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歐經典詩歌與新納粹宣傳
——談瑞典文學院的獨特官司
茉莉:瑞典文學院以“經典保護”法律起訴新納粹。這場爭議對我們回顧曆史上的浪漫民族主義文學、反省經典所起的作用,是很有教益的。
2021年3月11日 茉莉 為FT中文網撰稿
3月10日,瑞典文學院起訴新納粹網站Nordfront(簡稱“北線”)的官司在斯德哥爾摩開庭。這個官司的獨特之處在於,文學院所依據的“經典保護”法規在瑞典已存在60年,但這卻是第一次適用於法庭。
文學院指控北線網站引用了三位著名詩人的詩歌,以美化“雅利安民族”並傳播納粹思想。當我閱讀這三位經典詩人的作品時,不免有點納悶:19世紀北歐浪漫主義時期的偉大詩歌,為什麽會被當今新納粹看上並引用?
為何這些詩歌不能被新納粹引用?
這場詩歌之爭始於2018年春季。當時,一個叫“法律陣線”的民間組織提請瑞典文學院注意,說北線網站引用了一些經典作品,用以宣傳納粹思想。
北線網站由“北歐抵抗運動”(NMR)運營。NMR是一個植根於北歐地區的新納粹組織,於1997年始建於瑞典,後在挪威、芬蘭、冰島和丹麥等建立了分支。該組織公開倡導種族主義和反猶主義學說。
不久,瑞典文學院向北線網站提出要求:撤下一些經典文本。這一要求被北線拒絕。再次警告無效,瑞典文學院便於2019年底,向專利和市場法院起訴該網站的經營者NMR。文學院的訴訟理由是:那些文本屬於著作權法中的“經典保護”的對象,而北線網站以違背“保護”宗旨的方式引用其詩歌,對公眾具有嚴重的冒犯性,這就違反“精神修養的利益”。
在這場訴訟中,瑞典文學院的要求是:禁止該網站摘錄引用作家Esaias Tegnér,Verner von Heidenstam和Viktor Rydberg,以及冰島埃達詩歌“Hávamál”,禁止北線網站和NMR 引用某些民族浪漫主義詩歌,否則,將分別對上述兩個機構分別處以100萬瑞典克朗的罰款。
這似乎超出了我們的理解。為什麽在一個世界民主指數最高的國家,某些優秀的經典詩歌不能被自由引用?瑞典文學院有什麽權利禁止他人引用某些詩歌?
按照瑞典《版權法》,要保護一些因年代久遠而失去版權的經典文學和藝術作品,使之免受不適當的扭曲。瑞典文學院是有權援引“經典保護”的三個機構之一。他們有權采取保護措施,包括訴訟行動。
毫無疑問,引用經典詩歌應該是自由的,但問題在於,北線網站的新納粹背景,以及他們引用經典詩歌的方式。
該網站的主要內容是:否認大屠殺、反猶、煽動種族主義、鼓勵暴力行為……。他們在引用經典詩歌的文本時,特意與納粹的宣傳內容聯係起來,將二者並列引用,這就嚴重地扭曲了經典詩歌。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文學院才做出反應。
瑞典文學院曾在2014年有過類似的行動。當時,已故的女詩人Karin Boye的詩被廣告商用來推銷汽車,這就嚴重歪曲了作者本人的理念。結果,瑞典文學院發了一封信,汽車製造商立即撤回廣告,沒有鬧到法院開庭的地步。
訴訟專業戶:新納粹振振有詞
然而,北線網站絕非省油的燈。近年來,這個聚集北歐各國新納粹的網站,已有涉嫌煽動175起針對種族的案件,被瑞典司法當局調查起訴。這些案件通常涉及希特勒圖像、與納粹意識形態有關的其他符號。
官司不怕多。對瑞典文學院的指控,北線網站表示,他們絕不在自己網站上刪除有關經典。對此,新納粹振振有詞。
第一,說自己的言論表達自由受到了來自瑞典文學院的攻擊,並質問:難道隻有那些具有“正確”政治見解的人才能引用這些古典詩歌?
第二,指責瑞典文學院在此案中所依據的法律。說“經典保護”是一部晦澀的法律,以前從未被瑞典法院適用過,因為它含糊不清,非常主觀,沒人知道如何解釋它。北線網站還說,他們引用經典詩歌是一個良好的文學實踐,其引文沒有被扭曲,因此不應適用“經典保護”法律。
第三,指瑞典文學院“缺乏話語權”。北線網站的法律代表認為,隻有一個機構有權提出禁止引用經典的訴訟,而文學院則不是。
納粹們還說,這些經典是北歐民族共同的文化遺產,自己擁有與祖先的價值觀相協調的價值觀,因此決不屈服。
看起來,北線網站的自我辯護並不是毫無道理。但是,如果我們了解右翼極端主義運動在北歐活動猖獗的大背景,了解該網站散布的諸多仇恨言論,以及那些反猶太主義、種族主義活動,從根本上威脅著我們的民主社會,那麽,瑞典文學院采取法律行動,禁止新納粹以與“社會價值”相抵觸的方式引用經典詩歌,就可以理解了。
三位經典詩人的詩歌真無辜嗎?
在新納粹的自我辯護中,有一點令我注意,即他們強調自己的價值觀與祖先的價值觀相協調,即二者有相通之處。那麽,我們先看看三位經典詩人是什麽人,他們的哪些詩歌讓新納粹感興趣。
一,特涅爾(Esaias Tegnér)是希臘文教授、韋姆蘭教區的主教,自1819年起任瑞典文學院院士。他的詩歌宣揚熾熱的愛國主義及對俄羅斯的仇恨,呼籲戰爭並增強民族意識。
新納粹引用了特涅爾的《海盜》一詩片段:“短短的是勝利的雷神托爾的錘柄,/ 隻有一英畝長的是豐饒之神弗雷的劍:/ 適可而止;假如你有勇氣,/ 那就在該出手時,/ 在你的劍刃不太短時走近你的敵人。”
二,海登斯坦(Verner von Heidenstam)於1912至1940年任瑞典學院院士,並於191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其詩歌打破了流行的寫實主義和自然主義文學傳統,轉而專注於浪漫、個人主義、感性主義和瑞典大國曆史的浪漫化。
新納粹引用了海登斯坦的愛國詩歌《呼喚與承諾》中的片段:“與其看不到這個年頭日甚一日的衰敗,/ 不如看到一個複仇者現身更令人驚醒,/ 幹脆讓我們全體人民一起毀滅,/ 讓農場和城鎮通通燃燒更驚心動魄。/ 與其與行將熄滅的火舌一起凋謝,/ 不如孤注一擲引以為傲。/ 與其從未拉緊弓弦,/ 不如聆聽一根弦嘎然崩斷的美妙。”
三,裏德伯格(Viktor Rydberg)是文化史學家、瑞典文學院院士。他於1886年出版《日耳曼神話調查》,討論了雅利安人的起源、世界起源,神靈和人類的神話。
新納粹引用了裏德伯格的《天藍色》一詩:“我覺得我是你的血族,/ 天上的人!/ 屬於最純淨,最古老的雅利安血統,/ 屬於瑞典人,/ 被友好的命運女神授予神聖的天職。/我的人民是自身祖先的象征,/ 在友好的兒童眼中有天空的碧藍,/ 在耀眼的旗幟上有天空的碧藍。”
浪漫民族主義文學和法西斯
上述三位作家,都出生於19世紀瑞典文學浪漫時期之後。當時,民族主義成為歐洲浪漫藝術和政治哲學的中心題材。在德國,歌德的作品對民族主義意識的崛起給了極大的助力。波蘭詩人密茨凱維奇,曾自豪地將波蘭描述為世界各國的救世主。
瑞典文學界也不遑多讓。早期的浪漫民族主義強調維京人是英雄人物。後來的浪漫主義詩人號召文學的民族複興。他們選擇曆史題材表現愛國主義,運用豐富的想象與誇張手法,體現瑞典民族特征的英雄氣質。毫無疑問,浪漫民族主義文學有其曆史意義。它注重於尋根,發展了國家語言和民俗,創造宏偉、崇高而充滿激情的藝術風格。
但是,一味歌頌本民族的偉大光榮,很容易形成一種自我中心的心態,即認為自己所屬的人種、民族或國家優越於其他。這種民族自大發展到極端,就走向種族主義和法西斯主義。歐洲民族主義運動在19世紀勃興之後,為20世紀的歐洲帶來了殘酷的戰爭,其藝術一度淪為希特勒的“崇高和美的喉舌”。
這樣我們就理解了,瑞典文學院所要保護的三位經典詩人的作品,其高亢飛揚的浪漫民族主義,與種族主義和法西斯主義存在著某種曆史淵源,因此能夠為新納粹網站所利用。無論這場官司勝敗如何,我們對民族主義的極端化不能不保持警惕。
今年1月6日,我們吃驚地發現,在美國國會叛亂中的“暴徒”,不少是那些自稱福音派的基督徒。他們信奉的美國基督教民族主義,與耶穌充滿仁愛的教義是對立的。
一些在二戰後幸存的猶太作家,對歐洲基督教人文主義者有過痛心的批判,例如,1986年獲諾貝爾和平獎的作家威塞爾,在《論文化藝術中的革命》一文中指出:伏爾泰和歌德等歐洲文化名人都是有罪的,因為他們所宣揚的平等、正義,把猶太人排除在外。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匈牙利猶太作家凱爾泰斯強調說:“奧斯維辛是在基督教文化氛圍中發生的。”
曆史上一些精彩的詩歌意象如同一劍雙刃。麵對它們,人們不能渲染其血腥的一麵,而應弘揚它所象征的人文精神。今天,瑞典文學院正以“經典保護”法律起訴新納粹。這場引文爭議,對我們回顧曆史上的浪漫民族主義文學、反省經典所起的作用,是很有教益的。
(注:作者是定居在瑞典的華裔作家。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責編郵箱bo.liu@ftchien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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