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夏情深》作者:蘭陵笑笑生(完結+番外)

來源: 愫心小築 2013-11-24 18:20:4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6324 bytes)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看著左手姆指上的金環,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淘金發財的美夢。那個一文錢就有兩個的小鈴鐺啊,居然奇貨可居地“賣”了一個好價錢,真是今夜做夢也會笑哦,嗬嗬……

    “慶庭!一大清早又是發呆又是傻笑的,過來,跟你說件正事!”孫掌櫃扯開嗓門喊我,我應了一聲跑到他麵前問:

    “掌櫃的有何吩咐?”

    “今天下午的州府衙門統辦的醫藥理論大會,你和東陽跟我一起去。”

    我感到奇怪,東陽是他徒弟,跟他去很正常,為什麽要帶我去?

    “掌櫃的,免了我吧,我什麽都不懂。”

    “所以給個機會讓你去見識見識啊!那麽多的行家都聚在一起,你怎樣都不會吃虧的!還有,你那清音丸製好了沒有?一天到晚就會往品花樓跑,你的相好都成了花魁了!看人家以後還搭理你不?”

    我唯唯諾諾地應著聲,心裏偷笑,她不來找我已經萬幸了。這時,東陽拿著一個小巧的褐色竹籃子走過來,籃子上蓋了一塊白布,說:

    “剛才有個人讓我轉交這籃子東西給你。”

    是一個血淋淋的人頭還是一隻死相恐怖的黑貓,還是隨便那一種恐怖襲擊?我的想象力忽然延展無邊,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猶豫著拉開那條白布。

    原來竟然是一籃子滿滿的潔白的茉莉花!

    我呆住在那裏,藥堂裏的夥計圍過來看看那籃子茉莉花,又看看我,有人大聲笑了起來,說:

    “慶庭,真虧你長了張女人臉,這回又被哪個女子相中了啊?哈哈哈……”

    “茉莉花有理氣開鬱、辟穢和中的功效,並對痢疾、腹痛、眼疾及瘡毒等具有很好的消炎解毒的作用。”我不無尷尬地解釋說,“誰說是女子送的?男子送的不行麽?”

    “行,行!”他們又笑了幾聲,我卻沒有理會,反倒是想起了昨夜那個黑發披散張狂自傲的辰恒,這花,是他送的嗎?那淡淡的想起縈繞鼻端,心裏忽而掠過一絲甜意。

    下午,孫掌櫃帶上我和東陽來到了歧安城鼓樓前開闊的空地上搭建好的台上,台上左右兩邊各擺了兩張紅絨覆蓋著的長桌子,濟世堂、盛安堂兩大行家都已經分別就坐,正中主位上,坐著一位相貌威武嚴肅頭戴官帽身穿朱紅官袍的人,孫掌櫃拉拉我的袖子,走到那人麵前深深作了一揖,說:

    “醒春堂孫良見過楚大人。”

    那楚大人應了一聲,說:

    “我身邊這位是京城宣陽王府司馬公子。”

    “見過司馬公子。”

    我們退回自己的位置坐好,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衣襟,目不斜視。從剛才起,司馬承中那種帶著探究的嚴厲目光便一直攫住我不放,這時聽得一聲鑼鼓響,便有一身穿白色長袍的儒者走出坐在堂前,輕咳一聲說:

    “有一病人,咳嗽頻頻,伴有發熱咽痛、頭痛,脈浮數,請問是何症,該如何開方子?”

    “若聲音嘶啞,咳痰不爽,痰色黃,舌質紅,舌苔薄白轉黃,則可判為風熱,宜開疏風散熱,清肺止咳的方子。”盛安堂的張大夫侃侃而談,濟世堂的李大夫也起身一揖道:

    “若是咳嗽頻作,咳劇即吐,呼吸氣粗,舌質偏紅,則可判為痰熱,宜開清肺化痰,宣肺止咳的方子……”

    昨晚沒睡好,現在又聽到如此煩悶枯燥的理論,我不禁有點昏昏欲睡,又聽得那白衣儒者繼續問:

    “咳嗽反複多次發作日久不愈,痰液色白清稀,多汗惡風,又是何故?”

    這是典型的由風寒外感逐步引發的慢性支氣管炎,我以前念大學時已經對此耳熟能詳了,此時再無聽下去的心緒,頭暈腦脹的眼皮都快要垂下來了,這時東陽輕輕地撞了一下我的手臂,用低得再不能低的聲音說:

    “慶庭,打起點精神!那個人一直在看著你!”

    我一個激靈意識清醒了不少,往前方望去,視線恰恰碰上了司馬承中冷漠輕視的眼神,我惺忪地對他展顏一笑,嘴角的笑意想必慵懶異常。他臉上的表情忽然凝注,不知是憤怒還是什麽表情,極其古怪。我心下大樂,就是要讓你吃憋!不要以為每個人都想著在這樣的理論中揚名立萬彰顯不凡,我慶庭就是一個例外。

    “病人發冷發熱,無汗,咳嗽不止,痰白而清稀,麵白唇紅,脈浮數……”

    “這是肺燥陰虛的症狀,應該疏風化熱,清肺祛痰。”

    “不對,我認為這是風寒閉肺,應該疏風散寒,宣肺化痰……”

    這爭論越發激烈,可在我耳中卻是喋喋不休的煩躁,可是我身邊的孫掌櫃更為坐立不安,因為醒春堂在這爭論中處於下風,甚至連一句都插不上口。他不由得著急的對我說:

    “慶庭,你看這個病症該如何處方?”

    我笑笑,對他說:

    “掌櫃的,你沒聽出來,這個病人如此不安分,怎能有痊愈的一天?方子開得再好,也要病人配合啊。”

    “醒春堂慶庭大夫,不知對此有何高見?”司馬承中忽然開口發問,沉厚的聲音頓時把正在爭論的兩位大夫的聲音壓下來了。看著孫掌櫃懇求的神色,我又看看司馬承中挑釁似的目光,歎口氣,隻好站了起來。

    “確如兩位大夫所說的那樣,病人從普通的風寒感冒發展至肺脾氣虛,再到風熱閉肺,所下的方子都是清熱化痰利肺的,可是試問一句,為何病人開始時僅是簡單普通的風寒外感,為何會發展成重症?大夫下的方子無疑是正確的,為何病情一拖再拖終是延誤?”

    在座的大夫麵麵相覷,我又繼續說:

    “病人沉屙在身,應是長期服藥。俗話說:‘凡藥三分毒’,藥吃多了,人的身體也變得虛弱,由此人體對疾病的抵抗能力下降,若此時病人對服藥不能堅持或生活上有著旁人難以明了的焦思憂慮,病症便會氣勢洶洶卷土重來,一味地堅持所謂的‘對症下藥’,治好病症的同時也傷了病人的身體,這的確是‘一舉兩得’啊!”

    “那依你所見該如何治療?”白衣儒者緩緩開口。

    “望聞問切開準方子固本培元,這是其一;輔以食療食補這是其二;助病人紓解鬱結這是其三。三點缺一不可。”

    幾聲清脆的掌聲想起,司馬承中緩緩離座走到中間問道:

    “對慶大夫的這番診斷不知各位還有異議否?”

    周圍一片寂然,司馬承中開口道:“那這次醫學理論大會勝方當屬醒春堂。”

    孫掌櫃興奮得在桌子下揪了揪我的衣袍。

    “不過,醒春堂的慶大夫須隨本公子到京師治療這一病人。慶大夫,今晚準備一下,明日隨本公子啟程。”他看向我,眼神依然嚴厲且不容置喙。我霍地站起來,雙手作揖道:

    “公子好意在下心領,無奈在下無意遠行。且慶庭隻擅長治療婦人方麵的疾病,對所說病人的病症隻是紙上談兵,並不能落到實處,公子錯愛了。”

    話音剛落,身旁便響起了一片抽氣聲。司馬承中走到我麵前目光深沉狠戾地看著我說:

    “如果本公子非得請動慶大夫到京師去呢?”

    “敢問司馬公子,該病人現在的症狀是否更為嚴重呢?咳嗽伴膿痰或是已經有咯血現象出現?”

    司馬承中臉上神色一凜,“大夫所料不差。”

    “那麽慶庭隻能說一句,隨病人的心願,讓他最後的日子過得舒心安樂,方為人道。因為這種情況已經差到不能再差,藥石無靈,妙手亦難回春。”都晚期肺癌了,還能治?

    司馬承中眸中精光乍現,暴怒的他一掌拍在我身前的桌子上,整張桌子似泡沫般轟然倒下,孫掌櫃嚇得身如鬥篩顫抖不已,司馬承中帶著怒氣沉聲說:

    “你可知道,隻要本公子一句話你就活不過今夜?”

    我的手心已經全是冷汗,可我還是說:

    “治不好公子重視的病人,慶庭不也還是死路一條?”

    司馬承中鐵青臉色,盯著我發狠道:

    “好,很好,既然這樣,我成全你!來人,把醒春堂的人給我捆了!”

    兵士上來把我們三個捆成粽子一樣,孫掌櫃連聲對我說:

    “慶庭,求你了,跟他走一回吧。”

    “師傅,慶庭此去也是有去無回的!”東陽說。

    “可是我們這是陪葬啊……”

    這邊司馬承中又說道:

    “到城中醒春堂把一幹人等五花大綁押來此處,我倒要看看,某些人的心是不是鐵打的!”

    我心下暗想,這一劫是逃不過了。

    “司馬公子,且慢。”我艱難地開口說,“罪不及父老鄉親,不知慶庭所犯何罪,觸及何法?”

    司馬承中一揚手,一名官差模樣的人過來解了我身上的繩索,我身上酸痛不已,他輕蔑地看著我,說:

    “醫者父母心,醒春堂醫行醫德不當,所有人等可下獄一月,刺史大人,我沒說錯吧?”

    上座的刺史點點頭,對我說:

    “你又是何苦違逆司馬公子?到宣陽王府診治宣陽王妃,這不是隨便哪一個大夫都可以有的機會和榮譽。”

    “本公子保證,若你一意孤行,整個歧安甚至整個東庭不再有醒春堂的存在!不要怪本公子狠絕,你不留餘地,我又如何放他們一條生路?”

    “放了他們,我跟你走。”我咬咬牙說道,“從此我與醒春堂再無關係,不論醫治王妃結果如何,都與醒春堂無關。”

    司馬承中臉色緩和,哈哈一笑,“好!識實務者為俊傑,慶庭,你我的緣分不淺,當下跟本公子回行館吧,明天啟程。”

    我走過孫掌櫃麵前,向他恭敬一揖,一直以來的感激之意盡在不言中。孫掌櫃嘴唇動了動,可最終還是垂下頭沒說什麽,倒是東陽一直看著我,是不舍還是難過我已經分辨不清了。

    “走吧。”司馬承中得意地對我說。我腳步動了動,忽然身後傳來一把稚嫩的嗓音,“且慢——”

    我一扭頭就看見了一個清秀的童子,竟然是竹生。

    他輕鬆地在眾人的目光下走到司馬承中麵前,指著我說:

    “這個人,你不能帶走!”

    司馬承中眼中怒意一閃,冷哼一聲,手如疾風辦抓向竹生的肩。這是一記刁鑽的擒拿手,被抓住的人肩胛骨不碎即裂,我輕呼一聲,竹生卻已像鬼魅一般閃身避過了他的這一招,離司馬承中三步之遙。他拿出一張紙對司馬承中說:

    “這是慶庭的賣身契,你看清楚,”他走過來一把抓起我的左手大聲說:

    “這就是我家公子給他留下的信物,他已經是公子的家奴了!”

    陽光下,我左手拇指上的金環閃耀著魅人的金光。司馬承中一愣,待到看清那金環時,臉上神情深不可測,冷笑著對竹生說:

    “二哥何時到了歧安?為何不知會一聲好讓我替他接風洗塵?”

    “洗塵?我和公子來的頭一天你不已經招呼過了嗎?可憐我公子那雪驥一時不慎著了人家的道,還是慶庭給治好了……”竹生語帶嘲諷。

    司馬承中冷峻瘦削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卻又隻是說:

    “恐怕二哥誤會了,承中忙於為母親尋名醫,何來精力時間叨擾二哥大駕?不知二哥在何處落腳,承中好去拜會。”

    “我家公子說了,如果司馬公子願意,明日卯時滄浪江邊碧湘樓船上恭候大駕,屆時送司馬公子一並返還京師。至於慶庭,到京師後,你要他去給王妃看病,也是未嚐不可的。”

    說來說去,我還要給什麽王妃看病,還變成了人家的家奴?!發怔的時候竹生已經走到我身邊輕聲說了聲“笨蛋”,便拉著我揚長而去了。

    滄浪江是連接歧安、徽城和京城的一條大河。說它是大河,因為它的河岸異常開闊,傍著青山,繞著繁華的城市,然而它的水流並不湍急,因此帶動了沿岸城市的商業發展,運輸的船隻絡繹不絕。

    滄浪江邊,碧湘樓船。

    兩層高的樓船船船身呈深褐色,船上的門和窗一律掛著竹簾,古色古香,毫不奢華。一走進去隻覺涼風陣陣,氣息清新,舷窗半開,在船艙左側有一鋪著上等羅綺的軟榻,榻旁一張小幾,辰恒身穿黑色繡金翻雲暗花長袍側身而臥,右手支額似在小睡,左手隨意地擱在一邊,拇指上戴著一個顏色穠麗的墨玉扳指。那放鬆的眉目、直挺的鼻子、薄而帶笑的唇是如此的完美配合著,而我卻覺得詭異非常,因為看見這樣的辰恒,我竟然想起了梅繼堯。

    在我印象中,熟睡的梅繼堯依稀就是這個樣子的。

    梅繼堯也有一雙鳳眼,可是沒有辰恒帶著笑的默默溫情,那雙眼睛裏如一泓秋水般清明澄澈卻寒冷異常;梅繼堯也有一張薄唇,可沒有辰恒嘴角輕揚時的惹人遐想連翩,隻有世間萬物均不在眼內心上的孤清自傲……

    我在想什麽呢?!我暗罵了自己一句。辰恒鳳眸忽然張開,看著我道:

    “來了?”

    “是的。”不知道該不該謝他,我還是老實的說:“那個……家奴的事……”

    “喜歡我送的花嗎?”他突然問。

    “啊……那個……”雖猜到那籃花是他送的,但我一時還是反應不過來。

    “竹生,我們船上還缺什麽人?”

    “公子,缺了個廚子。”

    “那就帶她到廚房,我餓了。”

    “停——”我實在忍不住了,大聲說:“我什麽時候賣的身?就是這個金環嗎?我脫下來還給你好了!”我用力地去拔那個金環,誰知道卡著指骨根本無法拔出。

    辰恒開始時隻是嘴角帶笑,後來看見我那副窘相就變成了開懷的大笑,竹生在身後一敲我的腦後勺,說:

    “真是笨蛋!我家公子想保你一條命都不懂!不跟我們走,司馬承中能放了你嗎?宣陽王府的老王妃病重,你真不去的話隨時治你一個大不敬之罪!我家公子會缺家奴?京城想要當公子家奴的人排隊都得排三天三夜!”

    我知道是這樣,可是……我抬眼看看辰恒,他正拿過小幾上的一盞茶慢條斯理地喝著,姿態優雅妙不可言。竹生把我拉到廚房,說:

    “這裏有兩個仆役給你打下手,你手腳麻利一點,別讓公子餓著了。”

    我差一點就要仰天長歎了,從書院院士的千金變成藥堂裏專看婦科的小大夫,如今還淪落到當了他人的廚子,夏泓爹爹如果知道了,那張臉會是什麽顏色啊?一想到雙親,我的心上如沉甸甸地壓了一塊巨石喘不過氣來,離家愈遠便愈是想念,可是我寫過兩回信都沒有回音……。

    不知道辰恒喜歡吃什麽,我簡單地做了一個南瓜蒸排骨和蘿卜絲鯽魚湯讓仆役阿方端上去,看見廚房裏堆著幾個柚子皮,靈感忽至,正要動手切柚子皮時,阿方出現在門口說:

    “公子讓你去一下。”

    我匆匆來到前艙,隻見辰恒和竹生用奇怪的表情看著那兩道菜,我有點害怕地問:

    “怎麽了?是不是還沒煮熟?我拿去再煮一下?”

    “公子,好像我們從沒吃過這樣的菜。到底能不能吃?”竹生疑惑的說。

    這死小鬼,挑三揀四的!我耐著性子說:

    “兩位是北方人,這是南方的菜譜,嚐一嚐,應該不難吃。”

    竹生開始為他布菜,我轉身要走,辰恒拍拍身旁的坐墊說:

    “過來。”

    我乖乖的坐過去,辰恒吃了兩口菜,眸光中閃過一絲驚訝。

    “你居然會做菜?”

    “怎麽?不難吃吧?”我笑眯眯地說,竹生布好菜就下去了,辰恒一口一口地吃著飯,喝魚湯時居然難得地笑了笑,我生平第一次做飯做得這麽有滿足感。

    “吃多了山珍海味,偶爾吃吃家常小菜也是一種樂趣吧?”我打趣道。

    “山珍海味?誰告訴你我平時吃這些的?”他放下筷子,我遞過一塊帕子給他,“平時的飯菜,是竹生打點的。”

    “公子,司馬承中來了。”竹生匆匆進來道:

    “客人來了,請進來吧。”

    阿方過來撤走飯桌,我腳步一挪想要站起來,辰恒一把拉住我說:

    “不要緊,這樣就好。”於是我隻得在墊子上坐好,我和辰恒之間就隻隔了一張小茶幾。司馬承中進來時看見我和辰恒如此的親近眼中還是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他快步上前單膝跪在辰恒麵前,說:

    “承中見過二……”

    話沒說完,便被辰恒硬生生打斷了。

    “承中不必多禮,為兄身在異鄉,一切繁瑣禮節盡免。竹生,看座。”

    “說來你還是孝心可嘉,千裏迢迢到歧安尋訪名醫為母治病,我這家奴,你可瞧得上眼?”

    司馬承中看了我一眼,我故意倨傲地抬起頭不看他。司馬承中勉強一笑說:

    “慶大夫醫術過人,若能為家母診治,必是家母之幸啊。”

    辰恒看向我,淡淡一笑說:

    “君子豈能不成人之美?隻是我這家奴生性頑愚不喜管束,到宣陽王府去怕他不知輕重衝撞了王妃,就有違你我初衷了。”

    “二哥放心,在王府我必然對慶大夫多加照拂,至於規矩,隻要是在我管轄範圍之內,必不會拘束慶大夫。”

    “如此甚好。”辰恒看著我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笑意更濃了,對司馬承中說:

    “那麽,我就把慶庭‘借’給你了。”

    司馬承中一揖道:

    “謝過二哥,承中必定完璧歸趙。”

    司馬承中在船上留了兩天,期間他和辰恒也隻是聊聊風月民生和各地的風土人情,我一臉的不悅,特別是在吃飯的時候。

    我做了一道涼拌茄子,一道梅子蒸魚,還有一道柚子皮燜肉。前兩道菜都是小荷娘親的拿手好菜,我做得還稍欠火候,最後一道是我上輩子愛吃的菜,想著辰恒沒見過,特意做的。

    可是,不知道是那道工序出了問題,柚子皮居然又硬又澀。

    辰恒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了,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原來你的水平也會有高低起伏的時候。”

    “這道菜我做了一個時辰……”我心裏挺委屈的。

    司馬承中吃了一口肉,說:“我倒覺得肉質鮮嫩有回甘之味。”

    我把碟子推到他麵前巧笑嫣然地說:

    “南方有佳木,一年結果一次,其肉淡而無味。當地人棄之不食,唯取其皮做菜,有疏通血脈、下氣化痰、健胃消食的療效,司馬公子,這就是‘廣紅桔’。”

    伸手拿過筷子往他的碗裏送了幾大塊,然後笑眯眯地看著他說:

    “公子慢用。”

    司馬承中不苟言笑的冷硬表情不變,可是也沒有拒絕,慢慢地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進嘴,眉頭驀地一皺,可還是麵不改色地吃完了碗裏的柚子皮。我心裏樂得跟什麽似的,很有一種複仇成功的快感,我悄悄地看看辰恒,他不動聲色地吃著其餘的兩道菜,隻是嘴角微微上揚。

    第二天,我拿著一碟碧綠盈人的涼拌菜放到司馬承中麵前,說:

    “司馬公子,這是我特意為你做的綠玉涼拌翠瓜。”

    司馬承中居然難得地笑笑,不消一會兒就把那碟涼拌西瓜皮吃完了,然後淡淡然地看著我問:

    “慶大夫,今天這碟菜又有何藥效?”

    難得今天他神色裏的陰騭深沉很好地掩飾收藏起來了,客觀點來說也算得上是個氣質朗然的翩翩公子,被他這樣一問,我倒是啞然了,難道告訴他說可以消暑解渴?現在才剛剛是初夏啊。

    “沒什麽藥效,隻是覺得這道菜口感清涼獨特而已。”心底在偷笑,兩天下來,他一個高門望族子弟連柚子皮橘子皮西瓜皮都吃過了!

    他看我的眼神有瞬間的清明,卻在轉頭對辰恒說話時又變成那副嘴角深抿深沉乖戾的樣子。

    “船已靠近徽城,承中先行離去,待二哥船到京師必來迎接。”

    司馬承中離開以後,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辰恒笑著問我:

    “怎麽一副解脫了的表情?承中走了誰來當你的實驗對象?這兩天廚房的瓜皮果皮吃得差不多了吧?”

    “啊,你怎麽知道的?”我有些驚訝。

    辰恒慵懶地靠著軟榻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說:

    “船是我的,人也是我的,我有可能不知道嗎?”

    聽到他說那句“人也是我的”不由得有些赧然,我拉拉身下的坐墊靠近他的軟榻,問:

    “辰恒,你也是皇族中人嗎?你的身份比司馬承中還要高對不對?”

    “現在才開始對我感興趣嗎?”他手臂忽然一伸勒住我的肩背稍一用力,我整個人一下子就騰起落在了軟榻上,近在咫尺地看著他那絕世的容顏和溫文無傷的微笑,我的心髒一陣緊縮,他帶有淺淡檀香味的氣息又一次襲來,他在我耳邊說:

    “可惜,那天晚上你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是慶庭唐突了,公子你好好休息。”我別過頭去不敢看他,掙紮著坐了起來準備下榻,誰料他一拉我支在榻上的手,失去重心整個人就往下重重地落在榻上,他側身按住我的肩,眼裏有淺淺的笑意。

    “軟榻可容兩人,慶庭不如在此歇息?”

    那雙眼睛,那雙像極了梅繼堯隻差了一點點絕妙的風情的眼睛讓我在恍惚中又想起了那雙似明珠般璀璨卻沒有溫度冷淡如冰的眸子,不知我走後他會是如何的……傷心?失落?應該不會吧,被人退婚應該是顏麵盡失的惱怒吧……

    每次心念及此,腦子裏都會亂糟糟似塞了一團麻,我隻有不想,不理會。

    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辰恒已然入寐,身子一動想要離開,卻看見自己的左手被他的右手緊緊地握住,我伸手想去掰開他那白皙而骨節勻稱的手指,不料看起來柔軟的手卻如鉗子一般強硬。在我的力氣和耐心快要耗光之時,我終於放棄了掙紮,放鬆了身子在軟榻上沉沉睡去。

    不知道竹生或是旁人看見兩個指掌相握的男子同榻而臥作何感想?在沒有公眾輿論壓力的情況下,古人的生活作風啊……該說是隨意還是隨便的好?

     樓船停靠在京城望春江畔,司馬承中早已遣了人抬了一頂轎子來。辰恒和竹生早早就乘了一葉小舟遊覽湖光山色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吉凶莫測的命運的到來。臨別時辰恒看見我一臉的灰心喪氣,對我說了一句:

    “放心,你會很安全的。那宣陽王府並非龍潭虎穴,你隻要記住,不該問的事情切勿多問。”

    什麽是不該問的事情?但凡這些高門宅院王侯將相必有三兩樁不欲為人知道的私隱秘聞,怕就怕我不去問而那些所謂的秘密而那些秘密卻自己飛進我的耳裏心上……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走上前對我說:

    “我是宣陽王府的莫管家,奉大公子之命接慶大夫到王府。慶大夫請上轎。”

    我拉過小毛,為難的說道:

    “公子的美意慶庭心領了,隻是我帶著這頭毛驢,不便坐轎。”竹生把我的毛驢也拉到船上送運過來京城了。

    莫管家幹笑一聲掩飾著眼裏的疑惑和不屑,說:

    “既然如此,那就請慶大夫和貴毛驢一起跟著我們回王府吧。”

    小毛恐怕是生平第一次在別人的口中得如此尊貴的稱呼,噴著鼻子叫了兩聲,腳步歡快地跟著他們走去,我坐在小毛身上,晃悠悠地走進了京城這座號稱東庭王朝最繁華的城市。

    京城果然與歧安、豫南這些小城不一樣,先不說人口,就連道路都比其他城市要寬闊、方正,保準小毛不會再出什麽交通意外;人多而且從穿著上來看,京城人的氣質要儒雅得多。道路兩旁的商鋪林立,各色人等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咦,那不是宣陽王府的轎子?”身後雜七雜八地傳來一些好事者的議論。

    “為何不見宣陽王爺?”

    “是宣陽王世子吧!聽說他今年還不到二十,還沒行冠禮!”

    “這你就孤陋寡聞了。自從一年前宣陽王世子在金殿上論及兵法與為政之道,舌戰本朝太學儒生,與東庭三大名將比試陣法均讓他們心悅誠服。皇上龍顏大悅,馬上就欽封他繼承宣陽王爵位。據說這位宣陽王世子有芝蘭玉樹之資,氣度不凡,皇上青眼有加,打算在他冠禮後再另行指婚。”

    “不是有傳聞說宣陽王世襲的印綬早已遺失了麽?否則宣陽王府的大公子不早就繼承爵位了嗎?”

    “噓——這種流言既沒作實,斷斷不能亂說……”

    秘聞與傳說與其說是一種娛樂,不如說是一種人生參考,宣陽王府的事不算什麽秘密,哪一種說法才是真相才是最重要的。走了不久,拐過熱鬧的大街便是一片幽靜的院落,莫管家在一處高門大戶前停了下來。金色扭邊花紋藍底的牌匾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四個大字:宣陽王府。落款處蓋著一個印璽,應該是先皇手書的。

    一進門是一條長長的開闊通道,通道左邊砌著暗灰的嶙峋的假山,附以花木扶疏,朱漆木框玲瓏宮燈每隔幾步就掛起一盞;通道近處是一道圓門,進了圓門裏麵的天地為之一闊,一片碧清色的湖漫無邊際地連接著天幕,天的青藍與水的碧綠掩映蕩漾生色,瀲灩空濛。遠處的假山,近處的亭台樓榭皆是錯落有致,符合自然之道和諧之理。沿著湖邊的抄手遊廊,莫管家一邊引著我走,一邊低聲說:

    “慶大夫的毛驢我已讓人牽到馬棚好生喂養。你的房間公子交待過早就準備好了,待見過王妃我再帶你去……”

    我一頷首說:“有勞管家。”

    “這就是大公子請來的大夫?”麵前不知什麽時候立了一人,身形微胖,四十上下。莫管家畢恭畢敬地說:

    “是的,成總管。小的正帶他去見王妃。”

    我滿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他臉上的肉幾乎都湊到一塊去了,眉毛粗短,眼小如豆,可是看人時眼裏的精光甫現,著實不能小覷。他看見我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對莫管家說了句:

    “去吧。”

    莫管家如獲大赦,引著我急急忙忙地走了,離開了遠遠一段路我忍不住問:

    “莫管家,剛才那個是什麽人?”

    “那個是宣陽王府的總管,王府總共有三個管家,王府的事務大大小小的其實都是總管說了算。你可要小心,平時不要出言衝撞了他,他可是王爺那邊的人。”

    我心裏的疑惑更大了,這時他帶著我來到一座裝飾華美的閣樓前麵,指著門口對我說:

    “這是月華閣,老王妃就住在裏麵,你進去問個安診個脈就出來,小的在這等你。”

    這時一位身穿鵝黃衣裳的丫鬟走過來帶著我進去,輕聲說:

    “娘娘,大公子請來的大夫來向您問診。”

    屋裏說不上金碧輝煌,但是周圍的裝飾還是稱得上華美的,牆上貼著的是描著孔雀開屏的彩畫壁紙,雕著蝙蝠紋路的漏窗窗框上的是金漆,陽光從鏤空的格子斜照進來,便可看到幾案上點著一爐嫋嫋升騰的冰片香,花梨木鏤空雕花桌子上的金杯玉盞泛著透明的冷厲的光,而正中一扇白玉寒梅屏風遮住了內室的床帷。

    “醒春堂慶庭見過王妃,王妃千歲千千歲。”我像模像樣的對著屏風行了個大禮。

    一陣繁密如鼓點的咳嗽聲響起,一個聲音帶著略微的氣喘聲說:

    “不必多禮,賜座。”

    “謝王妃。”我欠身坐在丫鬟放過來的花梨木椅子上,又聽得裏麵那個已經停止了咳喘的聲音說道:

    “我病殘之軀已是沉屙在身積重難返了,不知大夫有何妙方能起死回生?”

    好直接的問題,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說:

    “多年來看過的名醫不可勝數,恐怕這回,亦是塗添煩憂。”

    “稟王妃娘娘,凡事若有一線生機均不可放棄,開方吃藥一則可緩解病痛,二則可舒大公子一片拳拳孝心,慶庭不才,願為王妃盡微薄之力。”

    “蘭兒,撤去屏風,請大夫上前問診。”

    屏風的後麵一片翠玉珠簾,隱約見有一梳著髻鬟身著綾羅的貴婦躺在一貴妃榻上,蘭兒引我上前,牽一紅線與我,我不禁覺得好笑,也覺得荒唐,或許是我的醫術還沒臻於化境,做不到懸絲診脈。既然對方要求這樣,我也沒辦法,於是一邊按住那紅線,一邊問:

    “夫人最近臉色可是有不正常的潮紅?咳嗽時是否聽到心窩處有回聲?舌苔是黃還是偏紅?可有咯血?”

    蘭兒一一細致地回答,“有,最近有兩回帕子上都見紅的。”

    “蘭兒!”簾內的蒼白婦人語氣嚴厲地製止了蘭兒的話,說:

    “大夫,我這病拖遝多年,可有機會好轉?”

    我歎了口氣,“本來這病一開始隻是外感小病,可是沒有把病根治好以至風寒入肺,一則王妃玉體本來虛弱,二則王妃憂愁焦思太重,無法開懷,反而加重了病情……但也不是沒有好轉的機會,隻要清肺熱,通脾理,還是能緩解症狀的。待慶庭開個方子,王妃先吃幾服藥,看看療效如何,再作打算。”

    退出月華閣,等候在一旁的莫管家迎上來,帶著我走了一段不遠的路,拐過一個回廊,指著一扇朱紅小門對我說:

    “慶大夫,這是你的住所,行李均在裏麵,你整理整理,我讓丫頭過來幫幫你。”回頭叫了一個丫鬟過來,這個丫鬟叫杏花,相貌一般,一臉老實憨厚的樣子讓人感到很親近。

    “杏花,莫管家好像很畏懼王妃的樣子,你知道為什麽嗎?”

    杏花一撇嘴,“莫管家是大少爺那邊的人。”

    我心下一動,莫非這宣陽王府還分成幾大勢力?杏花又說:

    “不單是莫管家,我們都怕王妃。不過,自從小王爺回來後,情況就不一樣了,王妃足不出戶,這園子裏的人來來去去的走了許多,又來了許多,總而言之,現在的王府,是小王爺的王府。”

    “為什麽大公子不是王爺?”

    杏花遲疑地看了我一下,我釋懷地笑笑說:

    “初來乍到,怕不知就裏糊糊塗塗地衝撞唐突了這些貴人們,問清楚的比較好。姑娘放心,我嘴密實,不會胡言亂語。”

    “這也倒是。很多人都悄悄問過我,我隻知道我們王妃以前是側妃,所以大公子雖然年長,可是庶出;小王爺卻是嫡出,理所當然地繼承爵位啊。”她看一看門口,輕聲說:

    “小王爺沒回來時,王妃她……脾氣不好時,園子裏不時就會少一個人。我不敢多說了,慶大夫,就是您現在住的這屋子,以前也是一個丫頭住的,可是死了半年了……”

    鬼屋?!看看這屋子,我無端地出了一身汗,心裏毛毛剌剌的,杏花擦好桌子就出去了,我趕緊把所有的窗戶全都打開,恰好這時,一陣讓人頭腦發昏的嘔啞樂音傳來,好像遠古時候巫祝祈禱的聲音,伴著鈴鐺和鼓點擾人心神,我走到外麵去隨便看見一個穿青衣的仆人就問:

    “發生什麽事了?為什麽有那種聲音?”

    “王爺請了大名鼎鼎的摩雲教法師回來施法驅鬼,儀式長達三天呢!”

    “你是說,這園子真的有鬼?”

    “說什麽呢?!王爺擔心王妃的病情,不知是否與鬼怪有關,這儀式一是驅鬼,二是請壽……”說完便匆匆走了,隻留我在原地繼續發怔。

    傍晚時分,開好了方子給杏花後就跟著她到廚房指點她煎藥。杏花捧了藥過去,回來的時候還拿著那碗藥,說:

    “王妃說那些聲音吵了一整天她的頭腦昏昏沉沉的,喝不下藥。”

    我接過藥,向月華閣走去,奇怪的是月華閣門口竟一個丫鬟都沒有,我走進裏麵才發現蘭兒跪在地上,前麵站著一個穿著紫色錦袍的高大身影,蘭兒看見我大驚,忙做手勢讓我退到一邊去,我知道肯定是有什麽事情在發生,於是識趣地拿著藥碗單膝跪地。

    “把那些法師什麽的給我撤走!你真有那麽好的心腸就少在我麵前出現!”王妃語氣淩厲,說完又咳嗽了一陣子。

    “王妃真的不害怕?現在王妃氣虛力弱,怕就怕這滿園子的冤魂鬼怪趁這會兒功夫都來欺侮王妃,王妃不怕?虧心事做多了難道就麻木了?”一個聲音嘲諷冷戾地說。

    我心下一顫,手腳發軟,那碗藥幾乎就拿不穩要倒在地上。這個聲音,不可能的,怎麽會是他?我膽戰心驚的抬起頭看看那個伸長玉立的紫色身影,隻聽得王妃又說:

    “我行將就木,又如何會害怕那些魑魅魎魍?倒是你,要讓我在你麵前死去何苦費那麽多的周章?我不怪你,要怪就怪自己當初千算萬算算漏了一個人,不然,你早就……”又是一陣止不住的咳嗽。

    “要一個痛快?王妃,你怎麽還是如此天真?我既然能回來,我既然能重掌宣陽王府,就沒打算讓你和你的兒子有一個痛快,你不睜著眼睛又如何能看到司馬承中是如何一步步地淪落,如何把你花光了心血為他苦苦經營的一切盡數毀去?”

    “哈哈哈……”王妃忽然陰冷淒厲地笑了起來,“司馬繼堯,就算你讓我痛苦,就算你讓我兒失去一切,你還是沒有辦法把那小賤人的命救回來!那小賤人就是該死……”

    “是啊,當時我是如此的痛苦……”梅繼堯也輕笑起來了,那笑聲中滲著寒意與淒涼,還有狠絕,“你說,要是我也在司馬承中麵前慢慢地讓你受苦然後死去,你說,他會如何呢?我能兵不血刃地繼承爵位,自然能無聲無息地除去他,你好好留著一條命,放亮眼睛看著!”

    說罷,他一拂袖,轉身便走,經過我時腳步一頓,我的心幾乎就要跳出胸腔,唯有把頭垂得更低,隻聽得他說:

    “看來我那大哥請大夫請得越來越有水平了。是不是全京城有名望的大夫都說藥師無靈了,索性請來一個像聽雪園裏的伶官一般俊俏年輕的來碰碰運氣?”他冷哼了一聲,不顧而去。

     我站起來,腳步虛浮地上前,蘭兒也顧不上禮節了,直接就把王妃的手放出來讓我診脈,這次我清楚地看到了這個婦人的麵目,蒼白的臉,瘦削的下巴,眼窩凹陷,帶著血絲的眼睛向外突出,兩腮有不正常的潮紅,也許當年也是美人一個,可是久病多時再美的人也不可能持久。我示意蘭兒拿過藥碗,說:

    “王妃情緒切莫激動,過於焦慮隻會加重病症。藥已經暖好,請先喝藥……”

    “咣當”一聲,藥碗被她打翻在地,她喘著氣說:

    “我不喝這個藥!我寧願現在就去了,也不願意受那樣的氣!”可憐的那碗藥,可憐的我,就這樣成了出氣的對象,她喘息著,羅音這時候特別明顯,她又說:

    “你剛才聽到什麽了?”

    我連忙跪下,“慶庭隻是奉藥與王妃,什麽人也沒見到,當然什麽也沒有聽到!”背上的冷汗已濕了內衫。

    “娘——”司馬承中快步走進來,看看打翻在地上的藥碗和跪著的我,皺皺眉問:

    “這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隻是今天有些頭暈,不小心打翻了藥碗。”

    “在下這就去重煎一碗藥來。”我抓緊機會道。

    “去吧。”

    聽到這個聲音我如獲大赦,轉身退出了月華閣。

    梅繼堯,他怎麽會是宣陽王爺?我,又為什麽會來到這裏?這究竟算不算是自投羅網?

    平日我那春風得意笑傲人間的師兄,雖然天性涼薄卻是連螞蟻都沒有傷害過一隻的師兄,何以會對一個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病婦落井下石語出歹毒?我煎藥時心不在焉,沒拿抹布就去碰那藥壺,結果燙到手了。

    杏花一見,馬上拿過我的手放到一瓢清水裏,她說:

    “大夫小心一點,那位的性子脾氣就是如此,你慢慢就習慣了。”她以為我是在王妃那裏不愉快,我問道:

    “你們王爺……待你們好嗎?”

    “嗯,挺好的,沒聽過他罵過罰過那個姐妹。我們王爺在京城聲譽很好。”

    算了,還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我頹然地想。幹脆問清楚他的出行習慣,盡量不要撞上的好……

    是夜,我的心始終擾擾攘攘心緒難定,一想到這屋子裏曾經死過人心裏便極不安穩,到了半夜才入睡,半夢半醒之間月色入戶,光華滿地,仿佛見一容顏如水身穿白袍的謫仙人緩緩走來坐在床沿看著我,我看不清楚他的臉,隻覺得他滿臉的牽掛和憂傷,指掌拂過我的眉眼飄來一陣淡淡的木葉味道,是那樣熟悉,卻又很陌生……

    “是你麽?為什麽要來……”似是自語又似是歎息。

    第二天一早,杏花送早點過來時看見我一臉的倦容,不由得問:

    “慶大夫,睡得不好麽?”

    我猶自坐在床邊發怔,聽她這般一問,笑笑說:

    “沒什麽,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裏見到了一個人看著我……”

    杏花的臉色青白起來,“慶大夫,你莫不是遇到那種東西了……”

    “不會吧?”我兀自驚疑起來,那手指的觸感著實如真的一般。

    “對麵那個院子你沒有進去吧?那個院門深閉冷落破舊的院子你千萬不要進去,”她湊近我,小聲地說:

    “那裏,真的是鬧鬼的!”

    我整個人嚇了一跳,再沒有什麽心緒吃早點,匆匆告訴莫管家一聲我要出去采藥,問清楚了最近的郊野在哪裏,我牽過了小毛便出了王府的大門。

    其實,我不是去采藥,而是想在京城隨意逛逛,怕莫管家讓人跟著,於是找了這麽個理由。打聽到京城最熱鬧的朱雀大街的所在,我就騎著毛驢晃悠晃悠地向那邊走去。

    街上熱鬧繁盛之致讓我目不暇給,逛了一圈後我買了一把描著夕顏花的油紙傘,柔弱的藤蔓蔓延了半把傘,那翠綠仿佛要滴出傘外,扶風書院的後山就長滿了這種花。盛夏已至,雨水旺盛,我抬頭看看豔陽炙烤著的天空,真不知它什麽時候說翻臉就翻臉。

    口幹舌燥,迎麵是一間客似雲來的茶樓,牌匾上寫著三個字:賞雲樓。名字倒是風雅,門口一個小夥計熱情的招呼我進去喝茶,我還沒作聲他就牽過小毛,我也不好推卻,於是便進裏間隨便叫了個茶和點心,稍作歇息。

    “聽說宣陽王和顥王昨夜把整個天香樓都包起來了?”

    “可不是嗎?天香樓的蝶衣和青舞姑娘,麵子可真大……這不,威武將軍府的千金岑慧兒岑大小姐昨夜鬧上去了,聽說砸了場子還哭鬧了一番。唉,這個宣陽王,傷了京城不少女兒心……”

    “說來宣陽王回京也隻是一年的時間,一年前失蹤多年的王府印綬奇跡般地失而複得,不可謂不是一樁奇聞。”

    “貴族世家的秘聞多不勝數,那司馬大公子,短短一年內丟掉了唾手可得的爵位,連東庭王朝西營的兵權都丟掉了,想必沮喪不已啊……”

    ……

    糕點吃完,茶葉喝完,我猶自呆呆地坐在那裏,小夥計過來親切地問我還要添點什麽,我拿出銀子付了帳,就出去牽過小毛離開了。

    小毛晃晃悠悠地走著,我終於明白自己疑惑的是什麽了。司馬繼堯,宣陽王世子如何會流落到扶風書院隱姓埋名當了我的師兄十幾年?無怪乎他有那樣的才情氣質,那樣的聰明才智……

    可是,那個語言冰冷犀利似刀鋒想要把人千刀萬剮置之死地的人,真的是他嗎?那麽深沉的恨意,仿佛自己的心都被腐蝕消融殆盡……

    不經意間太陽已經西斜,小毛好像沒吃飽一樣腳步越來越慢,忽然一個身穿錦衣的青年男子拉住了小毛,小毛很沒性格地站住不動了,他對我一拱手畢恭畢敬地說:

    “我們家主有請慶大夫天香樓一聚。”他的身後是一架普通的馬車。

    “你們家主是誰?”看樣子不去不行,可是也不能不明不白地赴約。

    “宣陽王司馬繼堯。”

    掀開天香樓雅座的珠簾,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裏麵鶯歌燕舞絲竹之聲不絕,那些翩然起舞的貌美如花的少女或是嬌俏或是妖冶,隨便一位都比品花樓裏的頭牌要年輕要美麗。那個熟悉的身影不偏不倚地落入我的視線之中,他坐在一張小幾前右手支著臉頰專注地看著歌舞,幾上擺滿了五色果品,一位容顏清絕素麗的妙齡少女斜靠在他身上,玉指纖纖地把一剝了皮的水晶葡萄遞向他的嘴中,他嘴唇一動咬住了她的手指不放,她嗔怪地看著他,他鬆開了口報以慵懶的一笑,極盡風情之至。

    那身紫色翻雲暗花錦袍也因美人在懷而領口鬆散。

    我心裏無端地覺得很是礙眼,竟有點暗暗懷念青林山扶風書院那個雖然麵帶桃花可仍算磊落不羈的風流少年,總比眼前這個一副浪蕩輕佻模樣的公子哥兒要好。帶我來那人單膝跪地說:

    “王爺,慶庭大夫到了。”

    我站在那裏冷冷地看著他,說:

    “不知王爺找草民來有何貴幹?莫非要草民來給王爺看病?哦,對了,想必王爺亦曾聽聞草民在歧安城專看婦科疑難雜症,不知是這裏的姑娘身有疾患還是王爺有什麽難言之隱?”

    他眉毛一挑,鳳眼煞有氣勢地掃了我一眼,褐色的眼眸停留在我的臉上,嘴唇一抿似在輕笑,而我卻知道這時候的他在生氣,是很生氣。他還沒開口,他身邊的女子剪水般的雙瞳充滿了怒意地瞪著我說:

    “大膽!你怎敢出言相欺冒犯王爺尊嚴?你可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我瞥了瞥她身上那裘單薄的春衫,輕薄一笑說:

    “這裏是聞名遐邇的天香樓,顧名思義天香國色之樓;可是,這種地方,也有另外一個叫法,”我頓了頓,看著梅繼堯,笑意更深了,“叫妓院。王爺,您說是嗎?”本來不想挑釁這樣一位身在青樓仍有出塵之姿的女子,無奈想起我爹對梅繼堯多年來的諄諄教導瀝盡心血而他卻……

    那女子怒不可遏,瞪視著我,不果,回頭委屈地看著梅繼堯,眼中似有盈盈淚光,梅繼堯看著我,淡淡地說了一句:

    “給慶庭大夫看座。”馬上有人在他身旁的幾案下擺上一圓形的綾紋錦繡花團軟墊,我走過去,大大方方的坐下。

    那女子一撅嘴還想發難,梅繼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青舞,慶庭大夫是我的客人。”那女子適時地噤聲斂容,隻是板起一張臉。想給臉色我看?可惜了,我不是那種惜花之人,仔細說來,不是那種惜花男人,一味會撒嬌忸怩的女人我從來不賣賬。

    “慶庭大夫長得像我一位故人,今天邀大夫前來,純粹是敘情結交,別無他意。”他笑容可掬地看著我,眼神明亮。

    “哦?真是巧得很,王爺也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我那故人乃一布衣書生,比不上王爺地位顯赫,雖非謙謙君子但亦是才華滿腹,隻可惜一別經年人心思變,重新見麵時才發現桃花依舊人事皆非啊!”

    他撫掌而笑,道:“本王與慶大夫心有戚戚焉!好一個‘桃花依舊人事皆非’,時間如那東流逝水,每時每刻均在變化,人焉能不變?不過也可能是你昨日沒有看清,而自認為今日就已看清了,才以為人心變了,卻不知道隻是一種錯覺。”

    “也許吧。今日一見,王爺果如坊間傳說的那樣,俊逸瀟灑,風流多情,恐怕傷盡了京城女子的心啊!”我說道。這時一個歌姬上來敬酒,眉目中充滿情意的朝我一笑,我暗自皺眉,最怕女子對我這般獻媚,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青舞在旁邊“噗哧”一笑,對梅繼堯說:

    “王爺,原來慶大夫還是不經人事的呢!你真是的,也不找個姐妹陪陪他!”

    梅繼堯笑著問我:

    “倒是本王怠慢了。慶大夫,我讓天香樓琴技出眾的蝶衣姑娘來陪你喝酒可好?”

    “王爺見笑了,在下倒是有個不情之請。聽說聽雪園的伶官生得伶俐標致,在下不才,不好美人,卻有分桃斷袖之僻,望王爺成全。”想玩?定當奉陪!

    果然,梅繼堯此刻的臉色就不那麽好看了,他身旁的青舞笑得花枝亂顫:

    “我說你怎麽那麽正經呢!原來是這樣……王爺,我這就找個小廝讓他到聽雪園請一個伶官過來,如何?”

    “青舞,你累了,下去休息吧。”梅繼堯冷冷地說,青舞一愣,看著他那張瞬間如霜如雪的臉,心中一寒,站起來一福身就退下了。他對著載歌載舞的歌姬一擺手,讓她們也退下去,霎時,整個雅間寂然無聲。

    我忽然陷入了一種尷尬,剛想說句什麽,他卻先開口了。

    “坐過來。”

    啊?我一時沒有了反應,他微微一側身,長臂一攬我已經做到了他身邊的墊子上,他冷著一張臉,俯身問我:

    “玩夠了嗎?真要分桃斷袖?何必舍近而求遠,本王來成全了你可好?”

    鳳眸近在咫尺,高挺的鼻梁差點就碰到了我的鼻子,言語間的氣息衝蕩著我的呼吸,我的心止不住地狂跳,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變得如此地害怕他的接近?我艱難地說:

    “王爺自重,草民不敢,剛才言語間多有冒犯,請王爺莫怪。”

    “草民?你說的話哪一句守了草民的本分?”

    “我……”我有些氣惱,明明認出我了,偏生還要這樣!

    他正身坐好,拍了一下手掌,馬上有人端了菜肴進來擺在我麵前,有尖筍燴鱘魚、碧綠翠玉豆腐、還有藕羹,最後一道菜,居然是大閘蟹!

    全都是我最愛吃的菜,他竟然還記得。

    “餓了嗎?多吃一點。”

    我開始狼吞虎咽時,他卻拿起了一隻蟹開始剝殼取肉放在我碗裏,神情是那麽的專注,我一怔,心裏仿佛最柔軟的角落不知被什麽觸碰了一下,酸酸軟軟的。我按住他的手說:

    “我自己來就好。”他推開我的手,自顧自地說:

    “我以前給你剝過多少回蟹你還記得嗎?不記得了吧,你總是嘴饞……”

    我沉默著,而他臉上冷峻的表情逐漸淡去,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

    “回家吧,離開這是非之地。明日我就派人送你走。”

     “一定要這樣嗎?”一口飯梗住在喉間,我悲哀地望著他,“你和我爹都是一樣的,總是以為對我好就行了,不在乎我心裏的想法,可是我長大了,沒有人能夠限製我的自由!”我站起來退後兩步,對他一躬身,斬釘截鐵地說:

    “王爺的好意慶庭心領了,謝王爺賜宴。慶庭還有事在身,先告辭了。”

    他起身看著我,竟然是一臉的疲憊之色,那暗褐色的眸子流光逆轉分不清情味,他用不帶感情的聲音問我:

    “你要去給那個女人治病?你一定要救活她?”

    “她是我的病人,我會醫治她,不一定能救活,但我會盡力。”

    “如果,我一定要讓她死呢?”

    我心裏一顫,看著他那張俊美冷凝卻像死神一般殘酷的臉,忽然之間察覺原來我是這般的不了解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生死有命,許多事情冥冥中早有注定,隻是,我那個故人,在我心中雖然沒有太多的優點,但是我一直以為,他有著一顆善良的心,難道真的會變嗎?”頓了頓,我又說:

    “她已是命在旦夕,王爺又何必苦苦相逼?”

    他一手拂落身邊的琉璃玉盞,眉宇間怒色正盛,盯著我的眼眸除了憤怒還有深深的痛楚,說:

    “你要為她求情?真是抱歉,本王從來不知何謂憐憫!你的故人雖然善良,可不過是一個已經‘故去’的人罷了!你真要留在此處,那你就好自為之,本王要殺的人,決不讓她苟活!”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兩個人之間凝滯著蕭殺隔離的氣氛。

    這個人,不是梅繼堯,是宣陽王司馬繼堯。

    此時忽然有一人進來通報:

    “王爺,大公子求見。”

    司馬承中進來時看見他繃著一張臉,又看看我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樣子,他對著梅繼堯微微一揖,說:

    “慶庭愚蒙無知,若衝撞了王弟還望見諒。”

    梅繼堯不怒反笑,說:

    “本王隻是關切王妃的病情,特意找慶庭相詢,慶庭,本王的意思你可明了?”眼中春風暖人,這句話卻差點成了催命的利器。

    “王爺的意思在下明白,為求治好王妃,慶庭必當竭力而為。”

    “王弟,府中有事,我要帶慶庭先行離去。”

    梅繼堯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司馬承中轉身拉過我就離開了天香樓。

    一上馬車,司馬承中一臉的陰冷,伸手一下子扣住我的脈門,我驚訝地看著他,痛得眼淚都幾乎要掉下來了。

    “我以為你再厲害也隻是搭上了顥王,誰知道現在連我那滿腹陰謀的宣陽王弟你也不放過!你到底是什麽人,手腕如此高明?!”

    “放開我!司馬承中,你在說什麽?宣陽王請我吃飯難道我可以拒絕?”

    “所以你這頓飯吃得很開心?”他放開我,可是臉上的神色更為陰沉,似暴風雨來臨前漆黑的天幕。

    “你不相信我?”我也被激怒了,“你讓我來京城是治病的,你們兄弟之間的恩怨與我何關?也真奇怪了,這麽恨他為什麽不一刀殺了他?居然還是有血親關係的兄弟……”

    “兄弟又如何?有些兄弟一生下來就是命中注定的敵人。”他嘴角綻出一絲獰笑,馬車飛奔轉眼就到了王府的大門,“想知道我們是如何成為敵人的嗎?”

    我心下一動,可嘴上還是說:

    “王爺府的家事,我沒興趣知道。”

    “哪一天司馬繼堯的末日到了,我會告訴你的!”馬車停了下來,他手指一伸捏住了我的下巴,那雙鷹隼似的眼睛盯緊了我,說:

    “不要再私下見他,在我懷疑你的忠誠之前規行矩步,否則,不管你是誰的人,我都格殺勿論!”他的手指撫過我的臉,語帶嘲諷地說:

    “你最好乖乖聽話,一個男子有著這樣一張俏臉,希望不是薄命相!”

    說完,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然後下車離去。

    下午陽光正好,我從月華閣請完脈出來心裏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王妃的病情沒有得到一點兒緩解反而加重了呢?每天的飲食我是著重交代過的,而每天的藥也是我親自煎的,不存在什麽下毒換藥之類的事情……

    一不留神撞上了一個人,嘩啦一聲,杏花手中的木盆跌落在地,隻見她臉色青白地俯身拾起跌落在地的一大堆衣物。

    “你不舒服?”我伸手把了把她的脈,看看她額頭細細密密的冷汗,問:

    “你來月事了?很痛嗎?”她點點頭,我把她帶到我的屋子裏,從抽屜中取出兩顆藥丸,說:

    “黃酒送服,現在吃一丸,晚上吃一丸。好好休息。”

    從廚房煎完藥回來,竟然看見杏花在後院使勁地搓洗著衣服,我看看盆裏的衣服,說:

    “這裏麵的衣服好像是我的,我自己拿回去洗就好。”說罷拿過木盆就往自己的屋裏去,杏花想要製止我,我臉色一沉,說:

    “哪有病人如此不聽話的?我那兩丸藥可是不傳秘方有市無價,你別砸了我的招牌!”

    結果,我一個人在自己屋子前搓洗衣服,洗著洗著不耐煩了,幹脆脫了鞋子踩到木盆裏打算把它們隨便“踩幹淨”就好。

    忽然,有個帶著怒意的聲音響起:

    “你這是在幹什麽?!”

    我抬頭一看,怎麽又是那個整天出言恐嚇麵目毫不可喜的司馬承中?

    我無所謂地回答道:

    “沒看見嗎?我在鍛煉身體。”

    他的目光盯著木盆,我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可能是我把褲腿卷起來了顯得不倫不類更不雅引起了他的反感吧,把褲腿放下來嘻嘻一笑,一邊彎腰去拿木盆邊的鞋子一邊說:

    “大公子找我可有事?”

    差點就觸碰到的鞋子忽然被人拎走,然後身子一輕,司馬承中攔腰把我抱起,眉頭緊蹙地看著我。我心裏忽然一慌,他的眼裏沒有平時的森冷嚴厲,卻有著難以言明的情緒和懷疑探究的神色。

    他抱著我在屋前柳樹下的石凳上坐下,沒有把我放下來而是直接讓我坐在他的腿上,我臉上一燒,身子一動想要坐到石凳上,他卻輕聲說:

    “別動。”拿過鞋子就給我穿上。我一怔,剛想說些什麽,他又說:

    “誰讓你幹這種下人幹的活的?”

    “是我自己要幹的,你別難為其他人。”我趕緊說,並且迅速地站起來,遲疑地對他說了一句:

    “大公子,王妃的病恐怕你要另請高明了。”

    “連你也這樣說,我知道了。”沒有想象中的責備和發難,他隻是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句。

    “王妃鬱結太重,醫者隻能治身而無法治心,我……”

    “她還有多少日子?”

    “多則兩三月,少則……”

    他笑了,笑得陰寒無比,“一個月,一個月有嗎?這樣的時間足以讓我達成她的心願了。”說罷起身離開,腳步竟是出人意料地輕快。

    我看著他的背影,久久無語。

     這一天,我仍如往常般煎藥、送藥。

    可是一走進月華閣的門我就覺得有些什麽地方不對,裏麵多了幾個五大三粗的仆婦站著看著我,我走到屏風前把藥遞給蘭兒,說:

    “王妃,今天的藥煎好了,請容在下再給您診診脈。”

    “把她給我捉起來!”簾子後的她說道。兩旁的仆婦馬上上來捉住我的手臂,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我還來不及反應,蘭兒把珠簾攏起,小心翼翼地扶起躺在貴妃榻上的人坐到一張鋪了墊子的椅子上,這個病弱不堪的王妃雙眼伶仃突兀地盯著我,略顯混濁的眼眸射出精光,對那些仆婦說:

    “仔細地給我驗清楚了!”

    我被她們捂著嘴巴拉扯下去一間暗室裏,她們“檢查”完了之後又拿出一小杯子紅紅的東西,捋高我左手手臂,往上麵滴了一滴這種紅色黏稠的液體,那一紅點居然久久不散。

    那些仆婦把我不停掙紮的雙手捆上,又在我的嘴裏塞上布條,我心下大駭,她們把我推到王妃麵前。隻見她臉色蒼白大口喘著氣,其中一個仆婦說:

    “稟王妃,驗過了,她確是一名女子,點過守宮,仍是處子之身。”

    守宮?她們剛才給我點的是守宮砂?!

    王妃一揮手,有人就過來把我嘴裏的布條拉了出來。我憤怒地看著她,大聲說:

    “我究竟犯了什麽錯?你們憑什麽……”

    “就憑我是王妃,殺死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她又是一陣咳嗽。

    “我是司馬承中請來給你治病的大夫,你怎能如此對我?”

    “給我治病?從你第一天來,我就知道我那孝順的兒子進了別人的圈套了,你明明是顥王的人,他怎麽那麽糊塗呢?”她喘了好幾大口氣,繼續說:

    “你開給我的藥,我一碗都沒喝過。”

    我這時才恍然大悟,為什麽她的病每況愈下。顥王的人?顥王是誰?她又說:

    “不單是你,所有值得懷疑的人開的藥,我都不會喝。”

    “所以,一個簡單的外感風寒終於發展成無藥可救的絕症!”我嘲諷地說,臉上馬上遭遇了一個火辣辣的耳光。

    “說,於天香樓密會,你和司馬繼堯到底在密謀什麽?!想在藥裏下毒害我?還是想害我承兒?”

    一個仆婦往我膝關節一踢,我撲通一聲跪下,我瞪視著她:

    “我與王爺隻是見過一麵,何來陰謀?他要害你還需要利用我嗎?”膝蓋痛極了,這樣疑神疑鬼的人,難怪久病不愈。

    她一聲冷笑,“那麽,你是專門來勾引我的承兒的?讓他三魂不見了七魄,然後徐徐圖之,這就是司馬繼堯授予你的詭計?”她猛然一陣咳嗽,蘭兒遞過帕子,她捂住嘴,然而帕子上已有鮮紅滲出。

    “我與大公子從無苟且之事,王妃,你的兒子高貴,我何嚐不敝帚自珍?我斷斷不會做出高攀大公子之事!”我什麽時候跟她那陰森森的兒子好上了?

    她身邊的蘭兒上前一步說:

    “稟王妃,蘭兒的確看見大公子與她摟摟抱抱卿卿我我。”

    “若你非完璧之身,此刻你已經被活活杖死了!”她仍是咳嗽不斷,“可是,我是不會讓你們的陰謀得逞的。來人,把她關在暗室裏……什麽時候願意招供了再放她出來。”

    幾個仆婦拉起我就把我拖進剛才昏暗的那扇小門,她們鬆開了繩子,嘭的一聲關上門鎖死。我無力地坐起來,在一室的黑暗之中,我悲哀地想到,自己真的是錯了,居然傻傻地送羊入虎口。明知道司馬承中為人陰騭狠戾,他的娘親斷不是溫順平易之人,卻偏一廂情願地本著偉大的情操去救治她,後悔了吧!

    很漫長的一段時間,我又渴又餓,地上陰冷潮濕,睡著了醒過來還是黑暗。忽然“啪”的一聲,像是門鎖開了的聲音,有人推門進來,順著刺眼的光線我看見一角天青色錦袍,來人問我:

    “能走嗎?”

    我張張嘴,幹澀的喉嚨說不出半句話來。司馬承中俯下身子來抱起我,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迷糊間,好像看見杏花在給我擦臉,給我喝水,給我換衣……我的頭腦昏昏沉沉的,艱難地問她道:

    “幾天了?我……”

    “兩天了。”她擔心地說,“慶……大夫,你別說話了,好好休息。”這時,司馬承中走了進來,杏花福了福身就掩門出去了。他毫不客氣地在床沿坐下,伸手把我的身子扶起,臉色還是繃得緊緊的。

    “你真的叫慶庭?”

    “是的。”我就知道他們不會放棄盤問,深吸一口氣,然後說:

    “是大公子承諾了王妃會讓我坦言相告一切才放我出來的嗎?”

    “你會坦言相告嗎?”

    “我坦言了,你會相信嗎?”我微微側過頭望著他,青黑的長發不知怎的有幾絲沾到了他的袖子上。

    “你和司馬繼堯談了什麽?”

    “沒談什麽,他叫了許多好吃的菜,我隻是一直在吃,他一直在看。”

    “就是這樣?”

    “還能怎樣?大公子不會以為宣陽王看上我了吧?”我虛弱地說。

    “你還是沒說真話。”

    “我早就說了你不會信我。或許,你要再把我送進那間暗室?”

    “為什麽要裝扮成男子?”

    “你會相信女大夫嗎?”我自嘲地笑笑,“早知道就不裝了,這樣還不用趟了這趟渾水。裝了也沒用,你的娘親一次也沒喝下我開的藥……”

    他俯下頭深深地看著我,伸手撫過我的眉目,把我額前的幾綹頭發攏到耳後,我愕然地看著他,他卻笑了,很溫柔卻也深沉冷酷地笑了。

    “我想相信你,我就相信你一回。我們打個賭,如果你沒有欺騙我,我就讓你繼續當大夫;如果你欺騙了我,那我就殺了你,好不好?”

    心地一股寒意陡然升起,這個賭,我是輸定了的……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杏花急匆匆地奔進來說:

    “大公子,王妃她一直不停地咯血,你……”

    司馬承中臉色劇變,走了兩步又回頭拖起我,大步向月華閣走去。到了月華閣前,他對我說:

    “你待在此處,別走開。”

    可是一刻鍾過後,裏間便傳來了一陣哀哭的聲音,司馬承中臉色蒼白腳步踉蹌地走到門口對那些跪了一地的仆婦下人說:

    “王妃殯天了!”

    接著,整個王府忙成了一團,設靈堂進行祭拜儀式,請高僧開水陸道場超度,還有來自各個王公貴族府邸的各種吊唁,朝廷的封諡……

    可是,有一個人竟然不曾露過麵。

    宣陽王流連天香樓,夜夜笙歌樂而忘返,皇上甚至下旨到府中斥責,也不見其收斂,由是坊間對其行事作風均有微詞,說他有悖人倫大孝……

    “我倒覺得王爺不像是那樣絕情的人。”杏花領著我到她住的小屋讓我給她的父親看病,她的父親也是有癆症,我診完脈後給他開了張方子,說:

    “平時多用枇杷葉煮水喝,對身體好。”

    老人家點點頭,連連道謝。我回頭對杏花笑笑說:

    “看來你倒是了解他?那你可以為他解釋清楚為什麽一連幾天都沒出現過嗎?”

    杏花一時語塞,拿過方子跑去抓藥了。我正收拾藥箱時,杏花的爹忽然開口說:

    “其實,王爺他這樣子是有原因的……我十六歲進的宣揚王府,到現在二十年了……”

    我在屋前的柳樹下呆呆地坐著,看著遠處那一座荒廢了的宅院大門,沒想到從杏花她爹的口裏聽到了這麽一段往事。

    十九年前,宣陽王司馬軒年少得誌意氣風發,統領著東庭東西兩營大軍,更兼生得俊朗不凡,一時為京城王公望族少女所思慕的對象,司馬軒雖不是登圖浪子,然而年輕人血氣方剛總有逗留勾欄院肆的時候。有一次在醉紅樓喝得醺醺然就由一名名叫蓉眉的女子侍寢了。

    可是他並不知道,這位叫蓉眉的女子姓謝,不是青樓女子,而是朝中謝太尉之女,因為傾慕司馬軒所以裝成青樓女子,想著待玉成其事後再坦言相告。司馬軒年少輕狂,總是處處留情,他隻當蓉眉是一般青樓女子,一夜風流過後便忘得一幹二淨。

    有一天,他無意中遇見了她,一個伶俐可愛的女子,在宣陽王府後花園的圍牆外想盡千方百計偷折逾牆而出的梅花,看到她皓腕芊芊映照著那枝嫣紅的梅花時,他無端地心動了。接下來便是一場瘋狂的追逐,轟烈的愛戀。

    女子姓梅,是當朝梅禦史的小女兒,她的姐姐是皇上的妃嬪,在司馬軒三書六禮到梅府下聘時,謝太尉卻上門興師問罪,謝眉蓉已經珠胎暗結。由是一場喜事變成了鬧劇,皇上龍顏大怒,司馬軒卻堅持要把梅姓女子納為正妃,而謝眉蓉居然也接受了側妃的身份。

    司馬軒獨寵梅妃,即使謝眉蓉為他生下一子,他亦不假辭色,這就埋下恨意禍根。梅妃誕下一子,取名繼堯,可是司馬繼堯三歲時,司馬軒出征屹羅陣前受傷去世,梅妃本是毫無機心之人,那時身在宮中的親姐又因病去世,無人照拂。宣陽王府的大權便落到了謝眉蓉手裏,就在司馬繼堯四歲那年,謝眉蓉誣陷梅妃與伶人有染,用所謂的“家法”活活打死了她……

    司馬繼堯接著便無聲無息地“失蹤”了十四年,直到一年前突然手捧宣陽王世襲的印綬出現在金殿上……

    我想起梅繼堯眼裏的那種冰涼的沒有溫度的神色,終於明白到那是經曆了多少煎熬苦痛之後才煉成的保護自己安全的繭,他如何能不恨?換成自己,恐怕早已無法隱忍而持刀相向了。

    杏花他爹爹忽略的那些敘述,我可以想象得到一個四歲的孩子他的心靈被完全撕裂的感受,司馬承中母子豈會放過這樣一個仇恨的種子?……

     今天是王妃入殮的日子,可是司馬承中卻選擇了亥時才入棺,經過靈堂時我看到裏麵跪著的丫鬟仆婦,猛然想起我也應該離開了,這種是非之地不應是我久留的。

    於是我問大總管說:

    “大公子在哪裏?我有事想要見他。”大總管告訴我司馬承中一直在自己的書房,順著他的指引,我來到了書房門口,剛想敲門時門卻“吱”一聲開了,一個身穿黑衣身材高大的男子從裏麵走了出來,擦身而過時他眼神淩厲地看了我一眼,我心下一驚,看到了他腰上的那把彎刀,古銅色的刀鞘嵌著幾顆褐色發亮的寶石,隻覺得邪魅非常。

    “有事找我?”司馬承中出現在門邊,高大的身影剛剛好鑲滿了那扇門,表情嚴肅,但卻看不出傷感。我點點頭,隨著他進了書房。我的心裏這時竟然有了一絲緊張,他坐下來看著我,似在等我說話。

    “大公子,慶庭今天來是向您告辭的。”

    他帶著冷意的眼神緊緊地攫住了我的臉,我繼續說:

    “慶庭慚愧,沒能治愈王妃的病症,如今亦沒有臉麵再留在王府,故懇請大公子開恩,放慶庭離去。”

    “好,今夜子時之後,你便可離開王府。”他幹脆的回答大出我的意料之外,“今夜,該陪葬的陪葬,該走的就走……”

    他看著我,忽然陰狠冷絕的一笑,“知道剛才出去的那人是誰嗎?”

    “北漠刀王單一刀,一把嗜血彎刀不知殺盡多少高手。我會放你走,等今夜我還了我娘今生的心願……”

    我心下劇震,卻又馬上淡淡地笑笑掩飾自己的慌亂,說:

    “大公子這話慶庭我從未聽過,大公子保重,不管能否遂了大公子的心願,慶庭在此別過,望大公子今後安康。”微微一躬身,轉身就走,司馬承中又在我身後說:

    “你不信我能殺了他?溫柔鄉俱是英雄塚,”他輕笑兩聲,陰寒無比,“天香樓裏有的是我的人,不然你以為我是如何得知你與他在雅座相會?我娘為我辛苦經營半生,我總不能連她的遺願都無法達成吧!”

    “大公子不怕慶庭泄密壞了公子好事?”停下腳步回頭問他。

    “你會嗎?”他冷冷地說,“我和你之間,好像還有個賭約,忘了嗎?”

    我沒有忘,他那嗜血的眼神我一直沒有忘記。我佯裝輕鬆的離開了,回到自己的屋子,把一些屬於自己的物品打包了一下,其實也隻有藥箱和一小個包袱。天色漸漸暗淡了下來,我坐在床沿上發呆,手指不自覺地抓緊了包袱。梅繼堯想必還在天香樓裏風流快活吧,渾然不知大難將至,我該不該去通知他有危險?想起那個麵帶煞氣的刀客,我心寒如雪,司馬承中這次看來是孤注一擲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他請來的高手若無十分把握他如何敢動梅繼堯?

    想到這裏,我跳下床,跑到後院的小屋中找杏花,問清楚她從王府到天香樓最短的路程該如何走。然後趁著天黑溜到馬棚,我的小毛正孤零零地吃著它的“晚餐”,對不起了,這次不能帶你出去了。我拉了一匹看似溫順的白馬,看清楚兩邊有無閑雜人等經過後,拉著馬推開了後院的門,走了出去。

    一出後門,我馬上跨上白馬,其實我沒學過騎馬,隻是想著跟騎驢差不多,一拉韁繩,往馬屁股上狠狠揮一下鞭子,馬嘶叫一聲放開四蹄疾馳而去。

    這是通向天香樓唯一的一條路,眼看天香樓快要到了,我心頭那塊大石好像輕了一點。忽然間路的拐彎處出現一騎攔住了我的去路,如果再不收韁繩必然相撞,我大驚失色,一下子勒住了馬韁,待看清楚來人時,一顆心急急下墜如石沉大海。

    騎在黑色駿馬上的司馬承中一身黑衣在夜風中張揚,臉上的五官如刀刻般僵硬淩厲,眼裏閃著極濃鬱的殺氣和深深的痛恨,我怔了怔,手腳冰冷,他不帶一絲感情地對我說:

    “你輸了,你要踐約。”

    話一說完,他打馬向前,一陣疾風撲麵而來,我腰身一緊被他攔腰攬到自己的馬上,他向著王府的方向縱馬狂奔。

    轉眼到了王府門口,他一手拉著我下了馬,一直往我住的地方走去,我不習慣被人這樣拖著,可越掙紮他的力氣越大,他一直把我帶到我住的屋子對麵那個破舊的院落,用力一腳踢開木門把我拖了進去才放開我的手,我一下子站不穩跌坐在地。

    “你不是舌燦蓮花的嗎?為什麽不分辨?我真想聽聽你的假話到底能編得有多動聽,能不能一次又一次地騙了所有的人?”他無情地譏誚著我。

    圓月高懸,月色清冷,輝芒遍地。然而院子中衰草連天,偶爾有風吹來沙沙作響,地上淩亂不堪的投下草木樹藤斑駁的影子,一片荒煙迷漫。院子裏一排廂房門窗盡是破落不堪,風從窗戶撞進去不時發出嗚咽聲,我忽然覺得手足冰冷。

    這個院子,就是杏花所說的那處“禁地”?

    “我錯了。”我看著他,心裏的懼意稍稍壓下了一些。他顯然沒有想到我會這樣說,眼裏閃過一絲詢問,我說:

    “我真傻,你怎麽能殺的了他呢?他五歲時你都殺不成他,我真是白白地擔心一場了。”

    “司馬繼堯五歲時,我娘給他服下一種可以使心髒麻痹的慢性毒藥,大概不到半年他就會死去,所以後來他離奇出逃,我娘也沒怎樣放在心上,因為,他已經是一個半死的人了。

    “直到王府的印綬離奇失蹤後,我娘才陸續派人尋找他,結果,三年後在豫南城發現了他的蹤跡,那些殺手追殺他,他卻跳進了江裏,幾日後浮起了一具麵目全非的形體相仿的屍體,那些殺手貪功好賞,於是謊報他已經遇溺,這才釀成了今天的惡果。

    “我殺不死他?天香樓裏我設了一道埋伏,酒不醉人人自醉,熏的是迷煙,品的是無色無味的毒酒,賞玩的是暗藏殺機的美人;天香樓門前,我娘親生前在太尉府豢養的十三死士在等著他;你剛才到的天泉大街,早有漠北刀王在沉穩以待……”他蹲下身用兩指捏起我的下巴,森冷地說:

    “我真是很好奇,到底你是司馬繼堯的什麽人,竟會連命都不要而去通知他?可是你又很笨,不像那些精明的密探,被人盯梢了都不知道!”

    我輕輕地笑了起來,雙眼清澈明淨地看著他,他怎麽可能知道我和梅繼堯的關係?我伸出手撥開他的手指,指著他的心說:

    “大公子,我看你才是中了心髒麻痹的慢性毒藥!你不相信人世間有赤誠以待的朋友兄弟之情,甚至你母親疑心太重而諱疾忌醫你也隻是換了一個大夫又一個大夫,你母親之死你就是幫凶,你想殺了宣陽王陪葬?我看陪葬的人應該是你吧!”

    “啪”的一聲,一記耳光打得我幾乎昏了過去。我抹去嘴角流下的血,說:

    “就算你殺了他,就算你坐上了宣陽王的位子,你仍然改變不了你孤獨一生的命運,就算你披上了蟒袍玉帶,你仍然是六親不認絕情絕愛的怪物!”

    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提到廊上重重地一扔,我痛得幾乎要昏過去。

    “十五年前,就在你所處的這個位置,我娘讓人活生生地把宣陽王正妃杖責致死,而司馬繼堯就被綁在廊前的柱子上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那時,他才五歲……我們之間沒有親情,隻有死結,你知道如何解開死結嗎?”司馬承中森冷的眼神中透著無以複加的狠絕。

    “死結死結,隻有死,才能了結!”

    他扯下我的腰帶把我綁在廊上的柱子上,我已經無力掙紮,他俯身貼在我耳邊說: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從暗室裏把你救出來嗎?你以為我為什麽願意吃你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菜?你覺得我為什麽要和你打這個賭?……你輸了,其實我也輸了,你說得對,我就該是個絕情絕愛的人!

    “你真的叫慶庭麽?庭兒,我們就來看一看,你到底輸得值不值!”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折子點亮了,扔到廊子那邊一堆幹草上。火苗一下子騰起,更兼有陣風助勢,迅速地蔓延到周圍,我無力地垂下頭,心想這回生還無望了。值不值?我問自己,想起那個又可惡又可恨的師兄,想起自己逃婚擱了他的麵子,又想起了那天他給自己剝蟹的專注神情……心下歎了口氣,當作是一次過把欠他的都還清了吧。

    司馬承中轉身離去,我聲音嘶啞地說:

    “大公子。”

    他身形一頓,回頭看我,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我又說:

    “若宣陽王還活著,請轉告他,慶庭是咎由自取,與他無關,日後勿以我為念……”

    司馬承中轉身消失在我的視線之中。

    空氣彌漫著燒焦的味道,周圍越來越炙熱,這一片院落也隻有在這樣的熊熊烈火中才依稀有了熱鬧喧囂的感覺吧,昨日的繁華,今宵的頹敗,人世間的種種因果流轉,人似乎無力挽回些什麽。今年我十六歲,花一樣的年華……看著那明亮得灼目的火光,不知道死了之後的我是否會後悔,為了一個自己不怎麽喜歡甚至一直想要避開的人葬身火海。

    要死,最起碼也先得轟轟烈烈地愛一場吧,真是遺憾啊!

    我恍惚中又看見了豫南城那熱鬧歡樂的燈會,有個身穿月白錦袍手執紙扇的少年郎牽著一個五歲小女孩的手去看燈會,他把她的手捉得是那樣的緊,仿佛一不小心她就會飛走了一樣。那些走馬燈一盞一盞在黑夜中發出璀璨的光芒,驅散了黑暗,小女孩不會言語,可是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一直在甜甜地對他笑著,映在他眼裏是否也如那盞盞走馬燈一樣,足以驅散他心頭的陰霾?

    然而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堅決地放開了她的手,讓她一個人坐在那孤單黑暗的屋簷下無聲地哭泣……

    ……

    一陣撲鼻而來的血腥味,喚醒了我殘存的一點點意識,我努力地張開眼睛想看清楚麵前的人,樣子很模糊,隻看見了白色的袍子上盡是大片大片的殷紅血跡,觸目驚心,我張開嘴想喊那兩個字可是身子虛脫得好像不屬於我一樣,隻得任由他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我的眼皮重重地下垂,他低聲對我說:

    “晴兒,不要怕,有我在……”

     “師兄!”恍惚中有一隻溫厚的手掌握著我的手,我一下子驚醒過來,想都沒想就喊了一聲,光線有點刺眼,我睜開眼睛不期然地看見了一張微笑著的臉,是辰恒,那樣的溫暖和關切地看著我,說:

    “你終於醒了,有沒有哪裏不適?”那張俊美的臉還是會讓人心動,特別是這樣專注溫柔地看著我的時候,我給了他一個放心的笑容,然後問:

    “是你救了我?昨夜……”我本來想問他昨夜到底怎麽了,梅繼堯到底有沒有出事,可是一想到這樣會牽出許多敏感的問題來,就把話收回肚子裏去了。

    他抓起我的左手,捏著那個金環,說:“你是我的家奴,哪能那麽輕易死去?好好休息,晚點我再來看你。”

    辰恒走後,一個丫鬟拿著粥和小菜過來,我也覺得餓了,伸手要去拿,丫鬟避開了我的手說:

    “讓奴婢來伺候姑娘吧!”說著就要拿湯匙喂我,我一驚,姑娘?一看自己身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換上了衣裙,一頭青絲散下,這麽說,辰恒已經知道我是女的了?我的雙頰有點發燒,問丫鬟說:

    “這裏是哪裏?”這房間窗明幾淨,看似普通的陳設,可仔細一看都是雕刻精美用料上乘的家具,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旁邊的鶴嘴爐還燃著名貴的水沉香,我身上蓋的絲被繡著大朵大朵絢爛奪目的牡丹花,是徽州有名的雙線繡

    “這是顥王府啊!”丫鬟抿嘴一笑,“姑娘是我們王爺的貴客呢!我們王爺還是第一次帶女子回府。王爺囑咐了,我們要小心伺候,有事姑娘找我秀兒就好。”

    顥王,辰恒是顥王?當今皇上的第二子?

    “秀兒,京城昨夜可曾發生了什麽大事?”我試探著問她,她想了想,說:“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哦,就是宣陽王府的王妃入殮了,儀式還是宣陽王親自主持的,據說皇上龍顏大怒,他才迫不得已回府的。”

    一顆吊了半天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沒死,沒死……

    可是,一連兩天,梅繼堯都沒有來看過我。我的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我央著秀兒把我那天的男裝找回來,秀兒卻說:

    “庭姑娘,那天你的衣服上全都是血,太嚇人了,不要說衣服扔了,就算洗了也是洗不幹淨的,不能再要了。”

    “那你能不能幫我找兩套男裝?”

    秀兒為難地看著我,“王爺會怪罪的!姑娘穿女裝多好看,活脫脫一個美人,為什麽要穿男裝呢?”

    我無奈地看看鏡子,鏡子明亮地照出一個柳眉纖長杏眼含愁的女子,鼻梁直而紅唇豐潤,雙眼似有秋水流轉泓光瀲灩,眸色晶瑩,還有一顆小而淡的痣點在瑩白如玉的左邊臉頰上,那頭青絲被秀兒梳理成幾條辮子盤成一個簪花小髻,剩下的幾綹青絲略顯淩亂地披散在肩上,更添了些明媚風情。

    我什麽時候長成一個禍水樣了?我這樣子如何行走江湖治病救人?我頹然地坐在床邊,有個聲音笑嘻嘻地說:

    “我就說不會有男子長成那個模樣的,原來你真的是女子!”

    我抬頭一看,站在我麵前好笑地看著我的人,是竹生。我忽然靈台清明,竹生的身材也跟我差不多,或許……

    “在打什麽鬼主意?”竹生拉過一張凳子坐下,鬼靈精,真會看人臉色。

    “我在想你能不能借我樣東西。”

    “銀子?說好了,要收利息哦!”

    “市儈!是衣服,借你一套衣服給我好嗎?”

    竹生跳起來指著我說:“你膽子真大,還想當江湖郎中?!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差點就變成燒豬了!要不是宣陽王及時趕到,後果真不堪設想……”

    “宣陽王救了我?怎麽可能……”我喃喃自語道。

    “怎麽不可能?本來我家王爺是想著王妃入殮後來接你的。司馬承中的計劃我們其實是知道的,也計劃好了如何反包圍把他們一網打盡,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麽宣陽王忍不住提前出手……你沒看見宣陽王的大悲指和大悲手印的功力,硬生生地折斷了單一刀的那把彎刀,可是斷裂的刀刃還是傷了他。據說他知道了司馬承中放火燒他母親生前一直在住的院子,怒氣才爆發的……”

    那個滿身血跡的人真的是他?!我苦笑,司馬承中真不該燒那院子,否則,我現在已經到地府報到了。

    “那他還好嗎?傷得重不重?”

    “不是很清楚,但是那天夜裏王妃入殮的儀式他也到場了。”

    “為什麽不把司馬承中抓起來?”

    “你真笨!”竹生一戳我的腦瓜子,“司馬承中會留下對他不利的證據嗎?他說他整晚都在為殯葬之事忙碌,人證物證都準備好了,你能拿他怎麽樣?”

    是啊,我真是笨。我那個師兄,從來都隻有別人被他算計而沒有他被別人算計的,他能走上今天的高位,怎麽會不能自保呢?我恐怕是離開扶風書院太久了,忘卻了他又像狐狸又像蛇的特性了,居然不自量力杞人憂天地想要去幫助他,結果……本想著去看他,可是,就算去了他也會嘲笑我然後把我送回扶風書院的。

    “竹生,你還是借一套衣服給我吧,這樣的衣裙穿著不方便。”我一年半沒穿過衣裙了,我甚至懷疑自己連走路都不像個女子了。

    死纏爛打之下,還是成功地借到了一套不打算歸還的衣服。穿上這套衣服,我就跑去找辰恒。他正坐在書房裏看著信函,見我進來就放下了書信,可是看到我一身的男裝,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辰恒,哦不,顥王殿下,我是來告辭的。”我垂下頭,簡潔的說。

    “你想去哪裏?”

    “有可能是歧安,也可能是徽州。我在京城逗留了一段日子,謝謝你的照顧,麻煩了你這麽一段日子,我也該走了。”

    “還是想當大夫?”

    “嗯。也有可能幹些別的,到時再作打算。”

    辰恒沉默著,不看我。我忽然覺得窘迫,也不敢轉身就走,沉默尷尬的氣氛蔓延著,良久,他終於開口道:

    “我的顥王府如此不入你眼?如果我說,我不願意放你走呢?”

    我愕然,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我訥訥地說:

    “不知現在跟小人說話的是江湖上的無缺公子還是位高權重的顥王殿下?”

    他的鳳眸忽然完全張開,犀利的目光直看向我的雙眼,說:

    “有區別嗎?無缺公子也好,顥王也好,要留住你的人,有的是辦法。”

    我咬著唇,不甘心地看著他,他又說:

    “我的書房缺一個書童,廚房缺一個廚子,你自己挑吧。對了,你告訴竹生,如果他再把衣服隨便借給你,我就扣掉他的俸銀。”

     就這樣,我成了一個書童,有時還會變成一個要做夜宵的廚子,辰恒讓人做了幾套衣服給我,倒是不用再讓竹生為難。我扁著嘴悶悶不樂了幾天,竹生看見我老是這個樣子,不滿地說:

    “我們王爺對你是太縱容了!你這是給誰臉色看呢?想出府?那就好了,正中司馬承中下懷,他還想殺人滅口呢!”

    我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傍晚,辰恒走進書房,看見我正在收拾書桌上的書,他說:

    “帶上你的藥箱,隨我走一趟。”

    “到哪裏?”

    坐在裝飾華美的馬車上,我問他。他斜靠在身後的墊子上,黑色的錦袍金線纏邊,上麵繡著精巧的金絲龍紋,腰纏白緞玉帶,俊美無儔的臉上不帶一絲笑容,嘴角深抿好像在想著什麽事情,眉宇間隱隱有王者之氣。我是第一次看見他的這副模樣,過往那種陰柔之美這時完全隱沒,無缺公子的瀟灑不羈的氣質亦變成了不怒而威的氣勢。

    “你不覺得有個人你忘了對他說一聲謝謝嗎?”他說。

    馬車停了,駕車的家仆掀開車簾,他下了馬車,回頭把手伸給我,說了聲“小心”,一道目光投來,家仆訝異地看了看我。我知道什麽叫尊卑有序,對辰恒笑笑說:

    “王爺折殺小人了,小人自己下車就好。”

    “或許你是想本王把你抱下來?”他的眉毛一揚,有點不耐煩。我嚇了一跳,趕忙搭著他的手下了車。抬頭一看,是宣陽王府。

    成總管早就在大門恭敬地候著,他把我們引至一處清幽的庭院,院子中央是一個大大的荷塘,時至盛夏,荷花開的正盛,可是今夜月色太淡,不能看見清雅的微紅而隻能嗅到飄蕩在風裏的荷香了。那些將開未開的花投下一抹嫋娜的身影,或在荷葉的圓盤上,或是落在水裏,我的心忽然被什麽觸動了一下,不自覺的想起了青林山扶風書院裏我的家。

    成總管領著我們走進並排著的一模一樣的幾間廂房中的一間,站在門口說:

    “顥王殿下,我家王爺就在裏間等候王爺大駕。”

    辰恒帶著我走進去,那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二哥,你來了?”聲音低低淺淺的,甚至有些虛弱。

    一個丫鬟撩起了綺羅帳子,梅繼堯靠倚在床頭,臉色蒼白卻還是微微地笑著,看見我時不由得眉頭一皺,仿似有風吹過水麵蕩起輕微的漣漪瞬間之後又複平靜。

    “繼堯,你太大意了。如果不小心觸動舊患……”

    “二哥不必擔心,我並無大礙。”

    “慶庭,給宣陽王診診脈。”

    “是。”我走上前,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梅繼堯隻是安靜地看著我,沒有動。那雙鳳眸平靜無波時竟然像小孩子的眼睛一樣黑白分明清澈稚氣,我輕咳一聲說:

    “王爺,得罪了。”我把他放在被麵的手抓過來,伸出手指輕按在他脈門處,心裏一驚,抬起手摸摸他的額頭,很燙。

    我盯著他,說:“王爺可知道自己發燒了?”

    梅繼堯竟然無所謂地說:“本王知道,過兩天就好了,又不是什麽大事。”

    辰恒臉色有些不悅,“成閱!”成總管從門口走進來,辰恒冷冷地說:

    “你家王爺病成這個樣子,你是怎麽伺候的?!”

    成總管臉色一變,單膝跪下說:

    “稟王爺,我隻顧著我家王爺身上的傷,忽略了,奴才該死!”

    梅繼堯擺一擺手,“成閱你下去吧,這裏沒你的事。二哥,這一點小病不煩你掛心,眼下不止一樁重要的事等著我們去辦。”他看我一眼,又說:

    “二哥,慶大夫說了他是專看婦科疑難雜症的,你就別為難他了。”

    我站起來垂下頭沉默著不說話,可是心裏很生氣。

    “要不我把宮中的禦醫請過來?”辰恒苦笑,“這樣的話就會驚動司馬承中,到時這個地方就不得安寧了。”

    “聽說皇上下了旨把他封作長信侯,另行設府?”

    “是大哥請的旨,皇上念在已故宣陽王的功勳才下的恩賜。想不到,司馬承中原來早就是肅王府的人,隻怕兩天前的暗殺,肅王也出了不少力。這一趟雖說能把宣陽王府中司馬承中的勢力拔除,可是你也元氣大傷……”

    我垂下手慢慢退出門口,那些機密的事情我不想聽也不想了解,我的腦子很簡單,我也希望我身邊的人也是那樣的單純快樂,那些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事情我唯恐避之不及。

    “成總管,宣陽王的病情到底如何?”我問站在門口的成閱。

    “王爺肋下受了刀傷,匆匆包紮就去主持王妃的入殮儀式,後來暗中找了大夫來診治,可是……”成閱那張胖臉上忽然出現了為難的表情,“可是王爺不肯喝藥……”

    果然又是這樣,我心下暗道。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師兄,唯一害怕的就是喝湯藥,以前在扶風書院不管是外感風寒還是別的什麽小病,他都偷偷地把湯藥倒掉,結果往往一病就一個月,最後都是被我娘逼著喝藥才好起來的。後來我醃製了些蜜餞果脯,常常用來利誘他幫我完成課業……

    我坐在屋前的石階上托著腮在發呆,辰恒走出來笑著問我:

    “發什麽呆?回府吧。”

    回府?我站起來,看了一眼窗上映著的燭影幢幢,看不清楚那張倔強的臉……我暗暗歎口氣,對辰恒說:

    “宣陽王於我有救命之恩,現在有病在身,慶庭豈有漠視之理?慶庭雖然不才,但願為宣陽王之病盡心盡力,請王爺恩準。”

    辰恒笑意不改,可是看著我的眼神忽然有點冷意,“是嗎?既然你有心報恩,本王又怎會不去成全?兩天後,我讓竹生來接你。”

    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苦笑不已。我自己主動要來宣陽王府的嗎?他把我帶來給宣陽王治病,好端端的忽然就變了臉,真難伺候!

     我走進屋裏去,梅繼堯見了我,皺著眉問:

    “夜深了怎麽還不回府?我二哥呢?”

    “顥王殿下他走了,我留下。”我毫不客氣地坐在床沿,“把手伸過來。”

    “本王要休息了,成閱,送客!”

    “師兄,你是個大人,別耍小孩子脾氣。”我回頭對伸出半邊身子的成總管說:“沒事,你在外麵守著就好。”

    我抓過他的手,把把脈,不對,很不對。

    “躺下,把衣服解開,讓我看看刀傷。”看他繃緊了臉,我一手拉開他的被子,接著就要去解他的衣服,他一手按住我的手,說:

    “我自己來。”

    他把外袍脫下,接著是中衣,最後是裏衣,動作緩慢,可是顯得妖魅異常,昏暗的燭光中,他側過頭不看我,一頭略顯淩亂的長發垂落後背,我隻能夠看到他線條柔和的側臉,還有,赤裸健美的上身,徹底打破了我印象中的那個瘦弱的風流書生的形象。我的呼吸忽然有點急促,一時間竟然半句話也說不出口,他淡淡地說了一句:

    “看夠了嗎?”

    我臉一紅,幸好光線昏暗不會被發現。他的傷口在左肋軟骨下兩寸的位置,解開纏著的布條,我倒吸一口冷氣,那樣長的一道彎彎的傷口,如果再深一點的話肯定會傷到脾髒。

    我打開藥箱,把一些消毒用的藥膏和紗布拿出來,重新給他上藥。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的事?”我說,“你真是不要命了,就不能好好愛惜自己?”

    “從小到大,你對我的事會感興趣嗎?”他自嘲的一笑,臉上居然有了一種孤寂冷清的神色,我的心驟然痛了一下,他又說:

    “告訴你,讓你好同情我嗎?”

    我無言以對,因為我自己也在對自己說,剛才那一下心痛,是因為同情。

    “你是怎樣結識我二哥的?你入府的第一天他就派人來告訴我,你是他的人。”

    我一邊給他纏好紗布,一邊說:

    “一月前,歧安城,萍水相逢。可是他偏要說我是他的家奴,”我伸出左手拇指給他看,“就是這個圈圈,一時財迷心竅著了他的道,還以為天上掉下個大餡餅呢!害得我現在失去了大部分的人身自由。”

    “我二哥他知道你是女子?”

    我頷首不語,梅繼堯的眼裏閃過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他看著我,歎口氣說:

    “你要記住,如果,你向任何人提起我和你之間的關係或透露任何有關你自己的來曆背景,我就會以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的理由把你送回青林山。”

    “這是什麽理由?!我不是已經寫了退婚書了嗎?”我給紗布打結時手重了一些,他眉頭緊皺地看著我,說:

    “你現在是想謀殺親夫不成?”他伸手拿起旁邊的衣服穿上,“你的那封退婚書除了你自己以外沒有人承認過。更何況,一年半前,我們所有人都以為你已經落水死了。”

    我聞言一震,不可置信地瞪著他說:

    “以為我死了?怎麽會?我爹娘他們……我明明寫了家書回去的!”

    “師娘太過傷心,老師一年前已經陪她到水月庵住下了。你現在不必擔心,我已經發書派人告知他們。”

    他衣服還沒有穿好,人已經軟弱無力地靠在床欄上,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燙得不得了,我趕緊寫了張方子交給成閱,又讓丫鬟拿了一盤冰塊過來,砸碎了用棉布包著擱在他額上給他降溫。

    “你為什麽要逃?因為墜崖那件事?”他啞著聲音問我。

    我想不到他會在這時候問我,我低下頭說:“你知道我性子本來就這樣,我不能忍受別人安排我的終生大事,你,原諒我好不好?墜崖那件事,我不該怪你,喜歡小喬又不是你的錯,換了我我也會這樣做。”

    他的臉蒼白中透著潮紅,聽到我的話臉上的表情不知是苦笑還是難過,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一手指戳過我的額頭,說:

    “天底下還有人比你夏晴深更沒心沒肺的嗎?”

    “逃婚,既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自己,你何必耿耿於懷?你看你現在在天香樓何等風流快活,如果還是某人的未婚夫,你還能如此自在?”

    他為之氣結,扭過頭不看我。

    我把手放到他的心窩位置,伸出兩指在心窩左方摁了摁,他臉色忽然一變,我問:

    “是不是有麻痹或者疼痛的感覺?”

    “是有一點,你怎麽知道的?”

    我又把手指往下挪了挪,“這個地方呢?還是有點麻痹和疼痛?”

    他不說話,鳳眸定定地看著我,我把手掌敷上他的左心房用力地推揉了幾下,“這樣會不會舒服一點?”

    “拿開你的手!”他啞聲道,眼神熱熱的,燙燙的,仿佛要燒起來一樣,奇怪了,額頭上不還是放著冰塊嗎?又不疼,那麽緊張幹什麽?我再揉了兩下說:

    “你中過的毒並沒有消解,隻是被你不知用什麽方法壓製住了不發作,我說得對嗎?”

    “我說,拿開你的手!”他真的是動怒了,“有你這麽給人看病的嗎?你這是在……難不成你給別人看病都是這樣子的?”

    “我怎麽了?你想說我是騷擾還是非禮你了?你哪裏吃虧了?”我也發火了,“剩下半條人命的人還計較這個!真覺得虧了那就好好保命,等哪一天全好了就把你吃的虧討回來,真是腐儒一個!”

    他忽然笑了,慵懶無比而風情無限,嘴角輕揚眼神愉悅,“記住你說的話,我真要討回來時你可別後悔。”

    我也知道自己說了些渾話,可是不知怎的,看見他似曾相識的笑容,我的心一下子寬了下來,也不去跟他計較那些口舌之爭了。成閱親自把藥端進來,為難地看我一眼,我點點頭,他把藥放下就出去了。我摸摸藥碗,還燙,就說:

    “等一下涼一點再吃藥……”轉頭一看,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閉上的眼睛,我笑著說,“醒不過來,我等一下就拿金針刺穴;再不醒,我就要讓成總管以口喂藥了……這麽晚,天香樓的姑娘大概都睡下了吧,沒辦法,你就將就一下咯……”

    他睜開眼睛,無可奈何地說:

    “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天下最毒婦人心啊……”

    我拿過藥,嚐了一口,麵帶笑容地說:

    “不苦的,不信,你嚐嚐?”

    他接過藥碗,喝了一口,那皺眉惡心的樣子好像想吐又不敢吐,我打開一個瓶子倒了一顆糖漬柑桔送進他嘴裏,他又接著喝了一口,等他喝完一碗藥,我的瓶子也空了。

    他忽然怔怔地說:

    “好像還是師娘做的糖漬梅子好吃一些。”

    “是啊,我就知道你喜歡我爹我娘多一些,不然你怎麽會答應他們要娶我呢?”想想自己整天像個野丫頭似的,沒點端莊模樣,跟天香樓的絕色姑娘比起來又少了嫵媚溫柔,這樣的自己他怎會看上眼?“放心,回扶風書院之前我隻做大夫慶庭,關於過去的一切,我都不會提起,這樣你可放心了?”

    他閉上眼睛,似要睡去,看見他身上的衣服還是很淩亂,我便伸手去幫他整理好,他一隻手輕輕按住我的手,說:

    “你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可惜,我不住在裏麵。”

    我呆了呆,他的手鬆開,呼吸漸趨沉穩,慢慢地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成閱“奉命押回”了顥王府,辰恒見了我,隻是淡淡地問了一句:

    “宣陽王如何了?”

    “燒已經退了,身上的傷也處理好了。擔心王爺會有差遣,所以慶庭早早回來了。”

    辰恒走到書桌前拿出一卷卷軸,我連忙走過去幫他展開,那是一幅潑墨山水畫,畫的是一座巍峨高山,雲煙彌漫,下臨深潭,山上有古鬆怪柏,姿態窅然。畫風壯美大氣,我不禁讚歎道:

    “能畫出此畫者,必然有過人的磊落襟懷。”

    “哦,何以見得?”辰恒側臉看我,興味盎然。

    “這幅畫既有山川秀美的靈氣,又有孤高隱逸的心誌,眼不見河山而河山俱在心中,重其神而不重其形,這才是抓住了景物的神髓精華啊!”

    “那依你所見,若要題字題詩,該題什麽好呢?”

    我回過神來,心知不可鋒芒太露,連忙說:

    “慶庭愚鈍,一時之間想不到該題什麽好。”

    “可本王看來你倒是與作畫者相知甚深,一眼即能品出真味,你可知道這是誰的手筆?”他俯視著我,明眸笑意動人,見我沉吟不語,他說:

    “這是兩年前宣陽王送給我的一幅畫。慶庭,你與宣陽王可是舊識?”

    我垂下眼睛,不讓他看見我眼內閃過的一絲不安。

    “慶庭從沒到過京城。”我老實地說,我不願意去欺騙他,可是又不能說實話,“王爺帶慶庭從歧安到京城,這一路上王爺是親見的,宣陽王這等人物我這等市井小民無緣結識。

    辰恒的眼神複雜地看著我,仿佛想要看進我的心裏,我實在受不了他這樣近距離的接近,低下頭不敢看他,他卻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說:

    “慶庭,我可以等你說實話,但是你不要考驗我的耐心,哪一天我不耐煩了,我會……”

    “王爺,你是懷疑我嗎?慶庭絕對不會傷害你們任何人。”我焦急地分辨道。

    “我相信你。”他說,“可是,怎麽辦,看見你對別人好,我竟然有些妒忌了。”

    他靜靜地看著我,不說話。我的心不知是因為驚慌還是因為什麽而在激烈地跳動,他俊美的臉龐近在咫尺,神情是那樣的專注,眼神是那樣的溫暖,即使他有點生氣,可仍是溫文儒雅地微微笑著。

    “你是喜歡宣陽王嗎?你最好回答不是,因為,本王喜歡你。”

    這句話猶如一個炸彈,炸得我頭昏昏的。我一手推開他捏著我下巴的那隻手,退後兩步,傻傻的問:

    “喜歡?是哪種喜歡?”

    “喜歡就是喜歡,還要分種類的麽?”他拉開身旁的凳子瀟灑地坐下,眼帶笑意地看著我,臉上表情得意如下棋時將了對手一軍。

    我咽了一口口水,艱難地問:

    “是一般的、普通的喜歡,還是特別的、很要命的喜歡?”

    辰恒大笑,“從來沒有女子敢跟本王討論是哪種喜歡,你覺得本王對你是哪種喜歡呢?”

    天哪,這算是表白嗎?如果有一個如假包換的白馬王子站在你麵前要牽你的手,你會拒絕嗎?我被忽如其來的虛榮衝昏了頭腦,木訥地占了半晌,抓住僅存的那一點點理智,說:

    “不管是宣陽王還是顥王殿下您,慶庭都無意冒犯。”

    “真有意思,”他起身走到我麵前,笑意不減,“原來我和繼堯都不入你眼,一口一個‘草民’的你,原來心比天高。”頓了頓,轉身離去之前又說:

    “沒人在的時候,不要叫我王爺,叫辰恒吧。”

    我鬆了口氣,原來隻是一個玩笑,這種條件好到絕頂的男人也會想要測試自己的魅力指數?我笑嘻嘻地對他說:

    “不知辰恒對慶庭是哪一種喜歡呢?慶庭實在好奇。”

    他回過頭一笑,鳳眸溫潤含情:

    “庭兒說是哪種便是那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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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夏情深》作者:蘭陵笑笑生(完結+番外) -愫心小築- 給 愫心小築 發送悄悄話 (81563 bytes) () 11/24/2013 postreply 18: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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