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薑篇 五

來源: 玉珠 2021-01-16 06:15:2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4480 bytes)
回答: 《天意》 作者:錢莉芳 季薑篇 四玉珠2021-01-16 06:06:50

楚王直起身來,揮了揮手,道:“鬆綁!”衛士一怔,但還是依言解開了印虎身上的綁繩。印虎抖抖索索地站起來。 
    楚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印虎,道:“體格不錯嘛!什麽不好做,成天在市井間惹是生非!這樣吧,我都城下邳那兒缺一個巡城中尉,你給我到下邳巡城捕盜去。把你的閑氣閑力都用到正事上去!” 
    印虎和眾衛士都愣住了。楚王回過身,將釣線向河中一甩,又開始釣起魚來。印虎一句話也不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 
    楚王向後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眾衛士麵麵相覷,許久,才有一人囁嚅著道:“大王,為什麽……”楚王看著水麵的浮子,淡淡地道:“當年他侮辱我的時候,我難道不能殺了他嗎?隻是殺了他毫無意義,所以忍耐而至今天,但是到了今天,我又沒有殺他的念頭了——難道我奮鬥一生,獲得今天的權勢地位,就是為了向這樣一個小人物複仇嗎?自己想想都有些可笑,再說,”說到這裏,楚王頓了頓,望向遠方,“我能有今天,說起來倒也算拜他所賜,侮辱也是一種力量。所以,你們其實不必特意把他抓來的。不過既然抓來了,也好。恩也罷,仇也罷,該了的都了了,省得牽掛。” 
    回到下邳王宮,季薑已等得很焦急了。“大王,”她一邊幫風塵仆仆的楚王卸下披風,一邊道,“皇帝派來的使節在等你。那幫家夥氣焰囂張得很,跟他們主子一個德行,眼睛長在額頭上,鼻孔朝天,頤指氣使,倒好像他們是這裏的主人!我看得肺都要氣炸了,大王你橫掃天下的時候,這幾個小子還不知道貓在哪個角落呢!” 
    楚王道:“哦,我看看去,他們在哪兒?”季薑道:“在偏殿。” 
    楚王和季薑走進偏殿,幾個人正在裏麵嘻嘻哈哈說得起勁,其中一個人公然坐在楚王的王座,把腳擱在禦案上。見楚王進來,幾個人停止了說笑,那坐在王座上的家夥像是其中為首的,冷冷瞥了一眼楚王,腳也不從禦案上放下,道:“楚王,你好大的架子呀!把我們哥幾個晾在這裏,自己跑到哪兒快活去了?” 
    季薑怒不可遏,正要開口說話,楚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道:“勞各位使君久等,是我的不是。” 
    那使者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道:“陛下有詔,問你兩件事。”楚王道:“臣恭聆陛下詔詢。但有所知,知無不言。”那使者道:“第一件事,西楚餘孽鍾離昧,是不是躲在你這兒?”楚王回答得很幹脆:“不是。”“第二件事,”那使者說到這兒,臉上的神色忽然變得很鄭重,離座下階,走到楚王跟前,低聲道,“‘鼎心’是不是在你這兒?”說完,目光灼灼地盯著楚王的臉。 
    楚王神態平靜,道:“我不明白使君的意思。”那使者盯了他半天,才悻悻地道:“明不明白你自己心裏有數。陛下還會派人來的。楚王,你最好識時務一點!”說完,那使者一揮手帶著眾人走了。 
    季薑又氣又恨,道:“大王你還沒失勢哪,他們怎麽就敢這麽囂張?簡直是狗仗人勢!” 
    楚王搖了搖頭,道:“還會有更囂張的。” 
    一個月後,更囂張的來了。當時楚王正和季薑在泗水漫步。泗水兩岸綠柳成蔭,夕陽斜照,平闊的水麵波光粼粼。季薑心事重重,無心欣賞這些美景。楚王卻悠閑地用一根柳條指點著道:“季薑,你看,這泗水源出你們齊國蒙山,流到我們楚國境內,蜿蜒千數百裏,經過我、項羽和當今皇帝的家鄉。似乎冥冥之中,我們這些人的命運注定要糾結在一起……” 
    遠處有馬蹄聲傳來,季薑向聲音來處望去,見一隊人馬漸近,到了近前,那些人勒住韁繩停下,為首一人身著錦衣,頭帶錦羽冠,一望而知是皇帝的貼身侍衛。那人下了馬,手持一枚龍首銅符大搖大擺地走過來,道:“奉陛下詔,命楚王二事!” 
    楚王道:“請使君吩咐。”那人道:“第一件事:盡速緝拿要犯鍾離昧,不得有誤!如有窩藏縱放之事,按律嚴懲!” 
    季薑再也按捺不住,大聲道:“誰有資格懲處我們大王?!問問皇帝,他的江山是誰替他打下的?按律嚴懲?呸!不要說我們大王沒有窩藏鍾離昧了,就算窩藏了,我們大王也是為皇帝滅了項羽,難道還抵不上一個……” 
    楚王止住季薑,向那人道:“臣謹奉陛下詔。還有什麽事?”那人走近了一步,手一伸,沉聲道:“陛下命你把鼎心交出來。”楚王搖了搖頭,目光望向泗水,道:“我沒有這東西。”那人又逼近一步,低聲道:“要麽是王位,要麽是鼎心,你自己挑!”“王位?”楚王一笑,解下頭下的紫金王冠,遞到那人麵前,“拿去吧,富貴於我如浮雲。” 
    “呸!”那人惱火地一揮手,道,“陛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等著接受廷尉的傳訊吧!”說完回身上馬,撥轉馬頭,向來路而去。 
    季薑道:“什麽是‘鼎心’?居然拿奪爵刑訊來威脅您?”楚王輕輕歎了口氣,道:“我原想將它留給將來的,也許那時的人會有足夠的智慧解開它的奧秘,可現在看來,是等不到了。我享受尊榮已太久,不可能忍受得了那些折磨苦楚了——”忽揚聲道,“使君!” 
    前方馬上那人勒馬回望。 
    楚王道:“‘鼎心’其實我已給過你了,是你自己不要。”說著,倒過手中的紫金冠,伸指在其中一擰一按,“喀”的一聲輕響,一枚小小的亮晶晶的銀白色薄片立時出現在他指間,“是這東西嗎?” 
    那人眼睛一亮,臉上現出驚喜之色,道:“啊!是它!就是……”楚王手指輕輕一彈,那亮晶晶的小薄片飛了出去,在空中翻過幾個身,掉入了水波輕漾的泗水河中。“你?!”那人又驚又怒,來不及發火,忙指揮眾隨從道:“快!快!還愣著幹什麽?快下水,快下水啊!全給我下水去找!去找!” 
    楚王看著他們手忙腳亂地折騰,慢悠悠地戴上紫金冠,道:“使君,請你回去轉告陛下:如果陛下是明君,沒有九鼎也一樣;如果陛下是昏君,得了九鼎也枉然。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殘暴的統治永存。要想長治久安,就對百姓好一點吧!” 
    那人沒空搭理楚王,在河邊跑來跑去,急吼吼地道:“找到了沒有?找到了沒有?快找,快找啊!” 
    忽然,一個人浮出水麵,一手捏著那枚亮晶晶的小薄片,一手抹了把臉上的水,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岸上那人欣喜若狂,連聲道:“快拿過來!快拿過來!”那枚小薄片到手,那人小心翼翼地將它擦幹包好,放入一隻墊了絲綢的匣子裏,貼身收好。然後,他狠狠地瞪了楚王一眼,上馬率眾離去。季薑道:“怪不得大王要特地親手設計這頂紫金冠,原來要拿這藏寶啊!哎,大王,你既然藏得那麽好,又何必拿出來讓他們搶到手?”楚王目視前方,淡淡地道:“他們得到的隻是一片廢物——那東西一見水就完了。” 
    季薑道:“到底是什麽啊?那麽丁點大的東西,扔到河裏還要下去撈,他們怎麽就這麽看重?” 
    “那是曆代帝王最夢寐以求的寶物。”楚王說著,歎了一口氣,把目光從遠處收回,看著季薑,道,“季薑,我們坐到那邊去,我要給你講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我本來早就該告訴你的,但這個故事的跨度太長了,脈絡也很亂,我直到近期才徹底理清了它的前因後果。 
    首先,你要答應我,不管你對聽到的故事如何驚訝,甚至懷疑,請先不要打斷我,否則你會聽得支離破碎,更加難以理解。 
    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到底是多久,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兩三千年,也許是三四千年,總之那時的人類還沒有記載史事的能力。一個不知名的、與我們迥然相異的天外生靈降臨到我們這個世界上。它的降臨伴隨著驚人的“隆隆”聲,所以我們的先人把它稱為“龍”,又有人說它是雷神之子——季薑,我說過了,不管你有多麽驚訝,有問題等我說完再提——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它來到這裏的真正目的。我隻知道,它來自一個與我們截然不同的世界,這使它剛來到這個世界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它把我們的海洋當成陸地了。它以為如此平坦的地方正是適於停降的。於是,它把它駕馭的乘具——我們有人稱之為“星槎”——降落在了渤海。我說過,它來自一個與我們這裏截然不同的地方。那個世界對海洋一無所知。它們製造的器具堅不可摧,卻唯獨對我們這裏最為平凡的海洋沒有絲毫的防護能力。所以,星槎毀了,毀於海水的腐蝕。這個天外生靈異常驚恐。因為失去了星槎,它將無法回到它的世界。它開始考察我們這個世界。考察的結果使它更恐慌:這個世界缺乏製作“星槎”的原料!並且,這是一個還處在蠻荒中的世界,沒有文字,沒有計算,沒有冶煉,沒有建築……總之,這個世界幫不了它任何忙。 
    就在它瀕臨絕望的時候,它注意到了我們的月亮,注意到了月亮的力量。星槎墜海使它失去了一切身外之物,但沒有使它失去智慧。在它們那個世界,已經知道了一條宇宙間最為神奇的奧秘:天體間存在著一種彼此牽引之力,近者強,遠者弱,大者強,小者弱,正是這種力量維持著日月星辰的運轉。你在海邊住過,總熟悉潮汐吧?潮漲潮落,就是這種力量引發的。同時,這種力量還能使時間和空間發生輕微的變形。如果能用巧妙的辦法,把這種變形集中、放大,就會發生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比如,時間會翹曲,甚至翻轉——不要問,我說過了,有問題等我說完再提。 
    一個大膽的設想在它心中升起:隻要能設法填平它的星槎所墜落的那片海域,然後將這片填出的平地“逆卷”到它降落的時間裏去,使它在那次降落的最後瞬間,落到一片平地上而不是海洋裏,那麽災難就不可能發生——不要問我它為什麽不直接去阻止這次愚蠢的航行,或靜待大自然將滄海變成陸地。溝通時空的孔道與宇宙形成之初的不均衡有關,並不是所有的時空點都能來去自由。你知道,海洋中有許多不可接觸的旋渦與暗礁,時間的長河也一樣。如果時空穿越者可以無所顧忌地任意來去,宇宙早就因頻繁的擾動而毀滅了。 
    好在填海雖然工程浩大,但不需要什麽珍稀的原料,也不需要多麽高超的技巧,隻要有足夠的人手就行了。這個辦法簡單而有效。 
它為這個絕妙的設想而興奮,立刻著手實施。一方麵,它開始製作能控製時間變形的神器。這比製作一艘星槎要容易多了,所需的原料,也都能在我們這個世界找到:丹砂、雄黃、石墨、鉛、雲母、水晶、獨居石……另一方麵,它開始用它的智慧推進我們先人的繁衍和發展。它教他們漁獵、耕作、書寫、計算……它幫助他們建立國家、製定禮儀,以保持長期的安定,使人口得以持續繁衍。為了盡快開啟民智,它甚至把它那個世界的智慧的精華——八卦,都傳授給了人類。如果它知道這東西日後會對一個年輕人產生怎樣的啟發,也許就不會這麽做了。 
    先民們對它既崇拜,又感激,尊奉它為“伏羲”。“伏”,就是“溥”,博大、偉大的意思;“羲”就是太陽神羲和。先民們把他們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尊貴的名號奉獻給了它。 
    但是,我們到底該叫它什麽呢?“龍”和“伏羲”都不是它的真名,然而我也不知道它的原名是什麽,也許在它那個世界根本是連名字都沒有的。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姑且稱它為“龍羲”吧。 
    兩項工作,要耗費龍羲很長的時間。但這對它不成問題,因為它的生命節律和我們不一樣,它有足夠的壽命來完成這些工作。 
    成問題的是,它的形體給它帶來了越來越多的麻煩。它的臉和人類很相似,然而它的身體卻完全不同於人類。隨著智慧的開啟,人們逐漸注意到它的形體的怪誕,並開始用懷疑的目光看它。盡管它又教了他們裁製衣裳遮蔽身體,但已不能完全消除疑慮。 
    它到底長了一個什麽樣的身體呢?我也不十分清楚。憑著後來觀察到的蛛絲馬跡,以及上古典籍中片言隻字的記載,我推測它的身體大致像蛇一樣,但比蛇身粗得多,鱗甲也厚得多。 
    多麽可笑!一個擁有如此高度智慧的生靈,卻長著一副與我們這世界上最卑賤、最醜陋的生物一樣的身軀。 
    它不得不退居幕後,由一名信使為它在人間奔走行事。它賜予了這名信使長生不老的生命,以換取他忠心耿耿地為自己效勞。這名信使就是彭鏗,後人所稱的彭祖。 
    龍羲把它的全部工作移到渤海中的一個小島上,利用那小島活躍的地熱,繼續製造它的神器,但它依然控製著陸地上的一切。它不停地幹預著我們的曆史,使這個國家朝著它所希望的方向發展。 
    它為夏禹鑄造了九鼎,以鞏固帝王的統治。九鼎可以用來監視九州,使帝王輕而易舉地撲滅尚在醞釀中的叛亂,避免因戰爭導致的人口減少、國力削弱。它要最大限度地增強我們的實力,以使我們早日有能力為它實施那項龐大的工程。 
    夏、商、周三代過去了,我們由一個中原小國擴張成一個疆域遼闊、人口眾多的大國。我們使用的器具由木石變為銅鐵;我們的算術已會計算麵積、體積、效率,會解方程,會算勾股……施行工程的條件成熟了。同時,龍羲那件能控製時間的神器也已大功告成。 
    現在,隻缺少一個工程的領導者了。它開始物色合適的人物。 
    找誰呢?如此浩大的工程,會嚴重地動搖國本,不會有哪個現任統治者肯做這樣的蠢事。所以,它必須找一個有足夠的統治才能、有強烈的權力欲望而又出頭無望的年輕人,以獲取權力為誘餌,以施行工程為條件,使他心甘情願地為它效勞。它找到了第一個人。當時那人基本上還是個孩子,但已顯示出了統治國家的天賦和與別的孩子不一樣的勃勃野心。然而這孩子在王室中低微的身份,已注定他此生與王位無緣。於是,龍羲輕而易舉地收買了這個孩子,一步步為他鋪平通向權力的道路。經過數十年的謀劃努力,終於使這個孩子神話般地實現了他的帝王夢,成為一個擁有空前強大的權力的君主。 
    然而,龍羲沒有料到貪欲的力量。人心不足蛇吞象,得到了權力的孩子又向他索取長生之法,也許,得到長生之後他還會再向他索取別的什麽。 
    龍羲忍無可忍,讓它的信使對這孩子進行了懲罰:取走了九鼎上最關鍵的部件——鼎心;同時,留下了一麵能照見人五髒六腑的神奇鏡子。 
    得到神鏡使孩子由衷高興,失去鼎心則使他怒火中燒。然而孩子不知道,就是那麵使他高興的神鏡,其實也是埋藏在他身邊的一個禍根。神鏡損傷了他的心智,並最終斷送了他的萬裏江山。 
    在放棄這個貪婪的孩子後,龍羲開始找第二個人。這次他很小心,找了一個聰明又正直的年輕人。他國破家亡,滿腔仇恨,同樣也正處於需要幫助的狀態。然而,當它的信使彭鏗跟這個年輕人一接觸,立刻發現,這個年輕人的相貌太特殊了——是一種柔美,女子一樣的柔美。在這個憑勇力競逐天下的時代,這樣的相貌簡直是致命的弱點!怎麽能想象,一個貌若女子的統治者能馭使臣民服服帖帖地完成一項如此艱巨的工程? 
    龍羲不得不再次放棄,開始找第三個候選人。但它的信使在離開之前,給了那年輕人一件利器,讓他用這利器去對付那個貪婪的孩子,算是對那孩子的懲罰之一。如果成功,將提前結束那孩子的統治,如果不成功,也能在心靈上給那孩子一個沉重的打擊,加速他的神智的崩潰。 
    第三個候選人在淮陰。他比前麵兩個更聰明、更優秀,但處境卻比前麵兩個更糟糕。那時他正苦受貧窮、饑餓和寒冷的折磨,這使他對權勢的渴望比任何人都強烈,對成功的追求比任何人都迫切。應該說,他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最合適的人選。改變這年輕人的命運,也比改變前麵兩個容易得多。年輕人缺乏的隻是一條戰時通道。而這條通道,在曆史上曾經出現過,隻要利用那件能控製時間的神器,在月亮對大地引力最強的八月動手,就可以使這條通道重現。一旦得到這條通道,年輕人就能憑著自己的智慧征服整個天下,不需要龍羲再額外費心。 
    然而龍羲卻對這年輕人疑慮重重,原因正在於年輕人太優秀了。他的智慧超出了安全的界限,超出了龍羲所能控製的範圍。在啟用他之前,龍羲就測到了時間長河中傳來的“預震”。這意味著,一旦正式啟用,有可能發生強烈的“變異波動”,這將使龍羲失去預知未來的能力……哦,這太艱深了,我該解釋一下。 
    對於我們這個世界來說,龍羲是個外來者。它對我們這個世界做的每一點幹預,都會改變我們固有的曆史。而曆史的每一次改變,又都會引發時間長河的一陣“變異波動”。變異波向前傳遞期間,未來的曆史是模糊不清的。就好像一塊石頭投進水塘,隻要波紋還在擴散,就無法看清水麵的倒影。“模糊期”有長有短,但終有結束的一天,所以龍羲最終總能穩穩地把握我們曆史的大局。 
    偏偏對於這個年輕人命運的改變,似乎竟牽涉到整條的“時間河”,由此引發的“變異波”可能要傳遞很久,也可能永遠也不會停下來,因為時間是無限延伸的。 
    這樣的情況,隻有在改變極端優秀的人的命運時才會發生。這類人一生懷才不遇和充分施展才華這兩種命運,對曆史產生影響的差別之大,是不言而喻的。這樣大的落差,足以形成一陣空前強烈的“變異波”,使整個未來隨之改變。 
    到底要不要啟用這年輕人,龍羲很猶豫。 
    過於傑出的才華,既是一種危險,也是一種誘惑。這樣的人才如果能為它所用,對工程的好處將是無法估量的。 
    最終,龍羲決定啟用他。年輕人恃才傲物,有點不肯就範。不過這不要緊,現實會使他低頭的。在年輕人被現實逼到絕望的境地時,龍羲的信使出現了。他用那神器牛刀小試,“扭曲”了一條山間小溪的時間,使年輕人目睹了一場激流忽斷的神跡。年輕人死心塌地地信服了,他從信使的手中接過珍貴的鼎心,答應了這場交易。 
    於是,龍羲用它的神器打開了五百多年前的古道,也打開了年輕人的命運之門。然而,意外發生了。強烈的“變異波”在古道重現的刹那間誕生了!它震撼著整條時間長河,它的振幅是如此的巨大,竟至於把那件運行中的神器都彈射了出來,失落在了五百多年前的時代! 
    這本來也沒什麽,神器遺失了,可以再造。神殿中的設備已十分完善,再造一個不會再耗費很長時間。年輕人已日漸崛起,可以在資源方麵給予它許多幫助。 
    然而它萬萬沒有料到,世上竟會有如此巧合的事:失落在五百多年前的神器經過輾轉流傳,居然落到了年輕人的手中! 
    年輕人憑著自己的智慧,小心翼翼地摸索,從死的物,到活的馬,一步步試驗過來,逐漸掌握了這神器的使用方法,邁出了探索真相的第一步。 
    隨後,年輕人通過信使,提出要見他那位神秘的主人。他的理由編得很充分,龍羲同意了。 
    在海島的神殿中,龍羲把它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奇異器械毫無戒備地展現在年輕人麵前。它以為這個蒙昧世界的人還沒有足夠的智慧來了解那其中的意義,隻會因此增加對它的敬畏和恐懼。 
    龍羲錯了,它低估了年輕人。年輕人裝作驚訝和崇拜的樣子,心裏卻牢牢記住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他開始向龍羲詢問一些與工程有關的問題,龍羲很樂意回答他。它已經太久沒有遇到這樣好的談話者了,年輕人對它說的每一句話都有極強的理解能力,又有充分的好奇心,不停地追根究底。談到後來,龍羲甚至把工程的真正原因也說了:星槎墜海、時空可控、海陸轉換……它並不指望這年輕人能聽懂,隻是在這個蠻荒的世界待得太久了,它感到一種深深的寂寞。難得有這麽好的聽眾,既不把它當作神靈,也不把它當作妖孽,願意平心靜氣地聽它述說。 
    龍羲說得很高興。但是,當它發現這年輕人真的能理解這一切時,它又警覺起來。 
    它感到了危險!年輕人也許會發現它的計劃中那個致命的缺陷,並因此拒絕合作。於是,它向年輕人隱瞞了自己作為“伏羲”的那段曆史。但是晚了,神殿中無處不在的奇特徽號,龍羲怪異的裝束與步態,已經引起了年輕人的懷疑。 
    回去後,年輕人查閱了大量的史料典籍,再加上一個聰慧過人的女孩的幫助,終於發現了這個神秘主人的真實身份。年輕人先是感到奇怪,不知道這樣一段榮耀的曆史有什麽好隱瞞的。但很快,他就恍然大悟,繼之而來的,是極度的震驚和憂慮。那是一個陰謀,一個極其可怕的陰謀。他必須製止這個陰謀! 
    年輕人深知,這是一項危險的任務,幾乎不可能成功。而失敗,則意味著殘酷的報複。他並不關心失敗後個人的遭遇,與陰謀得逞會帶來的可怕後果相比,個人罹受的任何禍難都是微不足道的。 
    現在最重要的是,他隻能成功,不能失敗!他是這個時代的人中之傑,千百年難得一出的奇才,如果他竭盡自己的智慧,都不能阻止龍羲的陰謀,那以後還有誰能製得住它? 
    他必須成功!他一定要成功!他殫精竭慮,用上自己在戰爭上的全部智慧,製訂了一個極其周密的計劃。他將動用此前從未在戰場上使用過的、最強大的自然之力——地底的烈火。一開始,計劃實施得很順利。信使彭祖上了當,替他去說服主人,拿來了三支威力巨大的利器。然後,在渤海之濱、芝罘山下,他將這三支利器全部射向了龍羲所在的島嶼。就像他所預料的。利器的威力激發了沉睡已久的火山,火山爆發吞沒了島嶼上的神殿,並引發了罕見的大海嘯……但當一切平息下來後,他得知了一個壞消息:龍羲還沒有死!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也許那種生靈的生命力遠遠超出了人類。不管怎麽說,他盡力了,並且不是沒有成效。他摧毀了龍羲至少耗費三千年時間建造起來的神殿和神器,而重建這一切又要耗費同樣長的時間。他延遲了陰謀的實施,為人類贏得了一段喘息的時間。有了這段時間,人類也許會發展出足夠的智慧,找到對付他的辦法。他滿意了。 
    他深知自己很快就要為此付出代價,但他將坦然麵對,並且永不後悔。 
    故事講完了。 
    明月東升,月亮的清輝灑落在緩緩流淌的泗水河上,泛著陣陣銀光。季薑許久不作聲。 
    楚王道:“你聽懂了嗎?”季薑點一點頭:“聽懂了。可是……”她慢慢地回過頭,道,“這是真的嗎?”楚王道:“是真的。” 
    季薑道:“你能向我證明嗎?”楚王道:“可以。”仰頭看了一下天上,道,“月色不錯,不過現在是四月,最好不要走得太遠。”季薑一愕。 
    楚王探手入懷,很小心地取出一樣東西。那是一塊通體潔白、拳頭大小的渾圓的玉石。“季薑,”楚王道,“還記得王宮中那隻總也找不到的野雞嗎?那不是野雞在啼叫,那是時空在扭曲。還有那些劃過王宮上方的流星,也一定讓你感到迷惑了吧?那也不是流星在飛翔,而是玉雉在吸收月亮的能量。這是供奉在陳倉祠的雉神,我叫它玉雉。它就是那失落的神器。本來,它這麽小,外形這麽平凡,又是失落在荒無人煙的荒山野嶺,被人發現的可能微乎其微,所以龍羲對它的下落並沒有十分在意。它沒有料到,居然會有一個好奇的君王不惜出動上千人的軍隊來尋找它。那個君王就是秦文公。經過漫山遍野地搜索,玉雉最終被找到,並供奉到現在。我查過史料了,秦文公的時代,正是陳倉古道暢通的時代。”玉雉開始由內向外發亮,仿佛它的深處有一個小小的精靈點起了一盞燈。 
雊!雊!雊!野雞的鳴叫由低而高響了起來,籠罩在兩人身周。一道流星般的細長的光芒飛來,直入玉雉之中,又是一道……玉雉越來越亮。 
    季薑有些恐懼地望著它,退後了兩步。楚王道:“不要害怕,靠近我一點。我們就要出發了。”說著,楚王輕輕旋開玉雉,那渾圓的、看不出有任何裂痕的玉雉竟隨手裂為兩半,每一半的內側麵上各有一個形狀奇怪的凸起,環繞著那凸起的是一圈圈精細的刻度,還標著許多奇怪的符號。 
    楚王道:“看著,這是時間,這是空間。”楚王小心地調節著那形狀古怪的凸起,然後合上玉雉。一道強烈但並不刺眼的白光立時從玉雉中射出,那光很奇怪地並不照射到遠處,隻是溫和大度地將二人包容在這光亮中。季薑不知道是由於緊張還是害怕,感到頭暈,還有惡心。楚王摟著她的肩道:“如果你覺得頭暈惡心,別怕,那是正常的現象。”季薑發現,白光像迷霧一樣越來越濃,徹底阻斷了她的視線,外界的事物已經絲毫不見,連近在身旁的楚王也變得朦朧難辨了。但她還能清楚地感覺到楚王摟著她的肩頭,輕聲道:“別怕,別怕……” 
    迷霧般的白光還在變濃,漸漸變得像牛乳一樣濃稠。沉陷在這白色的海洋裏,簡直令人恐懼。那白色充斥了她身外的一切空隙,緊緊貼著她的眼耳口鼻,仿佛張口就可以吞食得到,伸手就可揉搓到一把,偏偏那依然隻是無形無質的光。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巨大的尖嘯聲,那尖嘯震耳欲聾,一下壓過了楚王正安慰著她的聲音。 
    無比的驚恐中,唯一讓她感到安慰的是楚王那隻始終摟著她的肩頭的溫暖的手……眼前忽然一亮,可怕的白光和尖嘯聲消失了。 
    麗日當空,萬裏無雲。她發現他們站在一個漂亮的花園裏,他們的腳下是一座小山,山前是一泓清澈的池塘。池塘對麵,有個少女正在發呆,眼睛無意識地看著水麵。忽然那少女身子一震,緩緩抬頭向這邊看來。 
    少女皮膚黝黑,瘦瘦小小,但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這雙眼睛中顯出了極其驚恐的神色。 
    楚王道:“你明白了嗎?”季薑點點頭道:“我明白了。”池塘對麵的少女呻吟了一聲,昏倒在地。 
    又回到夜色深沉的泗水岸邊,月亮的清輝依然灑落在緩緩流淌的泗水河上,泛著陣陣銀光。 
    楚王道:“你還有什麽問題嗎?”季薑道:“有。” 
    楚王道:“你說。”季薑道:“龍羲是在這個時代失落的玉雉,可那玉雉卻又明明早在五百多年前就供奉在秦國了。那麽在龍羲失落之前的五百多年前時間裏,世上豈不存在著兩個玉雉:一個在龍羲那兒,一個在秦國的祠廟?可玉雉又明明隻有一個啊!” 
    楚王道:“是隻有一個。秦國的那個,就是龍羲的那個,沒錯。我說過,時光變形的時候,會發生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還記得那兩匹一模一樣的‘追風’嗎?其實,那不是兩匹‘追風’,而是一匹。還有剛才,你不是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嗎?這似乎令人難以理解,其實那隻是因為我們長期生活在單向勻速的時間流中,無法跳出來看到它的全景。這樣吧,想象一根長綢帶,當我把它彎過來結成一個圓環,它是幾根?” 
    季薑道:“當然是一根。”楚王道:“很好。那麽當我把手伸進圓環的兩側,把這帶環繃直了呢?”季薑道:“還是一根。”楚王道:“不錯,確實是一根。但假設這繃直的綢帶環上有一個微小的生靈,比如螞蟻,它太小了,以至於視線還達不到我的手繃著的兩頭,那麽在它的眼裏,將看到幾根綢帶?” 
    季薑猶豫了一下,道:“兩根。” 
    楚王道:“是的,它將看到兩根一模一樣的平行著的綢帶,一根是它所行走的。另一根在它對麵。這種情況,就近似於時光變形造成的種種異象。” 
    季薑思索著,不說話。楚王也不催問,靜靜地等著。他知道理解這一切的艱難程度。許久,季薑道:“我想我已經明白了。不過我還有第二個問題。”楚王道:“你問。”季薑道:“龍羲用玉雉為你打開的古道,就是陳倉道吧?”楚王道:“是的。” 
    季薑道:“它為什麽不選擇棧道呢?據我所知,當時棧道才焚毀了幾個月,而陳倉道已經荒廢了五百多年了,想來重現天日的難度應該大於棧道,它為什麽舍易就難呢?” 
    楚王歎道:“隻因那時它還心存僥幸。” 
    季薑道:“心存僥幸?”楚王道:“它希望選擇一條荒無人煙的道路可以減輕‘變異波動’。褒斜棧道自古商旅往來頻繁,很難找得出一個月的空當。如果不慎將那些路人裹進這場‘時空扭曲’,無疑將加劇未來曆史的動蕩,使它更難以控製。隻是它沒有想到,這道‘變異波’的產生,根本與道路本身無關,完全是由我造成的。” 
    季薑點頭道:“我明白了。”停了一下,又道,“我還有最後一個,也是最主要的一個問題。” 
    楚王眼中顯出期待的神情。季薑道:“你為什麽要消滅龍羲?”楚王道:“你說呢?” 
    季薑躊躇道:“難道是因為工程浩大勞民傷財?難道是因為它過於強大威脅到我們的生存?可不管怎麽說,它畢竟有過大恩於我們人類。沒有它,就沒有我們的今天啊。” 
    楚王點點頭,意味深長地道:“是啊,沒有它,就沒有我們的今天啊。”他說得很慢,似乎有意讓季薑把這句話的每一字都細細體會一遍。 
    季薑有些茫然,慢慢地,她似乎想到了點什麽……忽然,心靈深處像閃電般掠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但沒等她抓住就消散了,隻留下一陣極大的恐慌感。 
    楚王注視著她的臉:“你想到什麽了?”我想到了什麽?她拚命問自己,拚命地重尋那可怕念頭的出處,一點一滴,慢慢地,慢慢地……突然,就像一頭猙獰的怪獸猛地從地底鑽出,那個念頭一下子無比清晰地出現在她腦海中。 
    她被這可怕的陰謀驚呆了。楚王緩緩地道:“明白了吧?沒有始,怎麽會有終?沒有因,怎麽會有果?如果一開始就不是這樣,那麽今天的一切又何從出現?“如果我真的為它完成了移山填海的工程,那麽幾千年前那艘星槎就不會墜毀,龍羲就不會需要傳授文明給我們,以使我們在若幹年後有能力為它移山填海。 
    “多麽奇怪的悖論!如果它不曾傳授文明給我們,又怎麽可能挽救那艘星槎?但事實就是這樣。曆史隻能有一個,如果被更改,那麽更改過的曆史就會‘覆蓋’原先的。這是宇宙的鐵律!“記得在龍羲的神殿裏,我曾經問過它:它的信使第一次和我見麵時,曾告訴我,如果沒有它的幫助,我將終生鬱鬱不得誌。而現在,我已功成名就,割據稱王,那麽那個終生鬱鬱不得誌的‘我’又在哪裏呢?如果根本不存在那個‘我’,那麽當初它又是如何從時間的長河中預見到那個‘我’的呢?那時它笑而不答,隻給我看了一首詩。那是千年之後的一位詩人寫在那一個‘我’的衣冠塚旁的,抒發對一個終生懷才不遇者的同情。我看後惆悵了許久。然後它才慢條斯理地對我說:‘你看,沒有我的幫助,你依然會功成名就,隻是要到你死後!知道那一個‘你’是怎麽得到那名聲的嗎?‘你’死後留下了一部兵書,它的價值很久以後才被發現,隨之立即被所有用兵者奉為至寶。於是,‘你’的地位節節攀升,到處建起了‘你’的祭廟,年年都有‘你’的祭典,曆代朝廷都為‘你’追加封號。由侯而王、由王而帝、由帝而聖……然而這些身後的榮耀又有什麽意義?這個世界對活著的聖賢總是很吝嗇,而對死去的則很大方,因為隻有死人才不會對當權者的實利造成威脅。這樣不公平的曆史,難道是你願意看到的嗎?而我把曆史改成了現在這樣,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我被它的話深深地震撼了,並因此對它更為感激。但過後,我才想起來,它其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它為什麽要回避這個問題呢? 
    “後來我明白了。因為那個終生不得誌的‘我’確實存在,隻是被現在這個功成名就的我‘覆蓋’了。存在是事實,不存在也是事實,然而不存在比存在更真實。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龍羲不敢把這可怕的後果告訴我,它怕我由此推斷出施行工程帶來的災難性後果:文明毀滅! 
    “當最後一鏟土鋪上大海中那片人造陸地,想象一下吧,會發生什麽?沒有文字,沒有衣冠,沒有禮儀……一切複歸於蒙昧!茹毛飲血,穴居野處,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不是國王,你不是婢女,你我也許認識,也許不認識——不,甚至可能根本就沒有你我。龍羲對我們的曆史篡改得太多了,該發生的戰爭沒有發生,該死亡的戰士沒有死亡,該減少的人口沒有減少。 
    “當然,從龍羲的角度說,文明既是它賜予的,它自然也有權收回。事實上,那個沒有經過它任何幹預的曆史才是該我們所有的。可是從我們的角度說,智慧之門一旦開啟,便誰也無權將它關閉——包括開啟它的人或神。由蒙昧進入開化可以,由開化複歸於蒙昧絕對不行! 
    “所以,我必須毀滅它,不是因為工程浩大,不是因為強弱懸殊,而是為了文明的安全。” 
    月上中天,盡管是在春季,季薑還是感到一陣陣寒意。“那麽,”她道,“為什麽要把這個故事告訴我?” 
    楚王溫和地看著季薑:“你還不明白?需要有人把這個陰謀揭露出來,但不是現在。你,帶上玉雉,到一個人類已有足夠的智慧理解這一切的時代去!把這一切公之於眾,使後人永遠不要再受它的誘惑,去做自掘墳墓的蠢事。” 
    季薑顫聲道:“我嗎?就我一個人?”楚王道:“是的,就你一個人。我找了很久,你是最合適的。你很年輕,又那麽聰明,會做好這件事的,對嗎?”季薑道:“那麽……你呢?”楚王道:“我留下,在這個時代和它周旋到底。”季薑惶急地道:“不,不,你鬥不過它的,我們一起走!” 
    楚王和藹地微笑著,道:“聰明的丫頭,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它不會放過我。它有著幾乎無限長的壽命,如果我逃走,它會在漫長的時光中不停地追蹤我,使你我都無法安全。” 
    楚王的微笑絞得季薑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可是……”她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淌了下來,“留下來是死路一條啊!它會向你展開報複的。” 
    “報複已經開始了,”楚王道,“去年在定陶就開始了。好季薑,不要哭,這是天意。”楚王說著,抬起頭來,看著滿天繁星,“最初,我不相信天意。後來,我相信天意。再後來,我以為神意可以改變天意。而現在,我才知道,神意之外還有天意。” 
    季薑哭道:“什麽神意天意!我們有玉雉,讓我們改變天意吧!”楚王道:“不,季薑,不要這樣。天意是無法違背的,擁有玉雉也一樣。還記得張良跟我說過的‘福分’之類的話嗎?我曾對此不以為然。現在才知道,他是對的。就是玉雉告訴的我,我將走什麽樣的路。這條路確實不好走,但我還是要走下去,這是我利用玉雉打通陳倉道違背了天意的代價。如果我利用玉雉逃脫,那就是再次違背天意,將會付出更大的代價。天意的設定有它自身的規律,那是一種比龍羲的力量更強大的力量。憑借外力也許可以一時扭曲它,阻遏它,但它終將恢複平衡。表現在具體的事情上,那就是,得到了不該得到的,就會失去不該失去的。” 
    季薑道:“可你沒有得到不該得到的呀!打通了陳倉道又怎樣?奪取了天下又怎樣?獲得了王位又怎樣?那本來就是你該得的呀!淺陋如項羽、粗鄙如劉邦都能得到的,難道你反而不能得到?大王,你是人中龍鳳,你是這個時代智慧的頂峰,你本來就該權傾天下,你本來就該名揚四海,得到這些你當之無愧啊!如果天意不讓你得到,那算什麽天意!這樣不公平的天意,憑什麽要去遵循?這樣不合理的天意,為什麽不能反抗?” 
    楚王撫摸著季薑被眼淚淌濕了的臉頰,道:“我也曾懷疑過天意的公正,但現在,我知道了,天意沒有錯。是的,我是擁有過人的智慧,然而,這智慧是什麽方麵的呢?戰爭。換言之,就是殺人。在這個幾乎沒有人是我的對手的時代,我的每一條計策都有驚人的殺傷力,這是上天所不能容許的。它必須遏製我的命運,否則我會吞噬整個世界的。季薑,你懂嗎?誰也沒有錯,錯的隻是我自己。是我生不逢時,提前了數百年甚至上千年來到這個世間。” 
    季薑淚眼蒙矓地望著楚王,好一會兒,才道:“大王,你……你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的命運了?” 
    楚王道:“是的,我還知道你的命運,知道這個世界的命運。不久前,變異波動終於平息了,玉雉讓我看到了一切。你會好好照我的話去做的,你會挽救整個文明,世界也會安然無恙地存在下去……” 
    季薑道:“你呢?你自己的命運呢?你最終會怎樣?”楚王不語,把臉轉向別處,許久,才輕歎了一口氣,道:“到了未來,你去看史書吧!” 
    季薑心中一寒,撲到楚王身上,大哭道:“不!我不走!我要陪伴著你!不管你是什麽命運,我都要陪伴在你身邊,不讓你感到孤獨。” 
    楚王輕撫著她因哭泣而聳動的雙肩,歎了口氣,道:“好丫頭,那不是你的命運。你可以再陪我一段時間,但我們總有分別的一天。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不要再多留戀,不要再多拖延,知道了嗎?” 
    季薑泣不成聲地道:“知……知道了。” 
四月,五月,六月……日子快得像飛梭一樣,留也留不住。十二月的一天,楚王終於催她出發了。季薑看著楚王,道:“一年都沒滿啊,大王。就讓我陪滿你一年,好嗎?”楚王搖搖頭,道:“這不是由我決定的。時間已經到了,你沒有看到那道詔書嗎?” 

季薑道:“什麽詔書?”楚王道:“皇帝巡遊到了雲夢澤,要在陳縣會見諸侯。”季薑道:“皇帝巡遊,關我們什麽事?為什麽他來,我就必須走?”楚王道:“季薑,你一向很聰明的,怎麽會看不出來呢?你在欺騙自己,是不是?季薑,該來的終究會來,不會因為你的自我欺騙而消失。所以,你必須麵對現實。皇帝不是喜歡遊山玩水的人,他此次南巡,分明是針對我來的。我隻要一去朝覲,就回不來了。龍羲控製了皇帝,皇帝控製了我,你怎麽還能待在我身邊?你想讓龍羲發現玉雉的下落嗎?” 
    季薑哭道:“那你就不要去了,不要去了,好嗎?” 
    楚王道:“沒用的,季薑。我說過,該來的終究會來。龍羲比你我都聰明得多,我不去朝見,它還會想出別的法子來,我最終是逃脫不了的。” 
    季薑道:“可龍羲有什麽理由挑撥皇帝來對付你?你沒有對不起皇帝的地方啊!你為他打下江山,你對他再三忍讓……他怎麽可以聽信一個妖物的讒言來這樣對待一個功臣啊!他又有什麽理由這樣做啊!” 
    楚王道:“龍羲不需要進讒言,它隻需把鼎心的效用告訴皇帝,就足以使皇帝恨我入骨了。至於明的理由,可以隨便找,也許是請封齊王,也許是鍾離昧的事,也許……” 
    季薑道:“鼎心?就是被你擲入泗水中的那個小東西嗎?” 
    楚王道:“是的,它是九鼎的心髒。有了它,就能使沉睡的九鼎重獲生命,成為統治天下最有力的工具。” 
    季薑道:“既是這麽珍貴的寶物,你為什麽還要毀了它呢?你為什麽不把它獻給皇帝以免禍呢?你應該知道皇帝會為此向你興師問罪的啊!” 
    楚王道:“是的,我知道,可我還是要毀了它,因為它的存在違背了天道。”季薑道:“天道?什麽天道?”楚王道:“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就是天道!九鼎的存在,使帝王們不必費心於用仁政討好民眾,而隻需仗著器物的神力維持統治,這是違背天道的。我曾對皇帝的使者說,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殘暴的統治長存。其實我心裏知道,這話不完全正確。神物確實可以延長暴政的壽命,夏、商、周的空前長命就是明證。九鼎使民間的反抗行為稍有規模即遭鎮壓,使國君不荒淫殘暴到極點便不會被推翻。帝王們於是有恃無恐,肆意威福。夏桀、商紂、周厲王……這些罕見的暴君為何會出現?因為他們有九鼎在撐腰啊!為什麽在夏朝之前,帝位被視為苦差使,人人都要推讓?為什麽在夏朝之後,帝位被視為至尊,人人都要爭搶?因為九鼎就是夏禹時鑄成的啊!所以,九鼎必須毀去,因為天道必長存。” 季薑道:“可是……可是,鼎心在你手裏,你就從來沒有想過……沒想過拿它為自己所用嗎?” 
    楚王歎了口氣,道:“怎麽沒想過?那是多大的誘惑啊!四年前在關中,鼎心已經在我手裏,九鼎又毫不設防地出現在我麵前,我正手握重兵,沒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得到它。當時我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製住自己啊!那是可以不勞而獲的天下,那是可以坐享其成的統治,我為什麽不要呢?那麽多帝王都用過來了,每個人都用得心安理得,我有什麽義務從我開始中斷它的使用呢?但我終於抵製住了這個誘惑。如果我不從自己開始中斷,以後恐怕沒人能下得了這個決心了。就是我自己,如果再來一次的話,我都不敢肯定是否還能做出同樣的選擇。唉,那誘惑太叫人心動了。” 
    季薑道:“大王,你……你總是這樣,顧念天下蒼生的安危,甚於顧念自己的生死榮辱。可……可命運為什麽對你這麽不公……” 
    楚王道:“別這麽說,季薑,命運對我已經夠好了。原來天意注定下的我是要困厄一生的。我還記得龍羲給我看的那首詩,它存在於被‘覆蓋’的曆史中,今後是不會再有了。”楚王說著,凝神思索了一會兒,輕輕吟誦道: 
    “長恨此生不逢時,“才堪經緯有誰知?“千秋盛名身死後,“奈何當年人未識。 
    “你看,比起那一個‘我’來,現在的我是多麽幸運呀。權勢、財富、榮譽……年輕時所渴望的一切我都得到了,也都享用了,就算再失去,又有什麽可遺憾的呢?” 
    謁者通報:有個自稱叫彭鏗的黑衣人求見。楚王道:“讓他進來吧。” 
    季薑道:“他來做什麽?來參觀他主人的傑作嗎?來欣賞我們的落魄嗎?哼!現在倒不神秘兮兮地叫這個客那個君了,真名都亮出來了。長生不老很了不起嗎?” 
    楚王道:“季薑,別這樣,他不是個壞人,長生也沒有給他帶來快樂,你沒見他從來沒有笑過嗎?” 
    黑衣人進來了。他站定後,靜靜地看著楚王,慢慢地,他一向冷漠的眼裏似乎多了一種複雜的東西。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敢肯定,是否真正認識你。”他歎了一口氣,道,“這次我來,不是代表我主人,隻是自己有一些疑問想問,不知你能否回答我。” 
    楚王道:“你問吧!”彭鏗道:“劉邦定陶奪軍,以楚易齊,這些舉動都足以激起你舉兵反叛了,你為什麽毫無動作,任由他擺布呢?以你用兵之能,還怕一個劉邦嗎?”楚王道:“劉邦本不足以當我一擊,可有你主人在,就不同了。他那些舉動,不正是你主人挑唆的嗎?”彭鏗道:“是的。” 
    楚王道:“它想挑起一場戰爭,可沒想到我根本不應戰,是吧。” 
    彭鏗道:“是的。他很意外,也很掃興。”楚王道:“它為什麽會掃興呢?我這樣束手就擒,它應該感到滿意啊!”彭鏗道:“我也奇怪。他有些想法我無法理解。他說,你使他少了許多複仇的快意。還說,他暫時回不去了,在這個世界上又很寂寞,隻有你勉強可以算是他的對手,原想和你鬥一陣消磨點時間的,哪知道你一開局就認輸,他覺得很失望。” 
    楚王點點頭,道:“這就是我不抵抗的原因。你看,你主人企圖玩一場戰爭遊戲解悶,而這是一場貓戲鼠的遊戲,我沒有絲毫勝算。既然早晚是輸,又何必把那麽多人拖進來陪葬呢?你以為我打過這麽多場仗,就把戰爭看得很隨意嗎?不,對我來說,戰爭從來就是最神聖的事情。很久以前,師傅就跟我說過:兵者,凶器也;爭者,逆德也,故不得已而用之。《孫子》開篇也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我的所有用兵之能,都來自這些先賢,我不能違背這一行的宗旨。對戰爭來說,沒有比目的更重要的了。戰爭的目的是什麽?是止戈為武,是用盡量少的傷亡製止更大的傷亡,而不是反過來,你明白嗎?” 
    彭鏗喃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慢慢後退幾步,轉身向外走去,“你是真正的英雄,曆史會記住你的。我有無限長的生命,可曆史不會記住我。” 
    季薑看著彭鏗遠去的背影,心中一陣淒涼,道:“讓曆史記住有什麽好?大王,我寧可你能獲得長生。” 
楚王柔聲道:“那我就不是你的大王了。季薑,時間差不多了,你也該走了。”季薑忍著淚道:“大王,讓我再為你梳一次頭吧,將來我想為你梳也梳不到。”楚王點點頭,坐下來。 
    季薑解下楚王的王冠,鬆開發髻,楚王長而烏黑的頭發垂落下來,披拂在背後。他靜靜地坐在那裏,仿佛一座輪廓分明的雕像。季薑輕輕為他梳著頭發,想起第一次見麵給他梳頭,為了發髻的偏向跟他爭吵的情景……你給我梳的什麽玩意兒?胡鬧!快解了重梳。好玩了,自己外行搞錯了,人家幫你糾正,還不領情。 
    胡說,什麽外行內行?我幾十年來一直是那樣梳的,要你給我亂來?快給我重梳! 
    亂來?到底是誰亂來?你又不是楚王,紮什麽右髻?我們齊人都是發髻偏左的,難道你這個做國王的倒要跟臣民反著來?好,我這就給你重梳! 
    別!別解!呃,算我錯怪你了。不是“算”,你就是錯怪我了。 
    好吧,就是錯怪你了。喂,生這麽大氣幹嗎?我本來就是楚人,不知道你們齊國的風俗。 
    那你就該虛心一點,多聽聽,多看看呀! 
    …… 
    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像飄逝的輕風,像幻滅的春夢,快樂而又短暫。從今往後,她將孤身跋涉在不可知的命運之途上。她還不到二十歲,但她知道,在她此後的人生裏,再不會有天真的歡笑了。 
    她的眼淚流下來,落在自己的手上、梳子上,落在楚王烏黑的頭發上,一滴,兩滴……她挽起楚王的頭發,左,還是右? 
    忽然,她扔掉梳子,衝到楚王麵前,跪下,一把抓住楚王的手,道:“大王,讓我們忘掉龍羲,忘掉星槎,忘掉移山填海,忘掉這一切。讓我們找一個全新的時代,重新開始吧!我們可以混跡於茫茫人海,在深山、在鄉野、在市井,隱名埋姓,過一輩子普通人的生活,讓龍羲永遠找不到我們。” 
    楚王道:“季薑,我不能佯裝不知道這一切。你知道,它的陰謀一旦實現,整個文明就會……” 
    “哦,大王。”季薑哭道,“別管什麽陰謀,別管什麽文明,別管什麽天下蒼生,也許什麽都不會發生呢?也許會有別人製止它呢?我們現在都好好存在著,可見它注定不會得逞的,我們何必非要出這個頭呢?” 
    楚王道:“季薑,我難道沒有告訴你嗎?改變過的曆史會覆蓋原先的,我們不能心存僥幸。文明到現在還存在,隻因為你我到現在還沒有放棄。季薑,你不要哭,你應該感到驕傲。我們都是被上天選中的。我注定要摧毀它的巢穴,而你,注定要在它重建一切之前,將它的陰謀公之於眾。” 
    季薑哭道:“世上有這麽多人,為什麽偏偏是你?為什麽偏偏是我?別人都渾渾噩噩地享受著文明,為什麽唯獨你我要為文明的存續奔走犧牲?你苦心孤詣地拯救了這個世界,可是有誰會知道,有誰會感激你呢?大王,大王,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呀?你這麽做能得到什麽呀?” 
    楚王輕輕為季薑拭去臉上的眼淚,道:“我什麽都不會得到,可我還是要這麽做,我既然知道了它的陰謀,就無權再過安寧的生活。也許,上天賜予我那樣的智慧,就是讓我來完成這艱巨的使命的。我總算做得還可以,對得起上天的厚賜。季薑,你不要為我哭泣。我的使命已經完成,我可以休息了。可你要做的事還很多,也會遇到許多艱難。你要適應迥異於現在的環境;你要學會不同於現在的語言;你要小心應付不懷好意的人……記住,不要到過去去,那是龍羲控製下的時代。去未來,去一個安全的時代,把這一切寫下來,把它的陰謀告訴世人,永遠斷絕它的希望。據我所知,上一次它製作玉雉用了三千多年,這次它有經驗了,也許隻要兩千多年,所以,你一定要在這段時間裏完成任務,知道嗎?” 
    季薑含淚點頭。楚王道:“如果你在曆史的長河中發現又有術士在鼓動統治者煉丹,在搜集丹砂、雄黃之類的東西,那麽你就要警惕。這說明龍羲正在活動,並且已經控製了那統治者,你不能久留,要盡快離去,記住了嗎?” 
    季薑再點頭。楚王道:“象齒焚身,懷璧其罪,玉雉的異能一定會引起許多人的覬覦,等你完成任務後,就立即把它毀了,記住了嗎?”季薑撲進楚王的懷裏,放聲大哭道:“可是……可是我想用它回來看你呀!”楚王道:“不!不要回來,永遠不要回來!這是一個危險的時代。現在的我,已經有了現在的你,不用將來的你來陪伴了。把我記在你心裏吧!想我,就去史書上看我。記住這個朝代——漢朝。”說完,楚王從懷裏取出玉雉,打開,調節,再合攏,輕輕放入季薑手中。 
    雊!雊!雊!淒涼的野雞叫聲響了起來,溫柔的白光慢慢籠罩在季薑身上。 
    季薑看著楚王逐漸模糊的身影,感到嗓子像堵了什麽東西,費了很大的勁,才道:“大王,這些年來,你難道就沒有……就沒有……” 
    楚王的聲音從那越來越濃的迷霧外傳來:“季薑,我喜歡你,我知道你也喜歡我,但那不是愛,那隻是因為你我都感到寂寞。這是一個智者很難找到知音的年代。去未來吧,那裏有許多聰明人,你會找到真正的……” 
    一陣巨大的尖嘯聲淹沒了楚王的聲音。季薑大哭道:“不!不是的!大王,你心裏知道,不是……”然而尖嘯聲使她連自己的哭聲都聽不到了。她流著淚,在時空的迷霧裏伸出手,哀婉而無力地想抓住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有抓住。乳白色的海洋裹挾著她瘦小孤單的身子,向陌生的時代飛逝而去…… 
    她用了兩年時間,才學會了這個時代的語言文字。一切都變化太大了。 
    這是一個喧囂繁華的時代。高度繁榮的文明使煉丹家不再有容身之地,空前龐大的人口是她安全的保障。她悄悄地生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時常感到深深的寂寞。 
    是的,這裏有很多聰明人。他們懂的東西真多,甚至比她的大王還多,然而她總覺得他們身上少了點什麽。她再也沒有遇見過像她的大王那樣的人。 
    從一本叫《史記》的書上,她知道了她的大王後來的命運:貶謫、軟禁、誅殺。與他一同被殺的,還有他的全部宗族。誅殺的理由,是他企圖勾結陳豨謀反。 
    她已經憤怒得沒有眼淚了。她知道他與陳豨素無交情,並且知道還從來沒有哪一個謀反者會愚蠢到在京師重地舉事。然而曆史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時間又往往會將謊言變成真理。 
    現在,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她才知道,他身懷曠世才華而甘心就戮的真正原因了。 
    她坐在書桌前,鋪開紙,拿起筆——這種握筆姿勢她至今還沒習慣——沉思著。她已經小心翼翼地生活了很久,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不管過去了多久,人心中的貪欲依然和幾千年前一樣存在著,也許更強烈。她的身份一旦暴露,懷有各種各樣目的的人會立刻蜂擁前來,使她永無寧日。 
    但她必須開始了。也許龍羲正隱藏在這世界的某個陰暗角落,虎視眈眈地尋找著新的獵物;也許就在某個她看不見的地方,一樁新的交易已開始進行,又一個優秀而不得誌的年輕人,正被名利、權勢、地位等各種誘餌誘入陷阱……她必須開始了。為了文明的安全,為了她那冤死的大王的囑托。 
    她提筆寫道: 
    “天很冷,春天還沒有到來的跡象。“一個衣衫單薄的年輕人獨坐在河邊釣魚。因為冷,他瑟縮著身子,抱緊了蜷起的雙腿,下巴擱在膝上。他的眼睛似在望著水上的浮子,又似什麽都不在看。“遠處陰陰的林子裏,有個黑衣人正冷冷地盯著他。 
    “……” 
    成文於2004年1月 
    修訂於201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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