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玉帝走後,桃林裏並沒有冒出七八十來個天兵將我圍緊押住。蟠桃園裏寂靜一片,半絲兒其他仙的氣息也察覺不到。不過想想倒是,滿天庭都是神仙,天庭四周被把守得密不透風,玉帝不怕我跑了。而且我也十分想知道,所謂的因果究竟是什麽。
我慢吞吞在蟠桃園裏踱了踱,回想我沒上天庭之前,能有什麽可以當成因,在天庭結出果來。左想右想,沒有想到。
出了蟠桃園的另一邊門,再走一條小徑,就可以到命格星君天命府的後門口。我走到那邊門前,門外不遠處,是我遇見衡文時的蓮池,此情此景,十分摧殘我的小心肝。
清風掠過,我恍恍惚惚聽見衡文在喊我:“宋珧,宋珧。”我愈發傷感,衡文的聲音就在我耳邊,問道:“玉帝命你去命格星君府,你怎的在門前杵著不動。”
我歎氣道:“看見蓮池,忍不住停下來瞧瞧。”話出口,覺出不對來,猛回頭,衡文就站在我身後。
我定住瞧了瞧,伸手摸了摸,是真的。
衡文道:“你臉色怎的如此驚恐?”
我老實道:“以為你正被玉帝關著,乍一看見有些驚了。”
衡文敲著扇子道:“罪過不都被宋珧元君你大義凜然地自己扛了麽,玉帝怎麽還會關我。”眉梢揚了揚,又道:“宋珧元君磨蹭著不去命格星君府,不知道有沒有時間先與我在蓮池邊坐坐,聽我說說因果。”
衡文的口氣十分不善,我順著他道:“好,……”還要再說一句別的,衡文已經大步向蓮池邊去,我隻好跟上。
蓮池邊,衡文當年畫荷時鋪紙的大石頭還在。衡文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我略躊躇了一下,不曉得是坐近些好,還是坐遠些好。就掂量了一個不算遠也不算近的地方坐下了。衡文道:“本君說話懶得大聲,你往近處來些。”
我向他身邊挪了一寸。
衡文皺眉:“再近些。”
我又挪了一寸。
衡文道:“你現在去披香殿裏,隨便找個仙娥借一套裙子穿穿,回來後你就能坐在這個地方不動。要麽就再近些。”
我挪到挨著衡文的肩膀,衡文清君總算滿意了。
我望著蓮池,低聲道:“衡文……我其實……”
衡文伸扇子截住我話頭道:“你開口如此艱難,就別再勞心費力地往下說了。你怎樣暫且不論。天樞已經回轉過來,眼下行屍走肉似的在爻光殿裏關著。我先說一段舊事給你聽。”
衡文的頭發稍裏都冒著寒氣,我不敢逆他的話茬,兌著耳朵聽。
衡文道:“天樞星君和南明帝君一位是帝星,一位司國運,打出生起就注定互輝互應,緊密牽連。牽連了數百年後,兩君之間終於生出了仙契之線。仙契之線初生時,兩人的手指上都是一個活結。在天庭,如果兩仙中生出了仙契之線,必定要下界厲劫。本來這種線都是生在男仙與女仙之間的,純陽的仙氣與純陰的仙氣相匯相溶是天道自然,可能是天樞和南明牽連過密,竟在他們之間生出一根來。所以玉帝將他們送到凡界,曆經世間劫數。這些劫數過後,仙契之線是斷還是變做死結,都是因天道而行。”
天樞和南明竟然在之前就到世間曆劫過一次。他們之間互相牽連本有原因,為什麽玉帝還要派我去棒打鴛鴦?
衡文接著道:“天樞星君和南明帝君轉生凡間後不多久,仙契之線就斷了。天樞投胎的那一世和這一世的慕若言差不多,也是個官宦家子弟,生性贏弱。南明是武將家的少爺,和天樞從小一起長大,還有同窗之誼,眾仙都猜測,天樞和南明的仙契線定然斷不了,一定變成死結。沒想到……”
衡文頓了頓,道:“沒想到半路插進了一個凡人,斷了仙契線,本應栓著南明的仙契線,硬生生栓上了那個凡人。”
啊?是哪位凡間的仁兄如此英偉!竟然能把南明手上的仙繩兒拔下來,栓在自己指頭上!
衡文道:“那個凡人和天樞亦是同窗,十一二歲時就對天樞體貼又溫存。還在一次南明與天樞的誤解中護住了天樞,那根仙契線便從此斷了。起初另一頭隻是粘在那個凡人手上,但他對天樞百般照顧萬般體貼。兩人從小到大整日在一處,臨風吟詩聯床夜話,仙契線就在個凡人手上從粘著變成栓著,起初是活結。但天樞那一世注定受劫,和慕若言一樣,滿門抄斬。天樞本該在那時回歸天庭,沒想到那凡人竟能破了天命,將天樞救出。與他同在一座小院內,雙宿雙棲,命格星君沒辦法,隻好讓天樞重病,那人在天樞床前,衣不解帶,悉心照料。天樞終歸天庭時,那人手上的活結已便成了死結。天樞身上的玉佩,也是當日那人贈送給他的,過了數千年,仍然隨身佩戴。”
原來天樞背後還有這樣一段原委,著實讓聽者如我不禁動容,唏噓感歎。
衡文側首看我,我讚歎道:“真是一段動人的過往。”
衡文冷冷道:“你聽這段往事,有沒有覺得耳熟?”
耳熟?怎麽忽然用上了這個詞兒。
衡文冷笑一聲,“你向蓮池中看罷。”他一拂袖,蓮池內的荷花與荷葉兩邊分開,露出一片水麵,驀地鋪上一層銀亮,向鏡子一樣,映出一段景象。
鏡中有一間屋子,堂上懸掛著夫子畫像,堂中排著矮桌矮椅,像是個學塾。有兩個孩子對麵站著,兩人的手上清清晰晰地連著一條金線。這兩個孩子一個眉目清秀,一個橫眉豎眼,一定是幼年的天樞和幼年的南明。不過怎麽看怎麽覺得另有些眼熟。在這兩個孩子中間,還站著一個看起來更加眼熟的,一臉聰明相一看就討人喜歡的孩子,這孩子正挺著胸擋在天樞身前。南明滿麵怒氣地喝道:“這裏沒你的事!識相就快讓開。”那孩子大模大樣道:“讓我讓開,你有那能耐麽?我告訴你,從今後他就由我罩著。過不了我這關誰也別想欺負他!”南明怒目站了一會兒,恨恨轉頭走了,走時一砸桌子,手上的那根金線卻滑開沾在了桌邊。
那孩子回身去拍天樞的肩:“你放心啦,在這個學塾裏,有我宋珧罩著,誰也不敢欺負你!”
我張口結舌,五雷轟頂。
鏡中的孩子扯住了天樞,拉他向外:“走,出去玩。”手無意中一按剛才的桌麵,那根金線粘在手上,閃閃發亮地,連載他和天樞中間——
衡文抓起我的左手,屈指一彈。小指根部一根耀眼的金線繞了一個圈兒,末尾處,是一個死結——
怎、怎會這樣!
鏡中的小兒在院中扯著天樞笑嘻嘻地道:“杜宛銘,今天的功課你替我寫的好些。”
杜宛銘,我恍然記起,眼前金光閃爍。
天樞,天樞竟是杜宛銘~~那個、那個、杜宛銘——
但,但,但為什麽我和杜宛銘會生出凡間的斷袖奸情。分明分明~~~
衡文似笑非笑道:“繩兒都栓著,分明什麽?”
我一把扣住他肩頭,不曉得是該拿頭撞地,還是該捶胸頓足。
老天在上,這是冤案——!!!!!
第七十章 杜宛銘
天樞是杜宛銘,南明我也記起來了,叫做薑宗鐸。怪道我上天庭後,他一直鬥雞似的看我。我在凡間時,其實和他並無過節。他爹是從二品的武將,比我爹的官階差了些,逢年過節,還時常孝敬我家些東西。但這小子從小就很有骨氣,從來沒和他爹一起到我家來拜會過。
杜宛銘三個字,小時候卻曾是我的噩夢。他爹與我老頭當年是同榜的進士,但升遷不如我爹順暢,後來當了個出力不討好的禦史大夫。杜宛銘和我同年。從小被封做神童,我爹時常拿我和他比較。杜宛銘三歲能倒背孟子,我三歲連論語前兩句都念得結巴;杜宛銘五歲臨二王帖,我五歲字還寫的東倒西歪;杜宛銘七歲時一篇蘭草賦滿京傳誦,我七歲連對仗是什麽都不清楚。老頭子日日夜夜羨慕杜家的兒子,橫看豎看他兒子我都恨其不爭,痛心疾首。痛得狠了,就賞我一頓棍子。我爹時常歎息說:“吾雖宦途僥幸,官居人上。但數年之後,小豎子成人時,宋家一定難及杜家。”
我爹那一朝為官者,同湊錢修了個學塾,都將自己的兒子送去讀書。實則是為了子弟能在幼年時就互有同窗情誼,他日入朝為官時可以相互照應,路麵順暢。我十歲時,杜宛銘入學塾讀書,老頭子立刻將我一腳踢進學塾。
我進了學塾後,頓時發現,學塾中與我同病相憐者眾多。大家從小被爹娘老子拿自己和杜宛銘比來比去,吃盡無數苦頭。看見禍根,牙齒都癢癢的,時不時的尋些事情拿捏拿捏杜宛銘出氣。
杜宛銘長得孱弱,十分好拿捏,而且欺負了他,他就默默地忍著,怎麽都不吭聲。讓人禁不住再想欺負欺負他。一而再,再而三,他一天比一天受得氣多。杜家和宏威大將軍薑家是鄰居,杜宛銘和薑宗鐸從小一起長大,薑宗鐸在學塾裏護著他,幫他出頭,原本他兩人關係不錯。
但有一日,我記得我偶爾從學塾的廊下過,看見一個本兒院中泥窪裏,沾滿泥水。我當是別人掉的,就隨手撿了起來,拿袖子將封皮上泥水擦了擦,正擦著,一抬頭,看見杜宛銘站在我麵前默默地瞧我,我才曉得這個本兒原來是他的,看來是被其他的孩子扔在泥窪裏。我覺得,本少爺既然已經把它撿起來擦過了,看杜宛銘的樣子可憐兮兮的,索性就做個人情還給他吧。於是就把本子遞還給他。他輕聲道了句謝,我大度地說聲不必,就回屋裏去了。
當天下午,夫子講學時我閃了個神兒睡著了,被當堂逮著。因為我屢犯,夫子大怒,罰我獨自到院中,跪地抄謹行篇十遍。我心不在焉地抄,到黃昏散學時才抄到四遍。看旁人都走了,有些心急。這時有人走到我身旁,像是無意似的,碰散了我抄好摞起的紙。我抬頭,原來是杜宛銘。剛要罵,他蹲下身幫我整好紙張,我眼看他袖中滑出一卷紙,不動聲色地展開,摞在我抄好的紙上,起身走了。我斜眼一看,竟是抄著謹行篇的紙,紙上的字跡竟和我的一模一樣。我數了數,那一摞已經抄完了五遍。我滿心歡喜,再抄完一遍書湊夠了十遍,向夫子交了差。
第二天,我將杜宛銘拉到一個僻靜角落,問他怎麽會仿我的筆跡,杜宛銘道:“我在家時常替兄長們抄書,會仿人筆跡。昨*****幫了我,那幾篇字就當答謝。” 我沒想到他還挺知恩圖報。這樣本事實在是好得不得了!我鄭重問他:“那我下次再幫你,你還這樣不這樣謝我?”杜宛銘道:“你曾幫過我,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就說罷。”
我決定罩他了。
因為我老頭的官比別人都高些,所以這學塾裏的孩子大部分都聽我的。我說我罩了杜宛銘,別人就不怎麽再欺負他。我又把他這樣本事和幾個與我要好的說了,一傳二傳,學塾裏的同窗們都知道他有這項本事,頓時再也沒人欺負杜宛銘。為了求他代寫功課,都還時常地巴結他。但是我恐怕杜宛銘要替人寫的功課太多,寫不好我的,就替他擋著。每天除我的之外,隻準他最多再替兩個人寫功課,其餘的同窗們都眼巴巴地按日期排序,今天輪到這個,明天輪到那個。大家和樂融融時,偏偏那個薑宗鐸開始生事。見到杜宛銘和我一處玩,就橫鼻子豎眼地斥責他。我既然罩著杜宛銘,當然不能讓他被薑宗鐸欺負,每次都幫他擋著。
杜宛銘天天幫我寫功課,我自然不會虧待他。我帶他玩蛐蛐,抓蟈蟈,放風箏。猜子兒玩骰子去郊野的農田裏偷麥子都有他的份兒,還送過他裝蛐蛐的葫蘆,裝蟈蟈的籠子,老頭子的門生送我的從江南帶過來最新式的風箏。一起玩了後,覺得杜宛銘其實不錯,挺仗義又和順。有一回我帶他去京郊的廢宅裏抓蛐蛐,連累他險些掉進口深井裏,他脖子上的一塊玉脫了繩子掉進井中咕咚一聲沒影了。我偷了我娘的一塊寶貝玉賠給他。我娘得知玉被我拿了後倒沒什麽,我爹大怒,請了一根大棍子抽了我一頓,抽得我五六天都一瘸一拐的。
我們一道在學塾裏呆了五年。五年後我從學塾中出來,正是春風得意好冶遊的時光。與學塾中結識的三五同道催馬踏遍京城路,喝酒尋樂看看花娘。與杜宛銘卻走得有些遠了。他是身負厚望之人,在家關門讀書,十六歲時被皇上禦筆欽點,中了狀元。賜四品官職,入翰林。我和舊同窗們同去賀他,他穿著翰林院的官服,態度還是謙謹又和順。
我爹被這件事情刺激得很深,看見我這張臉就長籲短歎。幸虧我娘想得開:“兒子考不考得上科舉有什麽關係,他想做官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他還年少,進官場隻會徒然吃虧,索性讓他自在幾年。先把終身大事定下來,等成了親,人自然穩重了,再做官不遲。”
老頭子被我娘這一席話勸得想開了。哪知道天不遂人願。他兒子我功名無能,還是個永世孤鸞的命。訂的親訂一次散一次,看上的人看上一個跑一個。我在萬花叢中穿梭了數年,愣是半點花粉都沒沾到。
我這個永世孤鸞的名聲傳遍京城,成了一樁笑話。連皇上見了我,提起我的姻緣事,都忍不住要笑。我十分惆悵。傷情一次兩次時,那些狐朋狗黨們還陪我喝酒消消愁,寬慰寬慰我。次數多了後,我找他們喝解愁酒,他們寬慰的話還沒說出口,先就笑了。我就寂寞地獨自去消愁,某天在小酒樓喝傷情酒,碰見了下朝的杜宛銘。他不怎麽說寬慰的話,卻肯聽我倒苦水,陪我喝酒。沒想到這幾年不怎麽走動,他還是把我當個朋友。於是我再傷情時,惆悵的狠了,就拉他出來喝兩杯。他倒是沒一次取笑過我。
就在皇帝的妹妹讓我做便宜爹爹未遂,挺著大肚子和她的小侍郎終成眷屬的時候,朝中出了件大事。杜宛銘的禦史爹牽扯進一件皇上登基前的舊案,竟被查出他與謀逆的皇子舊黨有牽連。於是一家人被訂做謀逆罪,滿門抄斬。
也就是那一天,薑宗鐸破天荒來我家拜望我。他倒痛快,開門見山道:“看在你和杜宛銘數年的交情份上,你該救他一救。”我道:“此事不用你提點,不瞞你說,已經救了。”
皇帝搶了我沒過門的老婆,他妹妹又差點給我戴頂綠帽子,讓我做便宜爹爹。情理上虧欠我兩回。皇帝也曾說過,杜禦史的罪其實隻是個罪名而已,但是關係皇位,不能不辦,有意無意地感歎過杜宛銘可惜。於是我頂了個屍首從死囚牢裏將杜宛銘換出來,隻說是他暴斃了,皇帝沒說什麽。
我將杜宛銘安置在京郊的一座小院中,時常去看看他,陪他下下棋。但其實詩書之類的我看得不多,不能和他談。下棋我也總贏不了他。他身體不好,又時常睡不著,我有時就陪他下棋下到天亮。小院的圍牆上爬滿了花藤,春天時木香花開得十分繁華,有時候下了一夜棋,清晨出房門,木香花在晨霧中香氣特別濃鬱怡人。大夫說這香氣能讓杜宛銘胸悶好些。
杜宛銘沒有痛哭流涕地感激我救他,他家人被砍光,他也丟了大半條魂,隻曾淡淡地問過我我救他風險甚多不怕牽連麽。
我心說我會幹這種沒把握的事情麽。自然早明白了皇帝不追究。而且大家相交一場,能幫的地方肯定要幫幫他。
可能是做了好事一定有好報,安置下杜宛銘沒多久,我在街頭驀然回首間,看見了瑤湘。
現在想起這個名字來我心中還有些酸楚。我對瑤湘一見傾心,真心實意,動了真情。我每天想盡辦法討她歡心,甚至向杜宛銘討教些情意綿綿的詩,風流纏綿的賦與她相應相和。她那時為了供養秀才,假意對我很好。我每天春風得意。
但杜宛銘的身子卻一天差似一天。他在牢裏受了刑,大夫說傷到了脾髒,能再過這些日子已經是不容易了。萬幸他臨到末了時也沒受多大的苦,疼暈了兩次睡過去,最後醒時還和我道了聲謝,謝我這些日的照顧。閉眼的時候挺安詳。
他還留了一摞抄的詩給我,讓我能念給瑤湘聽。
我把他埋在郊外的翠坡旁,專門吩咐找人看管墳頭。
之後瑤湘終於還是和她的窮秀才好了,我又落了空。傷情買醉,府裏還有兩本杜宛銘留下的詩本。苦詩慘句正對應了我當時的心情。我從舊年重陽傷情到來年端午。瑤湘在廟中一席話又將我砸得眼冒金星。
然後我就走到街頭要了一碗餛飩麵,然後我飛升成了宋珧仙。
衡文一言不發地聽我說。我握住他的衣袖:“天庭裏怎麽會說成這樣的我不曉得,但事實就是如此。”
衡文緩緩道:“其實你的說法與天庭的說法本無什麽區別。”我瞧了瞧左手的小指,心中冰涼一片。“衡文,你和我說句實話,我一直以為我能上天庭是湊巧,實際上是不是和我與天樞連著這根繩兒有關?”
天樞,杜宛銘。既然天樞是杜宛銘,他還留著我賠給他的玉,我上天庭後大家是熟人,他為什麽一向端著一副冷然的態度,當做不認識我。
衡文道:“那還不至於。你和天樞手上的線都變成了死結,但是你是凡人,隻要你在凡間輪回五世之後,與天樞沒有見麵,這根仙契線自然會消斷。但——”衡文無奈看了我一眼,“你倒好命,可巧太上老君的仙丹掉下了界。可巧就被你吃了。你飛升成了仙。”
成了仙,又如何。
衡文歎道:“可能這就是神仙也管不到的命罷。隻要你成了仙,無論之後是不是仙,這根仙契之線據說除非你和天樞有其一飛灰湮滅,否則再解不開了。”
第七十一章
我瞧著那根金光油亮的線,用手彈了彈。
沒有覺著碰到了它,它卻輕輕顫動。
我道:“再不能解開,我就隻能栓著它,栓著它有什麽下場。”說是什麽仙契線,我栓了它許多年,沒覺得它有什麽用處。
衡文道:“正是因為有下場,當初天樞星君才假意裝作不認得你,在天庭一向與你疏遠,想將你打下凡界那次也是為了保你。我記得我與你說過,我和天樞這樣生在天庭的仙,未化形之前就定下了司職。所以我隻有封銜,連一個像凡人一樣的名字都沒有。天樞也一樣,他生來就注定要執掌北鬥宮,身為帝星,也注定要和南明帝君互輝互應。”
我頓時了悟:“我曉得了,但我在天樞和南明之間橫插進一杠子,斷了天樞和南明的仙契線,自己掛上了天樞。亂了這兩君的互輝互應。”但我從頭到尾半分插進一杠子的心都沒有,為什麽這根什麽繩兒一定要算我攪和了,非栓上我不可。
衡文苦笑道:“偏偏你還挺有運道,憑白掉了一粒仙丹就被你撿了。你飛升成仙,仙契線不是飛灰湮滅再不能斷。天樞星君雖然有意遠著你,但他和你被仙契線連著,南明帝君心中耿耿,天樞與南明漸漸疏遠,人間頻生災禍戰事,朝代瞬起瞬滅,不能穩固……於天庭來說,這根仙契線不能留著。但要斷它,隻能你和天樞其一灰飛煙滅。你若是玉帝,你和天樞兩個之間,你留哪個?”
我立刻道:“天樞。”
衡文側首瞧我。我歎氣道:“底下的不用說了,我能猜著。玉帝他想將我灰飛煙滅的時候就是那回法道會之前罷。天樞才借故想讓我去凡界。那為什麽玉帝又設計出這一出,說什麽南明和天樞因私情下界,讓我去設劫棒打鴛鴦。”
衡文道:“方才命格星君向我說前後原委的時候,唯獨在這件事情上吞吞吐吐,我問得緊了他才說實話,這主意原本是他出的。”
命格老兒!我就知道他什麽事情都愛摻合!!
衡文無奈道:“命格這次是一番好意救你,你反而該謝他。你在天庭這些年,眾仙與你都有些交情,不忍心見你就這麽著灰飛煙滅了。因此命格才向玉帝說,雖然據說仙契線死結不是灰飛煙滅再不能解,但你這個神仙算是意外飛升,這些年沒見你和天樞生情,說不定還有別的解決的法子。又因為月老說,毀他人姻緣十分造孽,會自斷姻緣做為報應。於是命格就想了這麽一出,天樞他向玉帝說願意一試。南明對青童和芝蘭太過狠辣,正有一筆債要還。於是,便有了你下界一場。”
我明白了,那麽下界的種種疑問都有因可解。單晟淩一界凡夫居然知道盜仙草救慕若言,恐怕也是命格星君告訴他的罷。
我看向荷葉綠如翡翠的蓮池,衡文道:“你欠天樞,欠了不少。”
杜宛銘,天樞星君。
我現在回顧當初,仍然覺得我當時對杜宛銘其實說不上好,換了旁人,一樣如此。但我確實斷了他的仙契線,那根仙契線確實連上了我,末尾還是死結。
杜宛銘淡泊和順,相貌與天樞星君也不相同。我無論如何想不到,他竟是清冷的天樞。
此番下界一場,我對慕若言缺德事做盡。天樞為了保我甘願下界曆劫,我卻如此對他。他現在心中怎麽想,我欠了他許多又該怎麽還。
衡文再沒說什麽,和我並肩坐在蓮池邊。我又瞧了瞧手上道:“不知道把這根指頭剁了,仙契線是不是就沒了。”
衡文笑道:“你想的倒輕巧,我也想你剁。能剁玉帝早剁了。沒小指頭,照樣栓在別的地方。除非……”
除非灰飛煙滅,讓它沒地方可栓。
我嘿然幹笑了兩聲。和衡文都又不再說什麽,再坐著。
片刻後我道:“玉帝命我去命格星君處,我還是去一趟罷。”從蓮池邊站起身。
衡文道:“也罷,我聽說宣離也被帶到天庭來了。我去瞧瞧他。”
他起身後,我瞧著他,卻不知道說什麽好。
衡文道:“就此別過罷。”
我道:“就此別過。”
我看著衡文轉身離開,背影漸行漸遠,一瞬間覺得像我剛上天庭時,也是遙遙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我歎了口唏噓的涼氣,從後門進了命格星君府。
第七十二章
剛進後門,小仙童就向我道:“宋珧元君,您可來了。星君已經等了您半日了。”引我過了幾重屋脊幾重門,到了一個霧氣騰騰的大水池子邊。
命格星君盤腿坐在池邊,做閉目養神狀。池中的水騰騰向上冒霧氣。難道天庭裏也有溫泉?命格老兒真是會享福。自家裏守著一個溫泉時不時地泡泡。
小仙童引我到池邊後就行了一禮退出去。
我向命格星君身邊走走。命格星君仍雙目緊閉,忽然長歎一口氣,吟道:“唉!一啄一飲皆前定,由因生果循而行——”
歎得陰風慘慘,我身上寒毛林立。
最近要開法道會,難道命格星君也去西邊喝茶了?
我拎了拎袍角,坐下道:“星君,你老就別學西邊打禪機了。玉帝命我來找星君聽原委。還請星君直言罷。”
命格星君睜開眼,看著我,又長歎了一口氣。我道:“這溫泉瞧著倒不錯。”
命格星君道:“什麽溫泉,那是瞻命池。可以看見未來事。”
我正想伸手去攪水,立刻訕訕地縮回來。命格星君道:“衡文清君回天庭後就到我這裏來過,我已將你與天樞的原委說給他聽。清君應該都已經告訴你了罷。”
我道:“不錯。”方才在另一個池子邊坐了半天,已經都說了。
命格星君悲天憫人地看我,慢慢道:“宋珧元君,你可知道,你此次下界最大的過錯是什麽?”
這句話玉帝在蟠桃園裏就已經問過我。他老人家似乎也已將答案說了。我當時一頭霧水,現在已經徹底明了。
我道:“我不該掛著天樞星君又去引誘衡文清君。引誘他嚐試凡情。”
命格星君仍悲天憫人地瞧著我,半閉雙目道:“錯也。你是不該讓衡文清君通曉凡情後,又扯上那頭狐狸。”
在荷花池邊,衡文告訴我仙契線與天樞就是杜宛銘時,我如五雷轟頂。此時,我卻全然混沌,就是五雷轟頂我也不曉得了。
我踉踉蹌蹌,出了命格星君的府邸。
瞻命池邊,命格將手伸進池水中,升騰的繚繞霧氣,便幻化出一副圖像。
那是衡文睡在榻上,一頭雪白的狐狸低頭舔著衡文的雙唇。
煙霧變幻,又生出一副景象,衡文站在天河邊,一個男子站在他身邊,隻能看見衣衫飄飄,卻看不清麵容。但我看得出,那男子絕不是我。
命格星君道:“當年衡文清君初生時,玉帝就命我替他卜算天命。算出衡文清君命中當有一段情劫。就是這隻雪狐精。”
命格星君道:“宋珧元君,當*****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衡文清君通曉凡情,又這隻狐狸近了衡文清君的身側。”
命格星君道:“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這隻狐狸拚盡修為,救了衡文清君。衡文清君欠他千年的修為與相救的恩情。須知欠的債,就必定要還。”
命格星君道:“玉帝本以為,你隻是亂了天樞星君和南明帝君天命的變數。沒想到你還是衡文清君與那隻狐狸之間的引線。”
欠的債,就必定要還。我和天樞栓在仙契線上。命格星君說,他是杜宛銘時,那一世欠了我的債。於是他在天庭護著我吃盡苦頭,。狐狸對衡文一片癡心,拚了自己的性命與千年的修為。衡文欠了狐狸,而今我又欠著天樞。
原來一概的緣份,不過是一場要還的債。
原來衡文注定的命數是狐狸。
我晃在僻靜的小道上,禁不住苦笑。
在天庭做了神仙,見到了無數的神仙。其實當年給我算命的那位,才是真的神仙。
我果然還是個永世孤鸞的命。
天樞星君和南明帝君本該互輝互應,是我憑空插了一杠子亂了天數。
衡文清君注定與一頭狐狸共曆情劫,於是由我牽橋搭線,終讓此情得生。
各有各的緣份,隻是都與我無緣。
我注定隻能在佳話中唱這種搭戲的角兒。不是打鴛鴦的棍,就是過河用的橋。
我走到爻光殿前,把守的天兵舉戟擋住。我道:“列位可否行個方便,我並無他意,隻是想進去看看天樞星君。”
天兵麵無表情地瞧我,旁邊轉出鶴雲道:“玉帝並未禁止宋珧元君探視天樞星君,放他進去罷。”
我承情對鶴雲抱了抱拳,鶴雲略略頷首。我大步進了爻光殿。
第七十三章
爻光殿內空曠曠的,我看見天樞站在窗前。
我走上前去。天樞轉過身來,忽然向我道:“那一城的人都死了罷。”
我怔了怔。
天樞道:“雪狻猊發狂時,盧陽城一城的人都死了罷。”
我才恍然明白他是說那件事情。按照天樞的脾氣,一定要將此事歸罪到自己身上。我於是說:“雪狻猊狂性大發,真要算起來,責任卻在寫命數的命格。這一城的人到了地府,讓閻王給他們來生安排個好胎也就是了。”
天樞卻笑了笑。
他現在回複真身,因為待罪,隻穿著一件素白的袍子,看起來依然清寒淡然。我躊躇了一下,道:“我一直沒認出你是杜宛銘,對不住。”
天樞道:“沒什麽。當是我對你說對不住才是。本是凡間一世泛泛一場相交,卻連累你連上了仙契線。我在凡間時多承你照顧,所以想見一見你。本以為見不到了,沒想到你現在過來,見著了。”
我低頭道:“你莫提凡間了,提起來我更愧不敢當。在凡間時我百般缺德地待你。我在天上這些年你一直幫著我。我……我欠了你許多。這些是我的責任,連累你到如此地步。玉帝本知原委,他定然會放了你。”
天樞又笑了笑:“你來這一趟,卻像是請罪。”我呐呐地幹笑一聲。我和天樞之間連著仙契線,卻不知為何,我和他說話依然局促得很。
天樞道:“你覺得連累了我,我也覺得連累了你,我其實欠南明帝君也欠了許多。此處的債他處的債誰又說得清呢。”
天樞側身看窗外:“其實我經曆杜宛銘一世回到天庭之後就在想,做神仙還不如做個凡人。隻在小院中看木香花開花敗,四季輪換,已經足矣。好過身在天庭,依然有無數的牽扯。”
我聽著話語,覺得有些不對。究竟我在凡間對付慕若言還是有些經驗的。天樞這幾句話十分像遺言。
我大步向前,一把抓住天樞的衣袖,他果然像一片紙一樣,飄飄地倒了。他身上的仙氣極微弱,他仙輝隱隱欲息,大驚:“你做了什麽。”
天樞笑道:“牽扯了這些年,實在是累了。誰欠誰的都罷了,我再不想管了。”
我略動法術一探,一片冰涼。
天樞竟碎了自己的仙元,他竟比做慕若言時更狠些,隻想灰飛煙滅,半絲轉圜的機會都不留。
天樞伸手將一塊玉塞進我手中:“我得了你諸多照顧,其實你並沒欠過我什麽。凡間……做童子那幾日……多謝……”眼臉闔然垂上。
我左手小指根部似乎有些刺痛又漸漸鬆弛。
天樞星君,你真當使了這一招就自己就沒得救麽。
我覺得天樞和我之間那根仙契線還是中了用的,他無論何時想尋死我總能讓他未遂。
我歎了口氣,灌了股仙氣進他後背,從胸中取出一樣東西,塞進天樞口中。
天樞的周身頓時被光芒裹住,不是他天樞星的銀光,而是我宋珧元君的藍光。
我向那光芒中的天樞道:“星君,對不住。你做杜宛銘的時候與我相交一場,總該知道我宋珧平生最怕的就是欠債。這筆債你不讓我還我也一定要還。從今後……你再化仙身,前塵盡去,打此時起,你我兩清了。”
我瞧了瞧手中的那塊玉佩,輕輕一握,盡成煙粉。
我出了爻光殿。鶴雲正站在殿門前。我道:“我方才和天樞星君談了談,他已經想開了些,請鶴使向玉帝求情,這兩日先讓他靜靜,以後再說罷。”
鶴雲道:“玉帝本就下令讓天樞星君靜思兩日,元君放心。”
我道了聲謝,做不經意地問:“不曉得那隻狐狸關哪裏了?”
鶴雲道:“玉帝命碧華靈君暫時看管。”
我一路到了碧華靈君府前。小仙童道,靈君被衡文清君請去喝茶了,不在府上。
不消說,衡文一定是托碧華多照拂狐狸。碧華靈君不在府上正好,少了一場惜別的悲傷戲。我道:“能讓我瞧瞧那隻玉帝命靈君看守的狐狸麽?”
小仙童為難地皺起臉孔。
我道:“玉帝隻是下令不許衡文清君瞧它罷。我瞧瞧它沒什麽罷。”
小仙童仔細想了想,勉勉強強道:“好。”
小仙童引我走到後院的一間石室門前,打開房門:“那隻狐狸就在裏麵。”
我道:“我想單獨瞧瞧它,你先出去鎖上門。”小仙童道:“好,不過你快些。”
我進了石室,聽見門咯啦鎖上。狐狸就臥在石室裏玉床的一塊蒲團上。皮毛幹枯淩亂。頭擱在前爪上,看見我半抬了抬眼皮。
我在床邊坐下:“毛團,你還好麽。”
狐狸閉著眼睛,不動。
我道:“玉帝如果逼迫你,讓你不得喜歡衡文清君,你會怎麽樣。”
狐狸的耳朵抖了一下。
我道:“要是玉帝將你剝皮銼骨,化成飛灰,讓你不得喜歡衡文清君呢?”
狐狸滿臉無畏,耳朵又抖了一下。
好的很。
我道:“那你記得今天跟我說的話。衡文他喝茶喜歡喝淡茶,寫字時常把筆擱在筆洗裏忘了收,喝酒不醉不算完,不能由著他喝。睡覺倒是沒什麽毛病,但記著他起床一定要喝雀舌沏的頭遍茶。一看公文就忘了時辰,要時常拖他出來各處散心,他案前有個叫陸景的,時時刻刻都能拿出一堆公文讓他看,勿須理會此仙。要是東華帝君碧華靈君太白星君他們找他吃酒時,留神小心著,他有些丟三落四的毛病,離席起身後看看他桌子上有沒有忘記拿的扇子之類的。他不怎麽吃甜東西,果仁隻吃鹽培的不吃蜜漬的。枕頭要矮,褥子要軟,茶水注意溫熱合宜。”
狐狸坐了起來,困惑地斜眼看我。
我和藹地摸了摸它的頭:“以後你要好生地跟在衡文身邊。”
狐狸在我掌下打了個寒戰。
我又歎了口氣,念了個訣,掌中化出藍光來,將狐狸團團裹住,藍光由弱到盛,又在我掌中漸漸減弱,最終盡數沒入狐狸體內。
狐狸蹲在蒲團上,驚詫地瞧我。我道:“毛團,我一半的修為已經在你身上,你可以再化成人形,稍加修煉就能成仙了。”
毛團跳下地,打了個滾兒,化出人形來。它得了我的修為,樣子似乎比之前順眼了些。狐狸悶頭看著我,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道:“我和你說實話,我的仙元與另一半的修為已經給了別人還債。現在靠著法術撐著,過不了幾日就會灰飛煙滅。這一半修為跟著我化灰也是化灰,還不如給了你。但也不能白給。衡文清君欠的的相救之情,我已替他還了,從今後他不欠你什麽。”
狐狸懵懵地瞧著我,漸漸露出一絲悲哀的神色來。
本仙君也覺得自己挺傷情的。眼看著就這麽要沒了。我道:“你現在幫我個忙罷。我想見見衡文,又不想這個樣兒去見他。想借你的樣子用用。你現在變成我的模樣先從這裏出去,你身上有我的仙氣,小仙童辨不出你。等我見完衡文後你再回來。你和衡文有注定的情緣,玉帝不會為難你。你大概能留在他身邊修行,稍後成了仙,記著我交代你的話。”
我這段話比方才天樞的遺言我覺得更動情些,狐狸的眼圈兒都隱約有些紅了。他低聲道:“好。”轉身變成本仙君的模樣。又對我道:“我來幫你變成我的樣子罷。你少用些仙術,能……多撐著些……”
我變成了狐狸,覺得天地寬闊了許多。連那個小蒲團也驀然大了。毛團走了出去,我在蒲團上盤著臥下。果然片刻後又有仙氣靠近過來,石室門打開,進來的是碧華。
碧華走到石床前道:“唉,你這隻狐狸。衡文清君非要瞧瞧你,他又不能來我府上,你安分些,本君帶你去見衡文清君罷。”
我還沒來得及點頭,兜頭一隻口袋套過來,本仙君被套進袋中滿眼漆黑。聽見碧華靈君道,“你在袋中莫要動彈。本君帶你去見衡文清君。”
我呆在袋中,鼻端嗅著布縫裏透進來的氣味,隱約判斷,此刻到了哪裏,此刻又到了哪裏。
過了約一刻鍾後,碧華靈君似乎越過了一道圍牆,我曉得大概是到了微垣宮了。
桃花債 69-73
本帖於 2009-01-19 06:29:52 時間, 由普通用戶 畫眉深淺 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