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倫堡的短篇小說主人翁《威廉.威爾遜》有一個同學,不僅姓名長相與自己一模一樣,行為舉止言談神態也酷似自己。二人一碰麵,主人翁就血脈賁張,無名火起,像是見了前世冤家。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好奇?景仰?敬重?恐懼?心理學上的“豔羨情結?”“真”威爾遜想盡辦法躲避、擺脫“假”威爾遜,均未能奏效,忍無可忍之下,在迷狂中把影子人同學殺死。
從愛倫堡的小說想到大學時念的德文課本,有一篇叫“德國人論德國人”。課文歸納德國人的民族性格,正麵的有“敬業、節儉、堅韌、服從、重視家庭、宗教感強、對學術文化富於使命感和獻身精神、對未知世界充滿浮士德似的摯熱追求…”等等。負麵的則列出了“自負、自卑、排外、頑固、盲從、生意上錙珠必較、耽於幻想、易走極端…”等等。以上描述德意誌民族性的字眼,無論褒貶,不必作任何改動,就可以用來形容另一個民族,這就是猶太民族。
許多人類曆史學家感到難以理解:德意誌和猶太的民族性既然如此相似,為什麽兩個民族不能親善共榮?為什麽猶太民族沒有如海涅設想的那樣,“在德意誌的土地上打造出一座耶路莎冷城,”就像“在地球上建起天國。”曆史學家鄔特曼認為,正因為猶太人和德國人的民族性過於接近,才使二者產生隔閡並相互排斥。這種說法,或許有幾分道理?
把兩個民族性格的相似和由此而起產生的“豔羨情結”說成是第三帝國排猶的起因當然不準確,至少不全麵。第三帝國反猶思潮惡性釋放,要從德意誌民族建立民族國家進程的滯後,從啟蒙運動的失敗,從德國迅速工業化遭遇的挫折中去尋找原因。
I
歐洲反猶思潮由來已久,起先是出於宗教原因。基督教興起之後,對猶太人的敵視和迫害就成了西方社會生活的一部分。猶太人否認耶穌基督是神諭中的彌撒亞,隻承認耶酥的先知地位,在基督徒看來,這是徹頭徹尾的冥頑不靈。不僅如此,他們還擔著殺害耶酥基督的罪孽。馬太福音記載,羅馬總督彼拉多判決耶酥時一群猶太人在下邊喊叫:“這個人的血債由我們和我們的子孫承擔!”約翰福音第八章第四十二至四十五節,耶酥親口宣判了猶太人:“如果上帝真的是你們的父親,你們一定會愛我;因為我是從上帝那裏來的,而我已經在這裏了。我不是憑著自己來的,而是他差遣我的。你們為什麽不聽我的話呢,因為我的話你們聽不進去。你們原是魔鬼的兒女,隻是隨從你們父親的欲念行事。起初他就是謀殺者,從不站在真理一邊,因為他根本沒有真理。他撒謊是出於本性;因為他本是撒謊者,也是一切虛謊的根源。正因為我講真理,你們就不信我。”
中世紀的歐洲,由於猶太教區的封閉性和排他性,教區以外的人對猶太人充滿猜疑。誰家丟了小孩,哪兒有了犯罪,猶太人都脫不了幹係。很多人想當然的認為誨淫誨盜、濫殺無辜是猶太教儀式中不可或缺的內容,關於猶太人在基督徒鄰居的水井裏投毒、引誘少年、表演妖術、降下瘟疫、呼風喚雨、製造地震的謠言四處流傳。現實中一旦真的有了天災人禍,猶太人不可避免地成為暴民攻擊的對象。
中世紀和初現代時期的德國,反猶騷亂時有發生。基督教會規定,猶太人在服飾上需佩戴記號,這使他們在騷亂中更易遭受攻擊。實際上,稍有現實感的人都會承認,猶太人所到之處,都激活了社區的經濟生活,給定居地帶來了繁榮。所以上至皇帝,下至地方長官,許多地方都樂於給猶太商人提供專門保護。但是這種保護,在時效和力度上卻因地因時而異,完全取決於地方上特定的情形或市鎮官員的一念之差。
宗教改革一時竟加重了對猶太人的不寬容。馬丁.路德起初似乎相信猶太人對新教的不咎既往政策會正麵回應,祈望他們摒棄以往的錯誤,接受基督信仰。
我們曆代愚蠢的教皇、主教、詭辯家和教士是怎麽對
待猶太人的?他們從來沒把猶太人當成人,隻把他們當
成豬狗,對他們隻知道詛咒和掠奪。我懇求大家從現在
起善待猶太人,向他們傳授聖經,讓他們皈依基督。
可是當我們的宗教改革家發現猶太人對他的善意沒有期待中的回應,很快轉變了調子。路德那篇“論猶太人及其謊言”的長篇大論,其言辭之激烈,不說絕後至少也是空前,恐怕二十世紀納粹的宣傳才能與之匹敵:
我們基督徒與這該死的、下地獄的猶太民族要怎樣來一
個了斷…他們居住在我們中間,我們知道他們每時每刻
都在說謊、在褻瀆、在詛咒。我們不能再容忍了…他
們一天不皈依基督,我們神聖的怒火就一天不會熄
滅…對他們的嚴酷無情,正是對神的虔敬。
具體措施包括“燒毀猶太教堂、學校,用土掩埋沒有燒完的東西,不要留下一磚一石,讓人想起這些建築曾經存在。”“搗毀他們的房屋…讓他們像吉普賽人一樣去住牲口棚,讓他們明白,他們不是如他們自詡的我們國家的主人,給他們受苦,褫奪他們的自由,”沒收他們的經卷,關閉他們的學校,禁止他們旅行和貿易。把他們的財產充公,因為“他們所有的財富都是放高利貸盤剝我們而來。”
路德對猶太人的敵意和由路德而起的新教對聖經新約反猶思想的強調,加深了歐洲主流社會對猶太人的偏見。可是路德的教訓在十七世紀中晚並沒有被付諸實踐。三十年宗教戰爭蹂躪以後的德國百業凋零,猶太人因其跨國的聯係和融資的能力成為社會經濟生活複蘇不可或缺的因子。猶太人並沒有因為路德的煽動立即遭受嚴酷迫害,不少小公國反而紛紛推出類似當今美國的投資移民法規,歡迎猶太人前往定居,許多猶太人由此獲得購置地產和公開崇拜的權利,一些人甚至入閣,參與公國的財政管理。普魯士戰後的經濟複蘇,猶太理財專家威特爾?意普萊姆和丹尼爾?易澤就發揮過至關重要的作用。猶太人的經濟貢獻不僅宮廷承認,上層市民社會也逐漸接納猶太人,尤其是在大都市。十八世紀末柏林的文藝沙龍就折射出殷實猶太家庭與開明普魯士貴族以及上流市民階層的共生關係。
促成猶太人融入德國文化的關鍵人物是摩西.孟德爾森。孟1743年抵達柏林時一文不名,德文也說得結結巴巴,可是後來他結識了德國啟蒙運動領袖人物之一的萊辛。萊辛主張宗教寬容,孟德爾森則呼籲猶太人從千百年來自我隔絕的精神牢籠中解放出來,勸戒他們不再自外於德意誌民族,鼓勵他們擁抱認同德國文化,提倡改革猶太教,廢除其儀式中的陳規陋習,努力把它納入現代主流教派的規範。為了消除德國人與猶太人交往的障礙,孟德爾森定期開放自己的華美住宅,招待柏林的達官貴人、文化精英和外國訪客,希望藉此證明猶太人不是古怪的外邦人,而是與德國開明社會精英趣味相通的德國人,從而促進德猶兩個民族相互的理解。摩西?孟德爾森的女兒竇莪瑟?維特婚後以父親為榜樣,於費特烈大帝二世晚期在家中組織讀書會,每周兩次的聚會吸引了宗教背景不同的作家、學者、政治家、猶太商人主婦以及陪伴著她們的妙齡女兒們。浪漫派的健將施萊格爾、沙米索、蒂克、學者洪堡兄弟、施萊爾馬赫,瑞典住柏林大使布林克曼是這個沙龍的主角,客人中不乏數學家、律師、音樂家,費特烈大帝才華橫溢的侄子普魯士王子費荻楠偶爾也會前來客串。
當然這是上層人士的交往,柏林政治文化精英在竇莪瑟.維特猶太家庭沙龍中的歡娛,與下層社會對猶太人的認知存有極大的落差。1743年孟德爾森疲憊地穿越柏林城門那天,城防官的通關簿記載:“今日驗關放行:六頭牛、七條豬、一個猶太佬。”這條紀錄忠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猶太人低下的法律地位和社會下層人士對猶太人的看法。1781年威廉?封?鐸姆著有《猶太文明進步論》,鼓勵社會各階層各團體尊重多元,寬容接納猶太人,呼籲政府取消所有歧視性法規,讓猶太人真正成為德國社會和睦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啟蒙思想家的努力產生了令人鼓舞的結果:約瑟夫皇帝二世在翌年頒布了平權法令,禁止歧視猶太人。政府法令頒布雷厲風行,到了執行的層麵就大打折扣。老百姓讀不懂啟蒙思想家的宏文哲理,對新法規也不感興趣。萊辛的劇本《猶太人》中有這樣一幕:德國伯爵一家遇到危難,獲一位來頭不凡的旅行者施以援手。美輪美煥的服飾、高雅的儀態、令人眩目的財富無不證明突然出現的救星屬於社會最上流的人士。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伯爵欲招之為東床,旅行者敬謝說:“我是猶太人。”“那有什麽關係?”芳心可可的伯爵女兒恨不得馬上釣牢金龜婿。“噓…姑娘,姑娘,關係大著呢!我一會兒慢慢講給您聽。”使女把小姐拽到旁邊低聲耳語。
使女耳語的聲音雖小,卻表明啟蒙運動的疾風驟雨,未能衝刷掉中世紀遺留下來的對猶太人的根深蒂固的陳見,中下層民眾之中長期積澱起來的反猶社會能量,隻等待著在經濟極端貧困化或者民族危機的時刻,以最醜惡的方式釋放出來。
II
即使在最有教養的精英層,寬容接納猶太人的良好意願也經不起考驗。德法戰爭時期,拿破倫代表的普世的、世俗的曆史前進方向,受到德國基督教愛國主義的激烈抵抗,夾縫中的猶太人,不免成為替罪羊。一本叫《猶太人虛假公民身份》的書質疑鐸姆《猶太文明進步論》提出的猶太人應享有所有公民權利的觀點,認為猶太人和德國人在司法上應有明確不同的界定,猶太人放棄自己的宗教,皈依基督以前不能享有完整的公民權。柏林猶太沙龍的女主人賴溪兒.範哈根痛苦地發現,那些在她高雅的沙龍裏談笑風生的德國精英們並沒有視她為同類:“這倒黴的猶太出身帶來的宿命啊!藝術,哲學、財富都無法讓我擺脫它…我在沙龍裏有時幻想自己像個皇後,可是馬上發現自己什麽也不是…可悲啊,我甚至連公民都不是!”作家畢爾納沉痛地說:“責罵我也好,寬恕我也好,褒獎我也好,都因為我是猶太人。倒像是他們都給迷倒在猶太怪圈兒中了。”稍稍感覺敏銳一點的人都不免為自己的尷尬處境傷心流淚: 信守自己的傳統和宗教,猶太人就被視為社會一體化的異化因素,皈依基督爭當當模範德國公民,又會被看成放肆和傲慢,有了成就被視作僭越,反過來成為自身“非德意誌”的口實--詩人海涅就是這種怪誕邏輯的一個經典案例。
海涅出生在猶太教區,為了一張“歐洲文化的入場券”信了基督教。晚年的海涅寫道:“我從來沒有質疑過自己的猶太身份,沒有放棄所以也無所謂回歸。”同樣,海涅的德國文化認同也是發自內心的。為了一個理想的祖國,他契而不舍地抨擊祖國現存的弊端,讀過他流亡中寫的詩的人,都不會質疑他對祖國的摯愛以及他引以為榮的“德國詩人”的稱號:
“今夜無法入眠
又將德國思念”
O, Deutchland, meine ferne Liebe ...
"Mir ist, als hört ich fern erklingen
Nachtwächterhörner, sanft und traut;
Nachtwächterlieder hör ich singen,
Dazwischen Nachtigallenlaut.
Dem Dichter war so wohl daheime,
In Schildas teurem Eichenhain!
Dort wob ich meine zarten Reime
Aus Veilchenduft und Mondenschein."
Oh Germany, distant love of mine…
"From far away I seem to hear to hear
Night-watchman bugles, soft and clear.
Night-watchman songs are sweetly ringning,
And far-off nightingales are singing.
At home in Schilda’s oaken grove,
How well the poet thrived! I wove
My tender-hearted verses there,
Of moonlight and of violet air."
哦,德國,我遠方的愛…
“溫柔又清晰,我似乎聽到
故國更夫的號角,
那甜美的曲調悠揚
伴著夜鶯兒的啼唱。
繆斯的逸興,飛向
童年的橡樹林,
故園的月色和紫羅蘭的芬芳
編織出我這些溫婉的詩行。"
海涅是歌德以後最為優秀的德語抒情詩人和傑出的文體家,可是無論生前或是身後,他都沒有享受到一個偉大作家應得的榮耀。早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致命的“非德意誌”的標簽就貼到了他身上。評論家姚斯?赫曼認為“海涅的切入方式如此主觀,批評家無不感覺他過於缺乏節製,失於散亂,輕薄無形。因為輕薄無形,所以被看成是聖.西蒙派的社會黨人;誰傾向於社會主義,自然就被保守派人士看作親法國。一親法國,就被懷疑缺乏根基、立場不穩。缺乏根基、立場不穩的隻能是猶太人,而猶太人的不誠實本來就臭名昭著,如此而已。”
海涅作品的本質和他生活的環境使他非常容易遭受類似的攻訐。海涅作品裏的妙語連珠嬉笑怒罵讓習慣了廟堂文學的讀者張皇失措。一個作家壓根兒不把自己的作品當回事兒,讀者還能把他怎麽樣呢?海涅在《旅行雜記》裏寫道:
世界上沒有比讀一篇意大利遊記更無聊的事,除非自己來寫一篇。為了不至於過份無聊,作者隻好盡量少談意大利。盡管完全遵守了這一規則,親愛的讀者,我 仍然無法向你承諾下麵的章節裏會有多少令人愉悅的東西。如果你在閱讀中感到索然無味,想一想我居然能把如此無聊透頂的東西寫下來,也許你會獲得一些安慰。
海涅把浪漫反諷技巧發揮得淋漓盡致:一段優美的抒情推出情緒高潮,消解讀者的心防後突然插入調侃嬉戲,搗毀讀者正陶醉著的文藝桃花源,把他們拽回冰冷無情的現實。許多嚴肅古板的德國讀者實在消受不起如此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心理情緒轉折,同樣,他們也不能接受海涅提到令人敬畏的諸如大學教堂一類組織時的插科打渾。在《哈爾茨山遊記》中,海涅暗示山麓的哥庭根大學未見得比那所婦產醫院更為重要,《德國宗教與哲學史論》提到羅馬的聖?彼得大教堂靠賣贖罪符的錢修建,說它就像埃及皇妃用賣淫所得修建的金字塔,是一座香豔的建築。對比了南方的驕奢淫逸和北方的莊嚴自重以後他筆鋒一轉調侃道:“氣候為基督徒的道德實踐做好了鋪墊,1517年10月31日新教領袖路德把論文貼上奧古斯汀教堂大門的時候,威藤堡的護城河或許已經上凍,市民們在上麵溜冰,這嚴寒中的歡樂不是罪惡。”讓讀者最無法忍受的是海涅三番五次口氣輕蔑地把德國人描寫成一群市儈,說他們是“一群自稱為德國人的笨伯,”他把德意誌和其他民族比較,嘲笑德國人的無能--
俄國和法國控製陸地,
大不列顛統治海洋。
我們的領地在夢的雲端,
絕對無人敢來挑戰。
他把德國人比做同名政治諷刺長詩中那頭叫《阿塔.特羅爾》的馬戲團裏會跳舞的狗熊:言必稱自由,內心卻樂於被奴役。
海涅早期的批評者喜歡揪出他筆下不時流露出的“哈法言論”痛加韃伐以證明他是“德奸,”後來則轉向詩人的猶太身份,才終於找到把他摒除於德國作家之外的理由。很多德國人聲稱不會歧視認同了基督教的猶太人,可是檢閱一下19世紀30至40年代攻擊海涅的最激烈的言論,就發現這類說辭多麽言不由衷。愛德華?邁耶評論流亡巴黎的海涅和畢爾納的文字,毫不掩飾其種族成見:
信基督不信基督有什麽兩樣?我們恨的不是猶太教,我們
恨的是這些亞洲人身上的討厭習性。他們鮮廉寡恥、專橫
跋扈、輕薄無聊、喧囂吵鬧,他們種種的基本生活取向都
讓人側目…他們不屬於任何民族、國家、社區;他們在世
界上遊蕩、冒險,尋找機會…哪裏可以迅速聚斂財富
就駐留哪裏,法規健全讓他們無空子可鑽他們就不舒服。
享有聲譽的文藝批評家,大學的係主任沃夫崗.孟采爾讀完海涅的《從慕尼黑到熱那亞之行》後寫出的專論更近於人身攻擊:“我們在他的作品裏看見一個猶太青年,兩手插在褲兜裏,輕佻地立在意大利聖母像前,”“這些巴黎來的猶太小生,裝束時髦,麵容倦怠,因為放蕩體質衰弱,身上溢出麝香和大蒜的招牌氣味。”
1871年普魯士帝國立國以後,對已經過世的海涅最不能放過的是曆史學家亨利?蔡施克。蔡被看作新德國的官方發言人,其廣為流傳的《德意誌曆史》一書讚美德國人方方麵麵的偉大之處。在關於民族文學對民族國家興起作用的章節裏,蔡施克一方麵對其他作家不惜筆墨,一方麵處心積慮地貶低海涅的貢獻。他無法否認海涅的詩歌擁有廣泛的讀者,然而他指出:“人們逐漸會認識到,海涅的花言巧語與德意誌的心靈終歸不能和諧共鳴。所有的抒情詩人中,唯獨他沒有留下一首詠酒詩,在他眼裏,全世界到處都是杏仁蛋糕、金錢口袋和妖姬蕩婦,他之所以沒有寫詠酒詩,在於東方人的體質無從領略德意誌式的豪飲樂趣。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終將確信海涅的氣質與真正的德意誌精神形同阡陌。”在論及《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時,蔡施克落筆更不留情,他說:“這是海涅最傑出也最有特色的詩作,正是這些特色告訴德國人他們與這個猶太佬之間的鴻溝有多大。亞利安人的神話裏有他們的英雄人物如特西德和洛基,像含那種泄露父親裸睡秘密的角色,隻有在猶太神話中才找得到。”
海涅作為德語猶太作家的代表人物受到了最激烈的批評,這並不奇怪。《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是蔡施特的眼中釘肉中刺,因為這首長詩把19世紀40年代德國政治社會中的種種鄙陋昭示於天下,而德國政經領域的沉屙,到了俾斯麥帝國時代仍然不見起色。海涅預見到這首詩必然招致民族主義曆史學家蔡施特一類人的憤怒,他在序言中寫道:“我已經聽見諸位打著啤酒嗝兒的聲音:‘你詆毀我們國旗的色彩,輕蔑自己的祖國,你是哈法一族,你要把自由的萊茵河拱手讓給法國人!’還是冷靜一點吧!隻要你們國旗的顏色不再是奴隸作秀表演的象征,我會衷心地向它敬禮。把你們的黑紅黃三色旗插上德意誌思想的峰頂,讓它成為人類心智自由的標誌,我願意用自己的鮮血來澆灌它。冷靜一點吧!跟諸位一樣,我深深地熱愛著祖國。正因為愛她,我才在流亡中生活了13年,正因為愛她,我回到流亡中,也許直至永遠永遠。”
永遠永遠是多久?今天又有誰能宣稱德國人已經徹底給海涅平反,詩人已經獲得他應得的榮耀?二戰以後,民主德國給海涅恢複名譽,一方麵因為他和馬克思、恩格斯有過交情,另一方麵因為他流亡巴黎期間對無產階級表示過同情。《冬天的童話》選入小學語文教材,也是出於論戰的需要。一個曾為自由努力奮鬥的詩人,到頭來被一個遠非自由的政府尊崇,海涅地下有知,未必感到欣慰。在詩人的家鄉聯邦德國杜塞爾多夫,市立大學更名為海涅大學的議案兩次被教授元老院和學生全體投票否決,放不上台麵的對猶太人的排斥感難道不是原因之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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