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生常有,如此精致的狂生,不常有。
這篇文章的標題,本來想叫《範曾是怎麽又被大家看笑話的》,但想了想這個題目可能會激怒範曾老師的粉絲,於是改成了現在這個順著範曾老師自我評價來說標題——範曾先生評價自己的作品已經“坐四望五”超越大師、向著五百年才出一位的巨匠級別進發,我們本著尊敬老人的原則給他把高帽再戴一層,以示尊重好了。
寫完之後,其實我們也就能理解“範曾現象”為什麽會在當今中國出現——這年頭說兩句得罪人話的代價實在太大,除了遠在天邊的美國日本大家都可以隨便罵之外,罵現實中還活著並且有點能量的人,往往都要冒一點風險,久而久之,一個牛皮大王的天堂也就形成了。
遙想若幹年前,其實還不是這樣,想當年範曾有關自己這樣的天才“五百年才出一個”的說法剛出口,另一位畫家黃永玉就畫了一副畫作去諷他:

《你TM又吹》by 黃永玉
範曾老師看到這幅畫之後惱羞成怒,畫了一幅把黃永玉畫成狗的畫作攻擊對方——那幅畫我就不引用了,有些地方畫的過於直白不堪入目,而且那畫風與其說像國畫,倒不如說更讓人想起一些特殊年代大字報下的配圖。實在稱不上畫中上品。
當然,據說範曾老師還是畫了不少精品畫作的,這方麵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查閱範曾老師的百度百科,裏麵詳細到把範曾老師“1942年,4歲進入城北小學幼稚園。在南通兒童智力比賽活動中,朗誦《嶽陽樓記》《木蘭辭》,獲得特等獎第一名。”之類的豐功偉績都記錄了下來了。自然也不會遺漏範曾先生自鳴得意的那些作品。
當然,作為高齡87歲的老畫家,範曾先生重歸公眾視野,主要是他和他37歲嬌妻之間的那點糾葛。

8月16日,範曾的女兒範曉蕙在微博發布聲明,稱父親自7月13日起失聯,至今已34天。她表示,徐萌將範曾帶離住所後,住所被貼封條,庫房珍品被搬走,部分老員工被辭退,且徐萌曾威脅員工不得外泄消息。範曾手機持續關機,徐萌作為唯一聯係人未回複其下落。
當晚,範曾藝術品有限公司的直播間照常營業,主播麵對網友的追問直接開懟:“你們都是財富自由了嗎?隨便來關心別人的事,你自己家的事都幹淨嗎?”

我覺得主播這個靈魂質問還是蠻有水平的,雖然範曾老師一再表示自己淡泊名利,搞藝術不為錢(百度百科介紹:多次榮譽納稅模範稱號、據榮寶齋估算,幾十年來,範曾捐贈祖國各地的書畫作品價值60多億元,曾被命名為中國十大慈善家之一。)但是一到要評價他畫作,財務不自由的我們確實不太配評價範老師的畫作,因為我們本就不是他的目標受眾,看不不出他一尺畫能賣幾十萬的價值。
所以聊範曾老師的畫品,我們其實不太夠格。
至於範老師的人品……算了,我們還是鬥膽接著聊範曾老師的畫品吧,好歹得罪人少一點。
“那她圖你什麽呀?圖你年紀大?圖你不洗澡?”這是電視劇《都挺好》裏的名言,那個劇裏蘇大強年紀一大把了,還非要娶比自己小個四五歲的保姆阿姨當續弦,他兒子就這麽警告他。

諺雲:“男人至死都是少年”我想,至少在好色這一點上是這樣的。錢鍾書說:“老年人戀愛,就像老房子著火,沒得救了”。但我總想,其實還是有救的,這個救就是“人貴有自知之明”。遇到比自己小五歲,甚至小五十歲的美女哭著喊著要嫁自己的時候,多想一想,“那她圖你什麽呀?”有可能就能讓自己躲過一場蘇大強遭遇的那種殺豬盤。
不幸的是,這個自知之明範曾老師也是不太有的,畢竟在範先生的自我認知裏,他是五百年才出一位、超越大師進逼巨匠、頭銜結起來一張A4紙不夠寫的當代大儒,這樣的“大儒”娶個小五十歲的小嬌妻算什麽呢?七仙女下凡來配都有點高攀他。
所以,當你看不慣一個人活得太狂的時候,其實不用取管人家,惡人自有惡人磨、狂人自有狂人辦。範曾曾經的授業恩師李苦禪臨終前特別交代家人禁止範曾參加葬禮,並留下對範曾的定論性評價:“子係中山狼,得誌便猖狂”。這個“狂”字其實用的滿精準的,而我們今天見證了一個老狂生的結局。
不過說到範曾的狂,這裏我得多說兩句,我認識一位書畫收藏圈裏的大哥,誠心向他請教過範曾老師的書畫水平在業內到底如何,值不值他自己說的那個價?
大哥說了一些對範老師的書品畫品不大尊敬的評價,跟李敖評價範曾大約類似吧,我就不重複了。
但大哥又說,你問他畫值不值錢,那還是值一點錢的,因為因為中國書畫收藏界有個比較特別的地方,就是收藏活人的書畫風險挺高——這個名家還活著,萬一以後要是那句話說不對、做不對了,可能書畫都沒辦法在圈子裏流通,就砸手裏了。而這個風險挺高的,因為搞藝術的人,都狂麽。
但範曾老師不會,圈內在這一點上對他非常有信心,範老師狂雖然狂,但狂的邊界在哪裏,什麽事兒上能狂、什麽事兒上不能狂,範老師其實心裏門清。這就給他的作品在圈內流通提供了相當的保險。
套用流行的說法,範老師是個精致的狂生。這很難得,所以他的畫還能賣一賣,而且相對保值。
我聽了這話,醍醐灌頂。
說起狂生這個物種,其實中國曆朝曆代都不缺的,未必如範曾老師狂的這麽精致,但在說大話這一點上不遑多讓。
王小波先生說“科學是教人老實的學問,所以理科生都比較謙虛。”其實西方的人文學科狂生也不那麽多,畢竟它是從神學脫胎來的,頭頂有個上帝壓著,誰也狂不起來。但這個事兒到了咱這兒就不好說了,因為中國傳統儒家講“聖人崇拜”,又有說法叫“五百年必有聖人出”(我猜範曾老師說他五百年出一位的說法就是化用此處),所以每過上一段時間,就有想當聖人的人。
比如清末的康有為就是個典型例子,他給自己起了號叫“長素”,意思是“長於素王(孔子)”,給梁啟超起名“軼賜”,揚言要勝過子貢;陳千秋號“超回”,揚言要超越顏回;麥孟華號“駕孟”,揚言要淩駕孟子。他連舉人都沒考上時開的這個萬木草堂,整一個就號稱已經超過孔子那個班底了。康有為又跟範曾老師一個思路,覺得“五百年必有聖人出”,上一個朱熹,那現在自然就輪到他了,所以發動粉絲管他叫“康聖人”。
但康有為比範曾老師不幸的一點,在於他那個年頭儒學還沒有真正衰落,他要自號“當世大儒”,一堆方家都要齒冷——比如清流領袖、大學問家張之洞就看的明白,送了康聖人四個大字“忘親忘聖”,一句話就把康聖人的學術夢想給敲死了。畢竟張之洞什麽段位和號召力啊,還治不了你?
在大師評語這一點上,範曾老師的恩師李苦禪和沈從文倒是都對他有過惡評,無奈這兩位相比張之洞還是差了不止一個段位,壓不住範老師。所以五百年出一個的範老師,最後還是隻能栽在小他五十歲的嬌妻手上,也算一物降一物吧。
這一點上,我突然覺得範老師的嬌妻倒也沒那麽壞,李苦禪、沈從文等人泉下有知,沒準還得謝謝他們這位徒媳。

最後想說個段子:
說宋朝當時有位狂生,決心與歐陽修一較詩才。上門尋訪,路遇一株大樹,便詩興大發:“門前一棵樹,兩朵大丫杈。”這時,背後有陌生人續吟道:“春至苔為葉,冬來雪是花。“才子”於是邀陌生人同路。
二人來至江邊,見一群鴨子撲入河中,狂生又作詩曰:“一群好鴨婆,一同跳下河。”陌生人再續後兩句:“白毛浮綠水,紅爪蕩清波。”
最後倆人乘船過江,狂生技癢,高聲吟道:“兩人同乘舟,去訪歐陽修。”陌生人聽後,微微一笑:“修已知道你,你還不知修(羞)!”
原來,陌生人正是歐陽修。
這個段子估計不是真的曆史,畢竟歐陽修的詩才,要比文中體現的還高上許多。但它還是告訴我們,能壓得住狂生的有兩種東西:真正的大師,和大師的好作品。有這兩樣東西壓場子,就不怕狂生不知羞。
反之,一個即不存在真大師、也沒見過什麽好作品的時代,是極容易被狂生所忽悠的,何況還是範曾老師這種有選擇性的、精致利己而合於時的狂生。
那從這個角度來講,範曾老師說他這樣的人五百年才出一位,我覺得他太謙虛了——確切的講,狂生常有,但他這樣的精致狂生不常有,能允著他當“大師”這麽多年,愣是碰不上真大師對線的時代,確實五百年也未必等的上一回——可能“千年等一回”,都是說輕了。
範老師,哦,不,範大師,終究還是太謙虛了。
娶都娶了,何妨娶個年輕貌美的。
同理,吹都吹了,完全可以再吹大一點。

全文完
本文3000字,戲為文一篇,感謝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