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夏情深》作者:蘭陵笑笑生(完結+番外)

來源: 愫心小築 2013-11-24 18:23:5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1563 bytes)

   很快的,我便忘記了這件事,王族子弟風流韻事數不勝數,府中妻妾丫鬟一大堆,辰恒雖然還不是這樣,但是他的將來必然會是這樣,我可不願意成為那些爭風吃醋的女人中之一員。是白馬王子沒錯,可是也會有一大堆白雪公主啊。

    接下來的兩天,我忙於把梅繼堯要吃的藥製成藥丸,弄好了滿滿的一大罐子之後,再帶上一小壇糖漬柑桔,就牽過小毛準備出門。守在大門的侍衛卻攔著不讓我出府,還說王爺下的令,沒有他的允許我不能出府。我急忙跑到書房去找他,他卻在跟一幫謀士官員們在議事,侍衛守在門口不讓我進去。我跑到後門一看,連後門都鎖死了。

    好不容易等到書房裏的人都走了,日頭卻已西沉,王府裏的仆人都把宮燈點上,我走進書房,剛想開口說話,辰恒卻一把拉過我的手說:

    “陪我用膳。”

    我被動地跟著他到大廳裏用飯,王府大廳金碧輝煌,桌上菜肴豐盛,滿屋子的丫鬟仆婦伺候著,七八雙眼睛看著我們兩個人吃飯,我渾身不自在,這時他看看我的碗,說:

    “不合胃口?我讓廚子重新給你做別的小菜?”

    “不是的,王爺,吃過飯後我能不能出府?”我小心翼翼地問。他看我一眼,隻說了一句:

    “有事就讓竹生代勞。”

    從這一天開始一直到重陽節前一天我都沒有離開過顥王府的大門,那些藥丸倒是及時地送到了宣陽王府,聽說宣陽王亦已無恙,可是我還在想著他心髒附近的麻痹現象,他這樣子積壓著毒素,怕隻怕哪一天毒素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就要去見老祖宗了。

    都已經進入九月了,可是書房門口那棵合抱粗的老桑樹上仍然有蟬在不分日夜地鳴叫,叫得人心都煩了,特別是正午的時候,你想休息它卻偏要引吭高歌。抬頭看看樹梢,那些嫩綠之間灑下刺目的陽光,連蟬在哪裏都看不清,我拿著粘竿想要把蟬粘下來,可是舉竿子的手都軟了還沒能粘到半個蟬的影子。

    正當我灰心喪氣地想撤的時候,辰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你這是在幹什麽?”

    我回頭看他,手一鬆,粘竿“啪”的一聲落地。身後的他穿著一身月白龍紋綾羅錦袍,腰纏金絲墨玉緞帶。額發以金簪白玉冠高高束起,露出廣闊天庭,眉毛修長濃黑張揚著雍容氣度,鳳眼狹長幽深而明亮,明淨的眸子似軟玉般透著瑩潤的光澤,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結結巴巴地說:

    “沒什麽,樹上……蟬很聒噪,我……”我暗暗罵了自己一句,再驚豔也不能失了儀態。於是定定神說:“我要把它粘下來,可是如你所見,失敗了。”

    “需要幫忙嗎?”他抬頭看看樹上,“你隻需要找些小石子給我就行了。”

    小石子找不到,我隻從廚房找到了一小碗紅豆。

    “紅豆也行。”他話一說完,一手拿過那碗紅豆,另一手伸手一抓我的腰帶往上一提一躍,我的人就已經輕飄飄地落在樹上一截兩臂粗的樹枝上,我站得不穩,怕摔,隻好死命地抓住他的衣襟不敢動,良久,他笑出聲來,說:

    “有那麽喜歡我?抱得那麽緊,我都聽到你的心跳聲了。”

    我訕訕地放開手,小心翼翼地坐下來,辰恒坐在我身邊,看著我緋紅的臉說:

    “庭兒原來這個時候才比較像女子多一點。”

    “你早知道我是女子了吧?”我坦然地看著他。

    辰恒笑了,一臉的愉悅,“不過,我還是喜歡你裝扮成男子。”

    “為什麽?”

    “因為可以借故親近啊!”他說著就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我想推開他,無奈人在樹上不能輕舉妄動,隻得聽之任之。一陣淡淡的檀香味滲進鼻端,我心裏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我輕咳一聲說:

    “辰恒,顥王殿下,我可不是品花樓或是天香樓的姑娘。”

    他閉著眼睛輕聲地說:

    “噓——別說話,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四周靜悄悄的,我隻覺得肩上的重量又加重了一些,他均勻的氣息在我耳邊徘徊,陽光從葉縫間漏下來落在他身上,錦袍上的四爪金龍在光芒中仿佛有了生氣,我側臉看他,他嘴角微微上彎透出一絲笑意,甜甜的,帶著一點狡黠,又帶著一點愜意。這時蟬聲忽地又響起來,遍天徹地地叫著,聒噪的聲音好像羅織成一個大網讓人逃脫不開。辰恒睜開眼睛不耐煩地道:

    “怪不得你要粘走這些煩人的東西,驚人好夢,把紅豆拿來。”

    我把碗遞過去,他撚起幾顆紅豆,笑著說:

    “你告訴我方位,我來打蟬,如何?”

    我側起耳朵聽蟬聲,盡管指的方位不夠精準,但是辰恒把手中的紅豆彈出後都會有蟬應聲而落,不一會兒,樹上的蟬鳴竟然慢慢地止歇下來,我聽不到蟬鳴了,可辰恒隨手又彈出一粒紅豆,又一隻蟬從樹梢高處墜下,我驚歎地俯視著那落了一地的蟬,因為地上連一顆紅豆都沒有,那些紅豆都正正地嵌進了蟬的身體。

    “辰恒,你這功夫可真厲害!”我由衷地讚歎道,“有武功多好,打鳥不用彈弓,打魚不用撒網!”

    辰恒大笑,“聽你這意思,學武跟捉鳥打魚的沒兩樣?”

    我拿過一顆紅豆,像模像樣地往樹幹上一彈,紅豆碰了壁後很迅速地掉落地麵,我笑一笑自我解嘲道:

    “你看,大多數的人都跟我一樣隻有捉魚打鳥的份,沒有學武的天資。”

    辰恒攤開他白皙的手掌,掌心是一顆顏色深紅的紅豆,“再彈一次。”

    我拿起紅豆,向著樹幹上一彈,眼看著紅豆就要碰到樹幹後落下,這時一顆紅豆從身後飛至,力度迅猛地撞上我那顆紅豆,一瞬間兩顆紅豆竟然齊齊嵌進樹身。

    我訝然,正想說句什麽,辰恒的手卻從身後繞上來輕輕地把我圈住,在我耳邊說:

    “庭兒,紅豆還有個別稱,你聽過嗎?”

    我的臉一紅,窘迫之餘卻想起多年前那個中秋之夜梅繼堯手裏那個他猜不出來的燈謎,辰恒又說:

    “是相思子。”

    他柔和而醇厚的聲音擦過我的耳邊,我隻覺得如在夢中。在這樣溫馨的懷抱裏,有一個芝蘭玉樹般的男子輕執紅豆允諾我以相思,陽光燦爛的灑在桑樹的每一片葉子上,光影落在地麵亂蓬蓬的毫無章法的恰似我現在的心,很亂,卻又很甜,好像有什麽東西自己懵然無知地抓住了,又好像有什麽疑惑自己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關於細節,我來不及想得太多就被他輕易地牽住了手……

    這就是愛嗎?辰恒走後,我蹲在樹下,傻傻地看著地上那一隻隻蟬,可惜,它們已經連“知了知了”的回答都不再有一句。

     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

    踏進聽雪園,便聞得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菊花香。

    聽雪園是一個戲園子,是京城最大的戲園子,東西兩邊各是一個戲台,中間隔著一大片梅花。天氣雖然日漸冷了,但是梅花葉子正綠,遠遠地看過去盡是疏條綠枝,別有一番情味。東邊的戲台叫觀魚台,因為戲台周遭一圈都是碧水縈繞,池中放養著各色錦鯉,是露天的戲台,看戲的人閑來還可以觀賞遊魚戲水;西邊的戲台叫得月台,是室內的戲台,裏麵掛著羊皮紙做成的壁燈,光亮異常,如同白晝。

    “本想和你去登高,可是聽雪園擺下了菊花宴,而且請了徽州最有名的紅齡戲班來表演,所以就帶你來解解悶。”辰恒攜著一身男子打扮的我到了觀魚台前的紅木桌子上坐下,戲班主恭恭敬敬地過來行禮,說:

    “顥王殿下大駕光臨,賞臉參加今日的菊花宴,佟某不勝榮幸。”

    “佟班主,不知今日還有何人來參加這一菊花宴?”辰恒目光冷淡,傲慢冷漠得讓人無法親近,佟班主讓小廝上了茶,說:

    “帖子發給了肅王府、宣陽王府還有城裏的幾位侯爺,也說要來。肅王爺和長信侯定南侯他們已經到了,正在伶人館那邊見紅齡戲班的台柱任杏然先生。”

    辰恒嘴角浮過一絲嘲諷的笑意,拿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合上茶碗蓋,問:

    “今天的戲目是什麽?”

    “稟王爺,是《霸王別姬》和《洛神記》。”

    辰恒輕輕揮一揮手,佟班主識趣地退下。辰恒看著我略有煩悶表情的臉,伸手翻開茶碗蓋,一陣清幽的菊花香味飄出來。

    “高山野菊花,”他淺淺地笑著,“嚐嚐看,是不是比你的茉莉花茶好?”

    茶色淡黃中微微透出綠意,我想起在歧安為了省錢拿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敷衍他的事,不禁對他會心一笑。拿起茶碗聞了聞,喝了一口,說:

    “花是好花,茶是好茶,菊花的甜味帶著秋意悠然入喉,清潤人心,比之茉莉,當然有過之而無不及。”

    辰恒放在桌下的手輕輕握住我的衣袖,目光如水,細聲說了一句:

    “天香開茉莉,庭兒,你可知道從那時起再好的茶我都不再放在心上了?”

    我臉一紅,掙開他的手,看向戲台前的那池碧水,辰恒揚揚手對一旁伺候的小廝小聲說了句什麽,小廝退下很快又回來了,恭敬地放了一碟魚糧在我麵前,辰恒對我說:

    “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

    我拿著魚糧坐在水池邊,池裏的金魚有巴掌那麽大小,機敏伶俐地在清澈見底的水中來往穿梭,我把魚糧撒下去,那些魚一下子全遊了過來相互爭搶,聽到身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我笑著說:

    “辰恒,這些魚不知是不是十天半月沒吃東西了,餓成這樣子!”我回過頭把碟子遞給他,可是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線條粗獷冷漠的臉,還有那雙冰冷深沉的眼睛,我手裏的碟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我站起來本能地向後退,可是魚池的圍欄擋住了我的去路。司馬承中的身影漸漸逼近,我勉力一笑,說:

    “大公子,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好,當然好。”司馬承中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他看著我的衣裝邪魅地笑了笑,手忽然一伸一收,瞬間我便落入了他的懷抱,我大驚,用力想推開他卻是徒勞,他的嘴唇貼在我耳垂上,咬牙切齒地說:

    “又是以男裝示人?先是司馬繼堯,再是顥王辰恒,庭兒,你勾引人的手段除了這樣的裝扮外還有沒有別的?幸好你沒有死,我們就來看看,下一次,你是否還有那麽好的運氣避得開!”

    他一手捏起我的下巴,手指一用力,我痛得幾乎要大叫起來。

    “雖然不舍得,可是,你欠我的,總得還清!”

    “她欠你的,本王來還。”梅繼堯的聲音適時地響起,“可是你欠本王的,你也最好還清。”

    梅繼堯伸手搭上他的肩,他臉色一變,肩膀一側避開了他的手,也放開了我,梅繼堯順手一拉,把我拉到了自己身邊。

    驚魂甫定的我抓緊了梅繼堯的手臂,司馬承中冷冷一笑,說:

    “誰欠誰的還說不定呢!她的命我要定了,就看你能不能留得住!”說罷拂袖離去。

    我放開手,長長的籲了一口氣,梅繼堯一言不發地帶著我走到一處幽靜回廊的角落,說:

    “回扶風書院,好不好?”

    “不好。”我扁著嘴,委屈地說,“我沒有做過什麽對不起人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司馬承中為什麽這樣恨我。我不過是想做個大夫而已……”

    “原來上次的教訓還不夠!”他冷冷地說,“還是你另有什麽理由再不願意離開京城?”

    “我——”我辭窮理屈,的確,我不願離開京城,是心有牽絆。

    “你要堅持己見的話,我也無話可說。”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小布袋子扔給我,“這是你落水時遺失的東西,還給你,希望你還記得你傷心過一次。你真要跟著我二哥的話,以後,你好自為之!”

    他的話說得是那麽的決絕,那麽的不留餘地,望著他漸漸走遠的身影,我的心驀地一陣難過。

    我打開那個小袋子,裏麵裝的竟然是那個水晶發串,和行雲刻給我的蜻蜓印章。

    戲園子的小廝找到我,把我引到得月台,辰恒已經在正中的那張櫟木大圓桌上坐下,看見我,他淡淡地說:

    “去哪裏了,不是讓你在觀魚台等我嗎?”

    我剛想說話,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王弟也有興致來品一品這菊花宴?”

    我轉身一看,看見司馬承中那張陰鬱的臉,心下不由得一慌,腳步向後一退,撞到了椅子上,司馬承中身旁穿著紫色錦袍的男子手一伸穩穩的扶住我,笑著問:

    “這就是承中口裏心上常念念不忘的慶庭大夫?”

    溫文爾雅,雍容大方,氣度華貴,然而他那句話卻讓我不寒而栗。

    “慶庭,還不見過肅王爺?”

    我定下心神,恭敬地對肅王施了一禮。辰恒起身拉過我,笑著對肅王說:

    “今天乃是重陽,王兄覺得這園中的菊花如何?”

    肅王和司馬承中坐下,我坐在辰恒左邊,有些局促不安。小廝上來倒茶,模樣清秀俊美,肅王看著我,微微一笑,說:

    “菊花正盛,秋意正濃。王弟好像很久沒有到長安宮看安樂郡主了,莫非心有旁騖?”

    “最近朝中多事,父皇命我密切關注河陽一帶的旱情,無暇分身,想到宮中有王兄照拂,辰恒自是一萬個放心。”

    “天香樓青舞姑娘、蝶衣姑娘和倚月樓眠月姑娘到。”

    那三位活色生香的姑娘走進來時,頓時讓人眼前一亮。青舞一身青色水綢長裙外罩白色紗衣,冰肌玉骨身段玲瓏;另外兩位姑娘都是沒見過的,一位穿著紫裳,另一位穿著彩衣,豔若桃李一身馨香。上前款款施禮,肅王笑道:

    “三位來得正好,有美相伴,這菊花宴想必更為吸引。”

    她們坐下之後,穿著彩衣的女子拿起酒壺逐一斟酒,司馬承中道:

    “不知是誰的麵子能請得動大名鼎鼎的妙音琴手蝶衣姑娘呢?”

    蝶衣幽怨地看了辰恒一眼,笑著說:

    “顥王貴人事忙,早忘了蝶衣了。蝶衣拿到了菊花宴的帖子,隻盼能見顥王一麵。”

    辰恒雙眉斜挑,帶著笑按住了她倒酒的手,說:

    “蝶衣姑娘總讓本王受寵若驚,卻不知這話讓王兄見笑了。”

    肅王連連擺手,“蝶衣姑娘鍾情顥王,這已經是京城美談,何來見笑?”

    我不曉得自己的臉色此時是發青還是發白,看著這些王族權貴杯盞往來,談笑風生虛與委蛇,想到梅繼堯剛才那句“好自為之”,心裏竟有些發酸發痛。看著辰恒握著蝶衣的手,我難為情地別過臉,司馬承中卻向我看來,眼中有著得意和嘲諷。

    青舞一雙美目流轉,看著我盈盈笑道:

    “慶庭大夫也在此處?不知是對戲文感興趣還是對伶人感興趣?”

    我淡定地望著她,說:

    “都不感興趣。”

    桌上的人齊刷刷地把眼光集中到我身上,我拿起茶碗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今日來聽雪園自是賞菊品菊,戲文與伶人,錦上添花罷了。青舞姑娘居然還記得慶庭的興趣愛好,有心了。”想讓我難堪?真不好意思,我臉皮超級的厚。

    肅王眼神閃過一絲訝異,“想不到慶大夫文才甚是了得,怪不得王弟對你青眼有加。”

    “宣陽王來了!”青舞冷豔如寒梅的臉上現出一絲笑意,站起身把我和她之間的空位讓出來,梅繼堯一身天青錦緞長袍,腰纏白玉帶,發係紫金冠,麵如冠玉神采飛揚,他笑著對肅王說:

    “繼堯來遲,王兄恕罪,繼堯定當自罰三杯。”說完坐下,與他人談笑風生,竟是沒看我一眼。

    我身旁的蝶衣聲音甜美,美目掃過肅王他們,說:“怎麽這戲還沒開?我等著看任先生的表演呢!”

    肅王一揚手,旁邊的佟班主馬上到後台吩咐開戲。鑼鼓咚鏘咚鏘地響了起來,菊花宴也開宴了。菜式果然豐富且美觀,創意新奇獨到,杭菊蒸鱸魚,菊花圓子,菊花焗蟹……還有各種菊花形狀的糕點,我一時看花了眼,心想這古人對吃還真是有一套,不但吃味道,還吃詩情畫意,還一邊吃一邊看戲享受娛樂。

     台下叫好的聲音不斷,我也聽得出那位任杏然先生的唱功非常了得,但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對這種拖遝冗長的表演不感冒,在眾人的陶醉之中,我的雙眼隻是清醒地盯著麵前的那盤蟹。我看看右邊的梅繼堯,他仍然是目不斜視,不時地對台上的表演讚歎幾句,他身旁的青舞倒是殷勤地給他布菜,時而湊在他耳邊溫言細語,他臉上不時現出寵溺會心的笑容。

    我和辰恒之間隔了一個蝶衣,其實不止,我想,應該還隔了很多東西,隻是我一直不讓自己去正視罷了。

    那碟蟹……我心裏歎了口氣,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還想奢望某人來給你剝蟹?夏晴深,別做春秋大夢了!我拿過一隻蟹,淡淡的菊花香伴著蟹肉的清甜香味飄進鼻端,我心下一喜,一手抓著蟹爪,一手去掰蟹蓋,不料用力過猛,那蟹蓋“啪”的一聲,居然飛到了那盤菊花蟹黃羹裏,濺起的湯汁竟全濺到了肅王身上。

    這時,那該死的楚霸王在台上唱起了他那流傳後世的詩作:

    “力拔山兮氣蓋世……”

    我慌忙起身道歉,肅王身旁的眠月趕緊拿著帕子給他擦去身上的殘羹,大家想笑又不敢笑,肅王看看我尷尬的模樣,倒是不介意地笑笑,說:

    “慶庭大夫果真不喜看戲?本王看你倒是對這螃蟹情有獨鍾。”

    這下眾人都笑了,我訕訕地低下頭,想看看辰恒的表情,可是視線被擋住了,隻得作罷。右手手指忽然一陣刺痛,原來剛才被蟹蓋上的尖刺傷到了,有血珠微微滲出,我幹脆放下了筷子,抬起頭百無聊賴地看那出《霸王別姬》。

    “真是笨死了!”身邊的梅繼堯忽然輕聲說了一句,“想吃什麽?”

    “圓子,涼皮,萵筍。”我想都不想就說,他怔了怔,說:

    “如果吃不到,你會介意嗎?”

    我也是一怔,是啊,如果他不原諒我,我會介意嗎?但是不介意的話我又何必讓他原諒我?

    我轉過頭去看哀怨的虞姬,不去看他。如果他還是我那個師兄,是不會不原諒我的。他與青舞不知在說什麽,青舞一陣陣清脆如銀鈴的笑聲傳來,蝶衣笑著對辰恒說:

    “宣陽王爺風趣多情,不知要迷死京中多少女子,我們青舞妹妹啊……”

    我的肚子開始抗議了,台上的霸王還沒有自刎成功,我憤怒地打了個哈欠,一邊想念著顥王府廚房裏的點心,麵前的菜肴雖然豐盛,但是很明顯這一桌子的人都不是為吃飯而來的。大主子不動手,一眾陪吃的人怎好意思動?我剛才那一下子飛蓋過河已是失禮之至。

    偶爾一低頭看看麵前的碗,是我餓到眼花了嗎?那白白嫩嫩的,還有深黃近紅的,是蟹肉蟹黃嗎?我看看身邊的梅繼堯,他神色自若地在與定南侯說話,我拿起筷子,開始填自己的胃。

    “慶大夫,你好象不是很欣賞楚霸王,看戲看到打哈欠,真是少見。”青舞的聲音很動聽地響起,好像是在調笑,我卻被暗藏的那把刀刺中了。我抬起頭看著她報以燦爛一笑,說:

    “是不怎麽欣賞,他是一個英雄,可是犯了很多錯誤。”

    “哦,此話怎講?”肅王平靜的眼神看過來,成熟老練的笑容讓人無故心驚。

    “自視過高,多次放過劉邦,不注意細節,難成大業;失敗後自殺,悲觀絕望,讓親者痛仇者快,這是膽怯的表現。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就憑這兩點,慶庭實在不欣賞霸王。”

    “那慶庭倒是喜歡劉邦了?”肅王饒有興趣地問。

    “倒也未必。”我笑盈盈地看著台上傷心欲絕的虞姬,“項羽是個失敗的英雄,也是個真君子,對虞姬一片真心,不像劉邦善偽善詐。”

    “慶大夫大概是從女子的角度來審度人的吧?”司馬承中輕笑,輕描淡寫的一句讓我如梗在喉,“可是,這一番言論頗為新鮮,讓人耳目一新。”司馬承中執起酒壺拿著酒杯走到我身邊,拿起我的杯子往裏麵斟了滿滿的一杯酒,遞給我說:

    “慶大夫醫術高明,文采斐然,承中一直深為敬佩,在此敬慶大夫一杯,先飲為敬!”說罷把杯中中的酒一飲而盡。

    這一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辰恒臉上似有不悅,可是也沒有說什麽,司馬承中傲慢地看著我,“怎麽,慶大夫連這點麵子都不願給本侯?”

    我拿起酒杯正要飲下,身旁的梅繼堯站起來托了托我的手,把酒杯接了過去,笑著對司馬承中說:

    “大哥,小弟身有痼疾,慶庭一會兒還要為我施診,實在不宜飲酒。此杯不如由我待飲,再自罰一杯向大哥賠罪可好?”說罷,竟舉起酒杯盡飲。

    “想不到二弟對慶大夫如此體貼,倒是顯得我小氣了,罰飲的人應該是我吧!”說著從壺裏倒出一大杯酒一飲而盡,麵有得色地看我一眼,欣然回座。

    我這才放下心來,酒裏應該是沒有毒的,他自己都喝了。我感激地看了梅繼堯一眼,他卻眼神複雜地別開臉,不去看我。

    此時辰恒開口說道:

    “任先生的演出精妙絕倫,佟班主,此戲一了,請任先生過來坐坐。王兄,聽雪園的這場戲和菊花宴都籌備得不錯,我們是不是應該表示一下讚賞呢?”

    肅王撫掌而笑,賞賜了聽雪園和紅齡戲班。眾人還在高談闊論,梅繼堯一欠身起座更衣,離開時臉色晦暗,我等了半晌沒見他回來,也趁眾人與任杏然相談甚歡時離座去找他,可是後院盥洗間伺候著的小廝說沒看見宣陽王,我的心無端一沉,趕緊往聽雪園門口走去。

    果然,在離院門五丈的小竹林旁發現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扶著竹子,佝僂的樣子,我心裏一緊,過去扶著他問:

    “你還好嗎?”他側過臉看我,隻見他麵如金紙,冷汗滿布額上,一隻手捂住胸口,我大驚道:

    “你心疾發作了?不可能啊,我讓你吃的藥已經把餘毒控製得很好……”我轉念一想,“剛才那杯酒,是不是那杯酒?!”

    他痛苦地點點頭,勉力說:

    “那杯酒混了蛇迭草……告訴裏麵的人,說我醉了,先行回府,你跟著二哥,千萬別離開他半步……讓他小心,這是一場鴻門宴……”

    混了蛇迭草?蛇迭草是一種毒引,本身沒毒,但卻能引發他體內嬰元草的毒素反噬。原來司馬承中的目標不是我,而是他!

    “不,你等我,我拿回藥箱跟你一起走!”

    “好,好……”

    我往回跑了十多步,忽然想到了什麽,一回頭,看見梅繼堯已經上了馬車就要離開,他竟然不等我!我心裏一緊眼窩一熱,拚命地往回跑,馬車掉了個頭,眼看車夫就要揚鞭,我不知哪裏來的敏捷身手,跑到馬車前麵伸開雙手攔著馬,大喊:

    “停——”

    馬車稍稍一慢,我跳上馬車掀開布簾,梅繼堯微微睜開雙眼歎息一句:

    “你來做什麽?你可知道今夜他們是篤定要把我的命留下?你來隻會跟著我送死……”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竹筒往車窗外一扔,竹筒炸出一抹青色的焰火直衝天上。

    “別說話!”我拿出隨身攜帶的金針,用力扯開他的錦袍讓他的胸膛露出來,夜色昏沉,我隻能依靠微弱的月光憑著自己的感覺在他心髒附近的穴位下針,他的呼吸聲越來越重,我好不容易把他的幾個重要穴位都下了針,抬頭伸手一把取下他發冠上的簪子,他發髻散亂,漆黑如墨的長發頓時垂下,更襯得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

    我拿起簪子,不假思索地往他心窩偏左的部位用力刺去。這一動作快如電光火石,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平靜的看著我,沒有閃躲更沒有疑問。血頓時流了出來,可是流得不多,我俯下頭把嘴唇貼上去用力地把血吸出來。如果光線充足的話,你會發現,那血是青黑色。

    這時他的眸子裏忽然有了怒意,一把推開我,沙啞的聲音憤怒地說:

    “你這是在幹什麽?你想死得比我快是不是?!”

    “擔心你自己就好了,我是神醫,我不會有事的!”我擦去嘴角的血跡,不顧馬車的顛簸,坐回他身邊,把他身上的金針一一拔去,示意他點穴止血。他伸手點了幾處大穴,眼皮重重地垂下,我問他:

    “還是不是很麻痹?”說著伸手過去輕輕地按壓著他的心髒。這一次他卻沒有推開我,反而把頭靠在我肩上,伸過手輕輕地抱著我,動作是如此自然嫻熟,輕輕地喊了我一聲:

    “晴兒。”

    我的淚忽然就流出了眼眶,他好象有很多年沒有這樣溫柔地貼心地抱著我叫著我的名字了,這種感覺很熟悉又很陌生,卻又讓我很驚懼,仿佛有種末日來臨的絕望。

    “你怕不怕?”他問。

    “我拿簪子刺你時你為什麽不怕?”我心裏酸楚,帶著濃濃的鼻音反問他。

    “要是死在你的手裏,那還是一件比較幸福的事情。”他艱難地說。

    “你這樣說我是不會感動的,你哪有死得那麽輕易?不許你這樣來傷我爹娘的心!”我哽咽著說。

    他微微一笑,蒼白而無力,“沒關係,我死了,隻要你不傷心就好。”

    我苦笑,是啊,我不會傷心,可是我為什麽要流淚?

     這時他眉頭一皺,說:

    “來得真快啊!”說著抱著我一個旋身,直接穿破馬車頂蓬飛落地上,“噗噗噗”的一陣亂箭聲響起,我回頭一看,馬車車廂上滿是箭矢,馬車夫應聲倒地,心裏不禁一涼,如果剛才慢了一點,想必現在已經亂箭穿心了。

    一排勁裝打扮的黑衣人擋住了去路,為首的黑衣人盯著我們,身後的人手持弓箭對準了我們。

    “好久不見了。”梅繼堯看著他說,“這一天你等了好久吧?”

    “我要的是盟書,把它交出來,或許念在昔日的情分上我可以放過你。”黑衣人的聲音陰惻惻地響起,聽著覺得有些許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這樁交易真不劃算,本王一人的性命和肅王府兩百口人的性命相比孰重孰輕?想和本王談這事擇日再來吧,本王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既然這樣,那你就不要怪我,聽說宣陽王的大悲手印變化多端威力無窮,我一直很想和你較量一番,今夜既是有緣,那就不要錯過了!”

    說罷身形一動,像暗夜鬼魅一般飄至雙掌如電直拍梅繼堯胸口,梅繼堯放開我,右手捏一手印,似是出擊,卻在化解了這一招的危機後身子向後飛去跌倒在地,一張口吐出一大口淤血。黑衣人並沒有放緩攻勢,伸出右掌又是一招致命擊殺,眼看就要擊中梅繼堯,我驚呼一聲重重地撲過去擋住在他身前,梅繼堯用盡力氣大喊:

    “不要!她是——”

    掌風迎麵擊來,我閉上眼睛。發髻被掌風打散,一頭青絲在勁風中飛揚,我握緊了左手拇指上的金環,默念道:

    辰恒,對不起,我們來生再見。

    然而那一掌並沒有落下,我訝然地睜開眼睛看著麵前的黑衣人,他竟是硬生生地收回了這一掌,掌勁落在路旁的一塊石碑上,石碑受不住重壓轟然倒下。梅繼堯從身後緊緊地抱過我,我對上他的視線,他居然微微地笑著,鳳眼明澈,裏麵有我看不懂的情意纏綿。我一下子恍惚起來,可是他突然一把推開我,我跌坐地上,隻聽得他冷聲對黑衣人說:

    “她對你們的事一無所知,你不會殺她的,是嗎?”

    黑衣沉默不語,隻是看著我,那雙眼睛有如黑的發亮的寶石,冷冷地閃著惑人的光芒。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他向我走來,一邊說:

    “盟書和你的命,至於她,聽說還有活著的價值。”說著,他疾風般地伸出手抓向我的肩,可是還沒有碰到我的肩,一陣勁風襲來我身子一輕,整個人往後飄了兩步。

    “不管是盟書還是人,你今夜都得不到。”辰恒放開勒在我腰間的手,那身白色莨綢錦袍在夜風中微微張揚,清冷的月色下俊美的臉上又浮現出那種陰柔之美,可是鳳眸中冷光瀲灩殺機大盛。隨著他來的幾個黑衣人擋在我們身前,辰恒冷靜地吩咐道:

    “先送宣陽王和慶庭回府。”

    “你以為走得那麽容易?”黑衣人冷笑著,一揮手,頓時箭矢如雨頻密地向我們射過來,辰恒衣袖翻飛,射向我們的箭矢竟像著了魔似的往回射,幾個黑衣人躲避不及中箭倒地。為首的黑衣人驚訝地說:

    “天都峰的‘鬥轉星移’?顥王殿下原來身懷天都絕學,就讓我來好好領教一番吧!”說罷飛身上前斜拍一掌,看似平平無奇的一招,卻憑空翻出千重氣浪席卷過來,辰恒身形一動迎了上去,轉眼雙方已經纏鬥數十招。其餘的人也打鬥起來,我顧不上這許多,踉蹌著走到梅繼堯身邊扶起他,他雙目緊閉,麵色發金,我拿出金針刺向他的人中,然後雙手用力地按壓他的心髒。

    可是,他的呼吸仍然微弱到幾乎聽不到。

    這時,聽得黑衣人說:

    “天都峰的驚濤掌果然獨到,可惜的是,閣下孤掌難鳴。”說完身形一動直接就撲向我,我渾然不覺,隻知道肩上忽然劇痛,整個人被他抓了過去,辰恒大怒,月色下他那如玉般溫潤的俊容鍍上了一層冰冷的光芒,眸中的殺意冷凝著,衣袍隨著風在月下翻飛,他一字一句地對黑衣人說:

    “你最好放了她。本王今夜不想大開殺戒!”話語平靜,然而周遭的空氣好像被凍結了一般。我腦海裏某一段記憶忽然閃現,多年前那個穿著滿是血汙的白衣的少年在月下似乎也曾用一樣平靜淡然的語氣伴著一記狠絕快速的殺招救了我……

    記憶中日漸模糊不清的麵容此時卻隱隱清晰起來,我看著辰恒,笑了。是啊,我早該認出他的,那雙有笑意明照有流光暗轉的眼睛,不是他,又是誰?

    辰恒,原來你的名字叫做辰恒,知道嗎,我差點就把另一個人當作了你……

    辰恒深深地看我一眼,說了一句:

    “閉上眼睛,什麽都不要看。”

    我閉上眼睛,隻聽到身邊呼呼的風聲和短兵交接衣袍飛揚的聲音,有人慘叫倒地,而那隻抓住我左肩的手越來越緊,卻始終不肯放開。

    “屹羅國慕氏修羅十三式,你是慕氏王族中人,我本想留你一條生路,可是……”

    辰恒後麵說的是什麽我已經聽不清了,我的身子猛然一震,整個人向後飛了出去,隻聽得黑衣人啞聲說:

    “把她帶走!”

    辰恒飛身而至,一隻手用力地繞緊了我的腰,我睜開眼睛隻見黑衣人身形變幻一掌斜斜向我的右肩襲來,辰恒步法一移,另外一隻手輕捏手印直直的迎上去,“嘭”的一聲,黑衣人向後飄飛墜地,而辰恒麵不改色迎風而立。黑衣人恨聲說:

    “你這一掌我記住了,日後相逢,再來領教!”說罷一個轉身無聲遁去。

    我看看辰恒,月色下那張陰柔俊美的臉上透著的陣陣殺氣讓我心驚,黑發散亂在夜風中肆意張揚,神色中的冷漠凝結成一張透明的麵具,不再是那個溫潤如玉的顥王……

    一陣濃濃的腥味撲鼻而來,地上那些黑衣人的屍體殘肢骨血淋漓森然一片,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麵,心口隱隱作悶想吐,辰恒一手捂住我的眼睛,輕聲說:

    “別看,不是這樣的話,躺在地上的就會是你和繼堯。”

    兩天後,顥王府。

    “這是什麽?!”我拿著藥碗還沒有走進房門,就聽到裏麵傳出的一聲大吼,接著是成閱小心應答的聲音:

    “王爺,這是慶大夫用來為你療傷的水蛭。”

    “你敢把這麽肮髒的東西放到本王身上?!趕快拿開!”梅繼堯氣急敗壞地說。

    我掀開門簾走進去,放下藥碗,示意成閱出去候著。

    “你害怕?”我一把抓開水蛭,傷口處流出來的血已經變回了暗紅,拿了紗布沾了藥粉給他止了血,“它救了你一命,你的毒血被它吸了不少。”

    他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我,我想起昨夜給他吸血的那一幕不由得臉上有些發燒,訥訥地解釋說:

    “昨夜那樣……是權宜之計。我……”

    “昨夜如何我都忘了,”他淡然地笑笑,可眼神裏還是透出涼意,“我隻記得,我二哥連‘煞神掌’都使出來了,隻是為了救你。”

    “‘煞神掌’是什麽武功?很厲害嗎?”

    “‘煞神掌’是師門禁忌,傷人七分,自損三分。二哥偷偷練了,可是從沒用過。”

    我咬咬唇,又說:

    “也就是說自己也會受內傷嗎?”

    梅繼堯點點頭,我又問:

    “那個黑衣人,他會死嗎?”

    梅繼堯竟是苦笑起來,“他隻是受了傷,應該不會死。你告訴我,你以後打算就這樣跟在我二哥身邊嗎?”

    我不知所措地絞著手指,“不知道,我好像有些事情還沒想清楚。”

    “你喜歡他嗎?”他逼視著我,“比當年對行雲的喜歡更甚?”

    我惶然地抬起頭,行雲,那個名字好像已經太遙遠了,遠得我幾乎就要忘記。我對辰恒和對行雲是一樣的嗎?我茫然的表情落入他眼裏,他眼神一閃,低下頭掩去了眼內的一抹神傷。

    “那盟書是怎麽回事?”我不想繼續剛才的話題,經過前夜的一場凶險,我心裏卻是更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這個你不必關心,知道得越少越好。”

    “可是這個漩渦我已經被攪進來,與其糊裏糊塗地就喪了命,不如讓我弄個清楚明白的有所預防?我不想參與你們的事,但是既然涉及到我,我還是應該有知情的權利吧。”

    他歎了口氣,說:

    “盟書是肅王和屹羅國訂的契約,屹羅幫助他登上帝位,他無條件割讓邊境回雁城和越關城兩座城池給屹羅。”

    我大吃一驚,“這不是賣國嗎?東庭王朝怎麽還沒立太子?”

    “興德王五年前出征屹羅,受了箭傷,牽動了舊患,從此沉屙在身。肅王掌管著東西兩營大軍,自從司馬承中的西營軍被我奪去之後,朝中的形勢發生了變化,肅王的實力減弱,顥王的呼聲日漸高漲。而興德王也有心看看自己的兩個兒子較量的結果,肅王感到自己日漸處於下風,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怔了半晌,說:

    “屹羅不是興德王的最大仇人嗎?肅王這樣做,冒險之至……”

    “富貴險中求。這世上隻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敵人。”他懶洋洋的接過藥碗,“糖漬柑桔呢?”

    我把瓶中的柑桔倒了幾顆放在小碗裏,遞給他。

    “那肅王現在是又怕又急了?怪不得要派人來搞陰謀刺殺。”我嘀咕道,“你們幹脆把盟書交給興德王就好了嘛,幹嘛拿自己的性命來冒險?”

    “你說呢?”梅繼堯眼神晶亮的看著我。

    我心下轉過數個念頭,忽然靈光一現,說:

    “那盟書其實也不在你們手上對不對?”

    他微微一笑,似是讚許。“我們派人去偷那盟書時就發現有人先行一步把盟書偷走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偷走盟書的既不是屹羅人,也不是肅王或是我們的人。盟書從此石沉大海,可是肅王認定,盟書就在我們手上……”

    “那你們就做了替死鬼了?”

    “狗急了會跳牆,人急了會幹錯事。”梅繼堯不緊不慢地說,“這個替死鬼還是當得有價值的。”

    我沉吟不語,他奇怪的問我:

    “在想什麽?”

    “其實從小我就害怕和你下棋或是辯論。”

    “為什麽?因為怕輸?”他的眼中光影柔和,笑意輕鬆。

    “不是。”我看著他,眼神明淨,“而是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麽。”

    他眼神一滯,我繼續說:

    “正如現在,你能告訴我,在肅王和顥王的這場爭位戰中,你想要的是什麽?”

    他看著我,神色裏有著淡淡的悲哀。

    “你覺得呢?以前的我和你下棋和辯論是為了什麽?我現在在這風雲變幻的朝局中如走獨木橋一般又是為了什麽?”

    “我不知道。”我垂下頭,“猜不出來。”

    “你啊,空有一副聰明的皮相,腦子卻還是那麽笨!”他自嘲地笑起來,“不為功名富貴和顯赫的地位,我還會為了什麽?!”他閉上眼睛不再看我,似是倦極了一般,說:

    “我累了,人累心也累。你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辰恒下朝回來,竹生正在房裏替他更衣。看見我站在門外,他走出來,神色似有倦意,問:

    “我二弟的病情如何?”

    “已經沒有什麽大礙,隻需要繼續吃藥,肅清餘毒即可。”

    他忽然皺皺眉,“為什麽自己去煎藥?讓丫鬟去就好了。”

    我這才發覺自己渾身上下都一股重重的藥味,笑笑說:

    “這種事還是不要假手於人的好,比較安全。”

    他的眼睛裏多了幾分不明意味的光亮,這時外麵忽然遠遠地傳來一陣絲竹之聲,竹生走出去看看又回來稟報道:

    “王爺,安樂郡主來了。”竹生稍稍抬眼看我,我心中雪亮,低下頭說:

    “我的藥還沒弄好,我先出去了。”

    走到廚房時我心裏還是惘然若失,我怎麽就問不出口呢?我明明想說的是那天夜裏你有沒有受傷?我還想問的是我做了紅豆糕,你要不要吃?

    如果辰恒真的是那個少年,他是不會忘了紅豆糕的。

    我拿出已經沉積成黑色泥塊狀的藥切好,搓成小丸。做好了之後拿到梅繼堯住的靜霜園,成閱接過藥說他去見郡主了。我悶悶不樂地往回走,那個安樂郡主是什麽人呢?心裏隱隱有種不安,有種不快。走到廚房前大大的那扇窗前我忽然停住了腳步,裏麵有個聲音尖銳刺耳地響起:

    “你瞧她那副不男不女的模樣,整天在我們王爺身邊打轉,小姐不像小姐,丫鬟不像丫鬟的,都不知道想勾引誰?”

    另一個稍稍低沉一點的聲音說:

    “你瞧瞧,人家安樂郡主一來我們王爺緊張的那個樣子就知道她根本算不上什麽!安樂郡主是皇上最寵愛的義女,氣質高華地位高貴,又豈是她這樣的人比得起的?”

    “就是啊,堂堂的顥王府將來又怎麽可能讓一位出身野裏來曆不明的人當王妃?就算王爺真的要了她,大概也不過是庶妃而已,連側妃都算不上!”

    “大概連名分都不打算給一個呢!”那笑聲裏盡是嘲弄。

    “那安樂郡主還是我們王爺青梅竹馬的玩伴,她還以為自己有多重要?”

    我身上的血液憤怒地凝固著,手指緊握成拳。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廚房門口用力推開那半掩著的門,裏麵的那個丫鬟和仆婦似是驚呆了,望著我憤怒的神色而自己的臉上則是一陣青一陣白的。

    “我真要高攀你們王爺又如何?”我冷笑著說,氣到了極點反而臉上的表情放鬆了。我徑直走進去掀開蒸籠把紅豆糕拿出來放在碟子裏,轉身要走的時候笑嘻嘻地一臉不以為意地說了一句:

    “以後說人閑話時別忘了關窗關門!我出身再低微也比不上你們低賤,守不好自己的嘴,隻怕什麽時候命丟了都不知道!”

    我拿著紅豆糕,向辰恒住的淩宇閣走去,還沒走到門口,一個身穿宮錦紮著兩個小髻宮女模樣的丫鬟攔住我,氣勢洶洶地說:

    “你是什麽人?我家郡主正在與顥王品茶,你休得打擾!”

    我心裏一頓,忽然有些難受,轉身要走時竹生走了出來。

    “慶庭!”他走到我麵前,看了一眼那宮女,那宮女識趣地走開了,“有什麽事要找王爺嗎?”

    “我——”我看看自己拿著的那碟紅豆糕,“我做了紅豆糕……”

    竹生皺眉,麵有難色地說:

    “你有所不知,王爺他從不吃紅豆糕。以前廚子做過,他吃了一口就讓人把那廚子解雇了……”

    我怔怔地轉過身去,拿著那碟紅豆糕,心頭茫茫然的隻覺得失落。

    “慶庭,你——”

    “沒關係,總會有人吃的。”我垂下頭往前走,顥王府很大,大得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走到哪裏去。也許是我記錯了,認錯了,可是,辰恒是不是那個人重要嗎?

    那些流言雖然不堪,可是我不得不承認,那是事實。

    那天在聽雪園看見辰恒握著蝶衣的手,我的心裏其實已經明白了那個一直讓我耿耿於懷的事實了吧。男人風流多情逢場作戲,是不犯法的,甚至不會違背道德觀念,反而是女人若是忍受不了這一點,變成了妒婦。

    變成妒婦不要緊,問題是妒婦也改變不了男子到處留情的行為。

    如果我不是比別人多活了一輩子,我是會認命的,可惜,不可能了。

    辰恒,會有王妃、側妃、庶妃……甚至如果登上帝位的話,三宮六院,美人如花多如過江之鯽,勾心鬥角日日不得安寢。夏晴深,你何苦去湊這熱鬧?

    我走到了王府後院的馬廄中,我那匹渾身黃毛黃得發亮的小毛驢在這裏錦衣玉食,快要認不出我來了。

    “小毛,”我摩摩它的頭,它咧開嘴對著我傻笑,我馬上就發現其實它是對著我手裏的紅豆糕傻笑。我拿了一塊塞到它嘴裏,它有滋有味地嚼了兩下,輕嘶一聲吞下了,我拉拉它的耳朵,想起以前在歧安城的日子,雖然苦了一點,可是快樂無憂,不像現在,整天患得患失心驚膽戰的。

    “小毛,我們回去好不好?或許,你願意跟我回青林山?”我又塞了一塊紅豆糕給它,忽然手裏一輕,紅豆糕被身後的人整碟拿走了。

    “怎麽跑來這裏糟蹋好東西?”

    我就知道是他!從來都是在我難過的時候出現再來推我一把落井下石,我轉過身瞪他一眼,說:

    “這是專門做給驢吃的,難道宣陽王也感興趣?”

    他也不惱,笑嘻嘻地拿了一塊放進嘴裏,說:

    “這又何妨?總強過有些人喜歡把心事與驢分享,這頭驢聽不懂又不得不聽,才叫苦啊!”

    我白了他一眼,走到前麵的石階上坐下,梅繼堯也走過來一屁股坐下來。石階上滿是塵土和幹草,我看看他的衣袍,他笑笑,毫不介意的樣子。

    “你開始覺得難過了嗎?”他問。

    “你早知道會如此,是嗎?”我拈起一根幹草繞著手指。

    “為什麽要這樣想?我知不知道對於你的想法會有改變嗎?”

    “你回來京城就是想要報仇?如果司馬承中也死了,你的仇報了,你還想要幹什麽?”我問。

    “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榮華富貴,功名地位……”

    “你騙我的時候左眼總是不自覺地跳兩下子的,你知道嗎?”

    梅繼堯輕輕地笑起來,“真的嗎?”那碟紅豆糕幾乎要被他吃完了。

     “為什麽兩年前要畫那樣的一幅畫給辰恒?想要告訴他什麽?”

    他斂去笑意,“那隻是信手畫來,別無深意。”

    “那幅畫讓我想到了一首詩:問餘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你根本不想報什麽仇,你的心裏想著的不是這樣的生活對不對?”

    “就算是,也隻是偶爾的心血來潮。”他輕描淡寫地說。

    “是我看錯了,想錯了嗎?”我歎口氣,“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麽要爭鬥,為什麽非得要得到那至尊的寶座?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看看眼前的大樹,它平凡庸碌無為,可是與人相比它可以看盡幾生幾世的繁華,人的生命如此短暫有限卻還要汲汲於利祿富貴,何其愚蠢?”

    他抬眼看我,眼中一片清明。“你以為這些爭鬥是說避開就能避開的嗎?”

    “沒有試過怎麽知道?還是自己心中有隻猛獸早已迫不及待想要攏江山於懷內?生在帝王之家就一定要登上絕頂俯瞰天下嗎?再宏偉的皇城宮殿,也不過是一堆房子罷了。”

    梅繼堯默然,“敢把天下興亡背到自己身上,有種舍我其誰的氣概,那才是大丈夫所為。”

    “你錯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那是天下人共同的責任,你憑什麽說成是某一個人的?與其無止休地紛爭,倒不如持一根長篙,乘一葉小舟,攜一壺濁酒,釣一江清秋!”

    “你是勸我退隱嗎?”

    “我是想或許可以換一種生活方式。”

    “你還小,有些事情你還不懂。”他無奈地看著我,笑著捏捏我的臉,說:

    “你知道猛虎是如何成為百獸之王的嗎?”

    我瞅著他,他嘴角一揚,笑容可親,剛想說什麽的時候臉上現出一絲詫異,站起來轉過身說:

    “二哥,你來了?”

    我慌忙站起來,辰恒雙手負在身後,神色冰冷地看著我。

    “繼堯,安樂郡主在等你與她一同入宮。”

    “好,我這就去。”梅繼堯微笑著看我一眼然後轉身離開,我和辰恒之間的氣氛忽然詭異起來。我隻好笑笑說:

    “顥王殿下到這裏來找慶庭可有要事?”

    他還是站著不動,平靜無波的臉上看不出喜怒,我站在那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有要事才能找你?那宣陽王找你又有何要事?你的架子倒是比本王還大!”

    我垂下頭囁嚅著說:

    “慶庭不敢。”

    “不敢?你有什麽不敢的?整個天下在你的眼裏不過輕如鴻毛,莊嚴巍峨的皇宮在你心裏也不過是一堆房子,我在做的事情想必是可笑之極的,而我這個人怕也是無足輕重的吧!”他言語冰冷,利如鋒刃。

    他聽到了?聽到了多少?我心裏一片冰涼,甚是悲哀。

    “繼堯生性孤高,居然會坐在如此肮髒的地上與你促膝而談,而你對著繼堯巧笑嫣然,小兒女的情態盡露無遺,倒真是眷侶一雙……”

    “不是的!”我急急地分辨道,“慶庭說過,無意高攀……”

    辰恒冷笑,“無意高攀,也包括我是不是?”

    我望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麽如此生氣,要生氣的應該是我才對吧?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眼眶微紅,“我與宣陽王隻是在此偶遇,不像你說的那樣情意綿綿。”為什麽要解釋?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他握著蝶衣的手時為什麽不向我解釋?如此鄭重其事地與郡主相見為什麽不向我解釋?

    “好一個偶然相遇!”辰恒臉寒如雪,“如果不是偶然到此,本王也不知道原來你竟能與繼堯如此推心置腹,親厚無間!”說罷拂袖而去。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淚水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心裏酸酸痛痛的,仿佛被什麽扯著絞著一樣。

    我呆呆地坐在房裏,一直到帶著黃昏晚紅霞顏色的陽光透過西窗射進房中。

    “慶大夫!”秀兒在門口著急的喊著我,我開了門,她拉著我氣急敗壞地說:

    “不好了,要出人命了!”

    我皺皺眉,“發生什麽事了?誰受傷了?”

    “不知王爺發的什麽火,燒火丫鬟阿香和幹雜活的仆婦春嫂在被杖責,也沒說要打多少,隻怕是往死裏打了,她們嘴裏都喊著說冒犯了大夫你……”

    “你們沒有替她們求情嗎?”

    “王爺誰也不見。我們都沒有辦法了……”

    秀兒領著我走到廚房前邊的那塊空地上,阿香和春嫂趴在地上,粗大的藤條一下一下重重地打下去,衣服上已經隱隱見有血水滲出。我連忙走過去喊道:

    “別打了,要出人命了!”

    “可是王爺吩咐……”

    “王爺吩咐要打,可是沒讓你把人打死,你歇一下手,萬一真把人打死了這兩條人命你可背得起?”

    身穿褐色布衣的仆人手中的藤條緩了下來。我走到淩峰閣前,正想硬著頭皮走進去時,竹生出來攔著說:

    “王爺不見任何人。”

    我一把推開他,大聲說:

    “我要見的是無缺公子,辰恒。我留在這裏不是因為顥王,而是為著辰恒!如果裏麵那個人隻是高高在上的顥王,那我現在就去收拾包袱帶著小毛離開!”說完我轉身就走。

    “站住!”辰恒帶著惱怒的聲音響起,竹生身形一動,攔在我麵前,把我帶進淩峰閣。辰恒懶洋洋地斜坐在裏間的一張湘妃竹長椅上,幾案上的香爐熏著水檀香,白色的煙縷若有若無地飄起,像足了他眼裏那似明似暗的情緒。

    “何事?”他淡淡地問,眼睛半眯著沒有看我。

    “放了她們好嗎?”我低聲說。

    “那兩個饒舌的奴婢該要好好懲罰。”

    “我知道是我不好,你生氣是應該的。其實,她們並沒有說錯什麽。”

    辰恒眉一挑,怒氣橫亙在眉宇之間,我訥訥地說:

    “慶庭確實生於山間野裏,而你是一國王子,地位的懸殊確實會招人非議,小懲大戒即可……”

    “可是,你若把她們打死了,哪裏找病人來給我醫治?整天呆在王府裏我活得像隻金絲鳥……我也很生氣,你就讓我醫治她們,好讓她們本來可以躺一個月不下床的變成十天就要下床幹活了,這才是真正的懲罰嘛!”我稍稍抬起眼睛看他一眼,他臉上的怒氣變成想笑又笑不成的表情。

    “我也很生氣,那你說,我該怎樣懲罰你才好?”他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深深的凝視著我:

    “從來沒有人能這樣惹我生氣,你卻是那個讓人咬牙切齒的例外!”他用力一帶我人向前傾撞入他溫暖堅實的胸懷,他俯下頭吻著我的耳垂,濕濡濕濡的,我的心裏忽如其來一陣悸動,他在我耳邊說:

    “兩條人命就讓你這樣難受,那你不想想,若是我得不到這個天下,我顥王府還有我身後所有的人還能好好地活著?我一直以為你是懂我的……”

    “別再用那樣的眼神看著繼堯,我說過,我會嫉妒。”

    我無言,有些許不知所措,不知什麽時候自己的雙手竟然也順從地抱著他了,若有若無的水檀香輕滲鼻端。他對我的喜歡是理性的吧,沒有受寵若驚被捧在手心的感覺,有那麽一點點稍嫌過分的霸道和平淡的溫柔。

     這件小風波似乎就這樣過去了,阿香和春嫂再也不敢造次,我不計前嫌治好了她們後,她們見我時也是恭敬有禮的。辰恒越來越忙碌,我已經有很多天沒見到他的身影了,倒是那些諫議大夫整天在書房出出入入。

    不知為什麽,我暗自鬆了一口氣,隻是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時時湧現。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臘月,我整天穿著厚厚的棉衣不想出門,像隻寒號鳥似的。這天聖旨忽然就到了,禹州幹旱繼續,預想春季旱情更加嚴重,皇上下旨讓辰恒馬上出發到禹州賑災。

    府內驚訝的人卻好像隻有我一個,常常出人書房的幾個師爺謀士一副早知如此的樣子,其中有一個叫殷諾的徽州白衣秀才微微一笑說:

    “王爺大才堪用,皇上深知這一點才委以重任。禹州夏季有“天火之地”之稱,冬季卻是幹冷,幸好王爺最近已經有所準備,這趟定然不負眾望。”

    我低著頭磨墨不作聲,待議論的人散去,關於如何賑災之事已經商量得差不多了。辰恒坐在椅子上悠遊地喝著茶,我忍不住開口說:

    “你會帶我到禹州去嗎?”

    “庭兒想去?我以為你想的都是如何獨善其身,俗世民生之事怎會在你的考量之內?”

    聽到他雲淡風輕的諷刺,我就知道,他一直對那天我說的話耿耿於懷。第一次見他時我以為他是個謫仙一般的人物,遭人劫殺的那天夜裏他仿佛是我記憶中那個張狂無忌的暗夜修羅,而現在,他眉宇間隱隱浮現的那股王者之氣又讓我茫然而不知所措了。

    “所以呢?”我悶悶不樂地問。

    “我會帶竹生去。”

    我已經沉默了許多天,辰恒冷眼旁觀著我對他的冷淡,不時地挑著挑那毛病逗我說話。這一天早上,他又指著我磨的墨說:

    “磨得太稀了,重新磨。”

    我滿臉怒氣,那墨條便變成了可憐的出氣對象,不消兩下子就被我磨掉了一大截,辰恒看看我漲紅的臉色,笑了笑,又說:

    “太濃了,加水!”

    我臉一沉,放下墨條正想發作,這時竹生進來說宣陽王來訪。

    梅繼堯一身亮緞貂鼠皮領銀袍,悠閑瀟灑地走進來對辰恒說:

    “二哥,今日不用上朝,可要與我一同前去觀賞京城一大奇觀?”

    辰恒當時的反應卻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微微一笑對梅繼堯說:

    “是城西謝翁發的請柬?”

    “正是。謝翁西郊所植之梅花未開,而桃杏相次竟發,其景色之美麗為人所稱奇,謝翁所發帖子盡是遠近聞名的才子或是名士,我又如何能錯過這一盛會?二哥也收到了請柬吧?”

    辰恒微微一笑,“城西謝翁,有女謝芳齡,二八年華,這一賞花大會怕是另有玄機吧。繼堯有興趣?好花年年有,我就不去了。”

    “二哥,我想借慶庭一用。”他看看我,“我缺一個伶俐的書童。”

    我眼神一亮,欣喜的表情展露無遺,真的要帶我去?我看著梅繼堯,心想我這師兄偶爾還是讓人覺得可愛的貼心的。辰恒仍然是那副微笑著的表情,似乎並沒有什麽不悅,看向我說:

    “你要去嗎?”

    我用力地點點頭,盡管看到辰恒稍稍皺了一下眉,可是也不以為意。我已經太久沒有呼吸到外麵的新鮮空氣了,怎麽可以放過這樣的機會?

    “外麵冷,竹生,把我的狐毛披風拿來。”

    臨走時,辰恒把披風遞給我,我伸手接過披風轉身就要上馬車,辰恒輕輕握住我的手,低聲說:

    “早去早回,回來時我送你一個驚喜,到時你就不要再生氣了,可好?”

    他手心傳來的暖熱讓人心裏那股冷意消融了不少,我點點頭,上了馬車。

    隆冬臘月本應是白雪紛飛枝頭掛玉,梅繼堯到顥王府“借”我出遊這一天卻是天氣晴好,無風無雪,於是連帶我的心情也是豔陽高掛一般。我笑意融融地坐上宣陽王府的馬車,以手支額半倚在靠墊上的梅繼堯好笑地看著我說:

    “你讓我想起了大赦天下時從牢房裏走出來重見天日的囚犯。”

    我也不惱,笑嘻嘻地看著他說:

    “我今天心情好,不和你計較,也不和你鬥嘴,以免影響我出遊的情緒。”

    一下了馬車,我便整個人愣住了。這是什麽地方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美這麽寧靜的湖,波平如鏡,水清無瑕,倒影碧綠如苔,水麵上氣霧氤氳,仿佛有仙氣繚繞,遠處數座青峰如美人螺髻,姿態窅然。湖麵開闊,似是凝成了薄冰,與天際相接,冬日晴空的明淨與水波的清寒澄澈相得益彰。更甚的是,湖邊一大片一大片望不見邊際的桃林粉紅花飛,風一吹過花瓣如雨霧落下,一陣冷香飄然而至……

    不知什麽時候,梅繼堯牽過我的手,在我耳畔低聲問:

    “喜歡嗎?這個湖,叫天一湖。”

    “別發呆,遠處還有更美的風景。”

    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走,他的手心是如此的溫熱,動作是如此的嫻熟,力度是如此的輕柔,仿佛從來沒有放開過。而我的心此刻被那一樹樹燦爛怒放著的桃花顏色充盈著,已經不會去留意那一隻手是如何的小心翼翼如獲至寶。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我伸手在風中掠起一瓣桃花,詩經中的句子忽然跳上了心頭,身邊的梅繼堯明眸帶笑地看著我,我忽然覺得他與桃花極為相襯,那種毫不遮掩的磊落風流,那種笑傲春風的惑人情意一瞬間竟讓我心裏感到些許的迷亂。

    我低頭失笑,我告訴自己,打動我的心的,隻是那一樹樹爛漫桃花。這時隻聽得他用淺淺的聲音說了一句:

    “短短桃花臨水岸,點點飄絮過人衣。”說罷另一手輕輕拂落我肩上的桃花,我怔了怔,沒有錯過他眼內的暖暖融融的笑意,他點點我的鼻子,說:

    “想去遊湖嗎?可是每次靠近水,你好像都會發生意外。”

    我大窘,想起以前兩次狼狽的落水,不由得狠狠地瞪他一眼,惹來他更好笑的表情。

    這時,湖邊來賞花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男男女女盛裝打扮多於堤畔之春草,襯著堤岸的綠柳紅桃,葉茂花盛,更顯得顏色濃豔,延伸二十多裏,甚至還有人唱起歌來,聲音嫋繞似春風回旋。

    “繼堯——”有個清脆的聲音在身後叫住我們,回頭一看,一位穿著紫色絲袍的年輕公子笑盈盈地看著梅繼堯,他的身旁還立著一個小廝,也是書童打扮,可是看起來竟有點眼熟。

    梅繼堯愣了愣,隨即很快地反應過來,笑了笑說:

    “水公子也有興致來賞花?”

    那位水公子身子看上去挺單薄的,絲袍外罩著紫貂短襖,手上還戴著袖套,隻見他笑盈盈的目光在我身上轉了一圈,然後大大方方地看向梅繼堯說:

    “謝翁的桃花盛名遠播,錯過了又會是一年的等待了。”她淺笑著問:“辰恒呢?他怎麽沒有來?”聲音輕輕細細,臉上閃過一絲羞赧,驀然間我恍然大悟,這個水公子跟我一樣,都是如假包換的女子!

    她身旁的書童,就是那天把我攔在門外的宮女。水公子?恐怕她就是那位長安宮的安樂公主吧。她的五官很精致,丹鳳眼,瓜子臉,標準的水樣美人,即使穿著男子衣服,可是舉手投足之間不經意地流露出女兒家的嬌媚和皇家獨有的貴族氣質,雖然對她早有耳聞,可是真見到了這樣的人我心裏還是沒由來地酸了一下。

    “二哥他沒有來。”梅繼堯鬆開了我的手,“這裏桃花雖好,美女如雲,可是又怎麽比得上二哥心裏的那個人,你說是嗎?”

    她笑而不語,我卻如芒刺在背。她身邊的小書童指著我說:

    “公子,就是她!她就是王府裏的那個大夫!”

    她的眼光裏閃過一絲驚異,我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梅繼堯,他笑笑說:

    “這是慶庭,醫術了得,我的病都是他治好的。”

    “是嗎?我還聽說,慶庭大夫不但醫術了得,更是文才煥然,肅王在我麵前讚不絕口,說是顥王府的一寶。我一直想見見辰恒如此器重的人,今天居然就碰上了。”她輕輕一笑,竟是無限的嬌俏可人,又說:

    “可是,慶庭大夫的模樣竟是比女子還要俏麗動人上幾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慶庭大夫是女兒身呢!繼堯,你說是不是?”

    “郡主見笑了。”我壓低聲音沉沉地說:“慶庭隻是碰巧生了一副女兒皮相,哪裏如郡主是真正的金枝玉葉,貴不可言?慶庭山野小民,隻懂得一點醫術的皮毛,何足掛齒?”

    說完,我的鬢邊隱隱有一絲冷汗。

    梅繼堯握起我的手,對水晴柔說:

    “今年的桃花與杏花同開,郡主,相請不如偶遇,我們同行如何?”

    水晴柔眼神掠過我被梅繼堯握著的手,若有所思地笑笑說:

    “有何不可?隻是,我如今是‘水公子’,繼堯不要喊錯了。”

    一路無語,穿過桃花林便是大片大片盛放著的粉色杏花。寒氣在日光下徘徊,卻擋不住這些花朵怒放的生機,我低頭嗅著那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香氣,抬起頭欣然地對梅繼堯說:

    “以前我從不知道杏花開時是這樣的純潔爛漫,我一直以為高潔如蓮,隱逸如菊,傲雪如梅,今天才知道隻要時節對了,再孤寂無聞的花也會綻放著生命的光華。”

     身邊的梅繼堯還沒來得及說話,遠遠的一個女子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難得公子亦是識花之人,小小幾樹杏花得公子如此知音,也不枉借著冬陽開了這一回了。小女子有詩一聯,可是苦於尋不到下句,公子可願幫忙?”

    我為難地看向梅繼堯,他隻是惡作劇地一笑,水晴柔眼波流轉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無奈地回答說:

    “小姐請講,或許會讓小姐失望。”

    “萬樹江邊杏,新開一夜風。”

    “真是好詩!”水晴柔撫掌而笑,“不知慶庭可有什麽絕妙詞句可對?”

    “你叫慶庭?”那個女子的聲音又響起。

    我看了看那清澈無痕的江水,歎口氣說:

    “滿園深淺色,照在綠波中。”

    話剛說完,一個美麗素淡如杏花的女子從樹影幢幢中走出來,身上一裘白狐大氅更襯得臉色晶瑩如玉,細膩有致的眉眼盈盈,秋水般的瞳仁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然後,笑了。

    好像在樹下等了千年,就是為了這一刻的相遇;

    等到了,便對著那人盈盈一笑,所有的情意盡在不言中……

    “你叫慶庭?”她再問,眼光所及之處,隻有我身上的一裘錦衣。

    如果我是男子,此刻該是如何的驚豔,隻可惜……

    我硬著頭皮應道:“是的,我叫慶庭。”

    她伸手遞過一方淺綠的玉佩,微笑著說:

    “這是對公子贈詩的回禮,請公子收下。午時家父在青和園設下賞花宴,請公子賞光務必要到,芳齡恭候大駕。”說罷,稍一欠身,轉身離去,竟是沒有看其他人一眼。

    “慶庭的豔福羨煞旁人哪!”水晴柔笑出聲來,“繼堯,看來你今天是白走一趟了。”

    梅繼堯看著我窘迫的神色,沉吟不語。

    我卻心知自己這趟惹了麻煩,這麻煩還不小。轉了個彎走到山腳,水晴柔和她的書童遠遠地落在後麵,四下無人,我有些焦慮地問梅繼堯說:

    “師兄,我該怎麽辦?不會有什麽難堪的意外吧?”

    他伸出一指輕戳我額頭,“你啊,真叫人不省心!我倒有個解決的方法,你要試試嗎?可是,先說好了,到時不許翻臉,不許生氣,不許……”

    “好了,都答應你就是了嘛!”我嘀咕一聲,“其實都是你不好。”

    梅繼堯感到好笑,“明明是你命帶桃花,怎麽又變成了我不好?”

    “就是你不好,怎麽可以有機會讓我比你帥呢?明明長了一副禍國殃民的模樣卻沒有好好地吸引住那些女子的心,就是你的錯!”

    他大笑,鳳眼眯得細長,嘴角笑意像漣漪一般蕩漾開去。

    正午時分,我們如約來到青和園。

    青和園種滿了柳樹,隻是現在這個季節柳葉的顏色已然蒼老,伴著泠泠的江水別有一番冬天的情味。青和園裏擺著很多根雕,有佝僂如拄杖老人的,有端正如擎天玉柱的,也有形態各異的騰雲駕霧的仙人形象。那些名士公子們三三兩兩地觀賞議論著,我卻沒有什麽心緒。

    水晴柔拉著梅繼堯也在看那些根雕,一邊指指點點,梅繼堯則是微微笑著小聲應答,我很不以為然地別過臉不去看他那副自以為文采風流的表情。

    那種到處留情的本性還真是一點沒改!

    這時,一個丫環模樣的人走過來像我一福身,說:

    “慶庭公子,我家老爺有請。”

    穿過層層楊柳,丫環把我帶到江邊的一處涼亭,我遠遠看見一位身穿狐裘微微發福的中年人坐在那裏,我走到他麵前作揖,說:

    “慶庭見過謝翁,不知謝翁有何見教?”

    他抬起眼睛看我,炯炯有神,說:

    “你就是久居顥王府的慶庭大夫?今年貴庚?”

    我一愣,又趕緊說:“不才今年十七。”

    他稍一皺眉,又問:

    “家在何方?父母高堂何在?”

    “少小時與父母離散,不知家在何方。”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悶哼一聲說:

    “接下來你要告訴我你家徒四壁身無長物是嗎?”

    我心裏暗暗鬆了口氣,說道:“謝翁精明,一眼便知在下根底。”

    “既然如此,那我要把女兒許配給你,想必你是不會拒絕的了?!”

    “啊?”我瞠目結舌,謝元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我想這個人是不是瘋了,竟想要把寶貝女兒嫁給我這樣一個一無所有貧窮無依的人。

    “謝翁厚愛了,可是在下地位低微不敢高攀,還望謝翁另覓賢婿。”

    謝元眸中精光乍現,“莫非你是嫌棄我女兒?”

    “不,不,小姐蕙質蘭心,在下自慚形穢,與小姐如何相稱?”

    “哦,想不到你還有些自知之明。可是,娶了我女兒,你什麽都有了,我謝元富甲天下,可保你今生衣食無憂;若不是女兒情願,你以為我會開這個口?”

    “謝翁好意在下心領了,可是婚配一事在下……”

    “行了,就算你已有妻室,可是隻要我女兒看中的,我這個做父親的都會為她綢繆!”

    怎麽會有這麽野蠻的父親,他女兒這樣就會幸福嗎?我直起身子剛想大聲爭辯,卻見一個丫環滿臉焦急之色地跑過來,說:

    “老爺,宣陽王他……他好象身體不適……”

    我臉色大變,謝元問:

    “到底怎麽回事?”

    “宣陽王他說他這裏不舒服。”丫環指指自己的心窩處。

    我大驚,連忙飛奔回青和園,是中毒還是餘毒又發作了?梅繼堯的身影映入眼簾,他背對著我,一手扶著柳樹,一手捂著心口,我看不見他的表情。我上氣不接下氣地一手拉過他,著急地問:

    “心髒又有麻痹的感覺了嗎?怎麽會這樣,我不是讓你吃三清丸了嗎?你到底有沒有吃藥?!”

    他的臉色有點發青,我用力拉開他衣袍的前襟,把手伸進去按壓他左邊的心房,一邊問:“還是這個地方又麻又痛是不是?”

    他的雙臂垂下來繞緊了我的腰,頭輕輕靠在我的肩上,在我耳邊用一種蠱惑的聲音說:

    “晴兒,你緊張我了,心疼我了?”

    我一愣,忽然明確到自己好像被設計了,並感覺到危險的存在。

    “你還記得你欠了我什麽嗎?讓我討回來好不好?”

    我終於覺悟,可是為時已晚。他的手臂一收把我攏入懷內,俯下頭,兩片略嫌冰涼的薄唇毫無預防地印上了我的雙唇,輕柔地吻著我,就像落花拂過長階,白露滑落青草,悄無聲息卻又像等待了許久而終於到來的一場細雨那般自然。我的心狂亂地跳動著,像極了那不安分的鼓點,敲打著自己的神經。兩個人的氣息是如此的接近,好像已經無法區分彼此,他的動情,我的迷亂,一瞬間我幾乎連呼吸都無法自已……

    驚聲尖叫聲,倒吸一口冷氣聲……整個青和園此時死寂一片,眾人的目光糾結過來,沒有誰願意錯過這對於古人來說難得一見的限製級鏡頭。

    他們的表情如出一轍:青天白日之下公然分桃斷袖,此人真可謂色膽包天!

    他鬆開我,清潤如水的目光看著我,是那樣的專注,深情,似乎旁人絲毫不在他眼內。我捂著被吻得紅腫的唇,瞪著他,不知道該是難過還是憤怒。再看看眾人的目光,我恨不得立馬在地上挖個洞鑽進去。

    梅繼堯,我的初吻被你毀了!我的清白名聲也被你毀了!

    他看著我震驚盛怒的表情,忽然邪魅一笑,衣袖一拂不知用什麽手法點了我的麻穴,手臂一伸摟住我小聲說:

    “此時不走,難道要留在此處被旁人的目光淩遲嗎?”說罷一騰身,雙腳輕點,施展身法飄落到湖邊的一隻小船上,一提長篙將小船滑離岸邊,對著聚在圍觀的人說:

    “替我轉告謝翁,司馬繼堯今日冒昧,先行離去,日後再到謝府拜訪。”

    我被他摟在懷中,親密曖昧不可言說,聞到他衣衫上的木葉味道,我恨不得一腳把他踢落到快要冷凝成冰的湖水之中。

    可是,我此刻卻全身麻木,無法動彈。

    眼光掠過湖邊圍觀的人,那些嘲諷的好奇的尖刻的目光仍然隔空傳來,有一道冰冷的視線伶伶仃仃的落進我的眼裏,我心裏“咯噔”一下,迎著那道視線,我看見岸邊一棵柳樹下一個身穿淺藍衣袍,身長玉立的人桀驁不馴寂然而立,一臉孤寂冷清的神色仿佛把冬季的落索氣息都寫進去了。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眼裏有一簇火焰,燃起了,又熄滅下去……

    我的心瞬間竟冰涼下去了。

    行雲,怎麽是你?!

     眼前水天開闊,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水潔如霜,波紋如綾。

    沒有想到,久別後的重逢,竟會是在這樣的尷尬情境下。我苦笑,行雲他,看見這樣的我時會作何感想?

    我獨自坐在船頭,撲麵而來的冷風倏地鑽進了我的脖子,可是此刻我的心中已經全無遊湖的興致。

    “怎麽?生氣了?”梅繼堯那可惡的臉又在我眼前放大,“需要打我一巴掌泄憤嗎,師妹?”

    他的調侃讓我怒火中燒,我抬起手就是對著他那張桃花臉一巴掌甩過去,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說:

    “你真的要打?不是有言在先,說好了不會生氣的嗎?”

    我瞪著他,想起剛才那一幕,莫名的難堪又湧上了心頭。我狠狠地甩開他的手,大聲說:

    “梅繼堯,你讓我名節受損,我要跟你絕交!”

    他得意地笑了,說:

    “好像是我的名節受損了吧。現在可能滿京城的街頭巷尾都在議論宣陽王爺為男色所惑,淪為斷袖之徒,你說你該怎麽補償我?”說罷竟然解下發冠在小舟上躺下,閉目養神,一臉愜意自得的樣子。

    “你——”我氣極了,卻無處發泄,“你怎麽能這樣對我?你當我是什麽人?”

    “我當你是什麽人?在你麵前,我永遠是青林山的梅繼堯,你在我的心裏,是……”

    “是什麽?”

    “過來,躺下。”他說完後又眯上了眼睛。

    船身還算寬,我躺下來,恰好占滿了他身旁的位置,“我告訴你,你再敢亂來我就拉著你落水!快說,是什麽?”

    “啊,是……”他側頭看看我,笑了,“是我逃婚在外的妻。丈夫親吻妻子,不是天經地義之事嗎?”

    “梅繼堯!需要我再寫一張退婚書嗎?”我怒氣大盛,臉板了起來。

    “你是天上的白雲,隨風而動,任意去留,瀟灑自若,不會為任何人停留——你想說的是這樣嗎?”

    我看著澄澈的天空,“是啊,想不到你對我還是有些了解。”

    “可是,我不是任何人。”他說,“我是天空,你飄得再遠,還是在我的懷抱裏,在我的視線中……”

    我心一動,不由自主的睜開眼睛看他,他狹長的鳳眸明澈如水,笑意流轉,說:

    “唉,俗氣,淺白!這樣的話怎麽會出自梅繼堯之口?如果我是這樣對心愛的女子表白,也太沒有水平了吧!晴兒你說是嗎?”

    我心裏忽然有種喜悅落空了的感覺,我又被戲弄了!該死的梅繼堯,看我有機會不把你千刀萬剮?

    “為什麽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親我?”我冷冷地問,“不止一個原因吧?我還不至於傻到相信你滿嘴‘情之所至,不能自已’的鬼話!”

    “為什麽就不能是真情流露呢?”

    我又想吃人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說:

    “你,慶庭大夫,今天惹了大禍了!”

    “我沒有得罪人,沒有做虧心事……”

    “你知道要殺你的人有多少?司馬承中在京城布下多處殺局,隻要你踏進那些地方,定是有去無回。所以我二哥不允許你踏出顥王府一步。今日謝元辦賞花盛會,想為女兒謝芳齡擇婿,謝元富甲天下,誰娶了謝芳齡誰就得到了半個天下。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覬覦這門親事?王侯將軍來了多少你知不知道?若這門親事退不了,你還會有安生日子過?他們會用種種你想不到的手段讓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聽到這裏,我不禁心寒如雪,又聽得他說:

    “即使謝元能保你平安,但你女兒之身的秘密若被他發現,隻怕到時第一個要殺你的就是他!你可是讓他女兒陷入了轟動全城的醜聞啊!”

    “還有,不要想著對郡主隱瞞些什麽,你手指上的金環已經毫無遺漏地把你出賣了,這個金環,是我姨母也就是二哥的母妃給他束發的金環。若是她對你起了殺意,你一個小小的大夫,躲得過嗎?”

    他一臉閑適,話語卻讓人無比心驚,我沉默著沒說話,脊背一陣發寒,原來我已經處於四麵楚歌的境地。他忽然握住身側的我的手,說:

    “還想給我一巴掌嗎?你成了我的男寵,我卻成了全京城百姓茶餘飯後的笑話,從此以後那些美女們恐怕一見到我就不是送鮮花而是扔雞蛋石頭了!”他誇張地長歎一聲,喟然說:

    “夏晴深啊夏晴深,莫不是我上輩子欠了你什麽今生要窮追不舍地償還?”

    他的手很暖,手掌寬厚,被他握著就仿如被羊脂暖玉纏繞,我一時間竟忘了要揮開他的手,隻是睜開眼睛看著天上靜靜的流雲,周圍一片寂靜,天光雲影包圍著我們,想說的話一時好像都要忘卻了。

    我為什麽要離開扶風書院?是為了逃開婚事,逃開他;可是越是逃越是與躺在我身邊的他糾纏不清,越是想尋得自由卻越是跳進了數不清的漩渦裏無法自拔。

    心明明離他那麽遠,可是人偏偏離他那麽近;好像冥冥中有一根線,把我們拴在一起……

    耳邊傳來他均勻的呼吸聲,我用力地想要把手抽出來,可是他握得很緊,我的手根本無法動彈。我忽然想起了在碧湘樓船上辰恒睡著時帶著笑意的嘴角,一瞬間我的心紛亂而茫然,於是我用力地掰開他的手指,一邊說:

    “我知道你是假寐,告訴我,我們什麽時候才能上岸?你快起來劃船!”

    他睜開惺忪的睡眼說:

    “你會劃船嗎?”

    “不會。”

    “我也不會,所以我幹脆連竹篙都扔了。”

    “什麽?!那我們怎麽回去?”

    他坐起來好整以暇地說:

    “從流漂蕩,隨風而動,估計到了暮色四合之際就可在南岸下船。”

    “梅、繼、堯!”我咬牙切齒地吐出三個字。

    “師妹千萬不要輕舉妄動,湖水寒似冰雪,掉下去就算救上來也會傷心損肺啊!”

    ……

     傍晚時分,船到了南岸,下了船就看見岸邊的柳樹上係了兩匹馬,一黑一白。一個馬夫打扮的人見了梅繼堯馬上單膝下跪,說:

    “見過王爺。屬下已準備好馬匹,隨時待用。”

    “起來吧。張鴻,到王府的路,清理過了嗎?”梅繼堯淡淡的說,一邊接過張鴻遞給他馬鞭子,騎上了黑色的烏騅馬,然後向我伸出了他的手,說:

    “上來。”

    “王爺如此有先見之明,怕是早就計劃好今日這場戲了吧?否則莫非是天降神馬?”我冷冷地說,看他一眼,他愣一愣,生硬的把手收回去,眼中閃過一絲無奈。我走到樹下牽過白馬一躍而上,說:

    “謝了,宣陽王爺,在下借白馬一用,今日之‘恩’,來日必報!”說罷策馬不顧而去。

    顥王府,燈火通明。

    竹生看見我回來,馬上拉著我就往淩峰閣方向走,我看他走得這麽急,忍不住問他說:

    “竹生,發生什麽事了嗎?”

    竹生頓住腳步轉身看我,眼神有如寒霜,我心下猛地一跳,說:

    “該不是出了什麽事吧?”

    他冷哼一聲,把我拖到淩峰閣前院。兩個大燈籠掛在槐樹梢上,槐樹下是一輛外觀樸素無華的馬車,但是並沒有套上馬,兩個家丁正在動手拆馬車,竹生打了個手勢,他們就退下了。

    “你知道這是什麽?”他問。

    “馬車啊!”我奇怪地看向他,心想他是不是吃錯藥了。

    “你掀開簾子看看。”

    我走過去掀開簾子一看,頓時呆住了。這哪裏是馬車,分明就是一間物什俱全的房間,軟榻,幾案,絲被,精致的茶具……車廂右上方懸著一顆用薄紗包著的夜明珠,淡淡地散發著柔和的光芒,我沒有想到馬車裏麵竟會是如此的華美,我怔忪地開口問道:

    “為什麽,為什麽要拆了它?”

    竹生說:

    “驚訝吧?這是我們王爺半個月前就吩咐人準備的,可是一個時辰前,他卻讓人把它拆了來燒掉!”

    “為什麽?”

    “為什麽不問問你自己到底做了什麽事情傷了王爺的心?”竹生臉色有些難看,應該是真的生氣了,“王爺為你苦心準備這馬車,就是怕你到禹州的路途上受苦,可你……”

    “竹生,你話太多了!”一個淡然的聲音製止了他往下說,竹生乖乖地收聲,我回過頭,辰恒就站在我的身後。

    他一臉的平靜無波,或者說,一臉的冷漠異常。

    他身上的衣衫略嫌單薄,這麽冷的天,隻是穿了一件紋綾棉袍,連披風也沒有係。他轉身走進書房,我怔了怔,終究是硬著頭皮隨著他走了進去。竹生不知道什麽時候退下了,我尷尬地望著他,氣氛沉默得有點壓抑。

    “這就是你給我的驚喜嗎?”我訥訥地開口問。

    “是啊,你喜歡嗎?”還是那樣冷淡的語調,好像這一切都與他無關,好像兩個人僅僅是萍水相逢沒有一絲舊識情分。

    “我喜歡……”我艱難地開口,手腳好像冷得麻痹了一樣,心裏一陣負疚,我沒有想到,原來辰恒是想帶我去禹州的,更沒有想到他會為我想得如此周全。

    “可是我不喜歡你給我的驚喜!”他走近我,一字一句地說,擲地有聲。

    “你聽我解釋,我……”我委屈而難堪,心裏更是發酸。

    他一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向上抬,另一手冰冷修長的手指撫過我的唇,眸光冷冽逼人。我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我伸手想要推開他的手,可是腰上一緊,整個人被他往後重重地壓倒在書桌上。桌上的書冊畫卷還有毛筆鎮紙什麽的一下子嘩啦一聲全掉落地上,我驚惶地看著他,他的臉離我隻有咫尺,俊美陰柔的臉上看不見一絲怒氣,可那冰冷的眼神分明潛藏著盛怒。我不禁想起多年前地窖中那仿佛受傷的小獸般的眼神,兩個影像頓時無比投契般重合起來。

    “辰恒,你別這樣,聽我說好不好?”

    “庭兒,你每天在我身邊,我卻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麽……”他一把扯散了我的發,俯下頭把臉貼在我的發上,“宣陽王的男寵?庭兒,你覺得我脾氣好到能夠忍受我的手足兄弟在大庭廣眾下親吻我的女人?或許,除了那個戴在你手上的金環外,我還應該給你留下別的一些印記。”

    看著他逐漸移近的眉眼,我緊緊地閉上眼睛,兩行淚從眼角留了下來。他想幹什麽?也想欺負我嗎?

    不再甜蜜,不再溫柔,隻有一種傷心和失望的感覺盤桓在我心頭。

    然而他的親吻並沒有落到我的唇上,反而是細細地吻去了我眼角的淚水,說:“難過了嗎?害怕了嗎?也許我早該讓你有點畏懼之心的,”他的吻溫柔地落在我鬢邊的發上,“我不是早就警告過你,不要對繼堯有什麽遐想嗎?”

    聲音輕柔得仿如情人間的私語,可是在我聽來卻是殘酷而驚心。

    “我沒有!”我大聲說,也許聲音太大了,以至整張臉都漲紅了。

    “是嗎?原來你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他對你無禮的時候你是給了他一巴掌還是像剛才那樣流了一臉的淚?”

    他放開我,我勉強著站起來,看著他,竟然語塞。

    “可是怎麽辦,庭兒你恐怕要傷心了。”他又說,“我二弟,司馬繼堯,他喜歡的人不是你。”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我急著想申辯,眼淚卻不爭氣的掉了下來。心裏有點酸痛,像被繡花針刺到了一般。我怎麽會不知道?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一點了。

    他的話語仍是帶著陣陣寒意,“你可知道,繼堯心裏愛著念著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他不幸溺水的未過門的妻子,如果不是她去世了,繼堯是絕不會回來宣陽王府的!”

    仿佛有雷在耳畔炸響,不幸溺水的未過門的妻子?說的是我嗎?梅繼堯是因為夏晴深“死了”才回來宣陽王府的?

    不可能,我心底有個聲音說,不可能是這樣的。

    “所以,”他看著我因震驚而蒼白得已經失去了血色的臉,一字一句地說:“你別對他動什麽妄念,不管是青舞還是你,都隻不過是某個女人的影子罷了!”說完,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他眼中的那抹痛楚顯露無遺,他轉身就要走出淩峰閣,我在他身後喊了一聲:

    “辰恒——”

    他頓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你不是喜歡我嗎?為什麽不相信我?為什麽不相信這隻是個意外?”我跌跌撞撞地追到他身後,聲音沙啞著說。

    “不是告訴過你嗎?生氣,是因為妒忌;不相信你,也許是因為不相信自己;你的心,連你自己都看不懂,我又如何能懂?”

    寒風中,他的身影漸漸遠去,消失在顥王府的大門,一聲馬嘶聲響起,那是雪驥的嘶鳴……我呆立在原地,淚水模糊了雙眼,榕樹下的那輛馬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點燃了,明黃色的火焰張狂地燃著,我握緊了手指上的那個金環,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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