎裝有東西。他伸指摳了一下,夠不著,一咬牙,舉起石枕往地上一摔。
“砰!”
石枕被摔得四分五裂。一卷寫得密密麻麻的帛書出現在碎石之中。張湯撿起帛書。“寫的是什麽?”殷宏急切地道。
張湯看著帛書,一呆,遞給汲黯道:“是先秦古文,你學問大,你來看吧。”
汲黯接過一看,便皺起眉頭,道:“是六國時的韓國古文。”張湯道:“你能看懂嗎?”
汲黯道:“隻能看懂七八成。”張湯道:“這裏麵講的什麽?”汲黯不答,隻是細細看著。
約過了半個多時辰,汲黯才長歎一聲,抬起頭來:“想不到,竟然是這樣!”張湯道:“這到底是什麽?誰寫的?”汲黯道:“是張良寫的,後來張默做了一些注解——他好像預感到不會善終,所以把他所知道的都寫在這上麵了。可是從黃帝到赤鬆子、黃石公、張良……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也許是我太過愚笨,就算看了,也不知道到底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但黃帝戰蚩尤的事應該是真的。
黃帝傾舉國之力與蚩尤交戰,屢戰屢敗,損失慘重,蚩尤一方其實人數並不多,不過兄弟八十一人,但他們有著銅鐵般的身軀,以沙石子為食,這樣的軍隊,就算付出屍山血海的代價,也無法抵擋。更何況蚩尤還會使用一種散布迷霧、倏忽來去的妖法,這使黃帝的軍隊更加被動挨打。
如果沒有一位“九天玄女”的幫助,也許今天的世界,就是由蚩尤一族統治了。沒有人知道九天玄女是何方神聖,或許她和蚩尤都不屬於我們的世界,他們不過是過客,借我們這些凡人之手彼此較量,解決他們之間的恩怨。玄女教給了黃帝很多東西,包括鎧甲,包括戰車,包括陣法,包括指南車,包括《鹹池》……在戰事的最後階段,蚩尤又一次使用妖法,企圖逃脫,而黃帝以最為堅實的夔皮做鼓,以雷澤巨獸的骨骼為槌,擊起《鹹池》之樂,聲震百裏,在震耳欲聾的鼓聲中,蚩尤忽隱忽現,穿行於高空懸崖之間,九遍《鹹池》之後,黃帝大軍擒殺了蚩尤。
千辛萬苦終於獲得了勝利,黃帝看著蚩尤的屍體,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也許,他能設法獲得蚩尤的異能!
他肢解蚩尤,反複煉燒那些奇怪的硬塊,嚐試添加不同的礦石,直到有一天,其中結出了一些圓珠。
他有些猶豫,不知道這些圓珠吃下去會有什麽後果。第一個嚐試的,是他的臣子赤鬆子。由於天下大旱,按當時的習俗,人們將雨師赤鬆子押上柴堆,焚燒獻祭。極度痛苦的死亡即將來臨,赤鬆子沒有選擇,他服下了一顆剛剛煉就的“仙丹”。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赤鬆子飛升了!
他竟然成功了!很快,黃帝也服食了這種“仙藥”,和他一起服食的,還有七十多名小臣。黃帝很謹慎地沒有給他的家人服食這種仙藥,因為他不知道飛升之後的生命到底是什麽樣的。他寧可他們獲得一個確定安全的普通人生。許多沒能得到仙藥飛升的臣子和隨從號啕大哭,他們認為自己錯失了永生難以再得的機遇。
而事實上,飛升的代價高到無法想象。
要知道為什麽能飛升,首先要知道為什麽會下墜。我們會下墜,不是因為我們太過沉重,而是因為大地太過沉重——不,甚至也不是因為大地沉重,而是因為大地沉重到使它所在的空間為之扭曲!這種扭曲無法用圖形來描繪,如果一定要譬喻,或者可以想象:平直的空間變成了一隻巨碗,這個空間裏的所有的物體,都像豆子處在碗壁上,有向下滑落的本能。
其實,這樣的譬喻也是謬誤的,因為這扭曲無處不在,也就是說,我們所在的山川河流、城郭田野、每分每寸、每絲每毫都是向著地心傾斜的“碗壁”。
如果沒有這沉重的大地,如果空間是坦蕩而平直的,每個人、每件物體都能輕易飛升,或者說,那不叫飛升,隻是停留在任意地方。
所以,隻要在這大地之上,飛升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沒有人能使大地消失。但是,再光滑的碗,也會有肉眼看不到的細微凹凸,豆子也許站不住,但一條蛞蝓卻可以輕鬆地爬上爬下。仙丹的功能,就是增加人這個“豆子”的黏附力,使之能在“碗壁”的任何一個地方停留。
一個服用了仙丹的人,便具有了黏附一切空間紋理的本能,就像蛞蝓、守宮能附著在看似平滑的牆壁上。如果那“紋理”足夠大,大到形成褶皺,甚至是深溝峽穀,他便能鑽進去,甚至帶上外界的凡人隱身其中。隻有某些特殊節律的震動,才能將這些“空間蛞蝓”從“碗壁”上震出來。
古往今來,總有那麽一些人,說自己遇過神仙、到過仙境。他們從那“仙境”回來後,卻再也無法帶人找到原來的地方。
如果“空間褶皺”這麽容易被進出,還要丹藥幹什麽呢?當然,如果人們知道服用丹藥的結果,可能就不會在意那點蛞蝓般的異能了。對空間紋理的極度敏感,不僅帶來了任意飛升的自由,也帶來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後果。
比如,飛升者的視覺、觸覺、味覺都發生了變異,他們看到的世界,再也不是原來的模樣,到處是斑駁凹凸、重影暗溝,他們再也無法欣賞如畫般的高山幽穀,再也無法享受女人光滑柔軟的肌膚,再也無法品味香甜可口的美食……而更可怕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服藥者的身體會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硬,就像當初的蚩尤一族,有著銅鐵般堅硬的肌膚,隻能以同樣堅硬的沙石為食。
並且,這種過程是無法逆轉的,一旦開始,便意味著以全身硬化告終。在沒有任何外力阻撓的情況下,硬化會一直發展下去:從外而內、由四肢到心髒,直到全身肢體無法動彈,化為一塊冷冰冰的毫無生命跡象的岩石……這就是成仙得道者很少為外人所知的原因——他們生命的最後階段太危險,也太脆弱了。如果讓敵人知道,等於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所以,大多數服食過“仙丹”的人,最終往往選擇在人跡罕至的山林中結束自己的生命。
黃石公棄履於橋下,當張良拾起雙履,跪在他麵前幫他穿上,他才確定這是一個可靠的孺子。他告訴了張良一切。
張良本來不想服藥,他憑自己的智慧也可以獲得足夠多的東西,然而,當他看到了高祖要殺盡功臣的決心,為了避禍,隻能服下這注定帶來不幸的“仙藥”。
張良智慧卓越,心地純良。他本是韓國人,效忠的是韓王,可是在亂世中,他最終選擇了高祖。高祖外表放誕粗野,卻能聽懂他的每一句話,無條件地聽從他的每一個建議——也許,高祖不是真正的粗俗,隻是為了迎合那些人數最多而又思維簡單的庸眾,才偽裝成和他們是一類人。他是梟雄。
張良輔佐漢王,卻因此給自己的故主韓王帶來了災難——項羽為了報複,殺了韓王。
張良認為自己是有罪的,他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既然已經以如此高昂的代價選擇了漢王,便隻能竭盡全力輔佐漢王建立起一個完美的朝代,才不負這份沉重的血債。哪怕後來許多事情都變了,哪怕高祖不再是原來那個漢王……他也無法回頭了。他已經負了一個君主,如果再負第二個,那麽他的一生將全無意義。
張良不想讓自己的子孫飲下那杯“成仙”的苦酒,更不想讓他們用那異能威脅他苦心輔佐建立起來的國家,所以,他最終將那黃石帶進了自己的墳墓。
張良死後,朝局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終於有一天,有人破墳而入,想要將他的屍體拎出來羞辱,張良的兒子趕到時,隻見到滿地黃石,父親的遺體已蹤影全無,於是憤怒地提劍向盜墓賊砍去……逮捕、判刑、關押……一代人傑的墓地,從此敗落在荒郊野外,再也無人問津。
直到很多年後,他的一個後人被一位皇族所救,才得以回來祭拜先人,重修墓室。
在整理的過程中,一塊像是人的拳頭狀的石塊掉落在地上打碎,裏麵現出了一份帛書。
張良是一個知恩圖報、雖死不悔的人,他的後人也是如此。現在已無法衡量,張良的遺書,到底是福是禍。他留下了極度危險的丹方,又嚴令子孫不得威脅漢帝的生命……誰知道呢?也許他不想讓這可怕的事物再流傳下去,所以當初才默默地帶進墳墓;也許他對那源自遠古的傳奇充滿敬意,不忍在自己手中中絕,所以才寫下了一切;也許他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畢竟他那麽聰明,曾經精準地預測過無數次戰事……張湯、汲黯、殷宏三人陷入了沉默。許久,張湯忽然站起,抓起那塊帛書,走到火盆邊上。“你……”汲黯道,“你想幹什麽?”
張湯道:“留著幹什麽?若是給陛下看到,動了心非要煉這‘仙丹’,便是國之大難。若是落到別人手中,難道再來一次壽宮之禍?”“可……”汲黯欲言又止。殷宏沉思了一會兒,道:“我讚成!”張湯道:“右內史?”汲黯看著那帛書,想了很久,一咬牙,道:“好吧……”
張湯手一鬆,帛書輕輕地覆蓋在通紅的炭火上,一縷青煙升起,帛書漸漸變得焦黑,終於化為灰燼。
“砰”的一聲,密室的門被撞開。“父親,不好了!”張安世氣喘籲籲地道,“陛下又不見了!”
長安城外,兩匹駿馬拉著一輛精致結實的輜車向東疾馳而去,車中坐著一男一女。
那女人歎道:“想不到,你竟然真的做到了!”那男人笑了笑道:“出來前他暈過去了,我跟他換了身衣服。”那女人“啊”的一聲,一時說不出話來,許久,才道:“你扮得真像,我還以為真的是他,你下旨給他療傷時我還有些詫異——那不是他一貫的做法。”
男人想了想,臉上忽然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氣。女人好奇道:“你想到什麽事這麽好笑?”男人道:“我在想他大叫大嚷自己才是真的,然後張湯怒氣衝衝剝光他衣服驗傷的情景。”
女人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畢,又搖搖頭,道:“其實你有這份聰明,這次又舍掉半條命救他,如果不是為了我,也許高官厚祿都有了。”
“高官厚祿?”男人搖搖頭,道,“得了吧,我看不出當官有什麽好處。”
女人一笑,道:“好處?你總知道衛大將軍吧?當朝第一高官,三子封侯,富貴震動天下,何等風光。”
男人淡淡地道:“我在廷尉府蹲的那間監室,聽裏麵幾個老獄吏說,很久以前也關過一個大將軍。”
女人一怔,半晌,才道:“我朝到現在,一共才封過兩個大將軍。”“是嗎?”男人漫不經心地道,“他們說,那個大將軍,跟皇帝下棋老是贏,皇帝問他:你看我能帶多少兵?那大將軍說:大概能帶十萬。皇帝又問:那你能帶多少呢?大將軍說:多多益善。皇帝就把棋子一扔,說:好,那我送你去一個地方,看你還怎麽贏我!然後就讓人把他關到這監獄裏來,腳上戴了幾十斤重的鐵鐐。那大將軍在裏麵無法動彈,隻能在地上畫個棋盤自己跟自己下棋,後來出去的時候腳已經不能走了,是被抬出去的,卻還笑嘻嘻地看著遠處未央宮的方向說:‘陛下,我下了一局好棋,你知道嗎?’每個人都說他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