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下

回答: 卷三 魔都妖異 上玉珠2015-04-04 04:04:42



高仲舒微微睜開眼,驀地看見麵前一張秀美的臉,依稀便如男裝的明月奴。他心中一動,忖道:“明姑娘回來了?”

上次明崇儼對他說明月奴是個閹人,高仲舒聽了直如五雷轟頂,死也不肯信,整天念念叨叨。明崇儼被他纏得無法,終於告訴他明月奴其實真是個女子,是自己料錯了,高仲舒這才算解開一塊心病。隻是明月奴已回大食國去了,隻怕永世再不能見,高仲舒時不時還想起她來,盼著她能回長安。隻是高仲舒見明崇儼似乎偶爾也會想著這個慧黠的波斯女子,不免又有些擔心。此時一見這張臉,第一個念頭便是“明姑娘終於來看我了。”但眼前清晰了些,這才發現並不是明月奴。明月奴是大食波斯一帶的人,其實與眼前這張臉大不一樣,隻是在高仲舒眼裏,這人與明月奴似乎有種極相似的地方。他想要看清楚一些,但頭昏腦脹,眼睛也再睜不開。

那少年阿心見高仲舒睜開了眼,喜道:“韋道長,你的法術真靈!他醒過來了!咦,他又閉上了!”

韋靈符站在高仲舒身邊,搭了一下脈,道:“不用擔心,他的脈像已經平和,不會有事了。”

韋靈符嘴上說“不會有事”,但臉色依然凝重。阿心道:“韋道長,你能……”

他還想讓韋靈符救人救到底,把高仲舒徹底救好,還不曾說話,卻聽得韋靈符低喝道:“閃開!”突然從袖中抽出一柄短短木劍,筆直地向地上插去。

順義門街的路麵是泥土的,因為走的人多,壓得很硬,那柄木劍有一尺許,無鋒無刃,卻如入腐木,直插到柄。劍剛插入泥中,地麵上忽地向上鼓起一塊來,仿佛地底下有什麽活物受這一劍這傷,痛得正在掙紮。阿心見此情景,不由驚得呆了,話也不敢說了。

地麵還在上下起伏,仔細看的話,動的卻並不是地麵,而是一團黑煙。這團黑煙從地底浮起來,十分濃厚,乍一看倒是地麵在動。韋靈符一手撚訣,一手死死按住劍柄,額頭已有汗水滴下。

韋靈符隻覺劍上傳來的力量越來越大,他不住催動力量與之相抗。突然間,手下一鬆,這力量猛地消失了,那道凸出地麵的黑煙也眨眼間消失不見。他還怕這是個圈套,仍不敢鬆手,又壓了一陣,覺得手下再無異樣,這才拔出木劍,長籲一口氣。

阿心方才躲到車邊,此時探出頭來道:“韋道長,怎麽了?”

韋靈符看著那柄木劍。劍身上本來用朱砂畫著一道符,此時符字盡皆變成漆黑。他喃喃道:“這不是浮夢術。”

阿心也不知道浮夢術到底是什麽,道:“那人的法術可比不上韋道長你啊。韋道長,你救救這位公子吧。”

浮夢術與道家圓光術相似,雖是邪術,但也沒有這般凶險霸道。如果是浮夢術的話,絕對無法與他的會聖觀道術相抗。但方才那股力量大得異乎尋常,受他的符劍克製,竟然還有反齧之力,以韋靈符之博,竟然也不知該如何應付,唯有以真力硬碰硬地相抗。韋靈符心驚之餘,忖道:“這不是中原道術,會是天竺秘術麽?”

他也聽說過天竺秘術神通廣大,但並不曾真個見過。施術之人並不在跟前,但那人在遠處與己相抗就有這般大的威力,如要正麵相對,自己雖然不懼,隻怕也討不了好。以他的性子,實在不願沒來由地管這種事。但看阿心的樣子實在很想救下這書生,韋靈符實在說不出袖手不管的話來。

正在猶豫,一邊忽然有人喝道:“是什麽人!”

韋靈符抬頭看去,卻見百餘步外有兩個人站著。那是兩個年輕人,一個是金吾衛的軍官打扮,另一個卻是書生裝束。他握住了木劍,心道:“奇怪,現在還沒到禁夜。”他看了看阿心,心頭忽然一凜,低聲道:“阿心,快到車上去!”

順義門街向來很清靜,一入夜就沒什麽人。如果是金吾衛巡查,那個書生打扮的人便不該站在邊上了。這兩個人,多半便是施術之人吧。也隻有施術之人才會這麽快便趕過來。阿心似乎也驚呆了,道:“是害了這公子的人麽?”他咬了咬,扶起高仲舒向車上走去。他身材矮小,高仲舒比他要高出一個頭還多,他扶得大為吃力。韋靈符伸手推了一下高仲舒,讓阿心扶著他上了車,定了定神,將木劍探入袖中,高聲道:“請問兩位尊姓大名?”

那兩人正是明崇儼與裴行儉。

明崇儼已然覺察有人會對高仲舒不利,說不定便是那中臣鐮足。隻是他也不敢斷定,心裏卻總是放心不下,便讓裴行儉陪著他去高家看看。從晉昌坊趕到義寧坊幾乎要穿過大半個長安城,等他們趕到義寧坊時,天也黑了,哪知高家的人說少爺還不曾回家。高仲舒平時回家就時常很晚,有時太晚了便在弘文館住一夜也是常事,因此他家裏的人並不奇怪,裴行儉也覺得明崇儼有些多心了。但明崇儼仍然覺得不安,說是要去弘文館看個究竟再說。他們到了順義門待,高仲舒躺在地上,他們也看不清,但拴在那輛車邊的阿白明崇儼卻是一眼便認出來了。等看到有個美少年扶著一個人上車,那人赫然便是高仲舒,裴行儉先入主,認定那就是昨日在無漏寺與自己過了一招之人,心中更著急,緊緊握住了七截槍。

在無漏寺救回之人最終連明崇儼也保不住他的性命,高仲舒落到他們手中,定然凶多吉少。明崇儼也已驚慌失措,心道:“訥言怎麽會著了他們的道?沒把我把清心符放在發髻裏麽?”

高仲舒說懷遠坊麻胡夫婦被殺,他雖沒見過屍身,但聽高仲舒所言,凶手所用手法定是與他的浮夢術是一類的法術。懷遠坊在西市南邊,高仲舒平時也常去西市逛逛。從那周山田家中與中臣鐮足談後,明崇儼突然對高仲舒大不放心,便給了他一道清心咒,要他放在發髻裏。清心咒不是什麽厲害符咒,不過將這符咒放在後腦處,便可避免侵蝕神智一類的邪術。看高仲舒這樣子,定然是不當一回事,沒把清心咒放好了。

隻是那兩人都不是中臣鐮足。他看了看周圍。也許,那中臣鐮足還在附近?他心中又有些猶豫。

主謀之人到底是不是中臣鐮足?

裴行儉低聲道:“明兄,你再用一次神行術吧,我將這妖道拿下!”

明崇儼也低低道:“小心,那道士看來不好對付。”

以武功會鬥術士,多半要吃虧。裴行儉還記得那一次與張三郎的激鬥,自己幾乎是被玩弄於掌上,連張三郎的影子都不曾碰到。他也不禁遲疑道:“那高鐵嘴該怎麽辦?”

“先禮後兵。”

明崇儼定了定神,向前走去,高聲道:“道長,那位公子是吾友高仲舒,多謝道長救助。”

阿心長籲一口氣,道:“韋道長,原來他們是這公子的朋友啊。他叫高仲舒,好書卷氣的名字。”

韋靈符也怔了怔,微笑道:“那就好。”他揚聲道:“高公子在路上忽染疾症,既然他朋友來了,請兩位將他帶走吧。”他生怕來人不信自己,扶起高仲舒讓他坐在地上,道:“貧道告辭了。”

明崇儼呆了呆。他隻道麵前之人費盡心機要對付高仲舒,已在準備惡鬥一場,卻沒想到那人毫無敵意。他見高仲舒被放在地上,那兩人說完便走,他連忙上前,搭了下高仲舒的脈。此時裴行儉也已跑了過來,道:“明兄,訥言怎麽樣?”

明崇儼皺起眉頭,道:“他中過控製心神的法術,隻是方才被人解開了,沒別的傷。難道那道士真是救了高兄麽?”

裴行儉舒了口氣,道:“出家人慈悲為懷,行俠仗義,那也是常有的事。”他扶起高仲舒,見他仍然神智不清,道:“訥言能好麽?”

明崇儼心頭仍是不安,看了看那輛馬車。此時馬車已走得遠了,暮色中隻能看到一個小小黑點。

先別管這些了。明崇儼搖了搖頭,把這些疑慮扔到腦後。他站在高仲舒身後,伸出摸出一張符紙來,迎風一抖,點燃了,掖在手中往高仲舒身後一拍。

明崇儼的手剛拍上,高仲舒咳了一聲,眼登時睜開了。他一眼便看見裴行儉,吃了一驚,道:“守約,怎麽是你?明姑娘呢?”

裴行約罵道:“你做夢吧,命都險些沒了,還不分男女,這裏隻有明兄。”

高仲舒扭頭看了看,道:“明兄,你也在啊,我說的不是你,真是明姑娘。”

明月奴已經走了。明崇儼心頭微微一痛,正色道:“訥言兄,你還記得出了什麽事麽?”

高仲舒一陣茫然,想了想,搖搖頭道:“奇怪,什麽都不記得了。”他抓抓頭皮,道:“我就記得好像看見明姑娘了。”

“紇幹大人,就是這麽回事。”

紇幹承基看著眼前這個少年,微笑道:“你是要我去打聽一下那人的下落啊。”

阿心點點頭,道:“你幫我看看,他好了沒有。他好像是弘文館的學生,我看過他隨身書囊,敲著弘文館的印章。”

紇幹承基突然感到一陣陰寒。阿心現在在太子跟前得寵,但隻怕會愛上那個弘文館學生。此事太子若然知曉,多半會大發雷霆,可不去聽從阿心,眼前這人當下就給自己苦頭吃。這事當真裏外不是人,做不是,不做也不是。他溫言道:“心小姐有命,小人自當遵從,隻是還請心小姐有空在殿下跟前為我美言幾句。”

阿心細細的牙齒咬了咬豔紅的嘴唇,吃吃地笑了起來:“紇幹先生,殿下可是一直很看重你啊。我先謝謝你,耶和華會保佑你的。”

她站起身來。從唐代中國人開始使用凳子椅子,但在唐初的貞觀十一年,一般人還是席地而坐。阿心站起來時,身形極是輕盈,還帶著一股淡淡的衣香。隻是這衣服上的香氣卻讓紇幹承基更覺發毛。他知道,此事若是走漏了風聲,自己好容易在太子跟前得到的這點地位就全然不保了。他小聲道:“心姑娘,此事千萬不要對別人說啊。”

阿心大大的眼睛掃了他一眼,道:“當然啊,你會說麽?”

紇幹承基笑了笑:“那麽,那位公子叫什麽啊?”

阿心已走到門口,回頭嫣然一笑,道:“他叫高仲舒。”

阿心已經走了出去。如果她仍然回頭的話,一定會看到紇幹承基的臉都已僵硬了。

“大哥。”彌光從屋後走了出來。他看著阿心的背影,低聲道:“這小妖精要你做什麽?”

“高仲舒。”

這名字顯然已經從彌光的記憶中消失了。他道:“這人是誰?”

“還記得尹道法讓你去取的那個負心子麽?”

彌光身體一震,道:“是那個!這小妖精怎麽會與那人有幹係?”

紇幹承基低聲道:“我也想不通。”他看了看周圍,嘴角浮起一絲冷笑道:“彌光,這小賤貨隻怕是春心動了。”

彌光道:“那,要不要去報告太子?”

紇幹承基啐道:“這等事,報知殿下,他會領你的情麽?隻怕最恨的是你。”

彌光身上一寒,心道:“確是。這等戴綠帽子的事又不體麵,太子殿下對這小妖精極是寵信,若是我們告密,他說不定反要先滅我們的口。”他對師兄本就亦步亦趨,此時更是佩服,小聲道:“那就真聽她的話?”

紇幹承基道:“自然。隻消把她侍候好了,勝過為殿下幹幾件出生入死的大事了。”

紇幹承基的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



高仲舒收下傘,將阿白交給迎上來的一個馬夫,看了看麵前這座名謂“醉劉居”的酒樓。

在居德坊,醉劉居隻能算是非常普通的酒樓,是小吏或生意不大的行商買醉取樂的所在,而大唐最多的就是這一層的人,所以醉陶居的生意向來很好。與那些高檔酒樓不同,醉陶居總上笑語喧天,出沒於此的盡是些流鶯,連為酒客助興的也多是羯鼓響板一類熱鬧樂器。

高仲舒是世家子弟,從來沒到過這種所在。他剛走在門口,裏麵一個小二見他過來,馬上挑起了簾子,一股夾雜著酒肉和汗臭味的熱氣一下衝了出來。高仲舒不由得皺了皺眉,那小二卻沒注意,自來熟一般滿麵堆笑地道:“公子,您來了。”

高仲舒打量了周圍一下。醉劉居的底下是大堂,已經坐滿了人。他道:“東二號的客人來了麽?”

小二臉上的笑容更濃了些,道:“公子姓高麽?”見高仲舒點了點頭,他點頭哈腰地道:“請,請,人家等了你一會兒了。”

酒樓的二層一般是雅座,醉劉居也不例外,招待的也是有些身份的人。隻是上檔次酒樓的東家往往請文人墨客來為雅座題個佳名,多半取六朝詩句,醉劉居倒是實在,幾個雅座用“東一號”、“西一號”來老老實實地命名。不過這幾天連下大雪,在大堂吃一兩杯酒的客人多了,包雅座的卻少了許多。今天剛過晌午,有人來包上東二號。醉劉居二樓有六個雅座,東二號較為幽靜,也要大一點,那人包下了房間,說有一位高公子晚間會過來,定要好生招待。這小二記得很牢,此時見高仲舒果然到了,他衣著麗都,顯然不是販夫走卒一類人物,定然腰裏多金,要好好巴結一番,因此比對旁人要殷勤百倍。

高仲舒跟著那小二上樓。醉劉居的名字也不算低俗,取晉時竹林七逸中劉伶之名。劉伶脫略形跡,以好酒得名。《世說新語》中載劉伶裸形居於屋中,旁人見之譏笑他,劉伶卻道:“我以天地為住宅,房屋為衣褲,諸君為什麽到我褲中來? ”大抵放誕如此。現在外麵正在下雪,天冷得很,裏麵卻熱氣騰騰,不少人把衣服也解開了,有個黑胖子喝發了性,上身脫得赤條條的,拿著把酒壺與對麵一人劃拳,輸了便就著壺嘴猛灌一氣,大有劉伶裸形之風。

高仲舒掃了一眼,心頭便有些怔忡。

今天,他收到一份弘文館下人遞進來的書信,上麵用一筆纖細的字體寫著想請高仲舒下課後到這裏一聚的話。高仲舒莫名其妙,但一見這字體卻怦然心動。他的書法練得頗有火候,那人的字不算好,但一看便覺得這字不像男人寫的。大唐時男女大防並不嚴厲,後來有名的才女魚玄機做了女道士時還寫出“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的句子,名詩人李商隱少年時也曾與一個女道士戀愛。在這等風氣下,女子看中了某個男子,願薦枕以侍的大有人在。高仲舒平時與同學閑聊,聽過一個以風流出名的同學隱隱約約透露自己與某個宦家小姐幽會的事,他臉上擺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對那同學大大說教了一番,心裏卻是羨慕之極,隻盼自己也能有這等豔遇。接到這封信後,高仲舒大喜過望,覺得定然便是這事了。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也能這等豔福,下午都沒心思讀書,一放了學便趕緊到了這醉劉居。一邊拾級而上,高仲舒一邊想道:“她是天天見我回家,心存思慕,方才約我出來的吧?”醉劉居在居德坊東北角上,正是高仲舒天天回家的必經之地,約他之人在他回家時看見他,那是完全有可能的。隻是想到這位不知誰何的小姐居然要在這些下等人出沒的酒館中與自己幽會,高仲舒心裏就一陣不舒服。轉念一想,官宦人家的小姐要幽會情郎,定然要在旁人想不到的地方。若是在花街柳巷密集的平康坊一帶被人發現了行蹤,那才洗刷不清。

高仲舒越想越覺得自己想得沒錯,腳步也更輕快了許多。小二引著他上了樓,到了裏麵一間偏僻的屋子,小聲道:“高公子,就是這兒了。”

高仲舒見這東二號的門緊緊掩著,心中一癢,正要推門進去,卻見那小二眼巴巴地站在一邊。他這才想起那是要討小帳的,伸手摸出幾文錢遞給他,道:“好了,這兒沒你的事了。”那小二謝了一聲,笑嘻嘻地走了下去。高仲舒捋了把頭發,又整整衣服,這才在門上叩了叩,道:“小可高仲舒在此,敢問……”

說到這兒卻又頓住了。那封信並沒有落款,他也不知該如何去稱呼此人。正在這時,卻聽得有個人道:“哎呀,高公子你來了。”

門“呀”一聲開了,一個人迎了出來。一見到這人時,高仲舒隻覺眼前一陣暈眩,簡直有種無法呼吸的感覺。

迎出來的,是個少年。弘文館是唐朝的貴族子弟學校,生徒大多皎然如玉,風度翩翩,平時高仲舒攬自照,覺得自己也是個美少年,頗為自得。高仲舒自然清俊不凡,但眼前這少年的肌膚卻幾乎是透明的,一張瓜子臉上,兩隻水汪汪的杏核眼裏有著說不明道不盡的萬種風情,看著高仲舒時,隻覺一股濃濃的媚態撲過來,比以前男裝的明月奴還要冶豔幾分。微微隆起的胸前,掛了一個銀子打的項鏈,項鏈墜子卻大是奇異,竟是個十字形,上麵鑄了一個半裸著身軀的男子,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這少年走到高仲舒跟前,淡淡一笑,卻坐到了他對麵。高仲舒隻覺喉嚨裏幹得不行,嘴裏道:“請問……請問……”一時間也忘了到底要問什麽。

這少年微微一笑,伸手攬住高仲舒的手,道:“高公子,請坐吧,你叫我阿心就好了。”

她的手拉著高仲舒時,高仲舒隻覺觸處如綿,軟溫可人,心道:“死了死了,一世貞節,隻怕要壞在此處了……”隻是看看屋裏並沒有枕席,自己的貞節恐怕今晚並不會就此壞了,他心裏反倒有些失望。

阿心並不知道高仲舒正在為自己的貞節擔心,拉著高仲舒到了座前,嫣然一笑道:“高公子,薄酒一杯,公子可不要笑話。”

高仲舒坐了下來。正中放著一隻紅泥火爐,裏麵的獸炭燒得正紅。這獸炭裏摻了些香料,平時是大戶人家取暖所用,頗為昂貴,醉劉居這種地方多半不會用這個。高仲舒心頭一定,忖道:“果然是大戶人家。”抬頭看著阿心,隻見她春山隱隱,秋水脈脈,丹唇激朱,皓齒編貝,身形纖秀,雖是男裝,卻掩不住女子形相,心道:“原來現在這些小姐都喜歡男裝,想必男裝在外麵方便些,以前明姑娘如此,這位心姑娘也是如此。”一廂情願地想著,笑嘻嘻道:“阿心,敢問……敢問春秋幾何?”

他本想學著那個自命風流蓋世的同學所說的調情打趣話說兩句,但話到嘴邊,終究還是自幼學的道德文章占了上風,說出口的還是正正經經的問年紀。阿心臉上飛起一抹緋紅,小聲道:“我十五了。”

高仲舒心中一動,暗道:“原來未及破瓜,正當妙齡。這般年紀便學人偷漢子,真是世風不古……倒也不錯。”他雖然正襟危坐,心裏喜不自禁,臉上卻仍是一本正經,道:“不知阿心……那個閣下折節下交,發函相邀,有何見教?”他說完,見阿心臉上一陣茫然,這才恍然大悟,心道:“該死,人家閨中少女隻怕剛識得幾個字,給我的那封書函之中文辭也頗有些欠通,我與她拽文,意欲何為?”忙道:“是這個樣子了,阿心,你給我的那封書函已然看過了,不知你叫我來有什麽要吩咐的?”

這話阿心才算聽懂了。她抬起頭來看著高仲舒,輕聲道:“高公子,是這樣的,阿心想問問公子家中有幾個兄弟?”

高仲舒一怔,心道:“她問我兄弟做什麽?”高氏這一代人丁不算旺,他祖父高表仁有兩個兒子,長子高昱,次子高睿。高仲舒是高表仁次子高睿之子,高昱也有個兒子名叫高安期,比高仲舒大了幾歲,現在在做偃師縣令。他道:“在下隻有一位堂兄。”

阿心“噢”了一聲,道:“高公子,請別怪我冒昧,不知令尊大人,還有令伯父有無外室?”

如果是旁人問的,高仲舒一定要翻臉。他高氏家教極嚴,高仲舒因為是第三代了,祖父對自己多少放寬了一些。他聽父親說起過,父親與伯父小時,祖父對他們幾乎是苛刻,連家門都不準輕易邁出去。不要說外室了,連納妾祖父都是嚴禁的。他心想:“你問完我的兄弟,又問我父親跟伯父,怎麽有這等問法?當真失禮。”轉念一想,恍然大悟,心道:“大概是心姑娘想著嫁到我家中後會不會受氣吧,問我父親和伯父有無外室,那也是怕我娶外室的意思。”

他想得一廂情願,微笑道:“是這樣的……”

話未說完,隻覺下半身一麻。這是盤腿坐久了的常事,但他方才才坐下來,照理還根本不會麻木。他低頭看去,心頭猛地一震,驚得目瞪口呆。

到了這東二號房中,他也根本沒注意周圍,現在一低頭,猛然間發現自己竟然是坐在一片漆黑之中。屋中點著蠟燭,雖然不是亮如白晝,屋中情景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但這一片黑色有如打翻了一桶墨汁,黑得異乎尋常,更是活物一般在地上蠕動,現在已爬到了他腿上。

高仲舒記得先前明崇儼說自己中過別人的法術,若不是他與裴行儉及時趕到,自己不知會被如何。但他已經幾乎忘得幹淨了,隻隱約記得當時騎著阿白回家,突然就神智全無。這一次,似乎也和那次一樣,但不知為何這黑影隻在他腿上蠕動,一直移不到上半身去。高仲舒心道:“難道這是阿心搞的鬼?”抬頭看去,卻見阿心站起身向後退去,臉色大變,一般都是驚恐。不知為什麽,他心中一定,連半邊身體動不了都不那邊驚慌了。一鎮定下來,豪氣頓生,叫道:“阿心,別害怕,我會保護你的。”話音未落,忽覺腦後被什麽東西一擊,登時暈了過去。

當黑影侵入屋中的那一刻,高仲舒和阿心都還不曾發現,紇幹承基就像見到一條帶有劇毒的蛇一般渾身一凜。

阿心要他在邊上護衛,他自然不能不來。阿心極得太子寵愛,他初到太子府中,正在建功立業之際,如果得罪了阿心,那可沒有好果子吃。雖然紇幹承基其實極其看不起阿心,但這一趟護法之事還是兢兢業業,不敢絲毫怠慢。他自己就是隱身術的高手,當初化身一團黑影在南昭郡王府中探聽虛實,也從來未被發現過,但他的隱身術終究還有局限,移動時聲音雖輕,仍然有極細微的聲音,如果對手正在打座煉氣,聽覺極為敏銳的話,那便瞞不過去了。可是眼前這團黑影卻是絲毫沒有聲響,而且移動之時快如閃電,幾非他所能夢見。紇幹承其呆了呆,心道:“這真是人麽?”

如果是真的影子,當然不會有聲音。可是這團影子顯然是受人控製,而且快到這等地步,紇幹承基知道自己是肯定辦不到的。如果那是與自己同一路的隱身術的話,那麽這人的本領起碼要比自己高出三倍。俗話說,棋高一著,縛手縛腳,如果有三倍之差,那簡直就是一個吃奶的孩子跟一個金剛力士之差。紇幹承基嚇得渾身發軟,一時間根本動彈不得。等聽到阿心的驚叫聲,他咬了咬,心知再不能袖手旁觀,阿心出點差錯,自己不被太子砍頭就已是上上大吉,高官厚祿那就永世都別想。他一咬牙,手在壁上一按,人已搶上前去。

他以隱身術隱在屋角時,旁人看來隻是一塊淡淡的影子而已。現在這塊影子沿著牆壁向前移到了門口,他雙足一彈,人像是從牆壁上憑空穿出一般現身,已掠向高仲舒身後。身形一錯間,他飛掌在高仲舒後腦一切,高仲舒正在做著英雄救美的好夢,哪想到這飛來橫禍,被他一掌擊暈,紇幹承基已變掌為抓,五指一下摳住高仲舒的肩頭。如果高仲舒沒昏過去,這一抓足以讓他痛得哭爹叫媽,隻是此時高仲舒全無知覺,被紇幹承基帶著直掠出去,他身上那團黑影也如墨水一般落了下來。

紇幹承基帶著高仲舒落下地來,正在阿心跟前。他雙足尚未落地,左手已探入胸口,取出一個小包。這是一包鹽,已細細碾過,鹽粒盡成粉末。他手指一下摳破小包的一角,手一甩,鹽粉在身前灑了細細一條弧線。

鹽能避邪,也能阻斷術法,唐時過年或起造房屋之時,都有灑鹽驅邪的習俗。術士固然可以持咒防身,但緊急之時灑鹽更顯效用,因此紇幹承基身邊總帶著這一小包鹽。阿心見高仲舒昏了過去,大驚失色,搶上來扶住高仲舒道:“高公子!高公子!”他見高仲舒雙目緊閉,不知出了什麽事,怒道:“紇幹先生,你為什麽要打高公子?”

因為他認得我。當初紇幹承基曾經冒充金吾衛軍官去通知高仲舒與裴行儉,讓他們去與成圓化交戰。高仲舒自己不算什麽,但如果他把看到自己的事告訴給那叫裴行儉的金吾衛軍官知曉,隻怕會節外生枝。紇幹承基不想冒這個險,所以第一件事是將高仲舒擊昏。但這理由自然不能說,他隻是道:“心小姐,高公子是中了旁人控製心神的法術,若不將他打昏,隻怕高公子會瘋亂而亡。”

阿心見過承乾府中那些術士演練,知道法術的厲害。她也知道紇幹承基最近深受殿下看重,是個相當了不起的人物,見紇幹承基說得凶險,驚道:“那怎麽辦?紇幹先生,你鬥得過他麽?”

紇幹承基搖了搖頭,道:“不一定。此人術法不是中原一脈,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手段。”他灑了一條鹽線,那片黑影逼到了鹽線前便過不來了,但這樣一來,他們也被固在屋角。

阿心看著地上這條明顯間隔了明暗兩塊的白線,心頭發毛,道:“那快喚店家上來啊!”

紇幹承基暗自苦笑,道:“心小姐,現在叫店家上來,那是送死。”

阿心急道:“那怎麽辦?我們就在這兒動不了?”

現在最好的辦法自然是擊敵首腦,將敵人格斃,自然便脫困了。但紇幹承基也知道,要格斃敵人談何容易。好在方才交手一著,他也約略知道了一點對手的實力,這些黑影固然厲害,卻沒有他先前所想的那樣離譜,似乎對手所用,並不是自己的那一類隱身術,而是一種驅使黑影的法術。他也不知被黑影侵上身後會引起什麽後果,方才高仲舒下半身被黑影侵入,高仲舒似乎也不見得如何。但想歸想,紇幹承基也不敢冒險拿自己的身體做試驗來試試這黑影究竟有何厲害之處。其實最好的辦法是借高仲舒的身體做踏腳,逃出屋去。可是他看阿心對高仲舒的樣子,知道這種主意絕對行不通。

究竟要怎麽才能脫困?他眼角掃視了身後一眼。這屋子隻有靠窗一邊是板牆。如果隻是自己一人,或者隻有一個阿心,那以破窗而逃並不是什麽難事。可是現在還有個昏迷不醒的高仲舒,要他帶兩個人逃命,紇幹承基也知道自己力有未逮。隻是他是個深險陰狠之人,心中在轉著主意,臉上卻毫無表情。

黑影試了兩次,仍然越不過鹽線,忽然疾縮回去。看著地上鋪著的草席顏色一下變淺了,阿心喜道:“紇幹大人,你贏了!”

紇幹承基心裏卻不住介叫苦。地麵有鹽線擋住,但牆上沒辦法灑鹽了,這黑影不從地麵過來,而是從牆上過來,甚至從屋頂的藻井上過來,那還有什麽辦法?灑鹽無非隻能擋得一時,他見黑影縮回去,知道已經擋不住了。到了這時候也顧不得阿心會怎麽想,他一把攬住阿心,飛身向那窗戶衝去。這窗子隻是薄木板,紇幹承基身形如電,“砰”一聲已衝破了窗子,落到了外麵的瓦上。

敵人顯然要對付的是高仲舒。紇幹承基也不知那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要跟一個書生過不去。他剛在屋麵站穩,阿心掙脫了他的手臂,喝道:“紇幹承基!你為什麽把高公子扔了?”

紇幹承基剛想說個什麽理由,卻見阿心雙眼圓睜,看著他的背後,驚叫道:“追來了!”紇幹承基扭頭看去,隻覺頭皮一麻。醉劉居的屋頂是用上好瓦片搭的,每一塊瓦片都漆黑油亮,上麵積雪尚未化盡,黑瓦白雪,極為分明。但在靠近他方才衝出來的破窗處,卻是一片漆黑,這片黑色還如活物般向自己流過來。他暗自叫苦,卻想不通為什麽那人明明要對付高仲舒,此時卻轉而對付自己了。



屋頂突然山崩地裂一聲響,下麵的酒客嚇得全都一怔,不知出了什麽事,那小二暗自叫苦,快步上樓來看個究竟。今天雅座隻有東二號有人包下了。他走到東二號前,先側耳聽了聽,隻覺裏麵一片死寂,暗叫不好,但轉念一想那幾個客人穿得體麵,後來的一個還有馬匹拴在廄中,定然不是吃霸王餐的,稍稍放下心來,敲了敲門道:“客官,有什麽吩付麽?”過了半晌還不見應聲,裏麵更是半點聲息都沒有。那小二知道已是不少,伸手推門,門沒有閂上,觸手即開。剛一開門,見地上躺了一個人,窗子也破了個大洞,另外兩個客人不見了。

那小二麵如白紙,叫苦不迭,心道:“原來那兩個還是江洋大盜,殺人越貨的賊啊!這可怎生是好?”開酒館的最怕惹上人命官司,要是店裏死了人,消息傳出去,生意多半一落千丈。他急急衝到地上躺著那人身邊,伸手抱起,卻覺高仲舒身體柔軟,還有熱氣,身上也沒見有傷口,心一下放了下來,掐了掐高仲舒人中,道:“公子,高公子,你沒事吧?”

高仲舒悠悠醒轉。迷糊中隻覺有人抱著自己,本以為自己定然是在阿心懷中,一睜眼,卻見是那獐頭鼠目的小二。他大吃一驚,翻身跳起,喝道:“你做什麽進來?他們人呢?”

小二見他說話聲音甚響,中氣十足,一顆心總算完全放了下來,道:“高公子,那兩個你認得的麽?你看看身上少了什麽沒有。”

高仲舒下意識地往懷裏一摸,隻覺銀兩都在,這才想起小二說這話的意思。他大為不悅,道:“她可不是壞人,小二,是你這店裏有妖人!”

小二嚇了一跳,道:“高公子,這話可亂說不得,醉劉居在長安已經經營三代,多少也有些小小名氣。公子,是不是你和那兩位吵上了?出了什麽事?”他見高仲舒不肯指認那兩人是壞人,心想隻要你認帳便成,管你是不是和他們吵架。

高仲舒心道:“什麽兩位,就是一位小姐。”隻是他見這小二纏夾不清,也不想多說,索性道:“我也不知道。”轉身走到那破窗子前探頭向外看去,隻見屋頂的積雪中有幾個腳印。此時屋頂的雪已化了不少,近處還能看到腳印,遠了便看不出來。他心中忖道:“他們原來是從屋頂走了。”

小二見他看著窗外,也走過來看了看外麵,打了個寒戰,心道:“果然是飛賊。”他看了看高仲舒,忽地撲通一起跪倒在地,磕頭作揖道:“高公子,小人家有八十老母,下有未足月的孩兒,在這醉劉居混口飯吃,公子您是英雄,看在小人麵上,可別飛簷走壁走了,那小人要被東家回掉的。”他見先來那兩人居然能從屋頂逃走,眼前這書生模樣縱然文弱,隻怕也是人不可貌相,萬一也從屋頂逃走,酒帳不說,這一筆修屋子的錢也得自己賠出來了。

高仲舒見他說得可憐,又口口聲聲叫自己英雄,大是受用,從懷裏摸出塊碎銀子道:“放心,這銀子你賠給店主東吧。”

小二一見銀子,大喜過望,見這銀子頗有些沉重,心想去銀鋪準能兌出個一兩貫。先前那女子樣的少年隻叫了壺酒,這銀子拿來付酒帳後再請匠人修窗還有得多,自己落得打偏手,慌忙接過了道:“是,是,是,多謝公子了。公子可要再喝一杯?”

高仲舒搖了搖手,道:“將我的馬帶出來吧。”

他向樓下走去。走到樓梯邊,不由又回頭看了一眼,仍是一片茫然。阿心是誰?她要做什麽?回想起方才情形,高仲舒隱隱覺得自己先前所想的豔遇似乎已捏不得穩瓶了。

“明兄,你還要再做一次你那個浮夢術?”

明崇儼點了點頭,道:“是。”

辯機看著明崇儼,眼裏帶著一絲憂色。上一次明崇儼用浮夢術就差點走火入魔,沒想到他吃苦不記苦,居然還要再來一次。辯機是顯宗門下,不修神通,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佛法喚醒進入浮夢術中的明崇儼。隻是萬一時間拿捏不住,那便反倒要害了明崇儼。他頓了頓,道:“你究竟想知道些什麽?過去的事,忘了也就忘了,冒這麽大的風險去記起來,未免太不值得。

明崇儼沒有說話。早些年,他隻是對自己記憶中的這一段空白覺得好奇,也並沒有非要記起來的心思。現在就算冒險也一定要記起,那是因為張三郎說過的一句話。

那一次張三郎將他製住,原本就要殺了他,但在明月奴為他求情之前,張三郎看著自己,說了一句很古怪的話。

那一次,張三郎喃喃道:“原來極玄子所說的,就是你啊。”

師父名叫極玄子,他也已經知道了。師父隱身在父親的衙門裏當一個下人,自然是躲避什麽仇家,當初收自己為徒,明崇儼一直覺得隻是師父偶然起念而已。可是讓他吃驚的是,張三郎居然早就聽師父說起自己。張三郎自己也說過,當初汾陽橋一別,二十餘年便再不曾見麵,而當時自己還不曾出生。那麽,當時師父向張三郎說起的,定然不是真的自己,而是自己要收一個徒弟的事。師父究竟為什麽要在真正收弟子之前就向張三郎說起?而這種沒要緊的事張三郎也記了二十年,明崇儼越想越覺得不對,自己那一段丟失的記憶中,隻怕有個極大的秘密在。

不,一定要再試一次,即使要冒極大的風險。明崇儼抬起頭,正要說,門“砰”一聲被推開了,高仲舒衝了進來。

雖然天還很冷,高仲舒卻滿頭大汗,臉漲得通紅。他一進門,指手劃腳的卻說不出半個字。明崇儼吃了一驚,隻道他又中了什麽符咒,伸手扣住他的脈門搭了搭,卻覺高仲舒脈博很快,卻沉穩有力,不是受傷的樣子。他把高仲舒的手一甩,沒好氣地道:“訥言,你有什麽事慢慢說,別嚇人。”

高仲舒咽了口唾沫,伸了伸脖子,這才道:“明兄,不好了,今天我又遇見一件怪事!”

紇幹承基喝了一口水,讓自己順了順氣。

阿心還是安全帶回家了,但回來後他仍是心有餘悸。本以為這一次隻不過阿心心血來潮,沒什麽大礙,卻沒想到居然會碰到這種事。

那些人究竟是什麽來曆?

他正想躺下歇息一會,眼還不曾閉上,忽地一躍而起,跳到一邊。

窗紙上,有一角已成了黑色。

屋中原本也甚是晦暗,隻是積雪未化,雪光映得窗紙灰蒙蒙一片,這一角漆黑更是顯眼,就像被墨汁染成的一般。紇幹承基方才看得清楚,窗紙上並沒有這種異狀。

他的心一下提了起來。帶阿心回來時,他自覺極是謹慎,確認身後再無那個黑影跟蹤才走,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那一角黑影還在慢慢爬上來,原先隻是染黑了三四個窗格,此時已有五六個了。紇幹承基冷笑一聲,從腰間取出一把短劍,劍尖在左手食指一點。短劍極是鋒利,一下割破皮膚,指尖沁出一點鮮血。他的左手變幻幾個手印,伸指向窗紙一彈,那滴鮮血如彈丸一般彈了出去,“啪”一聲,正擊中窗紙。

血滴在窗紙上一碰,頓時散開,刹那間被血彈中的窗格裏明亮起來,似有火光射出。那團黑影就像受傷負痛一般極快地縮小,紇幹承基趁機一推窗子,窗戶立被推開,他身形如電,從窗戶中一躍而出。

夜已深了。紇幹承基所住的地方原本就很僻靜,此時更是死寂一片。他躍出窗來,正見地上有一團黑影正在極快地移動,他腳下一錯,竟比那黑影移動更快,手一揚,反手將短劍插在黑影中心。

雖然隻是個黑影,但被劍紮中,竟然與活物一般掙紮。如果是與紇幹承基會的隱身術是同一類的法術,這一劍已將施術之人重創了,黑影中定會流出血來。但這黑影隻是掙紮了一下,卻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極快地變小,根本沒有血跡。一瞬間,地上紮的隻是一把短劍而已。

果然不是隱身術,怪不得移動得能如此之快。紇幹承基一怔,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好本事。”

這聲音細細的,聽起來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他心頭一驚,拔出短劍護住身前,抬頭看去。

院子裏有一棵大槐樹,木葉盡脫。在樹枝間,站著一個人。這人生得極瘦,整個人也同一根樹枝相去無幾。紇幹承基隻覺背後沁出冷汗,沉聲道:“請問閣下是何方高人?”

此時邊上的窗子忽然“啪”一聲開了,彌光一躍而出。他聽得師兄的聲音,知道有敵人來犯,搶到紇幹承基身邊,低聲道:“大哥,出什麽事了?”

紇幹承基還沒有說話,那人已從樹上一躍而下。這人站的地方有二丈許,下來時卻如一步跨下。看那人露了這一手輕功,紇幹承基和彌光心頭都是一震,知道來的定然是個勁敵。紇幹承基將短劍握得緊了緊,彌光也按到了腰刀之上。

那人落到地上,卻並不進攻,隻是行了一禮,道:“在下勝秋,不知兩位尊姓大名。”

紇幹承基見這人雖無敵意,仍然不敢怠慢,道:“在下紇幹承基,這時我師弟彌光。勝兄夤夜前來,不知有何見教?”

勝秋向前走了一步。原本他隱身暗影之中,也看不清楚,此時現身在亮處,彌光隻見這人一張臉焦瘦枯幹,眼窩深陷,臉上須眉全無,簡直同一具僵屍一般,心頭一震,忖道:“師兄又招惹了什麽奇奇怪怪人物?難道……難道他是為了大師兄之事?”紇幹承基殺了尹道法,他也決定與紇幹承基共進退。但尹道法積威之下,彌光仍是滿懷懼意。

勝秋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隻是在這樣的臉上,笑容也顯得如此怪異。他輕聲道:“原來是紇幹先生。勝秋想請問紇幹先生,是否認識一位十二金樓子的尹道法先生?”

果然是!彌光險些便要失聲叫起來。他對這個大師兄素來畏多敬,做下這等事後,常常在擔心尹道法的故交前來尋仇,連噩夢都做了不少了。勝秋語氣平和,但這人生了這副怪相,又突然問起尹道法,他心慌之下,一把抽出腰刀,喝道:“你要做什麽?”刀剛抽出一半,紇幹承基雙手在彌光手背一搭,道:“尹道法乃是我二人師兄,隻是已然辭世。”

彌光心中一定,忖道:“果然大哥沉得住氣。別人都知道尹道法是我們師兄,有誰知道我們做了這事?便是張三郎親來,也死無對證,嘿嘿。”他知道自己遠沒紇幹承基鎮定,索性不再說話,隻看大哥說什麽。

勝秋“哦”了一聲,道:“原來尹先生已然辭世了,怪不得家主一直未能找到。既然兩位是尹先生師弟,不知尹先生有無將一個琉璃子交付到兩位手中?”

“琉璃子”三字,在紇幹承基與彌光耳中不啻一個驚雷。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勝秋已看在眼裏,道:“真有麽?”

紇幹承基道:“這東西有什麽用?”

勝秋猶豫了一下,道:“此事還請紇幹先生與家主商議。此物是我家主之物,當初請尹先生查探,家主願以重價購回。若在紇幹先生處,此議仍可繼續。”

紇幹承基道:“不知尊上願出什麽價購回?”

勝秋道:“五百貫。”

後來白居易謁見顧況,顧況見他的名字,戲稱“長安米貴,居大不易”,那是中唐時的事了。在貞觀年間,長安米價一般都不超過每石百文,到了豐年,甚至隻有三四十文一石。當時連當朝一品官的月俸也不到百貫,所以五百貫已是個極大的數字。紇幹承基與彌光不由動容,他們以前受聘殺人,一般也不超過百貫。紇幹承基還記得當初聽尹道法說過,這個名叫負心子的東西頗有用處,卻沒想到居然值那麽多錢。他笑了笑道:“還真值不少。”

勝秋聽他的口氣,大起希望,道:“此物真在紇幹先生處的話,還請紇幹先生割愛,五百貫之價,絕不食言。”

紇幹承基冷笑道:“原來今日在醉劉居中,下手的是勝先生。若是承基當時未能脫身,勝先生便省下這五百貫了吧。”

勝秋怔了怔,打了個哈哈道:“醉劉居中之事,實是偶然,勝秋並無對紇幹先生不利之心,還請紇幹先生海涵。”

紇幹承基冷笑道:“勝先生說得好笑話,當真好笑,哈哈。”雖然那琉璃子他一直放在身邊,但從未拿出來過,勝秋出價越高,他就越不敢相信。此人在醉劉居下手,原來要對付的不是阿心,而是自己!反倒是自己連累阿心了。而此人現在說得客氣,願出高價收買,那也定是在醉劉居見識了自己的本領,心知惡取難成,這才開出價來。他臉上平和,心中實是惱怒之極。見勝秋一個哈哈就把這事輕描淡寫了,怒火更盛,臉忽地一變,眉頭一豎,喝道:“勝兄,回家稟上你家主人聽真,這負心子確在我手中,不過要千貫足錢,少了一文,想要便到我屍身上取吧!”

他聲色俱厲,勝秋不禁愕然,看著紇幹承基道:“紇幹先生……”

紇幹承基打斷了他的話道:“我若沒有這點手段,現在已成屍首,你們一文不花就已到手。不必多說了,勝兄請回。若當真有意,明日帶一千貫足錢到西市得意樓來吧,否則我即刻將這負心子用巨錘砸為齏粉。”

勝秋見他已撕破了臉,沉默了一下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言為定,還請紇幹先生不要食言。”也不見他如何作勢,人忽然直直躍起,手在一根樹枝上一搭,人便躍出牆去,竟是聲息全無,連那根樹枝也隻是微微顫了顫。

看著勝秋的身影消失,彌光不禁咋舌道:“好厲害的輕功!大哥,這人是什麽來曆?”

紇幹承基皺起眉頭,道:“我也不清楚。”

彌光猶豫了一下,道:“大哥,其實五百貫也還不錯了。”

紇幹承基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道:“五百貫自然是個善價。隻是這人連一千貫都肯出,這琉璃子定然有它值錢的道理。”

彌光呆了呆,道:“你是想……”

紇幹承基冷冷道:“這東西看來不是個簡單的玩物而已,我倒想知道究竟有什麽玄虛。”

彌光想了想,道:“我覺得這勝秋不是個省油的燈,你可要小心。”

紇幹承基笑了笑,道:“彌光,你也要不妄自菲薄。這姓勝的固然不弱,但他也無奈我何,方才他本來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拿下我,隻是未能成功。我倒要看看,他還有什麽手段。”

“伏鷹就是對這人出手麽?”

勝秋伏在地上,頭都不敢抬,低聲道:“是。他說醉劉居中有人對他出手,自是伏鷹。不過他以為是我出手,我也認下來了。”

在他跟前,有個人正盤腿坐著。沒有點燭,屋中漆黑一片,隻能隱隱約約看得一個人的影子。那人低頭想著什麽,半晌,才道:“伏鷹真不不愧是鞍作之弟,我倒沒想到他會找得比我們更快。負心子真在此人身上麽?”

“是。屬下以天叢雲術試過,那人身上確有感應,伏鷹多半也用了天叢雲術,這才棄那高公子不追,反倒追擊此人。隻是,”勝秋頓了頓,磕了頭道:“屬下該死,那人很不好對付,還有個幫手,屬下沒有十成把握,所以不敢動手。”

那人沉思著,從懷裏摸出火石來打著了,點亮麵前的一支蠟燭。燭火搖曳,映出他的臉,正是中臣鐮足。他點著蠟燭,看著燭火出神,忽然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道:“那麽,伏鷹的本領與他也在伯仲之間了。”

勝秋頓了頓,道:“應該差不多。”他眼中忽地一亮,抬起頭道:“主人,是要讓伏鷹去對付他?”

中臣鐮足嘴角的笑意越發陰冷:“伏鷹殺了道純,又先找到此人下落。隻是他沒有追上去,顯然是追丟了,現在定然急得很。他這把刀子已然磨利,隻消這般,正好為我一用。”

勝秋聽得目瞪口呆,欽佩不已,心道:“以前便聽人說家主之智,足當千百雄兵,原來當真如此。”然而運籌帷幄,那運的是己方之兵,這主人竟能調派敵人,此等謀略實在驚人。他輕聲道:“可是田山先生他……”

“死於王事,臣子之節。田山先生深受國恩,這道理他是想得通的。”中臣鐮足淡淡一笑,又道:“勝法師,你先去得意樓布置一下吧。”

勝秋仍然有些不安。伏鷹的本領,他也清楚。他與伏鷹同出一門,雖然他比伏鷹年紀大一些,貘食術不會輸給伏鷹,但伏鷹還學過發切丸,真個鬥起來,自己定要吃虧。隻是他沒想到中臣鐮足如此膽大,居然敢孤身犯險,這份勇氣也不能不叫他佩服。

勝秋起身行了一禮,走了出去,屋裏剩下中臣鐮足獨自坐著。他吹滅了蠟燭,靜靜坐在暗中,淡淡地笑著。

中臣鐮足相貌清雅,但這絲笑意中卻總帶了點妖詭之氣。



明崇儼看著裴行儉在那邊與醴泉坊武候鋪的金吾衛街使說著什麽。等裴行儉一過來,他急匆匆迎上去,道:“查出什麽來沒有?”

裴行儉看了看周圍,道:“你猜得沒錯,這周山田確是倭國人。他還是前朝時隨遣隋使到長安來的,後來改名換姓住下來,居然還發了大財。你知道他原來叫什麽?原來就是名字倒過來,叫田山周。”

果然是倭人。明崇儼的臉沉了下來。昨天高仲舒急急匆匆趕過來,繪聲繪色地說了一番他與一個小姐幽會的事,又添油加醋地說了後來發生的怪事。高仲舒是當成吹牛的本錢,明崇儼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次高仲舒出事,明崇儼怕他再中暗算,在他腦後發髻放進了一張清心咒。聽高仲舒所言,顯然是這張清心咒護住了他,才不至於丟了一命。他見高仲舒還不知凶險,說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心中越來越沉。

這多半是那個中臣鐮足暗中做的手腳。他本來覺得中臣鐮足確認那琉璃子不在高仲舒身上,也該收手了,沒想到居然還陰魂不散,這才想再來找中臣鐮足談談,讓他好知難而退。可是來到醴泉坊周山田宅,卻見周山田倒斃於家中,還不等他報官,就被周府的家丁帶著金吾衛圍住了,說他是殺人凶手。幸好他搬出裴行儉來,那個帶頭的街使也認得裴行儉,這才免去一場無妄之災。

裴行儉帶著高仲舒出來,道:“明兄,你到此間做什麽?”明崇儼是個太學生,周山田是個倭國來的商人,這兩個人不管怎麽想都到不了一塊兒去。

明崇儼目光有些茫然,道:“因為訥言的事。他說有個小姐看上他了,結果幽會時有人又來暗算他,我懷疑便是這周山田處一個叫中臣鐮足的人。前幾天,這個中臣鐮足便為尋找一顆琉璃子,特意找到訥言。”

裴行儉笑了起來,道:“明兄,我也覺得有時你也想得太多了。訥言那張鐵嘴,死人都說得活的,你總不會在懷疑這中臣鐮足被他戴了綠帽子,所以來暗算他吧?”

明崇儼皺了皺眉,伸出左手三指在自己太陽穴上比劃了一下,道:“我剛才看到,那周山田的屍身左太陽上,也有三點淤青。”

裴行儉動容道:“和麻胡夫妻死時一樣!”

“正是。”

裴行儉站住了,道:“難道,都是為了那顆琉璃子?”

明崇儼臉上露出憂色,道:“是。訥言還不知厲害,他都受過兩回暗算了,我怕,下一個就輪到他。”

裴行儉道:“這琉璃子究竟是什麽東西?”

“那中臣鐮足說,那是倭國之寶,裏麵有一個四頭的蛇形,本是一對,訥言那個叫負心右子……”

裴行儉眼一下睜大了,驚道:“負心子!那個叫八歧大蛇!”

明崇儼吃了一驚,道:“你知道?”

裴行儉點了點頭,道:“我師傅那裏,有一本日記,是一個去過倭國的人放那兒的。那人是師傅遠親,因為師傅那時對三韓一帶很有興趣。我也看了一遍,裏麵講了不少倭國的事,記得裏麵就講到過負心子的事。”

裴行儉的師傅便是名將蘇定方。蘇定方好學多思,是個文武雙全的名將,裴行儉跟他學武,也沾染了好學之風。明崇儼道:“他說了負心子有什麽用麽?”

裴行儉道:“那日記裏也沒說什麽,隻說是得之倭國王公大臣,頗有靈異。”他的眼突然直了,喃喃道:“我想起來了,寫那本日記的……他就是陶宗山!”

西市是商家店鋪聚集的所在,一天到晚都熱鬧非凡,酒肆林立,打把式賣藝的也有不少。

得意樓在西市也隻是一家很尋常的酒樓,不過生意很不錯。在得意樓前有一片空地,正有一個草台班子在玩雜耍,看的人圍了一圈。

此時正有一個漢子在表演噴火。天還很冷,積雪被掃得幹幹淨淨,那漢子是個昆侖奴,打了個赤膊,露出一身漆黑發亮的犍子肉,往手上拿著火把一噴,一條長長的火舌直噴出來,看的人都退後了一步,爆雷也似一片喝采。

表演很精采,但蘇我伏鷹卻根本沒心思看。他站在人群中,眼角不時掃視一下進出得意樓的人。現在他已換了一件尋常的棉襖,看起來也和長安市集上那些遊手好閑的小混混差不多了。

鐮足還沒有來麽?他想著。

受長兄之命,他與蘇我道純兩人到大唐來追尋負心子的下落,便住在田山周處。蘇我氏權傾朝野,田山周以前是蘇我氏家臣,自然言無不從。蘇我伏鷹的另一個任務就是幹掉先行到大唐來的中臣鐮足,但沒想到根本找不到中臣鐮足的影子,而一同前來的蘇我道純竟然是中臣鐮足布下的暗樁。殺了蘇我道純後,他已對田山周起了疑心。昨晚,終於發現原來中臣鐮足竟然也住在田山周處。他心中大怒,但鐮足又已不知所蹤,他以貘食術將田山周折磨了一番,發現中臣鐮足已經找到負心子下落,今天正要到西市得意樓來交易。他殺了田山周,先行趕到了得意樓,但等了半天,仍然不見鐮足的影蹤。

大哥才能出眾,但平生最服膺的,卻是這個鐮足。如果鐮足願意為蘇我氏所用,高官厚祿定然不在話下。伏鷹也不知道鐮足為什麽一定不願追隨大哥,但他也似乎明白鐮足的心思。

如果追隨蘇我氏,永遠都隻是蘇我氏帳下的一個家臣罷了。鐮足想的,是要取蘇我氏而代之吧。如果我不是生在蘇我家,會不會也和鐮足一樣選擇與蘇我氏為敵的道路?

會,一定會的。但現在我已蘇我氏的一員,就隻能走這條路了。

伏鷹默默地想著。他突然側過臉,看著得意樓的門口。在門口,有一輛馬車停了下來,一個人正從車上走下來。這人下車時,看了看掛在門口的匾額,又看了看周圍,但這一群正在看昆侖奴表演噴火的看客顯然並沒有引起他的注意,這人走了進去。

鐮足大人,我會將你的項上人頭與負心子一同帶回去,以此來尊敬你。

誰也沒有注意到,人群中這個衣著樸素的少年眼裏,閃出一絲殺氣。

“明兄,這裏還會有什麽?”

裴行儉小心地看著周圍,小聲說道。明崇儼說要來查看一下麻胡的所處,他拗不過明崇儼,隻得答應一同過來看看就走。以前他隸屬長安縣的金吾衛,查看懷遠坊還算師出有名,現在他卻調到萬年縣了,如果被懷遠坊武候鋪的金吾衛同僚看到,大概要怪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更何況這屋子金吾衛已經貼上了封條,他們翻牆進來,大小已經是一件瀆職之罪,如果有人揪住不放,說不定連自己的前程也要毀了。

明崇儼仔細看著地麵。門窗全都關著,裏麵很暗,他也幾乎是趴在地上。聽得裴行儉的聲音,他小聲道:“我在看。”

裴行儉見他忽然停住了,呆呆地看著地上一塊地方,詫道:“發現什麽了?”

明崇儼皺起眉頭,道:“這屋子幾時封的?”

“發現麻胡死的那天就封了吧,我也不清楚了。怎麽了?”

明崇儼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解開了,裏麵是些白色粉末。他撮了一小把,均勻地灑在地上。地上原本鋪著青磚,隻是年深日久,顏色也變黑了,上麵還結著一個個浮漚一樣的泥釘。這些白粉一灑到地麵上,積了薄薄一層,他用嘴一吹,一些粉末被吹掉了,剩下一些卻粘在上麵,卻是幾個腳印。

明崇儼指著那腳印道:“明兄,你看看這個。”

裴行儉道:“那天進來抬死人,看熱鬧,這屋子裏有不少人,有個腳印那又有什麽希奇。”

明崇儼道:“這種留影術隻能看到五個時辰前留下的腳印。五個時辰,那是什麽時候?”

此時還沒到正午,五個時辰前,正是午夜。裴行儉也有些躊躇,道:“大概是有個金吾衛的兄弟有時又進來了一次吧……”他說著也覺得這話說不通。

明崇儼微微一笑,道:“裴兄,你們金吾衛腳上都穿什麽?”

金吾衛士兵都穿著吉莫靴,裴行儉自己腳上也正穿著,明崇儼當然不會不知道這個。裴行儉怔了怔,道:“連什麽鞋都看得出來?”

“照理是看不出穿什麽鞋子,但是你來看看,裴兄。”

明崇儼閃到了一邊,裴行儉湊上前去。乍一看,白粉圍出的隻是一個尋常腳印,但細細看去,這腳印前端有幾條細細的線。他怔了怔,道:“這人穿的好像是分趾的靴子。”

“有這種靴子麽?”

裴行儉道:“我在師傅那邊看過一本書,說交廣一帶的農夫下水田幹活,有個地方是穿魚皮靴的,因為尋常靴子下田容易滑倒。”

他還要說,明崇儼指了指那足印中間道:“你再仔細看看。”

裴行儉低下頭仔細看了看,忽然驚道:“有腳紋!”他抬起頭,不敢確定地道:“這人是光著腳?”

在這樣的天氣光著腳走來走去,實在難以想像,裴行儉說出來也有點不敢相信。見明崇儼點了點頭,他急道:“這人光著腳做什麽?”

“為了吸聚屍居餘氣。”

裴行儉道:“這是什麽東西?”在一瞬間,裴行儉看到明崇儼眼裏似乎閃過一絲懼意,心道:“明兄雖是個書生,卻膽大包天,他怕什麽?”

明崇儼道:“裴兄,你不是術門中人,自然不知道。我小時聽師傅說過一次,這叫泉聽術,是一種招魂術。”他從懷裏又摸出一把小刷子,歎了口氣,道:“也是一種邪術。”

裴行儉聽得明崇儼的聲音突然間變得飄忽不定,像是從一個極深的孔穴裏發出的,還帶著嗡嗡的回音。他暗自詫異,心道:“明兄說話怎麽是這個味了?”掏了掏耳朵,不覺得有什麽異樣,也不多想,心道:“原來還有冬蚊子。”蚊蚋之屬在屋中過冬,也是常事,特別是陰暗的地方。麻胡這屋子很陰暗,說不定哪兒有個蒼蠅蚊子在飛。他道:“這邪術有什麽用?”

“人死未滿七日,都能用這種泉聽術將魂魄引來,探聽秘事。”

明崇儼皺起了眉。那麻胡夫婦死時左太陽處都有三點淤青,顯然生前也中了浮夢術一類的法術。如果殺人之人已經探查到了要知道的東西,那麽這個用泉聽術的人又是何許人也?

再慢慢看吧。他蹲下去,用小刷子刷著足印上的粉末。正刷了兩下,卻聽得裴行儉“撲嗤”笑了一聲。他抬起頭,愕然道:“裴兄,什麽事這麽好笑?”

“明兄,你現在怎麽這樣說話?”

明崇儼莫名其妙,道:“我怎麽說話了?”他想想剛才自己說的話,似乎並沒有什麽好笑的地方。

“你現在捏細了喉嚨說話,真不中聽。”

明崇儼正刷著地上的白粉,手忽然一顫。

粉末被刷掉了許多,但還有幾顆粘在上麵。他隻覺一顆心已提了起來,忽地站起,叫道:“閃開!”

裴行儉見明崇儼突然站起,一臉驚恐,嘴張了張,卻什麽聲音都沒有,不由一怔,道:“你說什麽?”還沒等明崇儼回話,隻覺頭頂有一股厲風撲來。

這陣厲風尖利如針。裴行儉隻覺毛發俱豎,手已伸到腰間握住了七截槍槍柄。他武功不俗,手指剛一搭上,七截槍已“嘩”一聲抽出,直直豎了起來。

這是半招“起蛟式”。此時耳中那種嗡嗡聲也已清晰起來,那是有人在低低念誦著:“……九州社令,血食之賓。鎮星縛手,北帝收魂,三台七星,持劍斬精。邪精魍魎,吾誓不聞。聞吾咒者,頭破腦裂,碎如微塵。急急如律令!”

最後那“急急如律令”五字,已是清楚之極。裴行儉的七截槍已然飛騰起上,他自信頭頂暗算那人縱然再快,自己的長槍也能後發先至。哪知槍尖甫出,頂門處隻覺一陣劇痛,直如要裂開一般,身體也登時僵直了,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裴行儉拔槍出槍,隻在電光石火一閃之間,明崇儼隻聽得他問了一句,便見他僵直不動。他心中後悔莫及,心道:“該死!”剛才將白粉灑到地麵上時,他本該看出這腳印其實是剛才留下的。那些粉末是雲母磨成的細粉,本來不會沾染什麽東西。但人身有皮脂,雖然極為細微,但這一點點皮脂便能將雲母粉沾住。赤腳站在地上,皮脂總會沾在地上,過幾個時辰才會散去。他直到將雲母粉刷掉時才發現這腳印還是剛踩下的,待要提醒裴行儉已來不及了,自己想要閃開,隻覺身體一時間已不屬於自己,根本動彈不得。

原來屋中還有旁人!他暗自提氣,想要解開這種禁咒,眼前忽地白影一閃,眼前已模糊一片,再也看不到一切。

那是誰?在殘存的意識中,明崇儼已在失聲大叫。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但他隱約看到,那是一個身穿白紗長裙的女子。

輕薄的衣衫,似乎可以看得到下麵冶豔的肉體,卻又如此妖異。一時間,那個做過很多次的夢又浮現在他麵前,那個女子抿著鮮紅欲滴的嘴唇,用妖冶冷漠的聲音說:“殺了他?”

“殺了他?”

仿佛那個已經出現多次的夢已到了眼前,若不是身體不歸自己所有,否則明崇儼已驚叫起來。“咣”一聲,他隻覺渾身一震,仿佛眼前突然間抽掉了蒙麵的黑布,突然間又能看到一切。雖然屋中十分陰暗,但這點光線已讓他如同直視夏日正午的驕陽一般,他隻覺雙眼一陣刺痛,蒙住臉蹲了下去。

裴行儉此時也是渾身一震,從麻木中回過神來。他愕然看到自己的七截槍倒在地上,剛才這一聲響正是長槍落地的聲音。他定了定神,看了看周圍,屋中一仍其舊,什麽異樣都沒有。

方才是做了個夢麽?他怔住了,揀起七截槍收到腰間,走到明崇儼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道:“明兄。”

明崇儼低低地呻吟了一下,挪開捂住雙眼的手掌。現在眼睛習慣了些,不覺得屋中太過明亮了。裴行儉見他呆呆地站著,隻覺心頭發毛,低聲道:“明兄,剛才出了什麽事?”

明崇儼的眼裏已滿是恐懼。那個噩夢糾纏了他這麽多年,畢竟隻是個夢而已。但現在這個噩夢似乎已經走到了他的麵前,即使他膽大包天,也不能不感到害怕。他低聲道:“裴兄,你覺得如何?”

裴行儉張開手,看了看手掌,道:“沒什麽事。剛才究竟發生什麽了?我好像聽得有人在念咒。”

“是你聽錯了吧。”明崇儼漠然說著,他垂下頭,低聲道:“裴兄,多謝你。”

裴行儉笑了笑,道:“謝我做什麽。我們走了吧?”剛才長槍落地,周圍未必能聽到,但如果被人堵個正著,倒也不好解釋。

明崇儼道:“是,走吧。”

他們剛走,一邊的柱子上忽然起了一團波紋。

柱子是木頭的,年代久遠,木色已成褐色。但木頭終究是木頭,木頭會起波紋,隻怕誰也不曾見過。在波紋中,有個人影忽然凸了出來。

那是個穿著極薄的白色長裙的女子。她的臉上不施脂粉,卻又像是塗著層層一層鉛粉一般,帶著點淡淡的笑意,白得異乎尋常,而她的嘴唇卻鮮紅欲滴。

“原來極玄子將宮天丹給了這少年。”她輕啟朱唇,耳語一般說著。“為什麽不殺他?”

“沒用了。”

一個聲音從房梁上飄落。屋子很古老,頂上的梁柱也已近於腐朽。在梁上,蹲著一個黑衣人。這人身材瘦小,渾身都用黑布包著,隻露出兩隻眼睛。

“宮天丹已與魔種糾結一處,大概連他自己都取不出來了。”

女子將手搭在柱子上,輕輕敲了敲,木頭發出低沉的輕響。她道:“這少年魔種內結,你不怕將來無法製服他麽?”

黑衣人一動不動地蹲著,低低道:“極玄子將宮天丹視若性命,既然能給這少年,那麽他自己定然就在附近。”

他從房梁上飄身落下,直如一片羽毛,聲息皆無。他個子甚矮,比那女子還矮了半個頭,但站在女子身邊,卻又有淵停嶽峙之慨。

“天魔就要長成,這少年身有魔種,正好派上用處。”

女子的眼中神光一閃,道:“你是要……”

黑衣人的眼裏也閃過一絲嘲弄,隻是道:“又要下雪了。”

屋外,天色已暗了下來,彤雲密布,雪意垂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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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天魔蘇醒 上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71731 bytes) () 04/05/2015 postreply 05:49:50

卷四 天魔蘇醒 中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0865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2:55:55

卷四 天魔蘇醒 下(完結)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216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3:02:34

謝珠珠。先頂後看。昨夜我已經看完天魔上了, 今天就等著下麵的了。 -JJGL- 給 JJGL 發送悄悄話 (152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7:03:43

如此,那等我這次遊玩回來,大約下周二、三這樣,再開始貼一篇燕壘生的?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37:26

喜歡的作者回國一定要去買兩本原著收藏哦!我已經買了流瀲紫的整套後宮。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1: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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