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0/2023
3月初的南方,天還冷,夜裏有雨,清早積水成片。向承鑒穿一件黑大衣,背著手,走過湖邊。“這裏都是桂花樹,香著哪!”仿佛隻有此刻,那蒼涼的聲音才有了一絲歡悅,銀發也愉快地顫動了。
桂花的香,能讓他隱約找到一些童年的氣味,仿佛故鄉還在。而其實,故鄉早已沉入水底,那是1965年大修水庫時的事了。那年,他27歲,因為“星火”案,正在千裏之外的青海高原,熬煉於十八年囚徒歲月。
2010年,向承鑒72歲了,才從蘭州回到這座江西小城。縣城早已遷址重建。他傾囊買下湖邊的一套房子,自己看著裝修了,安頓下來。妻子總是抱怨,說這裏菜太貴,冬天又沒暖氣,不如蘭州。他卻喜歡這裏的靜,還有房前屋後的桂花。
九死一生,晚年能得一片安寧,他很滿足,又不滿足。他拒絕老夥伴們的建議,“少回憶,多養生鍛煉”。絞盡腦汁,他還在追問那些糾纏了他一生的噩夢,以及噩夢的根源。關於自己,關於這個國家。
一本《煉獄歸魂》的自傳,37萬字,1998年從中學退休後就開始動筆,十年前已完成。一筆一筆,蠅頭小楷,用中學的大開作文紙,寫了將近900頁。妻子一字字幫他打印出來。當然是無法出版。
2014年,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二本書《馬克思主義之異見與反思》,並在香港出版。書出來之前,不知怎麽,驚動了相關部門。蘭州方麵來了三個人,包括當地一位官員。他們來武寧登門拜訪。未見麵前,先去找了他的哥哥、弟弟,一生為他飽受驚嚇的親人,如今垂垂老矣,再次為他膽戰心驚。
來人接連三天登門。坐沙發上,為他倒茶、點煙,但語氣很硬,就是希望他不要出這本書。無奈,他聯係出版社,但人家答複書已付印了,要履行合同,不能毀約。對方無奈,最終悻悻離去。
那之後,他和外界聯係更少了。“我這一生,連累了很多人。再也不想給親友帶來麻煩了。”他說。
好在還有互聯網。他78歲了,睡眠少,每天清早六七點就起來上網。陽台改裝的小書房裏,先瀏覽新聞。偶而看看電視上的體育節目。圍棋,以及各種球類,都是他喜歡的。也會看看股票,很多年,他用兩萬元炒股,“為了驗證自己對政治經濟學的一些看法。”還有點收獲。
夜裏,一般都是讀書,偶爾陪老伴兒看看電視劇。至於《新聞聯播》,是極少看的。
他向北方來的晚輩回憶起過去。深深地歎氣,抱著銀發的頭,靠向沙發。“老天爺!”在苦痛的記憶中忍不住喊出聲來。又說起1960年的那個二月,饑餓的早春,太陽仿佛被寒霜凍住了的清晨。甘肅天水武山縣,一個餓死在路邊的小女孩,黑乎乎的小臉,就那樣蜷縮在他的腳下……目光沉入往事,那揪心的痛,再次攫住了他。
1
1959年,大饑荒已席卷中國。那年向承鑒21歲,已戴上“右派”帽子三年。
“我這一生,受夠了罪,要說享過點福,就是剛上大學的第一年。”他憶起1956年初入蘭州大學的日子,那時,他意氣風發,恰如剛“改天換地”後的這個國家。
他是苦孩子出身,也是“新中國”的紅色少年,對共產黨,“那是磕頭作揖都表達不了的熱愛。”
?1938年,他出生在河南。才到人世不久,就遭逢河南大饑荒。兵荒馬亂,父親攜一家老幼逃難到江西九江,流落在武寧城裏。父親當腳夫,母親和祖母紡紗織布,日夜操勞,生活仍然艱難。
1949年了,窮人突然成了新政權最信任的人。他家“根正苗紅”,姐姐參了軍,他學習好,門門功課拔尖,成了縣裏的第一批少先隊大隊長。上了中學,老師動員他入青年團,他自我檢省:“我還不夠格,需要繼續努力。”
1956年,他考入蘭州大學。蘭大是當時全國五所理科重點大學之一,與北大、清華等比肩,又位處大西北,在當時的“冷戰”格局下,有國家戰略的意味。
他報了化學係,“重點大學的重點係”,係主任是左宗祀女士,和丈夫陳時偉(當時的蘭大副校長)一起,1949年後從美國雙雙歸來,是備受尊敬的科學家。“係裏有七八位正教授,師資很強,我那時的理想,就是成為一名自然科學家。”他說。
紅色中國正在開啟一個新時代。與此同時,從1949年開始,各種政治運動也讓人目不暇接。“肅反”、“鎮反”、“思想改造”、“三反五反”,不斷在中國人內心深處“掀起革命”。而向承鑒,因尚沒離開過校園,對政治運動還沒有感受。“身心都如一張白紙。”
大學一年級,他最深的印象是校園裏的夥食“好得不得了”。大學食堂裏竟然還吃到過老母雞。他家窮,此時一個月二十多元的生活補貼,心滿意足,一心讀書。蘭大學習氣氛濃,學校也要求嚴格,“兩科不及格就要退學”,學生們學習勁頭十足,實驗室夜夜燈火通明。校領導甚至不得不勸同學們多休息,“身板好才能報效祖國。”
那場風暴,是在1957年5月漸漸浮現的。“五一”節前後,學校黨委突然宣布“整風”,號召鳴放,每個人都要給黨提意見。
“我再三想,絞盡腦汁,結論是,我對黨沒意見。”向承鑒說。但這可不行。學生會、係支部等,多次舉辦點心會、茶話會,請大家座談,給黨提意見。他沒去參加,因為實在提不出意見。結果被批評,“提不出意見,說明對黨沒感情。”
最終,還是學校黨委再三的動員起到了作用。5月下旬,有高年級的同學,貼出了蘭大“鳴放”的第一張大字報。
今年78歲的屈劍英,是蘭大第一張大字報的執筆者,他是蘭大曆史係二年級學生。“大家響應黨委號召,寫大字報表達意見。我們幾個同學商量了內容,主要是表達對學校管理的一些不滿。由我執筆,寫了兩頁。”2015年12月,屈劍英對雪訪(編注:雪訪為作者江雪的公眾號)回憶起那個貼大字報的夜晚。他的同班同學、後來的“星火”創辦者張春元也在其中。
一夜之間,校園裏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在黨委的鼓勵下,高年級的同學紛紛加入“鳴放”,“他們年齡大一些,經曆的事情多一些,也能提出意見。”但在向承鑒的記憶中,學生的大字報沒有什麽“反對共產黨,反對社會主義”的內容,最多就是批評學校管理中的官僚主義。很多同學對蘭大招生中的“吹牛”不滿,認為學校的設施等和重點大學還有距離,於是出現“並校”呼聲,要求把蘭大並到北大等其它幾所大學去。
在向承鑒的記憶裏,當“鳴放”越來越熱烈,學校和上級卻不出麵回應,學生的情緒逐漸高漲。5月底,蘭大組成了“赴京代表團”,由副校長陳時偉帶隊,屈劍英是曆史係的學生代表。2015年12月,他告訴雪訪,“赴京代表團”當時在西安停留,見到了國家高教部的副部長劉凱豐。其時,劉正在西安處理西安交大學生的“鳴放”訴求,在西安人民大廈,屈劍英是與劉辯論的學生代表。
此時,在全國,知識界的“鳴放”也進行得轟轟烈烈,而政治風向比天氣變得還快。1957年6月8日,人民日報突然發表《這是為什麽》的著名社論,“整風鳴放”一下子轉變為全國範圍內的“反右派鬥爭”。
幾天後,甘肅日報以通欄大標題,整版刊發《蘭大陳時偉的右派反黨罪行》,陳時偉成了甘肅省第一個“大右派”。蘭大校園裏的各級“鳴放委員會”一夜變成了“反右委員會”。
向承鑒成了化學係一年級小班的“右派”。他並不是鳴放中的“積極分子”,鳴放開始後,他周末仍舊去圖書館看書。之後,他“莫名其妙”被班裏同學選為“鳴放委員會委員”,就組織同學,整理出自己一份唯一的“大字報”,標題是“某某教授訪問記”,講述了蘭大一位教授在肅反和思想改造運動中的遭遇。
除了讚成儲安平的“教授治校”之外,他的另一個罪名是“仇恨共產黨”,因為他看了一張別人寫的大字報,罵了句“該死”,被人舉報說“要殺死共產黨員”。
1957年7月,在副校長陳時偉的批鬥會之後,蘭大公布了首批“劃右”學生名單,共二十多人,向承鑒也在其中。生活補貼停了,吃飯都成了困難,在冷眼和歧視中,他和其他的右派同學,隻能去校外建築工地上幹活,來換一點飯吃。“我那麽愛黨,怎麽突然就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的敵人?”他百思不得其解。
在號召檢舉揭發、“痛打階級敵人,捍衛黨和毛主席”的氣氛中,同學之間的友愛也不見了。從暑假前到新學期,批鬥會開了一茬又一茬,19歲的向承鑒,成了蘭大最年輕的“右派”,而且“氣焰最囂張”、“最頑固”。因為生性倔強的他,始終不低頭認罪,不承認自己是“三反分子”,被“群眾處理意見”定為“極右”。
屈劍英也被定為“極右”,開除學籍,立即送往蘭州沙坪勞教。向承鑒不服,在最後時刻他找到了校長林迪生申辯。最終,他被降格處理,和另外四十名左右師生,包括此後的“星火”同仁—中文係的譚蟬雪、曆史係的張春元等人一起下放天水,“保留學籍,勞動考察”。
這成了他命運的另一個分水嶺。
五十多年後,他回望那一年,說,那也是他思想轉變的分水嶺。“反右”前那個“相信黨的一切宣傳”、從沒有試著去獨立思考的年輕人,內心深處,“一個迷信被摧毀了。今後,遇到任何事,都會去問個為什麽?”
2
1958年7月,向承鑒等一行四十多人,離開蘭大,坐火車到天水。到天水後,他們被分成了兩部分,向承鑒、苗慶久等人到武山縣,張春元、譚蟬雪等同學被派到北道區(當時為天水縣)的馬跑泉公社等地。
向承鑒被派往武山縣城關的聯豐公社,住在村支書家裏,和社員們一起勞動。被要求,“老老實實勞動,老老實實做人,接受改造,才是唯一出路”。
“反右之後,一切反對的聲音沒有了。毛澤東真正成了一言九鼎。”他說。從1958年8月下旬開始,在農村,人民公社、大躍進等一係列運動鋪天蓋地而來,也席卷了聯豐社。
聯豐人民公社是一夜之間突然成立的。向承鑒被派去布置公共食堂,刷寫大型標語。鞭炮齊鳴,鑼鼓喧天中,人們喜氣洋洋,遵循毛的指示,“人民公社就是好”,開始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家家戶戶撤掉鍋灶,到食堂吃飯。到處是標語“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橋。”
人民公社開始不到一年,大饑荒席卷中國。在這場人為的大災難中,數千萬人喪生。在張仲良主政的甘肅,死亡慘重。在通渭一縣,死亡人數就占全縣三分之一(據楊繼繩《墓碑》)。2009年,《通渭縣誌》副主編張大發依據相關檔案資料,出版了一本關於通渭大饑荒的書,書名就叫《金橋路漫》。
人民公社一成立,接下來就是“大躍進”狂潮。口號是“一天等於二十年”、“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超英趕美”、“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向承鑒所在的武山縣是全國聞名的紅旗縣,也不斷放出“大衛星”,著名的是“玉米畝產萬斤”和“白楊樹上結蘋果”。
向承鑒耳聞目睹了謊言包裹下的荒誕。“玉米畝產萬斤”的衛星,在驗收的時候,當地找來一批可靠勞力,挑燈夜戰,把其它十多畝地裏的玉米連根拔出,密密麻麻栽到“衛星田”裏,密不透風,再放水把地浸濕,就看不出痕跡了。技術員跳到地裏,數玉米棒和玉米棵數,算出來,遠超過萬斤。於是敲鑼打鼓慶賀,幹部們再去食堂大吃一頓,衛星算是放上天了。
隨之而來的是“全黨全民,大煉鋼鐵”的狂潮。因為都去吃食堂,農家的鐵鍋、鐵鏟暫時派不上用場,為完成大煉鋼鐵的指標,幹部挨家挨戶,把農民的鐵鍋摔碎,連農民箱櫃上的鎖頭、鎖扣都拆走了……
災難的來臨是有征兆的。在1958年這個瘋狂的八月,受命去研製“高爐”的向承鑒,看到鄉間山路上全是背礦石的人流,男女老幼,情緒高亢,唱著山歌。他在一瞥間,發現路邊地裏的莊稼已焦黃,麥粒全掉在地上,大煉鋼鐵的高潮淹沒了往年夏天的“龍口奪食”,他心裏掠過不祥的念頭:來年日子怎麽過?農民吃什麽?
3
1960年的早春,記憶中最寒冷的二月。向承鑒永遠記得那一天。
天冷得仿佛連太陽都凍住了,發出青色的光。路邊的麥苗,還低低的,剛沒過人的腳腕。他離開工廠,去附近的一個公社辦事。正在路邊走著,他突然發現,地裏幹活的農民都停下來,呆呆地看著他。他莫名其妙,低頭平整衣服時,一眼看到了那個餓死在路邊的小女孩。
孩子大約有十一二歲的樣子,“穿一件破爛的夾衣,蜷縮著。手伸在嘴邊,嘴角掛著一塊黑乎乎的東西,不知道是土坷垃,還是土豆……”
那一刻,他隻是默默地站著,想起了自己在老家的妹妹,也就這麽大……遠處有人看著他,他無法大聲哭喊,隻得忍住心痛,走過一個大坡,轉彎到無人的地方,才捶胸頓足,放聲大哭。
“那一刻,我太痛恨自己了。為什麽這樣無能,甚至連記錄下來的能力都沒有。”他曾經在校報做記者。這時候,怨恨自己為什麽沒有一個相機,“為曆史留下一個證據”。
在他的記憶中,從1958年冬天開始,在天水一帶,農民就開始挨餓了。1959年春天,他因眼疾回了趟蘭大,在蘭州街上,滿是沿街乞討的農民,飯館裏供應的是“人造肉”、“小球藻”等代食品,乞討的人到處伸出幹癟的手臂。
在武山,他看到的,是攜老扶幼的逃荒人群。人們沒有目標,隻知道向西逃去,去新疆,至少,那裏能夠活命。
1959年夏天,饑荒瘋狂蔓延。在武山縣,渭河河川一帶的杜家壟、百泉一帶,原來很富庶的地方,也沒有糧食了。正在灌漿的包穀地裏,生產隊派了人手持棍棒日夜值守,在當地的鄧家堡,有社員因為偷挖土豆,用鐵鍁打死了看守的人。
在火車站一帶,常常能看到饑民的屍體。向承鑒每進一次城,身上不多的糧票和錢都給了出去。
這年,他21歲。他一次次拿起筆,“要給黨中央、毛主席寫信”。
“我想,黨中央和毛主席可能不知道農村發生的事情。要是知道,能讓這麽多人餓死嗎?”可信寫好了,又一次次撕掉。“你本身是右派,被管製的對象,人家領導明明說形勢大好,你卻說這裏餓死人,這不是汙蔑攻擊社會主義嗎?”他煎熬著,痛苦不堪。
饑民遍野,“大躍進”的鼓點卻越擂越響,上級要求“社辦工業,遍地開花”,向承鑒和他的同學,先被調去籌備化工廠,後來又被調到鹽井公社辦廠。1959年9月,他有機會去北京出差買菌種,這次,他特意在鐵路沿線的天水甘穀、山西太原、石家莊、天津等地下車,為的是驗證內心的疑問,也做一點社會調查。
而所到之處,哀鴻遍野,到處是逃難的農民。在太原,他和已參加工作的哥哥發生了爭執。哥哥指著城市裏新建的高樓,說:“你為什麽就看不到新中國的這些偉大成就呢?”
返校此時也變得遙遙無期。和向承鑒一起下放的蘭大同學,如譚蟬雪等人,都曾返回學校質問,但校方隻是推脫。“那時,每天去食堂打回一盆清湯,就是我們四個人的夥食,能照出人影。”2016年,時已82歲的譚蟬雪告訴雪訪。那時,她和孫自筠等另外三位同學,在北道區甘泉公社勞動,與武山縣相距大約六七十公裏。
向承鑒一開始也吃不飽。但之後,當地的“頭頭”要利用大學生為自己幹出政績,把他們調去辦廠,武山縣委給了他們“高級知識分子”待遇:每月供應一斤清油,口糧三十斤,全是細糧。當時的普通幹部的標準是:清油四兩,口糧二十六斤,百分之六十是雜糧。
和掙紮在死亡線上的農民相比,這簡直是天上了。
饑荒越來越嚴重,撒謊成風與毫無人性的掠奪仍在繼續。1959年,在武山新寺公社召開的一次全縣糧食現場會上,公社不但“超額完成國家公購糧任務,留足社員的口糧、種子和飼料外,還有堆積如山的餘糧”。可向承鑒從杜映華(曾任漳縣縣委副書記,時任武山縣委常委、縣委書記處書記兼城關公社第一書記,因支持“星火”同學而被捕,1970年被槍殺)處了解到:那個現場會議上,成山的糧食,除了表麵,麻袋裏裝的全是麥草……
人們在餓死。而鹽井公社,卻調集了脫產幹部,到農村大規模收繳糧食。因為“高產”的公購糧任務沒有完成,而農民卻喊挨餓,“上頭懷疑農民私藏糧食,全麵收繳。家家戶戶,火炕刨開了,連枕頭都撕開了,房前屋後,豬圈地窖都要挖地三尺……”
“到處是餓死的人。有的村子餓死的人沒人埋,也沒人挖得動墓穴,就動員中學生埋死人,埋一個可以得到四兩糧的補貼。在一些家裏,人死光了,都沒得埋……”
五十多年後的這個夜晚,向承鑒對雪訪回憶起這一切,還忍不住痛苦地歎息:太慘了啊,農民太慘了!78歲的老人,眼角隱隱有淚光滲出。
4
1959年11月,也一同下放天水的中文係同學孫自筠在天水北道被抓,消息隨即傳到了武山。
孫自筠是在給《紅旗》雜誌寄出信的一個多月後被抓的,當時他還正在田間幹活。“我那時絲毫不知道其他同學的想法。隻覺得自己有責任把看到的真相反映出去。”2015年11月,孫自筠對雪訪說。
他那時並不知道,正是他的被抓,導致了星火同仁們對當局幻想的破滅。
“這時廬山會議已開過了,彭德懷上萬言書,已被打倒。孫自筠被抓,讓我們知道,必須放棄幻想了,要救苦難的農民,必須尋找另外的出路。”向承鑒說。
此時,在幾十公裏之外的馬跑泉公社,張春元等已經開始行動了。據譚蟬雪回憶,1959年5月,張春元和她,還有顧雁、孫和等人就在馬跑泉公社的拖拉機站碰頭,一起商量在當下的情況下該怎麽做,這是他們第一次討論到要做一些實際的工作。到11月,他們又在北道的一個旅社,商量確定了辦一份雜誌,來傳遞思想,把黨內外有相同思想的人凝聚在一起,為苦難的中國尋找出路。
這之後,譚蟬雪到武山來看望苗慶久,和向承鑒他們深談,交流了辦《星火》的想法。
年輕的心靈心心相印,他們決定立即就幹。譚蟬雪他們之前已經開始組稿,並和北大的林昭取得聯係。這次她拿來了幾份稿子,包括林昭的長詩《普羅米修士的受難一日》。另外,就是顧雁撰寫的發刊詞《拋掉幻想準備戰鬥》,張春元寫的《論人民公社》等。
因為缺一篇核心文字,向承鑒又寫了兩篇。“都是一口氣寫完。”他回憶。其中一篇是政論《目前形勢與我們的任務》,另一篇是《自白》。
那是在秘密的黑夜裏。磚瓦廠原來遺留下來一個舊的油印機,小小的,也就一尺寬左右。房間裏因為培養菌肥,平時不讓人進來,所以是一個天然的秘密場所。11月,深夜已經很冷,他們拉上窗簾,在如豆的燈光下,開始刻印《星火》。
刊頭上兩個火炬,是苗慶久刻的。在“星火”兩個字在中間,一邊一個。發刊詞是顧雁寫的,題目是《放棄幻想準備戰鬥》。另外幾篇文章,包括張春元的《論人民公社》,還有一篇《論糧食問題》。另有一篇,是胡曉愚寫的《右傾機會主義者赫魯曉夫》。
那是極端黑暗的夜。向承鑒和苗慶久,在密室裏,一點點刻出心目中光明的輪廓。向承鑒對雪訪回憶,其中《目前形勢與我們的任務》一文,邊寫邊刻。第一期《星火》,僅僅薄薄的兩頁。刻印了共三十份,之後,“文章交給苗慶久保存,放在一個罐子裏。”
印出來的《星火》,被他們以極秘密的方式,送了大部分出去。
那是石破天驚的文字。在這些文章裏,耳聞目睹了苦難的他們,用自己的心靈,為農村呐喊,為苦難中的國家呐喊。他們對現實的反思,深刻到讓今天的人,也會吃驚。吃驚於在那樣的信息與思想隔絕中,他們的思考,能深邃到一個體製的腠理。
5
雖然早已做好了“獻身”的準備,但向承鑒還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1960年9月。“進地獄的時刻到了。”先是譚蟬雪在廣東被抓,張春元前去營救,也身陷囹圄。9月30日,向承鑒在天水武山被捕。
“可以說,那時,耳聞目睹的現實讓我太痛苦了,我早已下了必死的決心。”向承鑒說。“看到那麽多死人,我就想,農民能死,我為什麽不能死?”2016年3月,他對雪訪回憶。
“1958年,大煉鋼鐵的後期,我的腳因為走山路磨出了一個雞眼,去做手術時,沒有麻藥,我說,沒麻藥也要做,我要去體會那種淩遲的感覺。”他說。也正是因為早已放棄了一切幻想,在隨即而來的嚴酷審訊中,他也沒有低頭。
在天水監獄,“星火”一案已是驚動上上下下的“右派反革命集團”大案。張春元、譚禪雪和他都是要犯。“11號”是向承鑒的代號。此時,和他們一起被抓的,除了“星火”同學,還有支持、同情他們的武山縣委常委杜映華,以及牽涉到案件中的本地農民。在武山,一夜之間被抓的有33人。而在上海,林昭和已返回老家的顧雁也被抓。
在監獄裏,向承鑒一次次和審訊者對質,把審訊者變成了被審者。“你們的眼睛瞎了嗎,看不到那麽多餓死的人?即使眼睛瞎了,也能聞到遍野的屍臭吧!”他在自傳《煉獄歸魂》一書中,記錄下了當時的情景。他也因“態度最為頑固”,最終被判重刑。
1965年,已在蘭州磚瓦廠服刑的向承鑒見到了一個叫張炳秋的犯人。張在當年審訊時,是在現場的武警幹部,此時因重婚罪判刑。“張炳秋後來對我說,當時你痛罵審訊的人,那些話讓人脊背都發涼!”2016年的這個3月,向承鑒對雪訪回憶。
1963年7月1日,武山縣召開了公判大會,向承鑒被以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八年。在之後,其餘同道,也都各自領刑。1965年元月,在天水體育場的公判大會上,張春元被判處二十年,譚禪雪十四年……
向承鑒先後在蘭州磚瓦廠服刑。之後又被轉往青海海南州的農場勞改。
那是最為艱難的歲月。牢獄外,“文化大革命”開始,牢獄中,更要處處小心,在艱難的勞動中,唯靠內心的信念支撐著,活下去。
1970年,向承鑒再次麵臨極為凶險的命運。正是“一打三反”最嚴酷的時刻,在勞改隊,每天都有人被拉出去槍斃掉。一批政治犯,如遇羅克都是這個時候被處決的。向承鑒此時尚不知道,在蘭州,他的摯友、“星火”同道張春元、杜映華,也正是在1970年3月被殺害。在之前殉難的,還有北大的林昭。
作為勞改隊小組的讀報員,有一天,他保管的《甘肅日報》,頭版毛澤東的大幅照片上,前額被人用煙頭燙出了一個洞。
他立即成了破壞偉大領袖的嫌疑人。檢察院專門來人調查,材料寫了一遍又一遍。那段時間,監獄裏每天都更換新的殺人布告。
也許是命不該絕,他終於逃過了這一劫。1971年,他和其他犯人被調到了青海德令哈農場。之後,過上了一段相對平靜的服刑歲月。
1978年,十八年刑期已滿。向承鑒穿著一件黑灰色的棉襖,走出了勞改隊大門。他昂頭挺胸。“這十八年,我沒有一天,認為自己是一個罪犯。”在照相館裏,他為自己拍下了十八年來第一張照片。
他回到家鄉武寧,父親已垂垂老矣,親人們相見,痛哭無聲。
之後,他便開始申訴之路。經過漫長的等待,到1980年,“星火”全案得到平反。
他記得,1980年的那個早春3月,拿到一紙平反書後,他去了黃河邊,祭奠死去了的同學、舊友。他是孤獨的。沒有人跟隨他。是的,經曆過這幾十年的浩劫,人們怕了,也不敢了。
他一個人,跪在黃河岸邊,祭奠那些冤死的靈魂。
他懷念張春元,那極富行動力的理想主義者,一個真正的革命者;還有杜映華,一個因為良知而不願放棄思考的中共基層官員;他們,都已為“星火”殉道,在1970年的黑暗歲月裏,因一直堅持著自己的理想而慘遭殺害。
他懷念馮淑筠。那是他最好的朋友,一個寧可自己戴上右派帽子,也不願“揭發”他的人,因為他,受到莫須有的株連,後來流落到新疆,死於坍塌的煤礦……
還有鄧得銀,1959年探親返校,曾在天水與他相見,為四川餓死的鄉親們痛哭失聲。文革時,在通渭一中,被活活打死……
還有史美堂,那樣英俊灑脫,很早就參加革命、又到蘭大來求學的上海青年,被打為“右派”勞教,聽說是死在了新疆的電網上……
他是在自己重獲自由後,才知道“反右”後他們各自的境遇。那些年輕的容顏,煥發的神采,高尚明晰的頭腦,一個民族最傑出的年輕人,就那樣在人為的浩劫中被一個個摧毀。很多人,一個名字都沒有留下。
今天可知的是,僅僅在甘肅,就有兩萬“右派”。而他們的故事,文字記錄,寥寥無幾。寫下自傳的,也不過數人而已。
“我會永遠懷念著他們,除非有一天,我也在這世間消失……”這個早春,在夜的清寒中,向承鑒深深歎氣,目光沉沉,墜入永恒的痛念與追問裏。
顧雁的研究生準考證
顧雁 1957 年考取中國科學院研究生的通知
1960 年,被捕前的顧雁在上海和全家人合影。其時《星火》已經麵世
譚蟬雪年輕時
2015 年 9 月,譚蟬雪在上海的家中
2018 年 6 月向承鑒在西安
2018 年 7 月,顧雁重返蘭州
2018 年 7 月,顧雁與向承鑒在蘭州相見
2018 年 7 月,江雪在蘭州采訪顧雁、向承鑒兩位先生
當年張春元、向承鑒等醞釀創辦《星火》的天水馬跑泉公社, 如今不複當年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