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夷西戎 - 信天遊篇

來源: 來罘 2020-01-10 17:26:2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795 bytes)

“一道道山來,一道道水,咱們中央紅軍到陝北。”

我是哼著這首信天遊來到西戎色目國的。到達時的光景比中央紅軍可慘。中央紅軍,不管怎麽說,有老劉的隊伍打下的一小塊根據地作為接應。我卻是兩眼一抹黑,兩手攥空拳,噢,不對,攥著一百美元呢。

初到色目國時,主要任務是念書。連續數年,長夜孤燈,終日苦讀,直熬到頸椎罷了工。一天之內,大部分時間,頸椎酸漲,腦袋昏沉。

為解決問題,我想過各種辦法。比如, 用鐵絲做個架子,將書立起來看,用書將計算機墊高,仰著脖子看,等等,效果均不明顯。後來,我把中國古人懸梁刺骨與西方人絞刑的理念相結合,找到了一個有效的解決辦法。我做了一根絞索,圈套處包上海棉。看書時,把絞索套在脖子上,繩子的另一端固定到牆的高處。這樣,頸椎的負擔就減輕了,感覺好多了。

這一辦法在理論上無懈可擊,原本是可以達到完善的,因為一個技術原因被迫放棄。如果能將繩子的另一端固定在座椅正上方的天花板上,那就完美了。不幸的是,那時住的是租來的公寓,管理員不允許在天花板上動土。牆上釘釘子尚可,但牆在書桌的側麵,時間久了,有把自己吊成歪脖的可能。於是,忍痛放棄了現代版的頭懸梁。後來,有了自己的房子,曾想過複製頭懸梁,結果遭到全家的反對,理由與公寓管理員一樣。

頸椎依然酸漲,腦袋依然昏沉。這時,電影《活著》上映了,錄像帶傳到了色目國。我連看數遍,有所感悟。

片中有這樣的場景,富貴少爺落破後,自組皮影戲班子,四處賣藝。富貴少爺唱得十分賣力,在唱“黑黑老賊薑飛雄”這句時,額頭上血管突起。葛尤的演技應該說是爐火純青,他把吼老腔的“吼”勁演得十分到位。我邊看邊琢磨,血管突起那麽高,這得多大的壓力,送多少血到腦部,這些血又該帶多少氧......突然,靈感來了。如果我也吼得額頭血管突起,那會帶大量氧到腦部,這應該比上吊更有效。

我未加思考,放開喉嚨就吼,吼出來的是一句信天遊,“毛主席領導咱打江山”。連吼幾遍,嗓子有些沙啞,整個人卻感覺神清氣爽。那時,阿寶應該跟富貴少爺一樣還在四處賣藝。後來,聽他唱這句,心裏想,老夫當年也衝擊過這一高度,屢吼屢破,屢破屢吼,如今,終於有人唱上去了。隻是,阿寶唱得有點那個......有人戲稱“花腔男高音”,老夫可是用吼老腔的勁道來吼的喲。

這時,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管理員。管理員問,你沒事吧?答曰,感覺好多了。管理員說,那就好,你樓下,十樓,有個人上夜班,你看,是不是......?我明白了,我的歌聲太有穿透力了,隔著那麽厚的水泥,居然把樓下的人給震撼了。於是問,他有沒有說我的音色如何?管理員說,他說他需要睡覺。從那一刻起,在唱歌這一問題上,我建立了自己的哲學信條:不求娛人,但求娛己。

不讓我在樓裏唱,這難不住我,我有上好的隔音室。我開著車上了高速公路,一路高歌,吼的全是信天遊,“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淚蛋蛋泡在沙蒿林”,“橫山上下來些遊擊隊”......音高到以吼破嗓子為原則。最後,喉嚨沙啞,盡興而歸。從此,我找到了克服頭昏的好辦法。每當頭腦不夠清醒時,隻要可能,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吼上一段信天遊,然後,神清氣爽。我想,舉重運動員發力之前的那一聲吼,應該具有類似的功效。

信天遊悠長高亢,粗獷奔放。對我來說,吼信天遊,不僅是一種藝術享受,而且還有健身的實用功能。我自己長期堅持,身心雙修,效果明顯。這麽好的辦法我不能獨享,於是,我把它介紹到群眾中去了。

與我同辦公室的,有一個來自匈亞利的馬劄爾人,眼珠是綠色的,名附其實的色目人。匈牙利有一些人自稱是“匈奴後裔”,他們要求官方承認其少數民族地位,但被駁回。這位老兄就是其中之一。據他估計,匈牙利有近十萬“匈奴後裔”,許多匈牙利男子都使用“上帝之鞭”匈奴王阿提拉的名字。他認為成立匈奴族之事並未結束,他們將向憲法法院提起上訴。

馬劄爾人觸動了我的西戎情結。要論匈奴後裔,我比馬劄爾人更有可能。中國的叢姓中有一支源出我老家附近,據說,其始祖是匈奴人金日磾。福島核電站發生核泄漏後,日本當局是以公裏數為半徑圈定汙染區的。金老先生的後代若是發生基因泄漏,我老家可是沒出汙染區啊。平時,我們的主要共同話題就是匈奴。

我對他說,最後一個匈奴王朝大夏國的都城,統萬城,遺址仍在,就在中國的陝北。陝北也有許多匈奴後裔。建立大夏國的赫連勃勃,父親姓劉,其子孫也姓劉,隻有赫連勃勃自號“赫連”。陝北姓劉的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可能是匈奴的後裔,創建陝甘邊蘇區的老劉,劉誌丹,就有可能是匈奴後裔。匈奴人沒有姓,這個“劉”應該是和親過去的漢室公主的娘家姓。匈奴的部族很多,進入中原後多以部落或氏族為姓,如姓呼延的、姓獨孤的等,都有可能是匈奴後裔。還有人考證陝北的信天遊是匈奴人傳下來的,甚至有人做西北民歌與匈牙利民歌的比較研究。

我進一步與他套近乎。兩千年前,你我可能是一個部族的,噢,不對,我的眼珠不是綠色的。不過,沒關係,我們應該是大匈奴帝國裏的兄弟部族,你是樓煩,我是林胡。你要想做真正的匈奴後裔,你得會唱信天遊。見我言之鑿鑿,信心滿滿,馬劄爾人居然認了真,讓我教他一段短而典型的信天遊。

漢樂府詩集裏有一首 《匈奴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匈奴人有語言,沒有文字,這應該是漢人翻譯過來的,或者幹脆是漢人自己編的。類似於,如今流傳最廣的歌頌解放軍的藏族民歌是十八軍文工團的漢族官兵自己寫的。歌本身的真偽姑且不論,歌中表現出的匈奴人失去家園後發出的那種錐心刺骨的哀鳴卻是真實的。失去家園的是匈奴人,可是,每次唱它,我總感覺,這分明唱的是我祖上的事。若幹年後,在父親的葬禮上,我就是拿它當挽歌唱的。

我把《匈奴歌》介紹給馬劄爾人。馬劄爾人不明白為什麽祁連焉支二山如此重要,我說,二山不僅對匈奴人具有象征意義,而且二山交叉處水草豐美,兩千來一直是最好的牧馬場,如今,中國最大的軍馬生產基地,山丹軍馬場,就在那裏。馬劄爾人說,如此說來,祁連焉支之於匈奴人,猶如巴勒斯坦之於猶太人。這句話讓我暗吃一驚,不願對他多講二山了。他問了我幾遍山丹軍馬場的準確位置,我始終沒有告訴他,免得日後馬劄爾人成了氣候,對祖國領土產生野心。

電影《大腕》裏有這樣一段,黑社會要求在葬禮上為其假礦泉水演奏一段歡快的曲子。樂隊指揮把哀樂的速度加快一倍,結果,哀樂就成了歡快的小曲。有一首信天遊叫“三天的路程兩天到”,陝北民間歌手王向榮,孫誌寬等人都唱過,表現的是走西口的人回家鄉的歡快心情。把這段信天遊的曲調放慢,再換上《匈奴歌》的詞去唱,頗有把哀樂變成歡快小曲的效果。歌詞的對應大致如下:

大青山嗬嗨......那個高來烏拉山那個低......馬鞭子嗬嗨......那個一甩回呀麽回口裏。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呀麽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呀麽無顏色。

 

這樣一來,回家鄉的歡快就變成失家園的哀鳴,絕妙。我教給馬劄爾人的就是這段,非驢非馬,我稱之為騾子的信天遊。當然,給爹唱的也是這段。

馬劄爾人學的很認真,開始隻是哼哼,後來,我給他介紹了信天遊的健身功能,他開始壓著嗓門加大氣量,邊唱邊摸額頭上的血管。馬劄爾人也有頸椎問題,早期的解決辦法是去健身房舉杠鈴,學會信天遊後,他不去健身房了,經常拉上我開著車到高速公路上去吼信天遊。畢竟,吼信天遊不需要每月近百元的會員費。信天遊為媒,我終於與色目人攀上了偽匈奴後裔之親。

信天遊,對我來說,不僅是一種自娛之道,健身之術,還是歌與活的雙重實踐。

我是唱著“中央紅軍到陝北”來走西口的,個中甘苦,在信天遊裏,全能找到。 從“出門的人兒好淒惶”,到“山溝溝裏熬日月,磨道道裏轉”; 從“上一道坡坡下一道道梁”,到“三十裏明山二十裏水”; 從“拆了戲樓修馬路”,到“高樓萬丈平地起”; 從“如今咱們翻了身”,到“水流千裏歸大海,走西口的人兒轉回來”,生活的酸甜苦辣全都有。 當初編這些信天遊的人不是在唱歌,而是在訴說自己的際遇。

時至今日,據說仍有很多人想到口外來,而且多為富人。生活啊,你永遠是一座大圍城,口裏的人想出來,口外的人想回去。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