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蛟與龍 下

來源: 玉珠 2015-04-04 03:56:0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0944 bytes)
回答: 卷二 蛟與龍 上玉珠2015-04-03 10:39:01


裴行儉腳不點地,去勢如風。風火輪咒能將速度增強許多倍,此時的他當真如電閃雷鳴。

他閃電一擊,與張三郎對了一刀,便知道自己不是這大胡子對手。雖然全力進攻,定然還能再對上幾招,但自己的任務是引他出來,因此也不戀戰,一槍刺出,轉身便跑。他腳底有那風火輪神行咒在,速度之快當真有若鬼魅,連自己都嚇了一大跳,但身後總是緊緊跟了個張三郎,距離居然絲毫不減。他心慌之下,隻是拚命奔逃。

太快了,身上都已冒出了熱氣。裴行儉也記得明崇儼說過,這風火輪咒雖然神奇,但速度太快,人不能長時間承受這等速度,否則會周身起火,焚身而死。現在他就覺得渾身都已燙得像淋上了滾水,汗水剛一沁出毛孔就立刻被蒸為蒸汽,整個人都籠在一片白霧之中。

不行了。裴行儉心中叫苦,但他武功不凡,索性長吸一口氣,身形一沉,穩穩站住,長槍在地上一支,槍尖正對準衝來的張三郎。

張三郎衝來的速度極快。以這速度衝過來,比長槍發出全力一擊的力道更大。裴行儉武功精強,這招千斤墜使得漂亮之極,一眨眼間便已定住,張三郎收不住腳猛衝過來,槍尖登時沒入他前心。

正當裴行儉以為要看到血花四濺的樣子時,張三郎的身影忽地一陣模糊,整個人化作一團煙氣消散了。見到這副情景,裴行儉像被蛇咬了一口一般,不由一怔。張三郎不管使出什麽武功,便是突然間也疾停,或者以刀破開自己的七截槍,都不能讓裴行儉詫異,眼前這樣子,著實讓人嚇了一跳。半晌,他伸手在槍尖之前晃了晃,還以為張三郎突然成了個隱形人,但手到之處,什麽也沒有,張三郎這人便如突然間融化在周圍的夜色之中了。

又是個術士。裴行儉想著,抬起了頭看向後麵。他與明崇儼見這大胡子殺人若草芥,而方才那兩人本領大為不俗,在張三郎刀下卻直如魚肉,心知不好對付,才定下這條計策,自己將他引開,由明崇儼救出車中的明月奴。主意打得周詳,直到方才也覺得每一步皆如願以償,卻想不到還會出這等亂子,自己傻乎乎地被一個幻影追著跑了這許多路,而留在車邊的明崇儼……他心中大急,顧不得害怕,轉身便向回衝去。他身法雖然不弱,現在腳下已沒了風火輪,已不能如方才一般快如鬼魅,隻是嫌慢,也恨方才逃得太遠了。七拐八拐,回到方才那地方,卻見那輛車已不見,隻有明崇儼一個人呆呆地站在路中心。裴行儉心下大為慌亂,三四步便已衝到明崇儼跟前,心中不住價念道:“南無阿彌陀佛,可別出事。”待到了明崇儼跟前,見他兩眼明亮,並不是一具僵屍,這才放下心來,道:“明兄,你沒事吧?”

明崇儼的頭發已被雨水打濕了,一副茫然的樣子,喃喃道:“明天,他要去會昌寺。”

裴行儉在一邊卻變了臉色,道:“真要去會昌寺?”

明崇儼點了點頭,道:“陛下明日也要去會昌寺。明姑娘借刀傀儡所傳之信,就是這個吧?”

裴行儉終於點了點頭。明月奴說自己被關在漢王別府留仙閣中,漢王要行刺陛下。這事已直通至尊,而裴行儉所在南衙本官正是李元昌,想要報信,越過李元昌是不可能的,就算行怕也沒人會相信。他年輕氣盛,隻盼能在暗中阻止李元昌的陰謀,可現在才知道,李元昌竟然聘請了張三郎做刺客。他一向自詡武功,可是隻與張三郎對了一招但氣為之沮。

現在的自己,絕對不是張三郎的對手。他喃喃道:“明天陛下有袁天綱、李淳風兩位大人陪同,應該不會有事……”

袁天綱與李淳風兩人,在民間已被傳得神乎其神,幾同半仙,隻是裴行儉也不知道這兩人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當不當得成張三郎的對手。如果明天張三郎行刺成功,那這個正在走向昌盛的大唐,轉瞬間就又要成為分崩離析的亂世了。他們明明知道了這個大秘密,可就是投報無門,心中更是惶惑。裴行儉打了個寒戰,強笑道:“對了,明兄,那大胡子怎麽會放過了你?”

明崇儼的眼裏閃過一絲痛楚,低聲道:“我也沒想到,明姑娘居然會救我。”他先前在背後總是稱明月奴為“閹人閹人”的,但方才張三郎要殺自己時,明月奴卻說隻要放過自己,便答應照張三郎所說的話去做,張三郎這才饒了自己一命。他感念明月奴這份人情,終於也改了口。

裴行儉皺起眉頭,將七截槍收好,想著方才張三郎的身外化身之術,亦是心寒。張三郎和武功法術,兩臻絕頂,就算自己和師傅聯手也不見得鬥得過他。他咬了咬牙,道:“不成,就算拚得一死,也不能讓他得手。”

明崇儼忽然道:“不,不用去拚一死,其實我們仍然有一個機會。”

“去南昭郡王府?”

尹道法頭上忽地有汗流下來。張三郎微微一蹙眉,道:“正是。”心中卻有些不悅,忖道:“道法向來不弱,怎麽突然間像是退步了許多,會被那少年莫名其妙製住?現在居然連李玄通都要怕了。”

尹道法抹了把頭上的冷汗,強笑了笑,道:“主公見笑了。”他一抖韁繩,馬車重又開動,心中卻大是忐忑不安。

張三郎固然是天下無雙的奇士,卻也不知他師門所傳的絕頂秘密。極玄子、他,加上師弟餘七,分沾師門三宗,三人的本事恰恰互相克製。餘七正是知道自己所學能製住他,才會反出師門,刻意采別派法術來補己之短,如今自己已不能再製住他了。但他隻道極玄師兄早已身故,從來沒想到還會有人能克製自己的本領,現在師門所傳三支,反倒以自己這一支最弱了吧。想到方才明崇儼毫不費力就製住自己,他越想越是害怕。

也許,重新跟隨張三郎,才是自己唯一的求生之路。他咬了咬牙,又抖了下韁繩,馬車的速度也更快了些。

車中,明月奴和張三郎相對坐著。車外,細雨如織,後門方才被裴行儉一槍劈破,此時不時有雨絲飄進來,灑到她身上。明月奴向一邊閃了閃,張三郎已見,道:“明月奴姑娘,再忍一時吧,馬上便能到了。”

明月奴抬起頭,道:“張先生,你為什麽要去南昭郡王府?”

張三郎眼中閃過一絲嘲諷,道:“明月奴姑娘,雖說女子太過慧黠不是件好事,可老是裝傻卻更是不好。你應該知道,薩西亭的呼影為什麽叫呼影吧。”他見明月奴眼神仍是遊移不定,歎了口氣,道:“我聽你的話,已放過那小子了,明姑娘,也請你別想對我耍手腕。實話跟你說吧,呼影的意思便是如影隨形,呼之即來,那還是我幫薩兄取的名字。”

明月奴心頭猛地一跳,道:“是。”心底卻已涼透了,忖道:“原來他真個知道,什麽都別想瞞過他了。”她道:“張先生,你是想呼南昭郡王之影麽?”

張三郎微微一笑,道:“若是李玄通親自充當刺客,世民小兒不是呆子,不會信的,我要找的是另外一個人。”他見明月奴眨了眨眼,一副茫然的樣子,道:“算了,這事你想必真個不知,也不是騙我的。實話對你說,我要呼的是餘七之影。”

明月奴道:“那,你怎麽找到他?”

張三郎眼中又閃過一絲狡黠。他滿麵於思,本該是個極粗豪的相貌,但此時的樣子,卻狡獪如狐:“還有一事,肉傀儡到底是什麽?”

明月奴的身子一顫,厲聲道:“張先生,我隻答應幫你使用呼影,沒有答應你用肉傀儡!”

張三郎的笑意更是高深莫測:“明姑娘放心,其實我也猜得到,所謂肉傀儡,便是奪去一個活人的心魄,以人為傀儡,是吧?”

明月奴的眼裏已滿是敬佩。張三郎武功高強,法術精深,計謀亦是深遠,實是她平生僅見。她終於點了點頭,道:“正是。”

張三郎的手指在車壁上輕輕一敲,喃喃道:“李玄通這麽想要肉傀儡,到底打什麽主意?”

“怎麽樣了?”

餘七滿頭是汗,道:“稟王爺,餘七幸不辱命,三魂六魄都已到他體內。”他看了看閉目坐在胡床上,等如死屍的石龍師,歎了口氣道:“可惜他不是肉傀儡,否則先太子便已複生了。”

李玄通冷笑了一下,道:“就算他是肉傀儡,仍然隻是暫居的軀殼而已。”他撚了撚頜下短須,道:“既然他是胡人,那借口就要另找一個,以波斯奇士的身份引薦給天可汗陛下了,嘿嘿。”

他正待上前,餘七忽然攔阻道:“王爺,碰不得!”

李玄通一驚,道:“怎麽碰不得?”

餘七正待說話,眉頭忽地一揚道:“有人下來了!”

這地下秘室是極機密的所在,李玄通明令旁人不得入內。他也聽得洞口有被打開的聲音,怒道:“胡鼎這王八蛋,居然敢如此大膽!”卻見餘七的臉色忽然頹敗如土,心中一動,道:“是誰?”

他隻是輕聲說了一句,從那洞口處有人已跌跌撞撞跑了過來,正是胡鼎。李玄通暗罵了一句,迎上前去,低喝道:“渾帳!誰叫你下來的?”

胡鼎的臉也已如土色,嘴唇也在哆嗦,道:“王……王爺,是個大胡子,已經在花影廊前了。”

是虯髯客?李玄通也嚇了一大跳,看了看餘七,餘七輕輕點了點頭。李玄通卻微微一笑,道:“想不到這胡子膽大包天,難道真是三頭六臂不成?”

他轉身便向外走去,餘七跟上一步,小聲道:“王爺……”

李玄通淡淡道:“虯髯客縱然本領再大,到得此地又能如何?花影廊中,除非他是十殿閻羅,羅鄷鬼帝。”

餘七也不再說話。他知道李玄通雖然貴為南邵郡王,卻也是個極強的術士,這道花影郎看似木板石條搭成,不遮風雨,但隻消是在花影廊裏,自己也不會是李玄通的對手。他定了定神,道:“王爺,我去助你一臂之力。”

李玄通已走到洞口,道:“先不要出來,待我會過虯髯客再說。”

他腳下一錯,人走得更快了,三兩步便已到了洞口。甫出洞口,便聽得有人低低地“啊”了一聲,有個士兵跌跌撞撞地退了回來,到了門口,一屁股坐下。張三郎要殺進來,那人受命守護,死也不退後,但終究擋不住張三郎刀勢。李玄通也不理他,跨過這士兵的身體走出了小屋,揚聲道:“小王李玄通在此,可是虯髯公張先生來訪麽?”

夜還很深,細雨疏疏地打過。花影廊也不算長,但一眼望去,卻深邃無比,如一口橫過來的古井。黑暗中,卻聽得那一頭有個男人緩緩道:“某家遠道而來,郡王杜門不納,實在非待客之道。”

這男人的話也不甚響,聲音裏也有三分慵懶,但每個字都清晰無比,如在耳邊說出的一邊。李玄通心中一沉,心道:“果然好本領。”扭頭看了看倒地的那士兵。那士兵身上並無傷痕,卻隻張著嘴喘氣,動彈不得,竟是受張三郎刀氣所傷。他生怕張三郎會走出花影廊,忙踏上一步,道:“髯公見責,小王知罪,還請髯公海涵。”

李玄通長吸一口氣,雙手五指一錯,已成外獅子印,口中無聲地念道:“縛曰囉薩怛縛摩訶薩怛縛。”花影廊中原本也是黑暗一片,但隨著李玄通走入,兩壁忽然發出一陣淡淡的微光。隻是這種微光帶了七分鬼氣,花影廊中未見明亮,反倒更幽暗了些。黑暗中有些更黑的東西如流螢飛撲,似想躲開李玄通的身形,但李玄通身上卻散發出一股妖異之氣,那些淡淡的微光如無數極細的飛蟲,不住被他吸入。

虯髯客就在五丈以外。

五丈,若是平地上,隻是短短一段路而已。但花影廊彎彎曲曲,五丈之遙,已若天涯。李玄通已將渾身勁力都已催動,隻覺雙臂也似膨脹起來。他腳下一錯,人如融入黑暗之中,極快地向前。這條長廊他走得熟而又熟,閉著眼也不會走錯,五丈距離,隻是一瞬。黑暗中,忽覺眼前刀光一閃,他一咬牙,舉臂擋去,“當”一聲響,李玄通隻覺一股極寒的大力湧來,一條手臂幾乎要凍僵了,人也幾乎要閉氣而死。他心下大駭,知道自己也不是張三郎對手,猛地向後退去,口中已長呼一口氣,那些細細的螢光從他口鼻間吐出,比先前已黯淡了許多,借吐出這口氣息,李玄通才算化去張三郎刀上之力。人剛一站定,“叮叮”數聲,卻是幾段斷開的鋼環落到地上。李玄通雙臂都套有幾個鋼環,未脫為護臂,脫手即為暗器。與虯髯客刀氣一抵,右臂鋼環裂了一個。

黑暗中,卻聽得虯髯客道:“郡王原來學過西域釋門奇術,某家失敬了。”

李玄通身為郡王,不足讓他尊敬,而學過西域奇術倒讓他佩服。若是旁人說這話,李玄通定會嗤之以鼻,但虯髯客說來,李玄通雖然心神未定,仍是有些得意,道:“小王雜學,讓髯公見笑了。”

李玄通所學,乃是金剛薩埵法身咒。所謂金剛薩埵,又雲金剛手、秘密主,即是普賢之意。李玄通昔年與李靖麾師西進,在西域學得此術。這路金剛薩埵法身咒本是姑臧高僧曇無讖所傳,曇無讖本中天竺人,精咒人,西域號之為“大神咒師”,北涼玄始十年,河西王沮渠蒙遜迎之入姑臧譯經。後來北魏太武帝拓跋燾聞聽曇無讖之能,派人至北涼迎索曇無讖,沮渠蒙遜懼北魏之強,又怕曇無讖入魏後對己不利,命人刺殺曇無讖於途。曇無讖雖死,一身咒術卻傳了下來,至今已有兩百餘年。曇無讖所傳,屬密宗一脈,但此時中原尚無密宗,密宗一派,一直要到後來開元年間金剛智、不空、善無畏這開元三大士方才成形,而曇無讖的咒術也因為年代久遠,輾轉流傳,已混入諸多西域左道邪術,李玄通學到的也是此術,其實並非正宗密宗咒術。

張三郎慢慢踱上前來,道:“郡王既然也是術門中人,某家也不多說什麽了。某家波斯小友明月奴姑娘,有位師兄叫石龍師的,聽說為郡王所召,還請郡王網開一麵,讓某家帶走。”

李玄通聽他步子沉穩,一步步向前,心中已如亂麻。他也根本沒想到張三郎竟會如此殺上門來要人,本來石龍師此人不通肉傀儡,已是無用,但眼下餘七所煉三魂六魄已到了石龍師身上,哪裏還能把人交出來?他哼了聲道:“髯公威名,如雷灌耳。但髯公諒非無耳者,你如此欺人,真不將大唐律法看在眼裏麽?”

張三郎笑了笑,道:“郡王原來要與某家說律法。郡王手握北衙重兵,若雄兵在側,某家自然遵崇律法。隻是此間唯有郡王在此,匹夫一怒,血流五步。某家利刃在手,大唐律法於我何加哉。”

李玄通沉默不語,心中隻是不住叫苦。張三郎所說,自然並非虛言,他也知道此中厲害。但他的計劃都著落在石龍師身上了,若石龍師被他帶走,自己所謀全盤落空,自然萬萬不能。他咬了咬牙道:“若小王不從,髯公便要殺我麽?”

話剛出口,他忽地深深吸了口氣,花影廊中猛然間又暗了下來,周圍似有暗潮湧動,隱隱竟有鬼哭之聲。他雖知自己的功力較虯髯客仍有上下床之別,但事已燃眉,仍然不惜一戰。他練有一門鬼哭陣,唯有花影廊中方能施行,還從來不曾用過,現在靠這鬼哭陣,未必擋不住虯髯客。

他剛要發動鬼哭陣,張三郎忽然長歎一聲,道:“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聖士為鐔,以豪傑士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 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 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郡王,你廢諸侯之劍,而取左道邪術,不免本末倒置。”

張三郎所念,乃是《莊子》外篇《說劍》章中一段。李唐奉老聃為先祖,遵崇道門,《莊子》亦是必讀之書,李玄通自然讀過。他聽張三郎話中有譏刺之意,心中不服,反唇相譏道:“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 ,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髯公所修,乃庶人之劍乎?”

黑暗中,隻聽張三郎森然道:“庶人有劍,天子亦有劍。”

他的聲音忽地又響了一層,人也向前走了一步。張三郎步子甚大,此時距李玄通隻有丈許了,李玄通隱約已能看見他的身影,見他手中握著一柄二尺許的短刀,縱然隔得一丈,李玄通仍覺一股徹骨陰寒逼來。他一咬牙,正要發動鬼哭咒,哪知張三郎手忽地向上一托,那柄刀如同揉爛了的麵團一般突然間變長,呼地一聲,竟是燃了起來。火舌似是一條長蛇,將張三郎裹在當中。他大驚一驚,失聲道:“火化刀!”

張三郎手中之刀,乃是美酒化成,可以為冰為火。但這一柄刀也不過二三兩酒化成,照理一下子便已燃盡,但張三郎手中這條火蛇卻一直在燃燒,竟似燒不完一般。聽得李玄通的聲音,張三郎笑了笑,道:“郡王,某家火化刀能辟使鬼之咒,勿謂言之不預也。”

李玄通已是進退兩難。虯髯客之名,他也早有耳聞,但也不相信真如傳說中那般神通廣大。他修成鬼哭咒和金剛薩埵法身咒,自覺當不輸與虯髯客。但一交手下,功力已有不如,咒術竟然也被張三郎火化刀克製,實是毫無勝算。現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狠狠一咬牙,正待將鬼哭咒發出,身後忽然有個人道:“且慢,髯公。”

雨已漸止。花影廊四周,胡鼎將幾個北衙士兵扶著靠到簷下,推血過宮地醫治。張三郎出手雖狠,卻也頗存忠厚,竟然未傷一人,隻是以刀氣封住各人氣機。

看著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屬下,李玄通不覺頹然。這些士兵都是李玄通自元從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每個人都頗為不弱,但在張三郎刀下,竟是如此不堪一擊。他也不看身邊的餘七,轉身回屋向地道中走去,餘七緊隨在後。一進地道,門剛關上,李玄通便低聲道:“餘先生,你為何將石龍師送出?”

餘七看了看那些士兵,隻是低聲道:“王爺,張三郎術劍天下無雙,卻正如王爺所言,他根本不懂臣這門煉魂大法。”

李玄通眼中忽地一亮,道:“你是說……”

餘七眼中也閃過一絲得意,極輕地道:“臣之煉魂大法,雖然不如波斯肉傀儡一般隨心所欲,卻另有一功,中術之人受我暗示,可以聽我吩咐行事。虯髯客定會帶石龍師去見李元昌,到那時……”

他話說到半截,臉上已露出得意的笑容。李玄通恍然大悟,道:“那石龍師身上的三魂六魄就會到李元昌身上了?”

餘七更是得意,躬身施了一禮道:“王爺明鑒。李元昌乃陛下之弟,他去見陛下,自然名正而言順,到時由李元昌再轉到陛下身上……”

李玄通皺了皺眉道:“可是,張三郎定然會碰到這石龍師,萬一魂魄到了張三郎身上又該如何?”

餘七搖了搖頭道:“我的煉魂術說另有一功也好,其實該說是有個大毛病,便是不能隨意附在任何人身上,必要施法取得那人身上發甲之類方可,旁人接觸仍無異樣。”

李玄通眉頭忽地展開了,笑道:“怪不得你要我買通宮中的修麵待詔,弄來世民的頭發屑。”

餘七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這也是練魂大法的特效或者是大毛病。用了此術後,本人自然能被魂魄依附,但與他血脈相連之人一樣會遭奪舍。”

李玄通大吃一驚,道:“那我方才若是碰了他,我就變成故太子了?”

“正是。”

李玄通怔了怔,展顏笑道:“餘兄,你真不愧是本王心腹之人。”

此計若成,不但陛下的身體要被故太子奪舍,順便還除去了李元昌,實可謂一石二鳥。李玄通仰天笑著,餘七已在磕頭謝恩,卻不曾看見李玄通眼中閃過了一絲殺氣。



此時,在長安最寬的朱雀街上,一輛馬車快而無聲地疾行。

馬車駛去的方向,正是金城坊的會昌寺。在馬車上,明月奴與張三郎正並排而坐,他們對麵卻多了兩個人。一個是麵目呆滯的石龍師,身邊另一個,赫然正是餘七。石龍師雖然不動,終究還是個活人,可這個餘七麵無表情,人也一動不動,分明隻是個傀儡。

餘七之影已然呼來,接下來就看看世民小兒如何應付了。張三郎的嘴角笑意若有若無,眼中那種睥睨萬夫的豪邁卻直如狂潮湧動。

“薩兄說過,呼影有三法,分別是形影不離、如影隨形、移形換影,你會哪幾種?”

明月奴看了一眼坐在邊上的張三郎,馬上又垂下眼瞼,低聲道:“隻會兩種。”她雖然有心不說實話,但張三郎的目光銳利如刀,不自覺地便說了出來。

張三郎嘴角浮起一絲微笑,道:“噢,那就是不會移形換影了。”他手指在案上輕輕敲了敲,歎道:“薩兄當初向我演此三法,我便對他說此術漸入魔道,因此他將呼影封存。現在想來,我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中,隻怕不無妒忌之心,可惜了薩兄一生心血。”

明月奴聽他坦承當初妒忌薩西亭,心中更是佩服,道:“張先生,你既然知道已無成功之機,為何還要做?”

張三郎擰開酒葫蘆蓋喝了一口,道:“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勇者也。”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道:“天馬上就要亮了,明月奴姑娘,這最後的勝負便要揭曉。”

明月奴想了想,道:“張先生此計若成,天可汗定會以為是南昭郡王行刺。但萬一行刺竟然成功,豈不弄巧成拙?”

張三郎低低一笑,也不回頭,看著窗外的天空,眼裏忽地閃出一絲陰森,低低道:“李世民若破不了此計,天可汗之號,便歸張三郎所有了。”他看了看明月奴,臉上卻又浮起淡淡的笑意,道:“明月奴姑娘,那小子究竟是你什麽人?”

他問的,自然便是明崇儼了。明月奴沒料到他會問起這個,措手不及,道:“他?他也是我的敵人。”說得輕描淡寫,但臉頰卻浮起一絲紅暈。她膚色極白,雖是燈下,紅暈也很是明顯,顯是方寸大亂。張三郎見她方才還鎮定自若地與自己討價還價,一說起那少年便亂了心緒,暗覺好笑,心道:“果然,情之為物,擾亂心神如此。”他隻作沒看見,正色道:“既然是你敵人,明日他多半還會到會昌寺來,到時我一刀斬了他便是。”

明月奴明知張三郎說的多半是假,但見他沒半點玩笑的意思,先前殺那兩個追上來的術士時毫不留情,心頭一顫,脫口道:“不要!”話一出口,卻見張三郎眼裏已滿是譏嘲之色,不禁又羞又氣,歎道:“張先生,我會按你所說去做的,你不要再胡亂殺人。”

張三郎終於忍耐不住,笑道:“某家水火刀下,不曾妄誅一人,嗬嗬。明月奴姑娘,你那個敵人倒也有情有義得緊,居然敢追到李元昌府中來救你。”

明月奴歎了口氣,心道:“他也不是來救我……隻是他若不是來救我,何必又甘冒這奇險?”

她看了車窗。窗紙上已是淡白一片,第一線曙色已經降臨。對麵,石龍師正靜靜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張三郎將他從李玄通府中帶回,石龍師便一直如此,張三郎也不知他中了什麽邪術。要讓石龍師複原,隻怕得另想辦法了。她正想著,卻聽張三郎道:“隻是你這般對他,他好像對你並不十分領情,甚至還有些說不出來的味道,到底為什麽?”

張三郎察言觀色,隻覺那個叫明崇儼的少年對明月奴實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似乎既有感激,也有點厭惡。他自詡胸羅萬有,就是這件事怎麽也想不通,梗在心中當真不舒服。雖然根本不是什麽要緊的事,仍然忍不住要向明月奴問個清楚。

明月奴臉又是微微一紅,道:“他……他一直以為我是閹人。”

“撲!”

饒是張三郎這一張令人望而生畏的臉,終於也憋不住笑了起來。

尹道法團身縮在車裏。淩晨的長安,像是一個大夢初醒的巨獸,漸漸又有了生氣,但他身上卻越來越冷。在他心裏仍然想著那個少年。

極玄師兄果然有傳人。隻是自己年紀老大,已不能如餘七一般臥薪嚐膽,博采眾家之長來補己之短。師門三派,現在倒是以自己這一派最弱了,良禽擇木而棲,也難怪紇幹承基與彌光不願再追隨自己。

他少年時頗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雄心,出道時也是江湖上後起的少年英俠,可是造化弄人,如今卻成了十二金樓子這個刺客團的首領,有時想起少年時的熱血,便有些悲哀。

不要想了。他搖了搖頭。蒙主公不棄,從此就跟隨主公吧,就算下半生庸庸碌碌,也算頤養天年了。

他想著,卻覺周身骨節有些酸痛。中了那少年的定身術後,似乎自己的功力也急劇減退了許多。以前隻聽說過師門三鼎足,互相克製,但他從來不曾和師兄交過手,難道遭到克製便是如此麽?

現在主公已經動手,成與不成,隻在兩三個時辰後便見分曉。他想伸展一下因為久坐而酸痛的腰,哪知剛要長身,這身體卻如何不屬於自己一般,渾身都動彈不得。他大吃一驚,提了口氣,但內息空空蕩蕩,根本提不起來。

“師兄。”

黑暗中,身後傳來一個人陰惻惻的聲音。聽得這聲音,尹道法心頭忽地一沉。

這是紇幹承基的聲音!

如果是那個叫明崇儼的少年或是餘七,他頂多隻有吃驚,不至於有萬念俱灰之感。他想要怒喝一聲,但嘴唇也似千鈞之重,隻是嘴唇翕動了一下,根本發不出半點聲音。

一個人影出現在他麵前。雖然一身黑衣黑褲,但尹道法自然知道眼前這人是誰,便是這一路魅影大法,也是自己所傳。但是他用盡渾身力氣,仍然發不出半個字來。

紇幹承基垂下頭,低低笑了一聲,道:“師兄,你不是一向教我們,受人錢財,替人消災麽?為何受了漢王殿下禮聘,卻又轉投他人?唉,小弟不才,卻不敢如此不講信義,隻得奉命大義滅親了,還望師兄恕我。”

尹道法心中已是亂成一片,他拚命想要調勻呼吸,但此時就算指尖腳跟都已麻了,唯一能動的也隻是一雙眼睛而已。他盯著麵前這人,想要怒罵,但怒火僅僅是從眼中噴出而已。

紇幹承基也看到了尹道法的眼神,又是低低一笑,道:“師兄,你老了,這門西京西華觀的縛鬼品不是你能解得開的,不用白費力氣了。”

西京西華觀的法術,以《太上洞淵神咒經》為本,屬道家法術,與十二金樓子也是同源異派。隻是十二金樓子與旁人無涉,西華觀觀主秦英卻早為太子籠絡,紇幹承基能學到西華觀法術,自是已托身太子門下了。尹道法心頭又是一驚,心神一亂,更難抵禦縛鬼品的威力,周身一顫,竟連眼睛也動不了,隻能呆呆睜著。

紇幹承基似是極其得意,又笑了一聲,道:“師兄,你授我技藝,我們終有師兄弟之誼,請走好吧。”他湊到尹道法耳邊,又低低道:“不要以為虯髯客就能庇護你,他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紇幹承基的手在尹道法胸前輕輕一拍,尹道法隻覺胸口似有一塊巨石壓下,腳上登時漲得通紅,根根血管都要爆裂。但這一層紅也不過一瞬,馬上血色褪去,他的臉又變得鐵青,再無生機。

紇幹承基見尹道法已死,又試了試尹道法的鼻息,這才下了車。一下車,從一邊閃過一個人來,正是彌光。彌光低聲道:“二哥……”

紇幹承基看了看他,道:“彌光,走吧。”

彌光仍有些不安,望望車子道:“大哥他……”不等他說完,紇幹承基道:“生死由命。彌光,你是不是也想步大哥的後塵?”

彌光心頭猛地一跳,也顧不得地麵因為有積水還有點潮濕,一下跪倒在地,道:“彌光不敢。”

“走吧。”紇幹承基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又看了看天空。曙色漸明,東邊的天空已現出一片魚肚白。

張三郎確是不世出的人傑,但這樣的英豪往往就會有個自大的罩門。張三郎這個罩門現在已被自己擊中,圈套也已布下,就看網羅能不能網住這一條大魚。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在油燈前,辯機看著自己剛才無意識在紙上寫下的兩行字,怔忡了半晌。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寫上這兩句聽明崇儼念過的詩,自幼出家,青燈古佛前十餘載,難道反而動了心魔麽?他將那張紙揉作一團,正想放到嘴裏嚼爛了吃下去,門“砰”地一聲被推開了。

這樣進來的,除了高仲舒就沒別人了。高仲舒急匆匆地進門,眼睛向屋中一轉,口中叫道:“辯大師辯大師,你見了明崇儼不曾?”他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屋裏團團轉了兩圈,似乎想在桌底屋角找到明崇儼的身影,辯機將那紙團捏在掌心,道:“明兄從昨晚起就不曾來過。怎麽了?”

高仲舒抬起頭道:“昨晚我就找不到他了。”

辯機道:“你找他有什麽急事麽?”

辯機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也不知他到底有什麽要緊的事。哪知高仲舒臉上突地一紅,支支吾吾地道:“沒什麽,隻不過問個小事。”

原來高仲舒對明月奴一見鍾情,但聽明崇儼說明月奴本是個波斯閹人,大失所望,隻是心中仍是難以忘情。他也沒有龍陽之好,對自己這般念念不忘明月奴實在大為惱怒,可是想忘卻總又忘不了。昨天在家想了一天,突然想起在西市看明月奴跳舞時,當時她身上隻是些布條,明顯看得到明月奴胸脯高聳,完全是個女人樣。高氏本是望族,宮中太監他也見得多了,閹人固然聲音尖脆,皮膚細膩,但從來沒有連身體都和女子一樣的。昨天乍聞之下,也沒想到,回去卻越想越不對,登時對明崇儼的居心大大生疑,心想明崇儼是不是想自己去討好明月奴,故意用這話來騙自己。他是個急性子,隻想當麵問個清楚,卻總也找不到明崇儼,而這些話又不好跟這個少年高僧說,憋在心裏當真難受。

辯機見他不肯說,也不好多說,心裏卻忖道:“他是不是看到我寫的這張紙了?”但這話一樣不好問,可是兩人都想不出什麽好話說,也隻好幹晾著。正在尷尬之際,外麵忽然響起了一聲鍾。

鍾聲宏亮圓潤,平常是會昌寺開飯時的鍾聲。常人一日三餐,但寺中僧侶清心寡欲,一頓早飯是省了,都是一日兩餐。但此時天還早,根本沒到吃飯的時候,辯機也不知敲鍾是何意。他呆了呆,推開門一看,卻見外麵呼啦啦湧入十多個人來。這些人都是尋常打扮,但一個個精神抖擻,身材高大,而來一進來便兩邊排開,一見辯機開門,一個最近的喝道:“和尚,快回房去,不要出來,封寺了。”

高仲舒從辯機背後冒出頭來,喝道:“封寺?做什麽?和尚難道還會做不公不法的事不成?”

那人對辯機不甚客氣,見高仲舒是弘文館學生打扮,知道弘文館都是貴戚勳臣之後,得罪不得,聲音放緩了道:“自然不是,是有人要來還願進香。”

高官還願,倒確有封寺之舉,不讓閑雜人等出入。但有這等權勢的,除了那些王公以外,也沒旁人了。高仲舒道:“是哪一家公爺?鄂國公麽?”開國諸臣中,鄂國公當初脾氣最壞,遭貶後卻潛心向佛,他來寺中還願倒也尋常。

那人冷笑一聲,道:“鄂國公不算什麽。”

高仲舒嚇了一跳,道:“不是鄂國公,難道……”

鄂國公已是位極人臣,比他更高的,已沒幾個人。聽那人說鄂國公都不算什麽,高仲舒心頭一震,道:“大哥,能讓我先出去麽?在下是弘文館生徒,今天是趁早課之前來寺中走走的。”

那人板著臉道:“這個我也不敢通融,此間已然封寺,再有妄動,視若叛逆。公子,好在封寺不久的,頂多一個時辰,你就安心呆著吧。”

高仲舒心裏已是不住價叫苦,見那人說得凶,自己硬要出去,隻怕真要被當叛逆了。高氏一族在隋時就因讒言而罹大禍,他爺爺高表聖屢次要高氏子孫謹言慎行,萬萬不可再出亂子,高仲舒在弘文館裏有鐵嘴的名號,其實膽子也不大,更不敢胡亂動作。他縮回頭來,坐到蒲團上,嘟囔道:“辯大師,沒法子了,又來擾大師的好茶。”

高仲舒來會昌寺不止一次,每次都是與辯機、明崇儼兩人飲茶閑聊。今日莫名其妙碰上個封寺,也隻得如此了。可是辯機卻似神不守舍一般,動都不動,隻是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此時窗子已經掩上了,能看到的隻是一張塗滿曙色的窗絕。高仲舒道:“辯大師,快點一壺茶吧。”

辯機這才回過神來,道:“好,好。”轉身去櫥中取茶葉,燒水。隻是,他的心思已渾在窗外了,做這些事時也毫不上心。

她真的會來麽?

這個少年僧人心中,像是被針刺過一般,隱隱地疼。

“止兒,你為什麽想看會昌寺?”

李世民慈愛地看著站在身邊的高陽公主。今年,這個十七公主正好年滿十三。每當看到這個小小少女,就讓他想起她那個因難產而死去的母親。因為出生時身體極弱,禦醫說是不太救得活,才會取了這般一個小名。總說紅顏薄命,看著高陽公主她母親幾乎一般無二,便是氣衝霄漢的天可汗也不禁有了一絲柔情。

“阿爹,我就想看看。”

李世民微笑著。高陽似乎總與佛寺有緣,前幾年上巳日嬤嬤帶她去永陽坊踏青,結果走散了,這個小女孩一個人跑到大總持寺裏。現在這個女孩子已經長大了許多,不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了,眉目間多出的那一絲愁意卻更讓人憐惜,以至於聲威能讓四夷賓服的貞觀天子也無從拒絕這個小女兒的一個任性要求。他撚了一下胡須,道:“會昌寺本是前朝海陵公賀若誼宅第。當初,我領兵入京,便駐紮於此,次年賀氏後人才舍宅為寺,到現在也有……也有十七年了。”他笑了笑,眯起眼看著殿上。歲月如流,當真流去了太多,當年那個不可一世的二十七歲少年將軍,也已經是虎視六合的天子了。他遙指著殿上,道:“止兒,你看見那個大佛了麽?當初會昌寺有金像二軀,各長丈許,九年前京師大旱,沙門法素碎其一糴米賑災,所以現在隻剩了一尊了。”

他侃侃而談,高陽公主卻隻是皺了皺眉,道:“阿爹,這寺中怎麽沒有僧人?”

李世民看了看左右,道:“因為今日我來這裏,所以禁軍先讓僧人都回避了吧。”

“讓他們都出來吧,阿爹,你不是說過天子出行,亦不可擾民麽?”

李世民怔了怔,摸了摸高陽公主的頭,歎道:“你一個小女孩子,倒也頗有親民之心。”他看了一下身後,道:“承乾,讓禁軍退出寺去吧。”

遠遠站在他身後的,是個有幾分胡人相貌的少年,正是太子承乾。承乾聞聲走上前來,道:“陛下,此間人等混雜不一,還請陛下三思。”

李世民搖了搖頭,道:“百姓皆我大唐赤子,不必加意提防,我身邊隨幾個隨從足矣。”

李世民身後站著幾個人,都是親隨打扮。承乾不敢再說,道:“那,兒臣遵命。”忖道:“那張三郎說是袁天綱李淳風二人會隨侍在側,便是在這幾人中麽?”

他身兼南衙右金吾上將軍,雖然不做實事,也算這些金吾衛的上司。他退到後麵,向邊上隨從說了幾句,自有人去傳達。南衙禁軍向稱精銳,退出去時也井井有條,連聲音都幾乎沒有。看著禁軍退出去,承乾幾乎要笑出聲來。李元昌昨日說張三郎今日會依計而行,本來還怕陛下戒備森嚴,張三郎行事會出差錯,沒想到居然會如此順利。若不是父親和妹妹都在跟前,他幾乎要哼起剛從稱心那裏學來的一支俚曲了。

張三郎究竟會如何動作?李元昌語焉不詳,他也沒心思聽,但他也知道,李玄通馬上便要背上這個黑鍋了。李玄通雖然是他爺爺輩,但這個南昭郡王不知為何對自己和李元昌都有種刻骨的仇恨。鑒於父皇屢次告誡自己不可囂張跋扈,而李玄通本人也頗不好惹,因此一直都不敢動手。這一回,卻要扳倒他了。

承乾暗自想著,不禁連手指都有些顫動,那條幼時因為騎馬摔跛的腿也因為激動而越發地跛。他隻顧暗自高興,卻不知神情都落在了李世民身後的一個隨從眼裏。

這隨從正是袁天綱。袁天綱以風鑒知名,長於相術,承乾又不是那種城府極深之人,哪裏逃得過袁天綱的眼睛。看著承乾的身影,袁天綱眼裏閃過一絲憂色。

李世民倒不曾發覺承乾的模樣有異,柔聲對高陽公主道:“止兒,如此可好?”

此時會昌寺的僧侶都已走了出來。他們也不知來者究竟是什麽人,隻知道定是個大大的官,都已受過告誡,叫他們不得任意張望,因此一個個有意地不看過來。除了這些有點不自然,一切倒與平常無異。高陽公主看著那些魚貫步入大殿的僧侶,低低道:“這樣好。”

李世民聽她說得心不在焉,眼睛直盯著那隊和尚,心中暗笑道:“一隊和尚有什麽好看,小女孩兒就是小女孩兒。”但看到她小小的臉上有一絲憂傷之色,李世民心頭忽然像被針刺了一下,有種說不明白的痛楚。

這個小女兒是因為要嫁給房遺愛了,想趁這時候多見識一下吧。

房遺愛是大臣房玄齡次子。房玄齡是文臣之首,聽說這次子卻不太像他,更似個粗魯無文的武人,讓這個如一穗蘭花一樣的小公主嫁給他,大概是有點委屈吧。隻是君無戲言,話已說出,房家大小也都因為此事而欣喜若狂,覆水難收,無論如何都不能食言了。

在僧侶隊中,辯機緩步而行。會昌寺是長安有數的大寺,僧侶不下數百人,與他年紀相仿的也有三四十個,隻是辯機風神俊朗,走在隊中仿佛比別人更為明亮耀眼。

從他的禪房到大殿,有數十步。原本從回廊裏也能走到大殿上,但他卻還是選擇了院中這條路。短短數十步,雖然他一步步走得甚慢,卻仍然覺得太快了。

院中,長了一棵大樹,此時已是木葉盡脫。今天因為沒有人掃地,地上盡是焦黃的落葉,踩上去時屑屑作響。辯機走到樹下時,不自覺地站住了。

身後,有一雙溫柔而多情的眼睛正看著自己。他知道,這目光如有千鈞之重,讓他邁不開步子。隻是,他更知道,這目光並不屬於他。也許不過十餘步之遙,但這十餘步已不啻天涯。

煩惱是昏煩之法,惱亂心神,又與心作煩,令心得惱……辯機不禁想笑。這些佛理他自是了然於胸,也用這話開導過明崇儼,但自己豈不也是如此?

終於,他向大殿走去,不再猶豫,即使知道身後有一雙明亮而憂傷的眼睛。



陪著高陽公主在大殿轉了一圈,李世民突然有種寂寞之感。身為天下一人,有時也如登臨於絕高處,看不到別人的身影,因此這個如小鳥依人的小公主更讓他珍惜。

直到現在,一切都沒什麽異樣。也許隻是捕風捉影而已,畢竟隻是毫無根據的傳言,說是有人要趁今日動手,而且還是身居王公之位。

“止兒,回去吧。”在院中那棵大樹下,他輕輕拍了拍高陽公主的肩,柔聲道。高陽公主垂下頭,沒有看父親,轉過身,低低道:“阿爹,我還想再看看。”

李世民把寬大的手掌放到高陽公主肩上,微笑道:“你喜歡佛寺,以後我給你多立幾座便是。”

大唐國姓為李,尊老子為祖,以道教為尊,但李世民自己更尊崇佛教,因此武德、貞觀年間立廟甚多。長壽坊崇義寺,晉昌坊楚國寺,通義坊興聖寺,皆是此時立成,便是太子承乾,也在頒政坊立並光寺。

高陽公主沒有抬頭,沉默了一會,低低道:“那,走吧,阿爹,回去了。”

李世民不知這個小女兒為什麽一下子又不開心了,隻道她是想到出嫁在即,心裏不快活。正想再勸說兩句,忽然覺得背心隱隱似有一陣刺痛。

有人向自己撲來!

居然在這種戒備森嚴的所在也會出現刺客,當令出乎他意料之外。這人頭上蒙著灰布,直直向他衝來,身體已是筆直,幾乎要貼著地麵,整個人便如一支強弓硬弩射出的利箭。李世民是馬上天子,身經百戰,本身便是能上陣衝殺的武將,廝殺也見得多了,以他的本領,隻消一閃身便可讓過。但此時他擋住了高陽公主,若是自己閃身避開,這刺客一掌便可能擊中高陽公主,這一瞬間,他已握緊了拳,渾身肌肉刹那間也已繃緊得有如生硬,身體卻沒有動,反而站得更直了些。

那人來勢極快,已堪堪觸到李世民的背心,忽然有個人如鬼魅一般閃到李世民身後。

這是個四十餘歲的男子,正是李世民那幾個隨從中的一個。這人生得貌不驚人,看似普通,但身法卻是神乎其技,那人的掌眼看要觸到李世民背心,這人一掌後發先至,硬生生插進。

“啪”的一聲,兩掌相交。這人接了一掌,周身骨節忽然發出“劈啪”的聲響,臉色也一下蒙上一股黑氣,而五髒六腑也似乎被震得顛倒過來,說不出的難受。

這人本領,當世已少有匹敵之人,但這刺客掌力沉雄詭奇兼而有之,竟是他生平未見,其中竟然還有奇門異術,自己護體氣勁也被這刺客一掌震散,若是這刺客再發一掌,倉促之下,他已無把握能夠接住,心下不由大駭,腳下更是立足不穩,馬上便要摔倒。他心中一沉,隻道此番一敗塗地,哪知背後忽然有人一扶,一股柔和的力量傳來,他借這力量一下紮住馬步,左手忽地在右肩重重一拍,右掌借勢一翻一覆,忽地掠向那刺客麵門。

這一招“手揮五弦”極是揮灑如意,雖是無可奈何之舉,卻絲毫不露敗相,直如行雲流水。這人五指指甲留得甚長,此時勁力已貫通指尖,五指直如五柄利刃。刺客來勢正急,方才對了一掌,他的身法也為之一挫,但隻一矮身,馬上又向前衝去,而這時李世民連身子都不曾轉過來。此時這人一掌發出,那刺客正要作勢前衝,五指在刺客麵前一掠而過,便如五柄極鋒利的小刀,那刺客蒙麵的灰布忽地片片碎裂,身體卻是向後一掠,人在空中連著翻了兩個空心跟鬥,已翻上一根樹枝。“嚓”一聲,樹枝忽地斷裂,那刺客卻如同能騰雲駕霧一般,一下倒翻上大殿簷角。這人一招“手揮五弦”也才使了上半招,下半招已發不出去了,不由愣在當場。這刺客來得快,去得更快,交手數招更是如電光石火,旁人眼慢的甚至都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李世民這時才轉過身來。他隻看到那刺客的背影,哼了一聲,道:“李先生,袁先生,那是什麽人?”

與刺客交手之人正是李淳風,後來扶了李淳風一下的則是袁天綱。袁天綱輕身功夫較李淳風略有不如,因此遲了片刻。他見那刺客去勢極快,在瓦麵上一個起落,便已隱沒在簷牙屋角間,想追也已追不上,心頭不禁愕然。他與李淳風是多年至交,李淳風的本領他也知之甚詳,單以輕身功夫而論,李淳風當可數得上天下五人之數,但這刺客的輕身功夫竟似較李淳風還要高出一籌。而李淳風更是呆呆地站著,竟然有驚愕之意。他知道李淳風向來鎮定自若,號稱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看他這副模樣,心中不覺詫異。聽得李世民問話,李淳風仍然沒有回頭之意,他轉過身行了一禮,道:“回陛下,臣見那刺客,似乎是……似乎……”

李世民見他吞吞吐吐,道道:“袁先生,你說吧,那是什麽人?”

袁天綱看了眼李淳風,道:“此人似乎是餘七,隻是微臣看得也不準。”

李淳風忽地轉過身,歎道:“此人正是餘七,袁兄。你的眼光絕沒看錯之理。”

餘七是南昭郡王李玄通屬下,與李淳風也是舊識,算李淳風不記名的弟子,兩人還算有些交情,但與袁天綱卻沒什麽交往了。不過他們身負重責,向來對朝中顯貴高爵豢養的好手極為關注,餘七這等高手中的高手自然早就著意關注了。

李世民詫道:“餘七是什麽人?”

袁天綱也有些猶豫。李玄通是李世民的長輩,也是一家郡王,但此事事關重大,隻怕牽連甚廣。他略一猶豫,李淳風卻似下定決心,道:“回陛下,此人是南昭郡王手下,袁兄既然也看清了,看來不會是我看錯。”袁天綱長於相術,他說是餘七,李淳風最後一點懷疑也被打消了。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道:“果真是他麽……”他隻聽得說今日在會昌寺會有王公貴戚對己不利,因此連夜將袁李二人招來護法,隻是仍然想不出會是誰對自己不利。自玄武門之變,兄弟相殘以來,王公貴戚中有對自己不滿的,他也心知肚明,隻是佯裝不知而已。當年李玄通與李建成叔侄二人就非常接近,玄武門之變,李玄通因為身在外地,不曾參與,後來又被自己解了兵權,表麵上十分恭順,看來仍是心懷不軌。

他正沉思著,承乾帶同大批金吾衛又衝了進來。雖然餘七行刺隻不過片刻,但外麵還是聽到裏麵發生異變。隻是等他們進來時,事情早已過了。承乾雖是跛子,動作卻快,衝到李世民跟前,跪下道:“爹,出什麽事了?”

李世民看了一眼這個長子,淡淡道:“有人行刺,搜查會昌寺,每個和尚都不要放過!”他對這個太子總不甚喜歡。李氏一族有鮮卑人的血統,但承乾卻不知為何總像個突厥人。雖然突厥已被徹底擊潰,但他仍然忘不了那一年渭水邊,隔河對峙的頡利那張傲慢不遜的臉。現在頡利已是恭順得和一頭騸過的羊沒什麽兩樣,讓他想不到的是這副表情他居然在自己兒子臉上隱隱看到了。頡利若是早就死在承乾出生之前的話,他定會以為承乾就是頡利轉世投胎。

承乾答應道:“是!”忽然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唇。看到他這副惡狼一般的表情,李世民心頭忽地一動,高陽公主忽然道:“阿爹,讓他們一個個出來,由主持驗過,不是更好麽?”

李世民知道承乾嗜血成性,喜怒無常,平時就有過一怒將服侍不周的小黃門活活打死的事,若是讓他搜檢和尚,隻怕會昌寺會被他翻得底朝天,這長安名刹要遇一大劫了。刺客雖是出在會昌寺,但與寺中僧眾多半無關,他道:“止兒說得是,承乾,你帶人護衛便是,不要驚擾寺中僧眾。”

承乾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道:“是,陛下。”

袁天綱忽然上前一步道:“陛下,臣已在寺中布下六道圓輪大法,刺客定然還在寺中,請陛下恩準臣等催動陣法,捉拿此人。”

李世民道:“好,兩位請做法。承乾,讓禁軍左右護佑。”

會昌寺雖是佛寺,但賀若誼當年起建此宅,卻是以道門八卦立基,因此在此寺布下六道圓輪大法,實是事半功倍。六道圓輪大法威力極大,要催動陣法,須兩人合力方能駕馭。袁天綱與李淳風交情深厚,功力悉敵,正是布六道圓輪大法的絕佳人選。

李淳風與袁天綱一左一右站好,兩人對視了一眼,雙人同時撚訣,同時腳踏七星步,隻是李淳風從貪狼踏入,過巨門,經祿存、文曲、廉貞、武曲,自破軍踏出,而袁天綱踏的是反七星,兩人七步踏完,恰好互換位置,也不說話,同時從袖中取出一張黃裱紙,迎風一抖,便要貼上陣眼。

隻消這陣眼貼上,陷入陣中之人未得禳解,再不能脫身。當初李世民與王世充相敵,王世充手下法師伽羅波帝以咒術刺殺李世民,李淳風與袁天綱二人正是以六道圓輪大法迎戰,困住伽羅婆帝元神,使得李世民三魂七魄不散。伽羅婆帝號稱“咒聖師”,功力實在李袁二人之上,卻因破不了六道圓輪大法,最終被困得油枯燈燼。餘七就算再厲害,絕不能厲害過當年的伽羅婆帝去。

他們正要將黃裱紙貼上,邊上那些如臨大敵的禁軍忽然驚呼一聲,卻是一個身影拔地而起,衝起足有三丈許。李淳風號稱輕功天下第一,也不禁咋舌,失聲道:“好本領!”餘七向他求教時,他也知道餘七輕功不弱,卻萬萬料不到竟然已修到如此境界。

此時餘七已衝出,催動六道圓輪大法已是無用。李淳風與袁天綱正待追出去,李世民忽然喝道:“且慢!布陣!”他二人一怔,但李世民既然如此說了,他們手一動,已將兩道符貼到陣眼上。

承乾在一邊看得莫名其妙,道:“爹,為什麽不追?那人要逃了!”餘七在瓦麵上躍動極快,隻不過一瞬,又又翻過大殿屋頂,消失在簷角處了。李世民冷笑一聲,道:“這人腳步虛浮,絕非方才之人,他逃不了的。”

李淳風恍然大悟,心道:“慚愧。”他方才見人一衝三丈,震驚之下,全然不曾想別的。現在想想方才那人逃走之勢,雖然也極快,但與行刺時的形如鬼魅已大大不如。衣著身形一般,但多半已是另一個人了。

這時外麵忽然傳來一陣驚呼,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今天李世民來此,會昌寺裏裏外外都已布下兵丁,多半是守在寺外的士兵擒住了逃跑之人。隻不過片刻,門口有人直衝進來。

這是個軍官,身材高大,右手中提著兩根鋼鐧,左手中還提著一個人。一對鋼鐧有三四十斤重,加上一個人,這人卻如提燈草,恍若無物,腳下也快極,雖然不似李淳風那般動若飄風,但每一步都沉重穩健,快捷非常。

到了李世民跟前,這人將左手那人往地下一扔,行了一禮。李世民對旁人都不假顏色,唯獨對此人,居然還了一禮,道:“如何?”

這人道:“陛下,這妖物已被臣擊破,確是出自南昭郡王府,請陛下過目。”他轉身又走了出去,連正眼都不看旁人。承乾怒道:“什麽人膽敢如此無禮!”右手已伸到左手大袖中,李世民喝道:“承乾,不要無禮,那是秦將軍!”他看了看這軍官扔在地上的那人,忽然動容道:“原來用了呼影!”

承乾腦子裏“嗡”的一下,背後已是冷汗直冒。他萬萬想不到父親嘴裏居然說出“呼影”二字。呼影是極機密的事,李元昌自祆廟外的翁仲中找到此物,原也是機緣巧合,而且不知呼影的隻道那是些人偶零件而已。承乾隻是聽李元昌說過呼影有神異之處,到底哪些神異,李元昌說得不明不白,他也聽得莫名其妙。隻是父親原來也知道呼影之事,承乾險些便要問他是哪裏聽來的。總算不是呆子,這話硬生生咽了下去沒說出來,心中卻是狐疑不定,不知父親到底知道多少。

袁天綱看了看,道:“是個傀儡!陛下,餘七果然沒走。”他對李世民本就敬之若神明,此時更是五體投地。呼影是波斯傀儡門的絕頂之作,據說此道高手可以如影隨形,心念一動便能讓呼影幻成所想之人,低手也能讓呼影與人相觸便能幻成此人。袁天納聽得這種傳聞便覺那也過於神乎其神了,如果真有這等事,用來行刺,還有誰能逃得了?但方才見這傀儡飛起,活脫脫正是個餘七,若不是陛下目光如炬,自己和李淳風都要上了這個大當。真正的刺客仍在寺中,自己和李淳風沒去追那傀儡還好,一旦追出去,刺客二番行刺,那還有誰能阻擋?他心念一轉,已想到方才實是險些就上了大當,身上又冒出了一身冷汗。

當發現餘七行刺時,袁天綱第一次出了一身冷汗。餘七是南昭郡王李玄通手下第一大將,此人行刺陛下,定是受到李玄通指使。此事若是屬實,必會引起一場大亂,袁天綱和李淳風其實都希望那餘七是旁人假扮的。可是這呼影一出現,讓他們這個希望也破滅了。呼影的神奇,還不在於能變幻成任何人的形像,這種傀儡已是超越了傀儡的境界,變成了誰,這傀儡的本事就僅比本體略遜一籌而已。現在的長安,餘七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李淳風與他甚是相知,更知道此人本領已到了極高層次,縱然太子手下的奇材異能之士更多,論單打獨鬥卻仍是餘七最強。餘七這等人,一般人怎能用呼影碰得到他?這呼影是餘七模樣,就證明了此次行刺必是李玄通主使。李玄通是郡王,出了這事,說不定又要成第二個玄武門之變。他越想越驚,看了看李淳風,卻見李淳風眼中已有些憂色。

李世民卻沒有他們那樣多慮,看了眼大殿道:“李先生,袁先生,你們隨我進殿中看看吧。”

此時大殿已被六道圓輪大法困住,旁人入內,唯有袁天綱與李淳風領路,才不會受困。李世民舉步要向大殿走去,見高陽公主也要跟自己進去,道:“止兒,你在這裏等等吧,別進去了。”

高陽公主抬頭看著李世民,眼中帶著一絲憂傷,低低道:“阿爹,那你快些出來。”

李世民笑了笑,道:“不必擔心,有李先生與袁先生在側,不會有事的。”他看了看站在身邊,眼神閃爍不定的承乾,心裏忽地有些酸澀。

這許多子女中,真個關心我的又有幾個?

他厲聲喝道:“承乾!”

承乾仍在想著心事,被喝聲一驚,一下跪倒在地,道:“臣兒在。”雖然現在是在會昌寺中,父親也說過不必如朝中之禮,但他在父親積威之下,仍是一下跪倒。

李世民道:“承乾,我命你前去收繳李玄通元從軍兵符,將其拘押!”

承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遵命!”這一句回答倒是又響又亮,忽地站起,學突厥人的樣子紮在腦後的一堆辮子也甩了起來,當真神采飛揚。他轉身剛要向寺外走去,馬上又指著地上的傀儡,道:“來人,將這個收拾了帶走。”

呼影被那持鐧軍官打了一鐧,裝配的關節之類盡皆碎裂,已站不起來,隻是一堆亂七八糟的廢物而已。邊上有人將呼影用塊布包了起來,承乾一把抓過,幾個親隨軍官跟著他走了出去,全然不睬仍站在一邊的高陽公主。

他是長孫皇後嫡出,而高陽公主隻是庶出。在他眼裏,高陽公主原本也與那些宮娥采女沒什麽兩樣。

大殿中,僧侶們正盤腿坐在蒲團上。這早課原本也早該結束了,今日因為陛下前來,一直拖到現在不曾散。

見李世民進來帶著幾個隨從進來,住持通浩進來,向前施禮道:“陛下,老衲失敬了。”

李世民笑了笑,道:“沙門不敬王,大師不必多禮。”

僧人見帝王,本不行跪拜禮,東晉時車騎將軍庾冰始稱沙門亦當敬王,自此後屢有爭執,以至於宋大明六年詔有司參議令僧人跪拜帝王,不過此令數年後即廢,沙門仍以不敬王為常。李世民也不拘泥這等小節,道:“諸位大師請魚貫而出,通浩大師,請你查看有無麵生之人。”

通浩忽地麵有難色,道:“老衲老眼昏花,這個……隻怕會看錯了。”他在寺中已有數十年,當了住持後也少有走動,如果會昌寺共有僧人三百餘,他其實已認不全了。

李世民道:“大師想必有些人不認得吧?那有誰是全都認得的?”

通浩見李世民話中有通融之意,這才籲了口氣,道:“稟陛下,敝寺中有位沙門辯機,他是人人都認得的。辯機,過來。”辯機雖然年輕,但聰明絕頂,通浩向來倚若幹城。

辯機聽得,走了過來,行了一禮道:“貧僧辯機,見過陛下。”

李世民看了一眼辯機,心中暗暗喝采,心道:“這和尚豐神俊朗,當真不凡。”他道:“辯機,你認得寺中所有人麽?”

辯機道:“本寺三百十一人,貧僧個個認得。”

李世民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有勞辯機大師了。”

他背起手,站到一邊,道:“請各位大師退出大殿。”

僧眾雖從,但辯機大有經濟之才,一個個查點後出寺,走得甚快。待走了一半,李世民低聲道:“共有幾人?”

袁天綱道:“陛下,已出大殿者一百六十二人,殿中尚有一百五十人。”

一百六十二加一百五十,那是三百一十二了。這等數字小孩也會算,與辯機所說的“三百十一”之數恰多了一人,那剌客果然隱身在僧眾之中。袁天綱與李淳風更是佩服,方才他們若是貿然衝出去追趕,這刺客便能脫身了。

李世民忽地走上一步,揀了個空蒲團坐下,道:“袁先生,請諸位大師先回去一下吧。”

袁天綱見坐在李世民對麵的是個老僧,身形佝僂,麵目瘦削,實在不像餘七,心中詫異,但也不敢多說。向通浩說了,重又站到李世民身後。李世民無動於衷,仍是坐著。

等大殿中的僧侶都退了出去,殿上登時變得寂靜陰暗,隻有幾點燭火忽明忽暗。李世民忽然抬起頭,看著麵前的老僧,沉聲道:“髯兄,別來無恙。”



“秦真人,查出來了麽?”

秦英看著麵前那堆碎片,撚了撚胡須,道:“殿下,這東西怎麽這麽破法?”

承乾道:“被你那本家打了一鐧。秦真人,能不能找到控製這東西的人?”

秦英臉上浮起一絲詭秘的笑意,道:“殿下放心,此人已在貧道掌中。”他雖是個道士,但眼裏卻帶著殘忍之意,喃喃道:“他殺我兩個弟子,我要殺他兩次。”

承乾急道:“秦真人,你殺他幾次我不管,但先要讓我問明白了再說。”

李元昌雖然已將一切都托付給了張三郎,不再插手,但承乾怎麽都忍不下這口氣。昨日情急之下,調度秦英兩個弟子前去追擊,結果那兩人竟然不明不白失蹤。張三郎死活原也不在他心中,但那明月奴,先前花了大力氣總算擒到手中,怎麽都不能再放她走。會昌寺中張三郎已被李淳風、袁天綱二人封住,實是千載難逢的反擊機會。捉拿李玄通固然重要,但捉回明月奴來,卻是更加重要。

秦英點了點頭,道:“是,殿下,遵命。”

七叔手下的紇幹承基和彌光都已歸順了自己,那個膽敢追隨張三郎的尹道法已被自己命紇幹承基出手誅殺。張三郎讓尹道法做自己的接應,七叔不敢對付張三郎,張三郎卻被自己擺了一道,現在定然被困在了會昌寺,讓他與父親手下的袁天綱與李淳風惡鬥去吧,不論誰勝誰負,都是自己得利。等捉到了明月奴,把這呼影修複,就算七叔又如何。想到此處,承乾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對自己的智謀越發欽佩,隻恨不能身外化身,自己對自己大大讚譽一番方能過癮。

當呼影中了一鐧時,明月奴也似被當胸打了一鐧。她雖是坐著,仍是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一口血直噴出口。

此處離會昌寺尚有兩條街,張三郎在寺中以餘七形相行刺,然後讓呼影逃出。呼影能變得與人一般無二,不是極仔細察看,根本看不出那隻是個傀儡,外麵又有尹道法接應,定然不會被追上。呼影威力雖大,施法時卻與施法人神魂合一,她的呼影三法隻會兩種,又是輾轉學得,原本就不算精擅,此時還是第一次,呼影受傷,自己登時也受了傷。

張三郎在會昌寺中出了亂子了!雖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張三郎自己一定也陷入困境,因此無法接應呼影,那個尹道法隻怕更已被幹掉了。

張三郎定計時,她也覺得此計天衣無縫,以張三郎本領,沒有不成功的道理,沒想到實際施行還是出了亂子。看來,張三郎仍是把對手看得太簡單了。

明月奴想著,伸手想要撐起來。但雙臂一撐地,才發現自己居然沒半分力量。那軍官一鐧雖然隻是打在呼影身上,她卻未能及時脫開,一半力道都加在了她身上。她看了看坐在屋角的石龍師,低低道:“石……石龍師,快過來!”

石龍師向來對師傅這個幼女極其尊崇,事事不敢違背,若是往常,早就飛跑過來扶住她了。自己不會移形換影,呼影隻能借與旁人接觸方能變幻,因此昨日張三郎借口討還石龍師,先讓呼影變成自己,引出了餘七後再將呼影變成餘七。石龍師被索回後總是表情呆滯,泥塑木雕一般坐著,張三郎說他定然中了魘魔法,隻消辦成此事,他會幫自己解開石龍師所中咒法,現在石龍師卻仍是動都不動。

隻能靠自己了。明月奴咬了咬牙,用盡力氣,總算撐了起來。但僅僅這般一個動作,便已讓她氣喘籲籲,疲憊不堪。她坐起來,伸手抹去嘴角的血痕,心頭卻是一片茫然。

這般用盡力氣方才坐起,想要離開,卻已不可能了。石龍師也根本不對勁,如果張三郎回不來,自己豈不是要活活餓死?

她定了定神,正想再喚一聲石龍師,看他是不是尚有神智,卻聽得外麵有人道:“殿下,正是此處。”

這是個老者的聲音。這聲音剛落,一個少年人高聲道:“張師政,你上去看看!”

這正是在李元昌府中見到的那少年的聲音!明月奴的心一下抽緊了。張三郎將自己帶出李元昌府中,李元昌雖然不願,也已服輸,沒想到這少年居然會找上門來。如果自己身上無傷,尚可以傀儡術周旋一番,伺機脫身,但此時有傷在身,站都站不起來了。

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定是那張師政拾級而上。張師政仍有忌憚,走得極是穩重,但這樓梯一共不過幾十級,就算張師政走得再慢,也是轉眼就到,還有什麽辦法可想?

突然,坐在牆角的石龍師猛地睜開眼,看向自己。明月奴一喜,正待讓石龍師過來,但心馬上又沉了下去。石龍師的目光分明並不是看著自己,而且這目光極是陌生,也完全不是自己認識的石龍師了,甚至,眼前這石龍師似乎比敵人更危險。

真的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麽?明月奴嘴角倒浮起一絲笑意。

正當萬念俱灰時,一扇窗忽地打開了。明月奴看去,卻不見有人。正在詫異,身子一輕,有人攬住她的腰,還不知所以,她的身體已平平升起,輕輕落到房梁之上。明月奴大吃一驚,定睛看去,眼前是一個少年清秀俊美的臉。

正是明崇儼。

明崇儼左手攬著她,右手在房梁上畫了幾道。見明月奴想要說話,他將手指按到嘴唇上,也不說話。

這時,樓板一聲響,張師政終於走了上來。

老僧沒說什麽,仍是默默地坐著。李世民淡淡一笑,道:“二十年之約,今日始踐,髯兄不免小氣了。”

那老僧身體一抖,忽地一長身。他原本佝僂著身子,樣子十分矮小,但這般一抖,整個人像是被氣吹脹了一般,忽地大了一圈,臉上也登時變了模樣,竟是一張滿是虯髯的臉。袁天綱與李淳風同時失聲道:“張三郎!”

當初在太原汾陽橋,李世民與張三郎一局手談,張三郎自覺氣勢不及,黯然而退,當時侍立在側的李袁二人也都還記得。但他們也沒想到,事隔二十年,居然在會昌寺中再次見到,而且居然是這等場合。他們一見張三郎現身,兩人不約而同搶到李世民跟前,作勢護住。張三郎本領,他們也一清二楚,自認單打獨鬥都不是此人對手,但兩人聯手,張三郎就不是他們的對手了。

張三郎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看了他們一眼,道:“果然不錯。隻是袁兄,李兄,你們這般模樣,倒是將李家小兒看得小了。”

李淳風的臉登時脹得通紅。他和袁天綱年紀也已不小,平時都是有道之士的模樣,偏生在張三郎跟前卻不由自主地打回原形。他哼了哼,正待反唇相譏,李世民歎了一口氣,道:“李兄,袁兄,髯兄說得是,你們先退下吧。”

李淳風道:“可是他若對陛下不利,又該如何?”

李世民笑道:“髯兄豈是下作小人,李兄,退下吧,我與髯兄還有幾句話要說。”

他的話聲音不算響,但不怒自威,自有一股讓人不得不從的魔力。李淳風還待說什麽,袁天綱已是淡然一笑,道:“陛下聖明。李兄,退下吧。”他向張三郎行了一禮,道:“髯公,請安坐,少歇天綱再來請教。”

袁天綱說得不卑不亢,張三郎頜首一笑,道:“袁兄客氣了,某家此時已為你二人的六道圓輪大法所困,原也翻不起什麽浪來。”

袁天綱見他八麵受困,卻毫無懼意,不禁大為心折,又行了一禮,方才退下。等他們退到後麵,李世民歎了口氣,道:“一別二十年,髯兄風采如昔,小王卻是老了,讓髯兄見笑。”

張三郎目光炯炯,道:“世民兄,你已是勝券在握,又何必輕身犯險。”他向來稱李世民為“李家小兒”,但李世民發現他後,竟然遣退左右,與自己相對而坐,他也不禁大為心折,稱呼上終於客氣了一些。

李世民道:“所謂勝負,原本不過一翻覆而已。當初在渭水邊,頡利迫我約盟,歲歲入貢,當時他自是勝者。過了幾年,我大唐六軍齊出,輪到我成了勝者了。”他抬起頭,看向門外。大殿裏雖然陰暗,但門外卻陽光燦爛。他昂然道:“我來隻為向髯兄轉告此言。有這千百萬慷慨好男兒,縱然李世民不在斯世,大唐亦是一輛滾滾向前的戰車,無人可以阻擋。”

李世民的聲音鏗鏘有力,張三郎也不禁動容,半晌,才歎道:“世民兄說得不錯。”

二十年前,極玄子對他說“此世界非公世界”,張三郎一直耿耿於懷。雌伏二十年,在海外立國養兵,自覺當可逐鹿中原,一爭天下,但李世民便如旭日當空,讓他有種難以忍受的壓力。他也知道李世民所言不虛,大唐已經如同一台構造精密的戰車,縱然李世民不在世上,這輛戰車也將一往無前。李世民不惜犯險,要對自己說的,就是這句話吧,讓自己這個他也不無欽佩的敵手徹底放棄逐鹿中原的妄想。

終究非我世界……

李世民見張三郎沉默不語,又是微微一笑,道:“髯兄,二十年之約,今日已了。若髯兄有興,不妨再訂二十年。”

張三郎抬起頭,臉上也露出笑意:“人生豈有下一個二十年哉。世民兄,我已沒有了,你也應該不會再有,子孫的事,讓子孫去做吧。”

他說中有些頹唐之意,但眼裏仍是灼灼放光,帶著桀傲不馴。李世民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沉默了半晌,才道:“不錯。髯兄已有幾位令郎?”

張三郎道:“唯有一個小犬。”他的神色霎時變得極是黯然,“可惜,犬子術劍練得不壞,但終其一世,恐怕隻能是庶人之劍。”他忽然道:“世民兄,我仍有一事不解。既然你早已猜出是我,為何還要對付李玄通?”

李世民嘴角浮起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道:“南昭郡王已有反意,苦於尚無把柄。髯兄既然助我這一臂之力,豈有不受之理。”

張三郎臉上也不知是什麽神情,半晌方才一笑,道:“世民兄,你練的方是天子之劍,某家自不量力,委實可笑,哈哈。”

所謂天子之劍,《莊子》說劍篇有謂:“以燕溪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衛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製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 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 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李世民心知張三郎爭雄之心已死,笑了笑道:“髯兄此番前來,未能見到藥師夫婦吧?”

李世民說的“藥師夫婦”,便是大唐第一帥才李靖和夫人張出塵。張出塵是張三郎義妹,當初他三人合稱“風塵三俠”,後來李靖夫婦卻成為了李世民的屬下。此時李靖正領兵西征,未在長安,張三郎歎道:“見麵不如不見。”

李世民站了起來,點了點頭道:“也是。海外三山,神仙所居,髯兄得與神仙比鄰,就不該再履紅塵了。”

說罷,站起身來,躬身一禮。以他帝王之尊,居然給張三郎行禮,實是難得之事。但他話雖說得溫和,隱隱卻有威脅之意,顯然今番可以放過張三郎,但若有下次,他也不會再留情。

李世民一旦站起,便再不理睬張三郎,轉身向外走去。李淳風和袁天綱跟在他身後,到了門口,李淳風小聲道:“陛下,要不要拿下他?”

李世民也不看他,隻是抬起頭看著外麵一碧如洗的青天,道:“虯龍養於滄海,得其所哉,縛之反而生變。淳風兄,走吧。”

外麵,高陽公主被幾個侍衛簇擁著,看到李世民出來,她趕緊迎上來,扶住李世民道:“阿爹。”

李世民慈愛地拍拍她的頭,道:“走吧。”

日已漸至中天,篩下萬道金線。李世民已率先走了出去,高陽公主出門時,又回過頭看了一眼。遠遠的,隻見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僧侶正呆呆站在樹下,秋風漸起,落葉滿院,越顯得那和尚出塵絕世。

張師政剛走上樓,卻聽得屋角有一聲響,他吃了一驚,猛地拔出刀來護住麵門。

昨天在李元昌府中,他被張三郎戲弄於股掌之上,心知武功與此人相差實在太遠。雖然受命上來,仍是膽戰心驚。但定睛一看,卻見屋角坐了一個半死不活的胡人,屋子正中有一灘血跡,根本沒有張三郎的影子,這才壯起膽子,喝道:“呔,你是何人?”

“是隱身術,張兄。”

秦英也走了上來。他連看也不看石龍師,隻掃了周圍一眼,道:“氣機未散,此人還在屋中。哼,隱身術道行倒也不弱啊。”

他伸手從懷中取出幾張符紙往地上一撒。張師政心知他是要作法破除禁咒,還沒說什麽,承乾忽地跳了上來,叫道:“秦真人,那波斯女子呢?躲到哪裏去了?”

一直木然不動的石龍師聽到承乾的聲音,忽地睜開眼,似是一頭見到獵物的猛獸,也不見他作勢,已然一躍而起,直向承乾撲來。這一下當真突然,秦英正在行法,石龍師的身法竟是快得連他都擋不住,一下已掠過他身邊,直衝向承乾。承乾見秦英與張師政兩人都已上了樓,隻覺不會再有意外,卻不曾想到石龍師會有此驚人之舉,嚇得張大了嘴,竟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張師政雖然不曾想到,但他出手極快,手中刀一下揮出,擋住石龍師去路。若是石龍師仍是衝上前來,便會被這一刀斷為兩截,但石龍師卻如毫不在意,仍是疾衝過來。

“嚓”一聲,張師政的刀已沒入石龍師腰間,但石龍師去勢絲毫不減,刀子在他腰間劃了長長一道口,幾乎要將他攔腰斬成兩半。張師政根本沒想到世上竟會有這等堅毅的人,聽著刀尖劃過石龍師體內斷骨時發出的尖銳聲響,一張臉也已嚇得白了,手一軟,再握不住利刀。石龍師腰間帶著一柄快刀,一把將承乾抱住了。

秦英本在做法,也不曾想到這個死模死樣的胡人竟會暴起,等他回過神來,石龍師已經抱住了承乾。他大吃一驚,手指疾動,在石龍師背後連敲了五處大穴,但石龍師卻似毫無察覺。他呆了呆,心道:“原來又是個傀儡。”手指一拖一捺,已在石龍師背後畫了一道符,喝道:“疾!”

這是西華觀《太上洞淵神咒經》中的縛、殺、禁、斬四鬼品合而為一,石龍師隻是抱住承乾,毫無還手之力,秦英在他背心拍了一掌,他的身體忽地如被吹脹了一般,一下變大,身體便如同烈日下的雪人一般極快地消融,鮮血直流。

一看到有血流出,秦英臉也嚇得白了。他隻以為這又是呼影一類的高明傀儡,咒術對傀儡用處不大,因此才會四咒合用,哪知竟會是個真人。雖然承乾性命已然無憂,但這般一來,石龍師體內流出的鮮血也淌滿他全身,以承乾的脾氣,隻怕隻有過,沒半點功勞的。他一把拎起石龍師的殘屍扔到一邊,道:“殿下!殿下!”卻見承乾滿臉是血,倒也沒用什麽傷。他道術雖強,功名心重,不由忐忑不安,生怕承乾會大發雷霆。哪知承乾隻是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茫然地看了周圍一眼,卻沒說話。秦英急道:“殿下,你沒事吧?”

承乾呆了呆,伸出手來看了看,似是在皺眉想著什麽,忽然道:“走吧,去南昭郡王府。”

秦英一怔,但承乾也沒有如平常一般破口大罵,他已是謝天謝地,也不再說什麽,隻是道:“是,是。快,來人,給殿下洗把臉。”隻是承乾竟然再也不管這裏,急匆匆便向樓下走去。

“太子沒發現你們?”

裴行儉鬆了口氣。會昌寺中的一切,他們無從插手,但既然張三郎是要明月奴做一件事,若能阻止明月奴,此事自然是釜底抽薪。他們商量好,明崇儼將明月奴捉出來,裴行儉則準備了馬車在外接應。可是明崇儼剛進去,裴行儉便見太子帶了一隊隨從也走了進去。太子手下,盡是些異人術士,裴行儉縱然武功高強也不敢闖進去,正急得抓耳撓腮,卻見太子又帶著人走了出來,過了一會,明崇儼抱著明月奴好端端地來了。一問之下,太子居然在那秦英馬上就要破掉他法術時阻止了他,當真是幸運之至。

明崇儼道:“是,我也實在有些想不通。太子一直想要捉住明姑娘,卻不知在那一刻竟會放棄。他殺了那石龍師後,似乎換了個人,想必是被石龍師忠心護主感動了。”

這雖然也是個理由,但明崇儼說出來連自己都不相信。方才等承乾一走,明崇儼還生怕這是欲擒故縱之計,在梁上又等了片刻,等確認沒人了方才離去。他想不通承乾為什麽會在最後一刻放過了明月奴。

明月奴已然昏厥過去,不知為何嘴角卻有些笑容。裴行儉道:“明兄,現在該將這閹人怎麽辦?”

明崇儼忽地有些不安,道:“這個……裴兄,她也挺可憐的,真要將她送官法辦麽?她也沒真做什麽。”

的確,明月奴沒殺過一個人,也沒做什麽不法之事。裴行儉雖知她是個閹人,但見到這個楚楚可憐的胡姬,不由英雄氣短,歎道:“好吧,你說怎麽辦便怎麽辦吧。雖然她是閹人……”

明月奴忽然動了動,小聲罵道:“啐!誰是閹人!”雖然她氣息甚弱,這一聲罵得也很輕,但話音中卻也聽得出惱怒來。明崇儼和裴行儉都是一怔,看向明月奴,卻見她仍是昏迷不醒,隻怕是昏迷中聽得他們兩個“閹人閹人”地說個不停,怒氣勃發,才冒出一句來。

裴行儉看了眼明崇儼,明崇儼卻大是慌亂,急道:“她……我猜她是閹人,她一直沒否認!”

裴行儉瞪了他一眼道:“這等說來,怪不得她要恨你。若有人敢叫我閹人,我非把他身上多出來的東西全割掉不可!”

他話還未說完,臉色又是一變,忽地一把握住七截槍,不等他將槍抖開,外麵忽地伸進一隻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腕。這人手勁極大,裴行儉武功非凡,卻敵不住這人一推之力,這人一隻手順勢而上,已封住了裴行儉手臂穴道。

明崇儼嚇了一大跳,伸手剛要結印,一個漢子已閃進車來,手中短刀壓到明崇儼脖子上,微笑道:“果然便是極玄子的弟子。”

這人正是張三郎。明崇儼隻覺他的刀陰寒徹骨,半邊身子都麻木了,連氣都快喘不上,話也說不出來。張三郎臉上雖帶著笑容,眼裏卻滿是痛恨,道:“你是故人之徒,原本該饒你一命,隻是你殺了道法,便留不得你了。”

道法是什麽人?明崇儼想問,但這把冰冷的刀壓在他喉頭,哪裏說得出來。張三郎刀氣森嚴,不可一世,根本不是他所能抵擋。若是在外麵,裴行儉還能憑借身法與張三郎過上幾招,但在這狹小的車裏,張三郎的氣勢已將他們壓製得毫無還手之力。

要死了麽?明崇儼不由閉上了眼。張三郎的刀鋒已觸到他的皮膚,讓他冷得窒息。會昌寺一戰,張三郎計劃周詳,偏偏因為尹道法失機,未能及時會合,以至於一敗塗地。等他發現尹道法竟然被殺,明月奴也被人劫走,更是惱怒異常。計劃失敗還是小事,尹道法對自己忠心耿耿,卻被人殺了,這才讓他怒火萬丈。等發現明月奴與明崇儼在一處,隻道尹道法也是他殺的。若不是知道明崇儼是極玄子之徒,尚存故人香火之情,水火刀馬上就要剁下來。

正在這時,一直人事不知的明月奴忽然哼了一聲,睜開眼。



胡鼎肩頭中了一刀,跌跌撞撞地衝進來,麵上已無血色。李玄通正在屋中練著字,見此情景,一把扶住他,道:“出什麽事了?”但胡鼎已經氣絕,根本說不出話來了。

這時門外有人喝道:“奉旨捉拿反賊李玄通,快快束手就擒,違者格殺勿論!”正是太子承乾的聲音,卻又有些不同。李玄通一怔,喝道:“殿下,你說我反叛,可有證據麽?”

承乾在幾人前簇後擁下大踏步上前,喝道:“李玄通,你可有個手下叫餘七麽?”

李玄通還不知所以,道:“有,那又如何?”

承乾冷笑道:“今*****唆使餘七行刺天子,罪犯天條,還有什麽話說,拿下了!”他話音剛落,身後已閃出兩人,一把抓住他肩頭。李玄通還等反抗,卻覺這兩人手掌間竟似有股吸力,不是尋常武士,竟是兩個一等一的術士。他仍然不服,喝道:“胡說,餘七便在此處,今日從未外出,我不信陛下跟前也討不了公道!”

承乾冷笑一聲,走上前來,一拳打在李玄通下頜。這一拳力量好大,李玄通被他打得七葷八素,心中更是詫異。承乾雖然傲慢無禮,但自己終究是他長輩,平時承乾見到自己向來不失禮數,今日卻不知為何,似乎變了個人。

他被打了一拳,齒血也被打出來了,吐了口唾沫,忽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旁人隻道他是被打暈了胡說,承乾也露齒一笑,湊到他跟前,道:“你不認識本王麽?”他這話說得很響,卻又極低說了兩個字。這兩個字說得極輕,旁人自然聽不出來,但李玄通的眼一下睜得極大,臉上竟然還露出一絲笑容。隻是這笑容突然僵住了——承乾手中的一把小刀已捅進他前心。

張師政見李玄通竟被承乾殺了,吃了一驚,道:“殿下,陛下可是要捉拿他的啊。”承乾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李玄通拒捕,因此被本王格斃。立刻捉拿餘七,立斬不赦!”

張師政看著承乾的樣子,忽然打了個寒戰。李玄通死前問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眼前這個人真的是承乾太子麽?雖然模樣打扮一般無二,可是他總覺得眼前這人如此陌生。

天氣也不算冷,他背後卻是陰風陣陣,冷汗直冒。

第五次擦臉,一塊汗巾也已明顯感到濕淋淋時,高仲舒仍然想擦第六次。

辯機閉著眼呆呆地坐著,魂不守舍,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不論高仲舒問他什麽都是不應,直如撞了邪一般。他想走又不敢走,正在坐立不安,門一下開了,進來的正是明崇儼。

見了明崇儼,高仲舒猛地站起來,叫道:“明兄,那明月奴……”正想問問有沒有找到明月奴的下落,她究竟是不是閹人,卻見明崇儼一張臉繃得鐵青,麵無人色,半句話也吞了回去不敢再說,但滿肚子疑惑實在難受,在那兒不住地抓耳撓腮。

明崇儼拉過一張蒲團坐了下來,也不理高仲舒,道:“請問大師,如何得解脫?”

辯機忽地睜開眼,道:“頓除妄念,悟無所得,即得解脫。”

辯機說完,馬上又閉上了眼。明崇儼心裏一陣陣地酸楚,也閉上眼,眼前卻又閃過那個美麗的波斯女子。雖然依舊不知她到底是什麽身份,但總算知道她不是閹人,是個女子了。怪不得,那一次自己說她是閹人,她會惱羞成怒。

她又救了自己一次。

明崇儼想著。她對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這句話他一直想問問,但張三郎已將她送走,隻說相見無期,恐怕,這句話永遠都已得不到答案了。

頓除妄念,悟無所得麽?他默默地想著,明月奴的身影和笑容不時浮現,又不時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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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下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69182 bytes) () 04/05/2015 postreply 05:46:20

卷四 天魔蘇醒 上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71731 bytes) () 04/05/2015 postreply 05:49:50

卷四 天魔蘇醒 中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0865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2:55:55

卷四 天魔蘇醒 下(完結)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216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3:02:34

謝珠珠。先頂後看。昨夜我已經看完天魔上了, 今天就等著下麵的了。 -JJGL- 給 JJGL 發送悄悄話 (152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7:03:43

如此,那等我這次遊玩回來,大約下周二、三這樣,再開始貼一篇燕壘生的?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37:26

喜歡的作者回國一定要去買兩本原著收藏哦!我已經買了流瀲紫的整套後宮。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1: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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