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網6月22日電(記者 左雨晴) “一年前我休學了，如果現在回到學校應該要上高三了。”阿刃(化名)對中國新聞網《民生調查局》記者說，她現在的生活重心是幫助在直播間“古董騙局”中的受騙者搜集證據、尋求維權退款的途徑。
在她接觸的40多位受害者中，有人被騙200多萬元，受騙總金額已超千萬元。受害者中，有人深陷騙局而不自知；有人得知真相後崩潰致病；更有老人至今不敢告訴兒女，獨自漂泊打工還債。
近期，中國新聞網《民生調查局》接到不少舉報線索，稱直播平台上“古董騙局”屢禁不止。記者了解到，在相關平台上，有賬號通過編造各種身份、劇本售賣“書畫古董”，並承諾高價回收，而在誘騙消費者付款後，相關賬號往往會借故銷號，令受騙者難以維權。
老人在直播間被騙購買的假古董。 受訪者供圖
打“國”字旗號 套路上百萬元
“2024年4月，我媽媽掉入這些直播間的詐騙陷阱。當時她像瘋魔了一樣，天天抱著手機看直播，邊看邊笑，說自己要發大財了。”阿刃告訴記者，當時她正處於高一下學期，這件事讓她與母親多次發生衝突，對生活造成了很大影響，她不得不休學。
阿刃向記者透露，她的母親被騙走了30多萬元。這些主播的手段五花八門，有的以“抵稅”為幌子，誘使消費者代為保管文玩珠寶，並虛假承諾高價回購；有的則冒充“華潤集團”“中郵集團”以及“上海收藏協會”等知名企業或虛假機構，推銷所謂的“古幣”作為合作信物；更有甚者，編造國家政策支持，舉辦“書畫古董專項組進萬家”等虛假活動，大肆誘導消費者下單購買。
受訪者稱，名為“夏炎”的主播通過多個直播賬號欺詐老年人，由於“虛構劇情”提示字體較小，很多老人無法注意。 受訪者供圖
今年4月，阿刃的母親“再次被大數據引流進此類直播間”。阿刃無奈上網求助，遇到了更多遭遇類似騙局的受害者，她也開始摸索退款途徑，並幫助其他受害者維權。
“這些主播一開始都是些‘正能量’主播，後麵開始編造虛假劇情直播帶貨，因為之前積攢了好感，很多人毫不懷疑地買下他們的‘藏品’。”阿刃說。
在誘騙消費者下單後，騙子還會以收購為由要求受害者轉賬高額“保管費”“服務費”，或要求在直播間打賞衝擊榜單，以獲得“收購名額”。阿刃告訴記者，她接觸的受害者中，有人被騙了200多萬元。
追討困難 退款率不足一成
兩個月來，幾十位受騙者家屬或受騙者本人向阿刃尋求幫助。許多受騙者因年齡較大，操作手機不便，思維也不敏捷，阿刃需耐心指導他們查找訂單並進行線上投訴。
多位受騙者家屬告訴記者，能獲得受騙金額三成的退款，已是“幸運兒”。阿刃則表示，她母親被騙的30多萬，如今隻退回3萬元。
記者注意到，這些直播間注冊地址遍布全國，且多為偏遠地區，部分商家甚至僅是虛擬注冊。這導致不少受騙者在12315平台投訴時，因無法提供被舉報商家的確切信息，或商家已注銷失聯等原因無法立案。
因商家已注銷失聯等原因，多數投訴無法立案。 受訪者供圖
此外，主播在直播間會避免使用“古董”“珠寶”等詞匯，商品鏈接也隻以“學習用品”“檔案袋”“專屬鏈接”等命名，以規避平台監管。
商家用文件袋代替真實商品作為商品鏈接名稱。 受訪者供圖
值得注意的是，平台的售後機製也成為受害者尋求退款的痛點。
由於多個直播平台規定的訂單售後期限僅為3個月，騙子往往誘騙受騙者在3個月後拆包回收，導致大多數受騙者的訂單超出有效期，退款請求也因此常被平台駁回。
當記者聯係到另一位受騙家屬金嵐(化名)時，她正在為父親辦理出院手續。4月下旬，她的父親發現自己被假古董直播間騙去十幾萬後，因激動誘發腦出血住進了醫院。“他現在癱瘓，說不了話，四肢也動不了。”
“我用了一個半月時間，什麽都不幹，就在整理這些訂單。我還是年輕人，簡直不敢想象其他老人要怎麽維權。”金嵐告訴記者，她父親曾在多個直播間花十幾萬元買了300多單，目前卻隻能查找到101單，此外還有數千元某平台的虛擬貨幣無法退款。
“平台稱商家已經關店，沒有保證金不給退訂單，退虛擬貨幣則需要提供法院出具的無民事行為能力判決書，我拿到了判決書，平台又說證明日期要在刷虛擬貨幣之前。”最讓金嵐感到困惑的是，當她按照平台客服的指引嚐試未成年人退款模式時，卻發現所有訂單信息竟被清空，再也無法查看。“客服說平台協助限製的賬號是沒有辦法解開的，除非人臉識別，但我父親已經癱瘓了，怎麽人臉識別？”
平台客服要求受騙者走未成年人退款通道導致訂單全部清空，又因受騙老人癱瘓無法麵部識別解除賬號狀態。 受訪者供圖
時代九和律師事務所主任焦彥龍向記者表示，訂單超過3個月並不構成退款障礙。“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百八十八條，普通訴訟時效為3年，消費者自知道或應當知道權利受損之日起3年內均可主張退款。平台以‘超過3個月’ 為由拒絕，屬於濫用格式條款排除消費者權利。最高法司法解釋明確此類條款無效，消費者仍可通過訴訟或投訴維權。”
此外，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子商務法》第三十八條及《網絡交易監督管理辦法》第十一條，平台作為交易場所提供者，對商家資質審核和消費者權益保護負有法定責任。因此，在平台違反義務的情況下，“保證金不足”不能成為免責借口。“‘保證金不足’ 屬於平台與商家的內部約定，不得對抗消費者的法定求償權。即使商家保證金不足，平台仍需通過先行賠付、協助追責等方式保障消費者權益。”焦彥龍說。
直播賬號無限轉生 平台缺乏有效監管
根據阿刃了解，她接觸的40多位“古董騙局”受害者，受騙總金額已超千萬元。但目前現狀，一邊是受騙者維權艱難，另一邊卻是騙子團夥可以在平台“無限轉生”。
阿刃告訴記者，不少團夥在多平台之間流竄，開小號反複行騙，很多人在不同平台被同一團夥哄騙。
阿刃統計的被騙清單中，不少是同一團夥在多平台開小號詐騙，盡管這些直播間已被封禁，但被騙錢款至今未退。 受訪者供圖
中新網《民生調查局》記者臥底此類直播間，也親眼見證了部分直播間的“銷號”與“轉生”。主播在騙得消費者下單後，先以“賬號被舉報”“對接人出車禍”等各種理由拖到平台售後服務期限失效，再拖到平台錢款到賬，然後人、店一起消失，轉而注冊新店繼續行騙。
金嵐認為，直播平台中詐騙行為的泛濫，與平台監管不力有直接關係。“很多直播間明明是劇本演繹，但平台提示的字體很小，很多人根本注意不到。”
阿刃則表示，平台算法的精準推送，是一些受害者反複被騙的重要因素。“一旦瀏覽過一個直播間，平台便不斷推送同類直播間，導致眾多老人頻繁受騙。盡管一個主播消失不見了，但她們會想還有其他主播也能給他們回收這些‘藏品’，越陷越深。”
記者還注意到，私域也成為此類直播詐騙的重災區。
多名受騙者家屬向記者反映，不少騙子在公開平台直播後，會通過加微信等方式，將老人吸引到更為隱蔽的“微樂播”“微讚”等私域直播平台。
“微樂播”上的直播間畫麵。受訪者供圖
有受害者表示，“微樂播一直沒有正常的退貨退款通道，被舉報後才允許通過平台客服退款；微讚隻能直接聯係商家客服退貨。”
據受騙者出示的截圖，微樂播和微讚的訂單頁麵均沒有退款退貨選項。對此，記者撥打微樂播官網電話，但無人接聽；微讚客服則向記者表示，消費者下單的錢是直接打入商家賬戶，並不經過平台，平台也沒有收取商家保證金，因此消費者需自行與商家溝通退款，平台隻接受舉報對違規直播間進行封禁。
2021年，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公安部等七部門聯合發布《網絡直播營銷管理辦法(試行)》，要求平台製定直播營銷商品和服務負麵目錄，認證並核驗直播間運營者和直播營銷人員的真實身份信息，加強網絡直播營銷信息內容管理、審核和實時巡查，對涉嫌違法違規的高風險營銷行為采取管理措施，提供付費導流等服務需承擔相應平台責任，建立健全投訴、舉報機製。
“短視頻平台及私域直播的此類現象，本質是利用受騙者信息不對稱和情感依賴實施的新型詐騙。平台不能僅以保證金不足、訂單超期等借口推卸責任，而應切實履行審核、監測、賠付義務。”焦彥龍律師表示，此類詐騙取證困難，消費者應盡量收集交易記錄、直播錄屏、聊天記錄、鑒定報告、平台推流記錄等證據，以減少報案難度。
“我想讓媽媽不再沉迷這些直播間，盡快追回退款，了斷這個心結。”談起對未來的期望，阿刃告訴記者，她希望能在身體轉好後，繼續去上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