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飛升 1-3

來源: 玉珠 2021-01-16 06:22:2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938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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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天意》 作者:錢莉芳 季薑篇 四玉珠2021-01-16 06:06:50

飛升
一 
    當守衛的郎中告訴汲黯,皇帝飛升了,汲黯的第一個念頭是:這次怎麽弄出了個這麽可笑的理由? 
    汲黯知道,自己是個不討喜的人,皇帝看見他的人影就頭疼。更衣如廁、偶感風寒、墮馬傷足……都曾被皇帝拿來做拒絕見他的借口。 
    但這次,當幾位戶郎騎郎眾口一詞賭咒發誓說皇帝真的是飛升了,汲黯才發覺事情不對勁。 
    高大空曠的壽宮中,似乎有種詭異的氣息。殿內四壁畫滿了雲氣與天地諸神,微微飄動的紺帳中,眾神巍然屹立,每尊神像前,祭具一應俱全,正對著當中一尊神像的玉案上盛陳酒食,案前地上是六重六彩綺席,席上淩亂地擺放著皇帝的通天冠、七尺劍、白玉雙印、虎尾絇屨。 
    汲黯衝上前去,捧起通天冠,真的是皇帝的!汲黯的手微微發抖。 
    “怎麽回事?”他問,“陛下是怎麽不見的?”他當然不會相信什麽飛升的鬼話,從皇帝召見那些方士起,他就力諫過多次,到後來大張旗鼓在這壽宮中請神,他的諫書已經寫廢了兩支筆。 
    幾名侍衛正驚惶不定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見汲黯問話,麵麵相覷了一會兒,汲黯直接指著其中一人,道:“張郎中,你說。” 
    郎中張安世依言站了出來,盡量鎮定地道:“回右內史,事情是這樣的:當時我們都在殿外——陛下有嚴命,祭神時所有人都不得在場。後來,像是真人降臨了,我們隱隱聽見……” 
    汲黯一震,道:“真人?什麽真人?”張安世道:“聽說叫‘泰一真人’,是上個月開始顯靈的。我們都沒有看見過,不過陛下已經見過真人兩回……哦,連昨晚是三回了。” 
    汲黯身子一晃,以手扶額,過了一會兒才道:“你繼續說。”張安世道:“昨晚,真人降臨後,我們聽見陛下好像和真人說了一會兒話,再後來,陛下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似乎喊了句:‘真人慢走!’聲音聽起來好像有些急切。我們擔心有什麽差池,便不顧陛下命令,推門直入。然後,我們就看見……就看見……” 
    汲黯道:“就看見什麽?” 
    張安世吸了一口氣,道:“我們看見……殿中彌漫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白色霧氣,很濃,絕不是熏爐中出來的那種。而陛下已經不在綺席上了,但……但在席上方七尺左右的地方,有一雙穿著錦襪的足在向上升起——那是陛下的錦襪。我們驚呼一聲,一齊向前撲去,但是晚了,陛下雙足已消失在霧氣中。” 
    汲黯死死地盯著張安世的眼睛。年輕的侍衛眼中隻有驚恐和迷惘。 
    “去廷尉府!請張廷尉來。”汲黯吩咐道,“還有,這裏發生的事,暫時先別告訴任何人。” 
    張安世道:“為……為什麽?這麽大的事,如果不報三公九卿,隻怕……” 
    汲黯沉聲道:“若是陛下真的成仙,報喜也不差這一天兩天。萬一是有人謀逆,能幹出這事的人,所圖必大。我不知道那人是誰,到底想幹什麽。但陛下若真的不在了,太子年幼,誰會成為輔政?隻怕你要稟報的人,就是巴不得陛下不在的人。” 
    “右內史是欲置我於火上啊。”廷尉張湯踱進壽宮,歎道,“宮中又不是我的執掌範圍,廷尉府無兵無將,隻會審案,不懂抓人,何況還是抓個連麵都沒見過、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成了,是逾越本職;敗了,是粉身碎骨。右內史還真是給我找了個好差使!” 
    汲黯道:“現在陛下生死不明,郎中令、衛尉又隨大將軍出征匈奴。事急從權,你廷尉府決天下疑獄,我相信你一定……” 
    “你相信我?”張湯意味深長地笑笑,仰起頭打量著壽宮中的各種陳設,道,“這次你倒相信我?‘深文巧詆,居心叵測。’這八字評語我還記得呢。” 
    汲黯正色道:“不錯,我厭惡你以煩瑣的律條株連殺人。但眼下這個大案,隻有你有能力來破。你我的宿怨先放一邊,陛下的安危要緊。你兒子安世也是此次隨侍諸郎之一,追究起來,他也逃不了幹係。所以我相信,沒有人比你更迫切地想查出真相。” 
    “唉,”張湯歎息一聲,撩開帷帳,逐個叩擊觀察著神像,道,“當年你在陛下麵前咒我:‘擅改高皇帝律法,遲早斷子絕孫。’隻怕真要被你說中了。” 
    汲黯有些窘迫地道:“那是一時激憤之語,況且廷尉口才亦不弱,也嚐數於禦前辱我。現在事情緊迫,還望廷尉不要拘一時恩怨,以大事為重。” 
    張湯點點頭,翻查著各種祭具,自嘲地笑笑,道:“誰能想到,你我兩人有一天居然能聯手辦案。說出去隻怕沒人能信吧?” 
    半天過去後,張湯的神色漸漸凝重起來。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殿中的六彩綺席上方,也就是諸郎一口咬定皇帝飛升的那個位置。 
    “梯子!”張湯道。 
    一架竹梯被搬進殿內,張湯將竹梯一頭靠住上方高高的梁柱,順著竹梯爬上,仔細看著每一根梁柱和鬥拱。 
    汲黯道:“怎麽樣?”張湯慢慢爬下竹梯,道:“到處是一層薄灰,看不出有人動過的跡象。”“什麽?”汲黯不信,攀上竹梯也察看了一遍,終於也沮喪地下來。 
    室內地麵的磚石已被撬得東一塊西一塊,滿地狼藉,汲黯指揮眾人拆解著頂層的屋瓦。每一個郎官都忙得滿頭大汗灰頭土臉,但沒一人偷懶懈怠。 
    如果找不到皇帝,所有人都會被處死。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希望也越來越渺茫。他們近乎絕望地做著最後一點努力,仿佛多撬一塊磚、多鑿一堵牆,都可能給自己增加一分存活的機會。天色漸暗,張湯臉色陰沉地坐在玉階上,一語不發。事情超出了他的預料。 
    他原以為,這隻是皇帝的一出惡作劇,就像他年輕時突然甩開隨從,縱馬到南山遊蕩;或者像當年的新垣平、李少君之事,是某個方士的新把戲。 
    然而皇帝到現在還不出現,隻能說明一點:真的出事了!“這樣下去隻怕把壽宮拆了也無濟於事,”汲黯憂心忡忡地在張湯身邊坐下,道,“陛下肯定不在這裏。憑空而來,憑空而去,那……那人到底是怎麽幹的?” 
    張湯煩躁地道:“我不知道!我連他叫什麽都不知道!那鬼物叫什麽?泰……泰什麽?” 
    汲黯道:“泰一真人。”張湯皺眉道:“‘泰一真人’?泰一不是天神嗎?怎麽又叫真人?”汲黯搖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對了,我們試試去問一個人,也許他會知道一點。” 
    張湯道:“誰?”汲黯道:“淮南王。不過,最好不要讓他知道陛下失蹤了。”張湯道:“為什麽?” 
    汲黯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不放心這個人,他父親在文帝朝謀反過,而且他是陛下叔父。” 
    張湯道:“厲王謀反時他才七歲,汲內史想太多了。如今淮南王招賢士、治文章,是諸王中最風雅的,陛下和他還很談得來。舞文弄墨的人,圖的是名譽,不是權力。我倒是擔心,禍在宮牆之內——還記得當年那起巫蠱案嗎?” 
    鴻寶苑的七寶高台之上,一位鶴發童顏的紫衣老者援琴而歌: 
    “明明上天,照四海兮。“知我好道,公來下兮。“公將與餘,生羽毛兮。“升騰青雲,蹈梁甫兮。“觀見三光,遇北鬥兮。“驅乘風雲,使玉女兮。“…………” 
    歌聲恬淡,琴音古雅,如風掠遠山,霧起深穀,聞之使人沉浸其中,物我兩忘。一曲終了,餘音繞梁,許久,張湯方讚道:“大王此曲,真是令人神往。敢問大王,是否真的遇到過歌中所述的升騰青雲的神人?”那紫衣老者正是當今皇叔淮南王。淮南王微微一笑道:“廷尉說笑了。寡人若遇此神人,此時也不會在這裏與兩位坐而論道了。”張湯點點頭,道:“是啊,若能登九霄,觀北鬥,驅風雲,使玉女,世間還有什麽不能舍棄呢?王侯之尊亦如浮雲耳。”淮南王點頭道:“廷尉所言極是。”又轉向另一邊的汲黯,道:“久聞右內史精通黃老,想來更知個中滋味。”汲黯欠身道:“慚愧,當年竇太後好黃老,在下時為太子洗馬,不過趨附流俗讀了點皮毛,於清靜無為之說稍有心得,但神仙黃白之術,在下實是一無所知。大王博通古今,學養深厚,在下正有些疑問要向大王請教。” 
    淮南王笑道:“不敢當,右內史有事隻管問,不過寡人不敢保證一定答得出來——那部《鴻烈》,不少篇章是我門客所撰,寡人不過附於驥尾,冒領虛名罷了。” 
    汲黯道:“大王過謙。請問大王,‘真人’到底是什麽意思?” 
    淮南王道:“混沌既開,乾坤始奠,而後方有人類萬物。若能返歸太初,自有形歸於無形,是為‘真人’。” 
    汲黯道:“那麽,‘真人’的神通很大嗎?” 
    淮南王點點頭道:“混沌未分的狀態,才是世間最強大的,孕育著所有的可能,包含著各種方向,大不可及,深不可測。當混沌分為禽、獸、蟲、魚等各種生命,便彼此隔絕,不能返歸其宗。禽獸需要呼吸,魚蝦不能離水,各種生命都有著重重禁區,時刻麵臨死亡的威脅。這其中唯有人是萬物之靈,或有萬一的希望,超脫於這種命運。那便是天賦異稟之士,經過修煉,或服食仙丹,重回到混沌無形的狀態,成為水火不侵、無所不能的‘真人’。可是這種機緣,又是何等罕有?當年秦始皇求仙,自稱‘真人’,便是希望能達到那種境界。可終其一生,耗費巨萬,一無所得,可見真人之難求。” 
    汲黯聽得有些恍惚,搖了搖頭,才道:“請問大王,泰一神有‘真人’之號嗎?”淮南王微微一笑,道:“真人者,太一初始未分者也。可以說,各方神明之中,泰一才是最有資格用‘真人’這一稱號的。”張湯插口道:“我不懂什麽黃老道術,不過我想向大王請教一件事,凡人是否真有過修成‘真人’的?”淮南王笑道:“自古修仙得道之士不知凡幾,隻不過這些人既然選擇修道,自然淡泊名利,隱匿深山,不為人知。這也是證明修道有效的難處啊,成功的例子都無從宣揚,而不成者倒比比皆是。” 
    張湯道:“大王說這些修道之士不為人知,是因為他們淡泊名利,可在下以為,如果修道真的有效,自古至今必然有幾個無可置疑的真實事例流傳下來。譬如帝王公卿,人皆矚目,一旦得道,誰不知之?可是恕在下愚笨,實在想不出有什麽史書記載過真實的重要人物得道成仙的事例。” 
    淮南王道:“哦,因此你不相信世上真有得道成仙之事?”張湯道:“如果有,大王可能舉出一例?”淮南王哈哈一笑,道:“還要我舉嗎,剛才你們自己已經提到他了。”張湯詫異地道:“提到誰了?”淮南王大笑道:“軒轅黃帝啊。難道黃帝不是名動天下?難道黃帝不是在群臣麵前乘龍升遐?哦,對了,據傳黃帝升天之後,成為五帝中的至尊,正是你們剛才問的泰一神。怎麽樣,廷尉對道術可還有什麽懷疑的?” 
    張湯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汲黯道:“黃帝的事,太久遠了。百家言黃帝,各有各的說法,荒謬離奇,何足為訓?” 
    淮南王捋著頦下清須,道:“嗬嗬,那你可難住寡人了。修道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道者,幽冥玄妙,存乎一心,千萬人未必有一二得之者。自三皇五帝以來,帝王一共才多少人?而為帝王者,五音充耳,五色寓目,以致感知麻木,比常人更不容易接近道之本源,能有一個黃帝成功,已經是罕有的機遇了。足下難道非要異人遍地、神仙塞衢,才肯相信世上真的有得道成仙的事嗎?” 
    兩人向淮南王告辭時,淮南王似笑非笑地道:“有意思,你們今天聊的事,和陛下這段時間召見我問的,幾乎一模一樣。莫非以骨鯁敢諫聞名的右內史和不信鬼神隻信刑律的廷尉,也想走燕齊方士的路子了?” 
    張湯與汲黯互視一眼,張湯道:“敢問大王,除了這些,陛下還問過其他什麽事嗎?” 
    淮南王想了想,道:“陛下問我,黃帝飛升之事,除了直接的記載,可有其他旁證?” 
    張湯道:“那大王認為有嗎?”淮南王搖搖頭道:“寡人暫時想不起來。陛下的疑心病真重,不過,確實比你們問得更高明。一個傳說,如果隻有單一的直接記錄,未必可靠,但若能在與此無關的史事中找到旁證,那倒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張湯道:“淮南王的話,你信嗎?”汲黯低著頭想了想,道:“黃帝升遐之事,確實傳得很廣,我想,總不會是完全無中生有出來的吧?”張湯嗤笑道:“那你相信龍須草真是那幾根龍髯變的?” 
    汲黯搖搖頭,道:“人性多喜添油加醋,許多傳說,最早都有一個真實的核,我們不能拿那些後世附加的誇張細節來否定最初的真實。” 
    張湯道:“那你說,黃帝之事,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汲黯道:“我不清楚。不過我剛剛想起,據傳黃帝乘龍上天時,在昆台之上留下了冠、劍、佩、舄。怎麽這麽巧,這次陛下留下的也是……”張湯一怔,沉思片刻,道:“我不知道陛下請來的到底是神是鬼,但我知道,有些人是會玩役使鬼神的把戲的。”汲黯道:“誰?” 
    張湯沒有回答,頓了一會兒,道:“也許我能用一個餌把這人釣出來。” 
    二 
    馮太平迷迷糊糊睡醒的時候,已是天光大亮,隻不過他看不見。這間牢房沒有窗戶,從他進來到現在,都沒見過陽光。他不知道時間,隻是從獄卒換班的次數估計,自己進來已經有十多天了。身上的傷口還火燒火燎般地疼,當然,比前幾天好多了。馮太平歎了口氣,偏過頭繼續趴在散發著黴味的草席上,努力思考著出去後該到哪裏混口飯吃,以便將注意力從身上的疼痛轉移開去。 
“嘩啷啷”一陣響,牢門打開,一群人一擁而入。兩名獄卒先衝到他身邊,一左一右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馮太平身上的傷被牽扯得一疼,“啊”的一聲,道:“你們幹什……” 
    身後有人一腳踹向他膝彎,馮太平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身後那人又一把抓住馮太平的頭發,往下一扯,馮太平的麵孔隨之仰起。 
    這時,馮太平便看見了兩個衣飾華貴、顯然是高官模樣的人。 
    張湯道:“右內史看怎麽樣?”汲黯看著馮太平的臉:這是一個憔悴的三十來歲的男人,鳳目,劍眉,直鼻,薄唇,臉色蒼白,幾綹散亂的頭發落在麵前,掩不住眼神裏的恐懼。慢慢地,汲黯的神情從震驚轉為狐疑,緩緩地將目光轉向張湯。 
    “你什麽時候開始找人的?”汲黯將張湯拉到一個角落,低聲道。“一個月前。”張湯坦然而平靜地道,“安世告訴我,陛下見到真人了,而殿內除了陛下什麽人也沒有,那時我就想找個餌了——我要是不逮住這個‘真人’,我兒子遲早被這個‘真人’害死。十六天前,我總算找到了這個人。正巧,高矮、膚色、五官一模一樣,連聲音都很相似……” 
    汲黯眼睛死死地盯著張湯,沉聲道:“我怎麽知道你沒有別的心思?”張湯歎了口氣,道:“當年你我禦前相爭,你辯不過我,便罵:‘刀筆吏曲法阿上、深文巧詆,遲早不得好死。’還記得嗎?” 
    汲黯臉色一白,道:“記得。”張湯笑笑,道:“其實你罵得很對,自古酷吏鮮有善終。我隻是不想自己死得太早而已。” 
    汲黯的心狂跳起來,雙手不自禁地在袖中暗暗握緊,明知這樣其實無濟於事。“我這廷尉府殺過多少公卿大臣,已經算不清了。”張湯輕聲道,“恨我的人太多了,多到隻要有一絲一毫的機會,他們就會把我撕成碎片……有些事,總要有人幹,陛下需要一把刀,我正好符合他的需要……我比誰都需要陛下萬壽無疆。陛下活著一天,才有我一天的命。這人最多也就能冒充個三四日,我隻希望能在被發覺之前救出陛下,也就救了我自己。” 
    汲黯的心跳慢慢平複,隨之長出了一口氣。張湯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你在想什麽?以一個刑徒長年累月冒充一國之君,然後借以控製朝局?你把我想得也太有能耐了吧。老實說,我還怕他長得太像,不要生出什麽妄想,或被人利用,特意先杖了他六十。廷尉府的刑杖,滿五十就得留一輩子的疤,這下你總放心了?” 
    汲黯怔了怔,遙遙看了眼那臉色蒼白的囚徒,道:“犯的什麽事?”“盜長陵胙肉。”張湯道,“八成是餓昏頭了。” 
    馮太平一輩子沒見過這麽多的珍饈美味:炙雞、熬豚、鹿羹、臘兔……還有許多連樣子都不認識、滋味卻極美妙的食物,馮太平直吃得湯汁淋漓,十指油膩。他知道那兩名高官已經走了進來,正在他對麵看著他,但他決定不理那兩雙越瞪越大的眼睛——偷了一塊肉,就被打得死去活來,現在這兩人要他做的事搞不好會沒命,索性做個飽死鬼,倒也不虧了。 
    “好了,”馮太平感覺羹湯險些從嗓子眼裏溢出來,才停下手,打了個飽嗝,心滿意足地道,“終於飽了。有什麽事?”說著將黏糊糊油膩膩的雙手往錦繡深衣上一抹。 
    張湯怒氣衝衝地走到馮太平麵前,揚起手來。“廷尉想幹什麽?”馮太平歪著頭道,“好像你們現在正要靠我這張臉來辦事吧。”張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不就是傳了頓飯——哦,膳嘛。”馮太平無所謂地道,“我把他們都遣走了,吃相沒人會看見。再說,餓著肚子怎麽幹活?要學陛下總得中氣足一點吧——張湯,不得無禮!” 
    馮太平最後那一句話的聲音和之前嬉皮笑臉說的截然不同,那是充滿了權力的威嚴的聲音,隱含著帝王的憤怒。 
    張湯被那句話聽得一驚,與汲黯互視了一眼,隨即兩人臉上浮起一絲喜色。馮太平卻鬆了一口氣,複又笑道:“瞧,你當冒充貴人是天大的難事,囉唆半天沒完沒了。其實擺架子吆喝人是世間最容易的事了。你們這些養尊處優的貴人來冒充我這種賤民才是最難的事呢——廷尉,你會在街頭行乞嗎?” 
    張湯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道:“你做得很好,不過,你最好放老實點。這裏是宮裏,不是你那槐裏縣的陋巷。不該你做的不要做,否則我遲早跟你算總賬!”馮太平伸了伸舌頭,道:“嗬,我還能活到你跟我算賬的那一天?那可謝謝廷尉了。我還以為你們一破完案就會給我一杯鴆酒呢。”張湯心頭一凜,表麵鎮定地道:“胡說八道!當賞則賞,當罰則罰,你不犯事我要殺你幹什麽?你少自作聰明。”說罷拂袖而去。汲黯卻注視著馮太平,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道:“馮太平,你念過書?”馮太平道:“沒有,粗識幾個字而已。”汲黯點點頭道:“我看你雖是平民,倒還聰明,遇事反應也快。這次你若幫我們查明這個案子,救駕之功,自有賞賜。如果你願意入仕,我也會向陛下力薦。”“別別,”馮太平雙手直搖,“我隻想有口飽飯吃,不想當官。當了官,要麽不要良心,要麽不要命,可我兩個都要。” 
    汲黯一皺眉道:“你說什麽?!”馮太平向外一努嘴道:“那位張廷尉,殺過的人都該死嗎?我蹲的那間牢房,牆上至少七八十個‘冤’字。汲內史你倒是直言敢諫,可民間都說天子好幾回差點要殺你了,是這樣嗎?” 
    汲黯歎了口氣,道:“有些事,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馮太平道:“所以我就不去想嘍。對了,現在我該幹什麽?”汲黯拍了拍馮太平的肩膀,道:“裝病。” 
    “你覺得這樣就能把真凶釣出來?”馮太平好奇地摸著蓋在身上柔軟異常的錦繡複衾,問旁邊的張安世道,“天子不是在壽宮失蹤的嗎?怎麽讓我躺在這裏裝病?”張安世皺眉道:“你的話怎麽這麽多?不裝病,難道去上朝?你還是老老實實躺著,別再弄出什麽意外。查案的事,我父親和汲內史會辦的,不用你操心。”馮太平歎了口氣,道:“兄弟,我不是操心你父親,是操心我自己。你父親有本事把任何人拷問成凶手,可現在失蹤的是天子,他那些本事,怕是無用武之地。我就怕時間一長,朝中大臣起疑,最後我這個小人物被你們當墊背的,那可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張安世瞪了他一眼,道:“你偷的是長陵的胙肉吧?本來就罪該棄市,現在給你個機會戴罪立功,還有那麽多廢話?!” 
    馮太平撇了撇嘴,道:“一堆俎餘肉,送給你們這些當官的,你們也不會要。百姓餓得半死,拿了一塊就該殺頭,什麽世道!” 
    張安世道:“事已至此,你現在和我們是綁在一條船上了,少怨天尤人了,要是找不回陛下,我和我父親一樣會死,也許比你更……” 
    “皇帝!你給我出來!”殿外,一個暴怒的老婦的聲音猛地響起,兩人都是一驚。“大長公主,”張湯的聲音道,“陛下偶染微恙,現在需要休息,有旨意,誰都不得……” 
    “啪”的一聲脆響,隨之那老婦怒道:“滾!你這個狗仗人勢的東西!皇帝,我有話問你……” 
    這世上居然有人敢打張湯?馮太平嘴角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笑容,看了眼旁邊的張安世,才勉強克製住,低聲道:“誰?” 
    張安世還沒來得及回答,溫室殿高大的殿門已被一支拐杖頂開,隨即一個遍身綺羅的老婦顫巍巍走進殿內,張湯捂著臉跟進來道:“請大長公主止步,陛下現在真的聖體欠安,不宜……” 
    張安世把複衾給馮太平蓋上,同時迅速在他耳邊低聲道:“是竇太主,別說話。”老婦走到馮太平的帷帳外,瞪視良久,才道:“你到底要將阿嬌折騰到什麽地步才罷休?” 
    馮太平縮在被衾中一動不敢動。竇太主?皇帝的姑母?糟了!如果她非要揭開被子來看,會不會看出躺在裏麵的不是自己的侄子?就算她不看,可她現在問的是怎麽回事? 
    阿嬌就是被廢的陳皇後,這個他知道,衛子夫鬥敗陳皇後的故事已經傳遍街頭巷陌,“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是人都會哼兩句。民間最喜歡津津樂道的就是這種貴人倒黴、貧賤得誌的事了。可那位陳皇後不是已經被廢了好多年了嗎?現在又發生了什麽? 
    “大長公主,”張湯在竇太主身後開口道,“那兩人是臣帶走的。” 
    竇太主猛地轉身,盯著張湯。 
    張湯道:“陛下這次染病有些蹊蹺,望氣者說,宮內有蠱氣,傷了聖體。所以……” 
    竇太主向張湯逼近一步,道:“所以你認定是我女兒幹的?”張湯道:“查的不隻是長門宮,各宮宮人都有被帶走查問的。陳皇後身邊臣隻帶走了兩名宮人,有些宮裏……”“跪下!”竇太主怒喝道,“我是先帝胞姊,今上姑母,你有什麽資格站著跟我說話?” 
    張湯猶豫了一下,跪了下來。“誰不知道你是怎麽‘查’的?”竇太主冷笑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七年前你查巫蠱,最後把阿嬌身邊三百多人全殺了!張湯,這些年夜裏你有沒有做過噩夢?皇帝想廢我女兒,你就‘恰好’查出她搞巫蠱設祠祭——真是一條好狗,叫你咬誰就咬誰!” 
    張湯跪在地上,臉色發白,襯得左頰那幾道指痕格外明顯。竇太主的憤怒他早有準備,隻是在一個刑徒眼前受此折辱,讓他有些惱火。 
    “太主,”張湯鎮定地道,“各宮臣都在查。如果長門宮的人沒做過,廷尉府不會無故加罪。臣或曾用刑過度,但都是確認有罪才會用刑。到現在還沒有一位夫人美人來問臣要過人,唯有太主前來興師問罪,不知讓外人看來,是何觀感?” 
    “陛下,”竇太主不去看張湯,卻忽又轉向帷帳,聲音緩和了點,“我知道你對阿嬌成見很深,她當年年少氣盛,確實做了不少錯事,可是平心而論,一個女人,因為夫君喜歡上了別的女人而憤怒,難道是天大的罪惡嗎?況且你已經幽禁了她這麽多年,也該夠了吧。” 
    張湯道:“太主,現在還沒有證據證明一定是宮人施蠱,但如果其他各宮查過都沒事,隻有長門宮的人沒查就被要回去了,豈非反而對太主和陳後不利?” 
    “你若懷疑阿嬌,”竇太主繼續對著帷帳道,“直接去問她就是了,何必總拿她身邊人下手?張湯隻是揣摩你的旨意,先入為主,窮追細故,最後總能查出他想要的‘真相’。陛下,我就這一個女兒,就當姑母……姑母求你了,放她一條生路吧……”話未說完,竇太主竟淚痕滿麵地跪了下來。 
    “張廷尉,”帷帳後一直安靜的“皇帝”忽然開口道,“放人吧。”張湯勃然大怒,猛地站起來道:“不行……”竇太主吃驚地回頭,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溫室殿裏鴉雀無聲,室內的空氣像是停止了流動。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張湯慢慢跪了下來,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正常:“陛下,事關重大,還是……”“張湯,”帷帳中人沉聲道,“朕的話你沒聽清嗎?!”那聲音聽得張湯、張安世、竇太主俱都一驚。張湯一雙手在袖中握緊又放開,放開又握緊,最終努力克製著道:“是,謹奉陛下詔。” 
    竇太主離開後,張湯立刻從地上站起來,疾步向前,一把扯開帷帳,掀開複衾,一腳踹向馮太平。 
    “很好玩是不是?”張湯一邊踢一邊怒吼道,“我警告過你,除了裝病,什麽都不準做!你敢跟我玩花樣?!” 
    馮太平用手抱著頭躲閃著道:“別、別,哎喲!我不是故意壞廷尉的正事,實在是廷尉查錯了人……” 
    張湯停下腳,道:“你說什麽?”馮太平揉著臂膀苦著臉道:“我雖然不知道那陳皇後是美是醜、是圓是扁,不過想想她也不會是凶手。既然一直關著,怎麽到壽宮去動手?再說,陛下若好好活著,她好歹還算是陛下的女人,害了陛下,她能得到什麽?難道換個皇帝再來封她當皇後?” 
    張湯注視了馮太平一會兒,道:“汲內史說得不錯,你果然很聰明。”馮太平咧嘴一笑道:“不敢……”“知道為什麽叫你裝病嗎?”張湯道,“陛下失蹤了,這事除了我們,隻有凶手知道。誰非要強行見駕,誰就極有可能涉嫌——凶手一定想知道,為什麽他劫持了聖駕,宮裏還有一個?”馮太平張開的嘴一時合不攏了。 
    張湯道:“還有,你知道陳皇後當年為什麽被廢幽禁?她跟一個女巫學巫術,在陛下飲食中下蠱!” 
    三 
    深夜,馮太平傾聽著那遠處隱隱傳來的琴聲。過了一會兒,一個略帶憂傷的歌聲伴著琴音響起: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 借著朦朧的月光,馮太平順著那樂聲慢慢向前走著。 
    “……“願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修薄具而自設兮,君曾不肯乎幸臨。“……” 
    幸臨個屁!馮太平心想。男人喜歡上別的女人,你就要殺了他,哪個男人敢“幸臨”你? 
    “……“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飄風回而起閨兮,舉帷幄之襜襜。“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訚訚。“……” 
    苑囿中桂花樹的香氣在月色下彌漫,倒是恰好合了那歌中意境,可惜馮太平無心欣賞。 
    那歌詞他聽不太懂,也不想聽懂。他隻想問那個女人,到底用的什麽法子、把皇帝弄到哪裏去了? 
    馮太平很清楚,皇帝若是駕崩,自己也就死定了。皇帝若是活著,自己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心憑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 
    “砰!”馮太平在走完一條甬道後被一道不知是門檻還是什麽東西絆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地。 
    “……“下蘭台而周覽兮,步從容於深宮。“……” 
這可真夠“從容”的!馮太平懊惱地暗想。“誰?”兩名巡邏的郎衛喝問著衝了過來。馮太平狼狽地從地上爬起。“啊,是……是陛下?”那兩名郎衛目瞪口呆。馮太平道:“我……咳,朕要去長門宮,帶路!”兩名郎官先是一愣,隨即應道:“是,陛下!” 
    “……“白鶴嗷以哀號兮,孤雌跱於枯腸。“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於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 
    “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眇而複揚。“貫曆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左右悲而垂淚兮,涕流離而從橫。“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長袂以自翳兮,數昔日之諐殃。“無麵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床。“摶芬若以為枕兮,席荃蘭而茝香。“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眾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觀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於東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鬱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複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琴聲戛然而止。陳皇後抬起頭來,注視著宮門口的那個人。“你終於來了?”陳皇後淡淡地道。馮太平震驚了。 
    眼前這女人,明眸皓齒,蛾眉如畫,美豔不可方物,一身錦繡燦爛的襦裙,黃金步搖一爵九華,眼中卻一副漫不經心的疏淡樣子,和那些故作矜持實則炫耀的貴婦不同,那是真正自幼在富貴中長大、見慣了財富如山才能養成的淡然。 

馮太平被這美婦人的豔光逼到一時不敢直視,垂下眼瞼道:“你……你琴彈得真好。” 
    “這要感謝你。”陳皇後抱起案上瑤琴,道,“我自幼喜歡音律,做了皇後荒廢了。現在待在這長門宮,長夜無聊,反倒有空重拾舊技。” 
    馮太平道:“陳皇後……” 
    陳皇後本已站起來向內室走去,忽地回頭:“你叫我什麽?”叫她什麽?叫錯了嗎?總不能叫她廢後吧?以前皇帝叫她什麽?馮太平心念急轉,想起竇太主的話,嚐試著道:“阿……阿嬌。”陳皇後麵色微微緩和,繼續向前走去,道:“我還以為你什麽都忘了。”馮太平快步跟上道:“我想問你一些事。”進入內室,陳皇後放好瑤琴,掀開熏爐爐蓋,撥弄了一下爐中香料,道:“問什麽?” 
    問什麽?馮太平猶豫了。你有沒有用巫術把皇帝弄走? 
    真的是她幹的嗎?萬一不是,自己這麽問,豈非多出無數是非?一股淡淡的清香漸漸彌漫了內室,馮太平的心也隨之放鬆下來。也許自己來得太莽撞了?或者,問問她七年前那件事是怎麽回事?是不是別的什麽人嫁禍給她?如果能查出來……“如果你想問七年前的事,”陳皇後拿起一隻玉壺,兩隻耳杯,向馮太平走來,道,“我隻能告訴你,我不後悔。”馮太平道:“為……為什麽?” 
    “為什麽?”陳皇後放下耳杯,道,“為了讓你再也不離開我,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當然,我沒想到,為了兩枚雀腦,你關了我七年……”“雀腦?”馮太平奇道,“你說什麽……雀腦?”陳皇後提起玉壺,在兩隻耳杯中各注入了一些帶著濃濃的桂花香氣的漿水。“雀主相思,楚服說,丙寅日把這和著酒給自己的男人服下,便可日思夜念,永不分離。可惜,那天的酒太淡,你又不喜歡雀腦的味道。罷了,今天這不是酒,隻是普通的桂漿,我自己做的,喝一杯吧。” 
    馮太平聞到那撲鼻的芬芳,咽了口口水,搖搖頭道:“我不渴。”陳皇後端起耳杯小啜了一口,微笑道:“其實我想了七年才明白,相思不相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害怕愛我。所以,就算給你服了雀腦也沒用,也許更糟,你會殺了我以免後患。” 
    馮太平覺得腦子裏有點暈,道:“什麽?我……我為什麽會殺了你?” 
    陳皇後又輕啜了一小口,道:“現在還裝什麽呢?先帝和太皇太後都不喜歡你,你是我母親出力才得以立為太子的。這是一樁交易,你當皇帝,我當皇後。外弟,你真的很聰明,那時你那麽小,就會用一句‘當作金屋以貯之’,讓我母親徹底放心。你也很小心,直到太皇太後去世,我母親沒有任何力量追回她給你的幫助,你才開始展現出真實的一麵,把一個又一個女人帶進宮。我那時真是愚蠢啊,大冷的天跳進太液池,居然想用死來換取你的哪怕一絲憐憫,結果隻是換來了你的疏遠和厭惡。當然,我現在明白了,你不是不愛我,而是根本不敢愛我——你怕愛上我便會被我母親所掌控。你的不信任,把我一次次推向母家求援,而這又反過來證實了你對我的猜忌。其實,你想過沒有,我是我,我的家族是我的家族,你為什麽認定我必然會為了我母親而危害你的江山呢?我母親生了我,可是我也可以成為你的孩子的母親啊。” 
    她在說什麽?馮太平覺得腦子更暈了。哦,從白天的情形看,竇太主大概過去是挺囂張的,難怪皇帝討厭她女兒……可是這女子這麽美,也挺講道理的,不像殺人放火的人……“……我曾經想殺了衛子夫,”陳皇後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遙遠,步搖上的黃金翡翠閃爍得馮太平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我以為是她奪走了我的一切。可是當我看到她本人,看到她那不算出眾的容貌時,我才明白,她隻是一枚棋子,一枚你用來羞辱我的棋子。所以我不再怨恨她,我隻怨恨自己還沒有足夠好,能讓你放下戒心,真正進入我,了解我……” 
    馮太平覺得自己身上有點燥熱,同時眼皮卻越來越沉,要命!怎麽這個時候想睡覺了?不行!不能睡著,他還有很重要的事問這位陳皇後。怎麽回事……桂漿……那桂漿……不對,自己並沒有喝那桂漿啊……“陛下為什麽不肯飲這桂漿呢?”陳皇後放下耳杯,歎道,“熏香中的‘長相思’,隻有這桂漿能解。如果你能哪怕信任我這一回,那麽今天你也不會失去對一切的控製。” 
    “什麽?!”“不,不能睡著,會出事的……別過來……別……” 
    “徹,你總是不肯信任我,到現在也是這樣。”陳皇後輕輕勾起馮太平的下巴,“這麽多年了,我一直記得你這雙堅毅而又猜忌的眼睛,像一頭受傷的困獸……哦,不對,你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了,怎麽變得溫和了?因為你現在已經得到了一切,沒什麽可擔心了嗎?好吧,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金光燦爛的連枝燈被逐一吹熄,馮太平想伸出手去阻止,卻一個指頭也動不了。同時又渾身燥熱,仿佛置身火爐般要燃燒起來……太悶熱了……一隻手輕輕解開他的帶鉤……涼風拂過身體,稍微減緩了那難耐的悶熱……不!不對!有什麽地方不對……這是一個奇怪的夢……他怎麽會在這裏呢……廷尉府的大牢又黑又冷……槐裏的草棚開始漏水……顛三倒四的夢……快醒過來!快……會出大事的……雀腦有什麽好吃的?那麽小,肚子都填不飽……還是長陵的胙肉最香……嗯,不是,最香的是另一種……柔軟,祥和,溫潤……從黑暗中醒來,馮太平慢慢地穿上衣服,巨大的恐懼漸漸隨著衣服裹住了他的身體。 
    “你害怕了?”旁邊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道,“害怕還敢幹這事?”馮太平在褥上摸索著玉帶,摸到了一片黏濕,隨之聞到了一絲血腥氣。“你有刑傷,”陳皇後背對著她,正在逐一重新點起連枝燈,“誰讓你假冒他的?”馮太平一邊發抖一邊圍上玉帶:“我……我不是故意的……陛下失蹤了,為防人心大亂,張廷尉讓我假扮陛下……”金色的連枝燈又開始搖曳生光,陳皇後注視著燈光,道:“在哪裏失蹤的?幾天了?” 
    馮太平道:“壽……壽宮,三天了。”陳皇後渾身一震,歎息道:“這是他的致命傷,誰都不信任,卻相信鬼神必然會給他帶來好運。”馮太平不敢接口。 
    陳皇後怔怔地看著燈火,過一會兒,道:“算了,你走吧,在我想殺你之前。”馮太平手忙腳亂地抓起地上的冠履,倉皇地向門外逃去,途中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角,又差點絆了一跤。 
    “我隻是……有點失望,”陳皇後的聲音在他身後越來越低,“我原以為,等了那麽久,他終於……” 
    “你去了哪裏?!”張湯眼裏要噴出火來,“真當自己是皇帝了?宮裏是你能亂逛的?” 
    第一次,馮太平不敢抬頭看張湯的表情。“我……我想遺矢,”馮太平低著頭吞吞吐吐地道,“這麽多人看著,我……我沒法……我已經憋了三天了……回來時又找不著道,這裏地方太大……” 
    “滾回去躺著!淮南王來探疾了!”張湯吼道,“這次你要敢亂說亂動,我宰了你!” 
    如果你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大概現在就會宰了我。馮太平想。 
    淮南王隻帶了一名隨從,顯然是得知消息後匆忙進宮的。但和過去一樣,紫衣高冠,清雅溫文,頗有仙風道骨之感。 
    “聽聞陛下染病,臣不勝憂慮。”淮南王行過禮後,坐下道,“前幾日陛下還與臣暢談古今,縱論仙凡,怎麽忽然就一病不起了?臣手下有一些精通岐黃的門客,要不要試試讓他們為陛下診治……” 
    馮太平壓根沒有聽淮南王的話,隻躲在被窩裏,努力將一隻手伸進身後,悄悄摸索著那些舊傷。 
    張湯道:“大王不必過於憂慮,太醫已經看過了,陛下病得不重,隻需靜養數日便可康複。不過陛下目前嗓子有些不適,望大王體察。” 
    “哦,原來如此,”淮南王點點頭道,“那老臣就放心了。陛下,上回您向臣垂詢之事,可還記得嗎?” 
    馮太平一皺眉。沒有一處舊傷綻裂,奇怪,那血漬是怎麽回事?淮南王道:“陛下問臣,黃帝飛升之事,可有何佐證?老臣回去後仔細想了想,現在終於可以回複陛下了。臣以為,三皇五帝的傳承,即是明證。三皇者,伏羲氏、神農氏、女媧氏,出自不同氏族,互不統屬,而自黃帝以下,五帝皆出一脈,顓頊、帝嚳、唐堯、虞舜皆是黃帝子孫。陛下請想,上古並無宗法製度,所謂禪讓,皆憑民望。是什麽力量使當時的民眾不約而同選擇同一個氏族的人為首領呢?如果黃帝在眾目睽睽之下飛升,那便很容易解釋了——正是白日飛升的驚人之舉,讓當時的民眾對軒轅氏產生了巨大的敬意,以至惠及黃帝子孫,在沒有任何強迫的力量下,自願世世代代推舉他們為帝……” 
    “啊!”馮太平驚呼一聲。張湯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目中怒意隱現。淮南王微笑道:“陛下,臣的回答可能令陛下滿意?”滿意?簡直太滿意了!他不但睡了皇帝的女人,而且那女人還是……“嗯……很好……”馮太平昏昏沉沉地道,“咳,皇叔,那個,那個黃帝,有沒有妻子?” 
    淮南王道:“自然有。黃帝正妻嫘祖,有子二十五人,得姓十二。陛下何故有此問?” 
    馮太平道:“嗯……人最親近的無非妻、子,你說黃帝會飛升,怎麽不帶他的妻子一起上去?” 
    淮南王一怔,道:“這……陛下所言甚是,臣慮不及此。或者黃帝妻子皆非修道之人,以致無福與共吧。不過飛升之事,當非杜撰,否則,橋山陵何故徒以衣冠下葬呢?難道說黃帝一生功業赫赫,最終竟落得屍骨無存嗎?” 
    管他屍骨存不存,我反正肯定是性命無存了。馮太平心想,口中道:“哦,謝皇叔賜教。”一抬眼間,瞥見張湯的表情,馮太平打了個寒戰。 
    隔著帷帳,淮南王也注意到了那一下戰栗,關心地道:“陛下,還是讓臣的從人為陛下診個脈吧。臣這次帶來的這位門客,祖上頗精醫道,或可有助益於陛下。” 
    馮太平看了眼那淮南王的隨從,道:“好,那就多謝皇叔了。”說罷將手伸出帷帳。淮南王的隨從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冠進賢冠,著一襲白袍,頸間係一領青縑,相貌清秀,舉止沉穩,隻是眼中幽深清冷,全無這個年紀應有的朝氣。馮太平透過帷帳看著這人,心裏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白衣青年走近帷帳,行禮過後,跪坐於旁,伸出三根手指,搭在馮太平脈上。馮太平把目光轉到白衣青年的手上。“恭喜陛下,”片刻後,白衣青年收回手指,道,“聖體不日即可痊愈。” 
    淮南王和他的隨從走了。張湯注視著帷帳,道:“安世,給我拿根馬鞭進來。”張安世道:“是。” 
    “喂、喂,你怎麽動不動就打人?”馮太平的臉變色了,“這次你真的是冤枉我了。這個淮南王有問題!陛下很可能在他手上!” 
    張安世走了進來,將一支馬鞭交到張湯手裏,同情地看了馮太平一眼。“出去,把門關上。”張湯將馬鞭卷在手裏,向馮太平走去,道,“我說的話你都當放屁是不是?” 
    馮太平見勢不妙,抱著頭一邊退一邊道:“別……等等,你……你敢打我就喊了……” 
    張湯冷笑道:“別逼我把你嘴堵上!” 
    馮太平繞著一根柱子躲著道:“廷尉、廷尉,你先聽我說完,淮南王真的有問題!你去查那個門客——他是鉗徒!” 
    張湯心中一動,道:“你怎麽知道?” 
    馮太平道:“天還沒冷到這種程度,他脖子裏圍那玩意兒幹什麽?我在民間和一些刑徒混過,做過鉗徒的人,頸項會被鐵鉗磨傷。那些後來混得好的,為了掩蓋舊傷,常常這樣一年四季圍個累贅。他的手也怪,又冷又硬,像死屍一樣,會不會是哪個墓裏出來的妖物?還有……還有……” 
    張湯道:“還有什麽?” 
    馮太平道:“還有,你自己說的,誰來探視,誰就有嫌疑。”張湯道道:“那為什麽不是廢後?” 
    馮太平道:“因為……”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皇帝失蹤了,還……馮太平張了張嘴,什麽也說不出來。 
    “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做,”陳皇後的聲音冷冷地道,“如果我想做,早在十年前就做了。” 
張湯吃驚地回頭,道:“你……你不是在長門宮嗎?怎麽進來的?” 
    “有人好像第一次進宮,到處亂走,”陳皇後手裏舉起一塊連著絲繩的玉印,道,“還把這個弄丟了。” 
    馮太平隻想立刻一頭撞死。“你當然巴不得關我一輩子,”陳皇後對張湯道,“你是個瘋子,眼睛裏隻有偏見,看不到真實。” 
    張湯盯著陳皇後:“我不是無緣無故懷疑你。整個宮裏,你是唯一一個有確鑿證據幹過巫蠱的。當年那個案子是不是冤案,你自己心裏有數!” 
    “不錯,楚服是我召進來的,”陳皇後十分幹脆地道,“但我沒有害人!陛下想以無子廢我,為了得到一個孩子,我前後用了九千萬錢,可惜沒人幫得了我,隻有這個女巫能給我一絲希望。如果一位皇後想懷上皇帝的孩子是大罪,那你倒是沒有斷錯。” 
    張湯道:“求子你該問太醫,巫蠱是大忌,這是你自找的,沒有人逼你。”“太醫?”陳皇後冷冷一笑,“太醫若有這個本事,可以讓烏白頭馬生角了。” 
    說完像有意無意地瞟了馮太平一眼。 
    馮太平渾身的冷汗唰地流了下來。張湯道:“那現在你想幹什麽?”陳皇後道:“和你們一起,找出陛下!”張湯道:“我怎麽相信你?” 
    陳皇後道:“你不用相信我。這事背後一定有一股極大的勢力,你需要一支人馬救駕。現在郎中令和衛尉都不在,唯一能指望的隻有中尉殷宏的北軍。可是調動人馬你首先需要陛下的親筆詔書——我會仿陛下書。” 
    張湯道:“你……你早就做好準備矯詔了?” 
    陳皇後淡淡地道:“我和他一起長大,我們跟一個太傅學書,我代他寫過,他也代我寫過。他玩心太重,我代他寫的字要多得多。” 
    張湯盯著陳皇後看了一會兒,道:“我去拿筆墨。” 
    溫室殿安靜下來。馮太平小心翼翼地道:“陳皇後,那……那件事……會不會……” 
    陳皇後冷笑一聲:“你做都做了,現在怕又有什麽用?”馮太平低下頭道:“我不是怕自己會怎麽樣……他們叫我穿上這身衣服,我就知道八成是不能活著離開皇宮了,可是我從沒想過要連累誰,現在你……” 
    陳皇後注視著馮太平,道:“你自身難保,還關心我是死是活?”馮太平吭吭哧哧地道:“我……我在外麵饑一頓飽一頓,挨打挨罵,這日子死活也差不了多少。可……可你那麽……那麽美,琴又彈得那麽好,有的是好日子過……要是因為我這種人死了,我……我……”忽然鼓起勇氣,抬起頭道,“反正我總要死的,要是我說,是我迫你的,跟你無關,他們會不會放過你?” 
    陳皇後咯咯一笑道:“有意思,想不到我陳嬌有一天居然要靠一個刑徒挺身相護!” 
    馮太平滿麵通紅,羞憤地道:“算了,如果沒用,就當我什麽都沒說。我遲早是個死,難道臨死前還要高攀你這個貴人?”說完便站起來向外走去。 
    “站住!”陳皇後道,頓了頓,聲音有些緩和下來,“我沒有侮辱你的意思。不過,宮裏的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簡單。有人要你死,你解釋也沒用。有人要你活,你不解釋也沒關係。我也不是什麽貴人,你是刑徒,我是廢後,大家彼此彼此。我的日子,也沒你想象的那麽好,我隻不過是住在一個金籠子裏,隻怕還沒有你在外麵自在。所以,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你也不用太往心裏去。我失去的,不會比你更多。” 
    馮太平一呆,道:“是……是這樣嗎?”陳皇後歎了口氣,輕聲道:“我和他,本來就是一個錯誤……他被他祖母和母親挾製了十幾年,恨透了外戚……他從不碰我,怕一旦有了孩子,立為太子,就永遠受製於人了……人人都說我以無子被廢,我能跟誰去說,這是他的原因?他讓衛子夫有了孩子,讓王夫人有了孩子……我百口莫辯……我其實很羨慕衛子夫,不是因為她現在做了皇後,而是因為她是有盼頭、有希望的,就算出身奴隸,也可以努力去爭取自己想要的,而我……” 
    說到這裏,陳皇後有些說不下去了,背轉身去,仰起頭來,隔了一會兒,才道:“你剛才說我美,會鼓琴,其實那些都是沒用的……我的命,再努力也改變不了……”馮太平看著她的背影,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連自己都被嚇了一跳的念頭。“我要是能活著出去,”他脫口而出道,“一定想辦法帶你走!”陳皇後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看著馮太平。馮太平話一出口,自知失言,懊悔地道:“算了,是我說錯話了。我不自量力。”陳皇後搖搖頭,眼中泛著淚光,微笑道:“宮中郎衛數千,長安南北軍數萬,這個‘金屋’我從來沒指望過逃脫。不過你這麽說我很高興。從小多少人圍著我、巴結我,說要給我這個給我那個,其實他們許諾的,不過是他們財富的一小部分,你一無所有,倒肯拿命來換我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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