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河北石家莊，李冰瑤生前的臥室。南方周末記者 薑博文 攝
“我喝藥了。”2025年4月19日下午4時許，石家莊小學教師葉非正在自家樓下晾衣服，突然接到女兒李冰瑤的求救電話。
李冰瑤很快被送往醫院搶救。親友清點她的物品，發現了多份遺書。在一份留給警方的遺書中，她稱自己有心理問題，因而找到“谘詢師”王某剛尋求幫助，王卻利用她的喜歡與信任性侵她。
但在另一份留給王某剛的遺書中，這位20歲的女大學生把王叫做“爸爸”，稱是“爸爸”帶她看到了美好的世界，體會到了人間真情，找回了她的靈魂，她不希望王某剛後悔自己的行為。
“謝謝你，爸爸，永遠愛你！”李冰瑤寫道。
分裂的遺書，顯示出一段不尋常的心理谘詢關係。4月21日，醫院宣告李冰瑤死亡，警方同日對此事立案。根據警方出具的情況告知書，5月6日，王某剛因涉嫌強奸被執行逮捕。
斷聯與“瘋狂”
在父親李天明的回憶中，女兒自殺早有預兆。
2025年4月14日，李天明看到女兒跨坐在石家莊一棟居民樓6樓的窗台上。那是李冰瑤此前與王某剛做過心理谘詢的公寓。
王某剛是李天明的同事，學過心理學知識，但非科班出身，也非全職心理谘詢師。2023年，李冰瑤高考前3個月左右，李天明介紹王某剛為女兒做谘詢。
此後兩年間，王某剛與李冰瑤的關係逐漸超越了谘詢師與來訪者的關係。李天明事後回想，女兒在自殺前兩周，已陷入近乎“瘋狂”的狀態：4月6日，女兒發現微信與電話被王拉黑，尋死覓活地要求父親聯係王。
次日，三人見了一麵。王某剛解釋，是妻子拉黑了他手機上李冰瑤的聯係方式，但他也要與李冰瑤“斷舍離”。李冰瑤向他下跪，哀求他不要離開。後來，王的語氣有所緩和，稱可以通過QQ聯係，但李冰瑤不能不分白天黑夜地聯係他。
矛盾在4月14日達到頂峰。李天明回憶，當天上午，因再次聯係不上王某剛，女兒進入此前與他做過谘詢的公寓，似打算輕生。王某剛趕到公寓，才將女兒勸離窗台。
當天，葉非還請了好友呂然來開導女兒。下午，呂然與李冰瑤在一家咖啡館談了幾個小時，交流重點之一，是李冰瑤與王某剛的關係。
呂然曾聽葉非說，李冰瑤排斥他人介入自己的事情，唯獨信服王某剛。葉非也聽王某剛說過，李冰瑤經他調整，變得更願意與同學交流。在咖啡館裏，李冰瑤向呂然解釋，她其實不願意這麽做，隻是擔心如果不聽王的，王會不理她。
呂然還聽葉非提到，女兒與王某剛常在王的私人公寓裏做谘詢，一聊就是幾個小時。澳大利亞多元文化心理健康從業者協會主席李雪嬌表示，將谘詢安排在谘詢師的私人住所，違背了專業倫理中對中立、安全空間的基本要求。這種設置容易讓來訪者誤以為彼此關係更加親密，從而模糊了專業角色與私人關係之間的界限。谘詢師有責任維護清晰的專業邊界，否則可能誘發來訪者產生過度依賴或不符合現實的情感投射，幹擾谘詢效果，甚至造成心理傷害。
隱約覺得此事不正常的呂然，試探性地問李冰瑤：你們發生關係了嗎？
李答：有一次。呂追問，就一次嗎？李說，就一次。
4月14日晚，呂然來到王某剛的公寓，見了王與他的妻子。王將李冰瑤勸離窗台時，其妻也在場。
三人談到白天的風波。呂然回憶，王某剛夫婦當時都認為，如今的情形，是李天明夫婦不負責任導致的。王妻說，一直是李冰瑤纏著她丈夫，丈夫試圖把她往外推，但推不開。
無論如何，這段關係在李冰瑤輕生未遂那天，被王某剛強行斬斷。去咖啡館的路上，呂然聽見李冰瑤幾次給王打電話，質問王當天下午為什麽不按說好的那樣陪她。
呂然聽到電話那頭答複：咱們已經不可能了，以後不要再聯係、見麵了，你有你的父母，應該回到他們身邊去。
放下電話，李冰瑤不斷重複著一句話：早知道是這樣，她不如跳下去。
此後幾天，李冰瑤將自己鎖在房間內，幾乎不與外界溝通。4月18日，李天明把多年好友許飛請來，李冰瑤才同意交談。許飛記得，李冰瑤一談起對父母的怨懟，就歇斯底裏地爆發，哭喊著要找王某剛。
那天，在微信上，李冰瑤指責王某剛“懦弱”，“玷汙我了你就想走嗎？”最後又留下一句“對不起”。
4月19日李冰瑤網購的部分藥物到了，李天明稱，服藥後尚有意識的李冰瑤撥打了母親的電話。一切為時已晚。
王某剛被捕後，李天明夫婦與他失去聯係。2025年6月，南方周末記者致電王某剛的妻子，說明來意後，對方掛斷了電話；到其住處提出采訪請求，也遭到拒絕。
2025年5月，河北石家莊，王某剛給李冰瑤做谘詢的公寓。南方周末記者 薑博文 攝
“感覺好多話說到心裏了”
李天明首次把王某剛介紹給女兒，是在女兒讀高三時。
2023年寒假後，李冰瑤進入高三下學期，學習壓力陡增。當年3月，李冰瑤主動提出，想去看心理醫生。
李天明想起同事王某剛。李天明一直聽說，王在心理學方麵有研究，“他也跟我說過，他帶過好多厭學、抑鬱、自閉的學生。”
不過，李天明至今不知王某剛是否有心理谘詢師的資質。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曾負責心理谘詢師職業資格認證的考試與頒證工作，但已於2017年取消。北京大學臨床心理學博士、大儒心理創始人徐凱文介紹，在中國心理學會臨床與谘詢心理學專業機構和專業人員注冊係統中注冊的心理谘詢師，可被視為正規從業者。南方周末記者在該注冊係統中，無法搜索到王某剛。
高考前，李天明請王某剛為女兒做了3次心理谘詢。他回憶，這3次谘詢均未收費，谘詢全程家長回避，談話內容不為外人所知，但有一定效果。第一次谘詢，李冰瑤就告訴父親，“感覺（王某剛）好多話說得有道理，說到心裏了，但我又做不到。”後兩次谘詢，李冰瑤也是去時愁眉苦臉，回來時開開心心。
高考結束，李冰瑤考上了河北省一所大專。在李天明眼裏，考上大學後的女兒逐步向好：在省級專業比賽中得獎，大一總成績專業排名第一，有了專接本的計劃，還交了男友。
在一位大學舍友看來，李冰瑤內向，在宿舍裏隻與她聊專業與專接本的話題。就連交男友這件事，都是她在校園裏看見二人走在一起，才知道的。一位同班同學覺得，李冰瑤文靜，但還算開朗，每回見到都笑著打招呼。
李冰瑤讀大二後接觸的一位老師回憶，大一、大二交接時，他有一份台賬，記錄了班裏可能存在心理問題的學生，當中並沒有李冰瑤。他的印象中，李是個開朗、積極的學生。對於未來的專接本考試和就業，她有些焦慮，但類似焦慮很多學生都有。
總體而言，在身邊人的印象中，大一與大二時的李冰瑤沒有表現出異常。
然而，2024年1月，李冰瑤與王某剛微信聊天時說，自己內心很不舒服，可說不出來，說出來了也無人理解。“活著好難，從小就在這個家庭長大，好窒息。”
現存聊天記錄未揭示李冰瑤為何重新聯係王某剛。此前9個月，兩人之間沒有聊天記錄。
按李天明的說法，女兒那時沒有向父母表現出不滿。遇到難題，她會給李天明發微信，打近一個小時的電話。王某剛與她的聊天對話，她也會轉發給自己看。
當年3月後，李冰瑤更頻繁地與王某剛分享生活中的煩惱與思索，話題包含家庭、學業、人際關係等。頭半年，王某剛對李冰瑤的答複鮮有出格之處，還拒絕過李找他玩的請求。但從10月開始，一切都變了。
抨擊原生家庭
李天明回憶，2024年10月2日開始，王某剛與女兒恢複了線下谘詢。他為10月2日、10月5日、10月7日的谘詢合計付費150元，此後王沒有再收取費用。
王某剛在李冰瑤輕生未遂那天向呂然解釋過，他對李的谘詢是有計劃的。他此前已經將李恢複成“嬰兒”的狀態，後續本要逐步將她的心理年齡帶到20歲左右，再把她歸還給父母。
李天明也聽王某剛解釋過這一套理論，稱讓李冰瑤回到“嬰兒”狀態，是要她獲得新生。“王某剛說，每個人心裏邊都有一個嬰兒。會嗬護心裏的嬰兒，說明你在成長。”
李冰瑤對她與王某剛從2024年10月開始的多次麵對麵谘詢都進行了錄音，留下了幾十段音頻。在多份不同日期的錄音中，王某剛都抨擊了李天明夫婦。
王某剛形容李天明與自己相比顯得單純、內涵不豐富，“可能是隨大流”。在孩子幼時的教育上，他長期不管，後來雖開始照顧女兒，但處處照顧就是控製，實際上剝奪了她獨立的權利。
對葉非，王某剛的抨擊更為猛烈。他稱，葉非一直以來就想控製李冰瑤。李從小被控製得多了，不被允許有自己的感覺，還對葉非產生了恐懼，想掙脫她。
10月7日，他為李冰瑤解析了一個噩夢，得出的結論是，“在你的心目當中，媽媽是惡心的女人”。
依照王某剛在錄音中的分析，與葉非的相處給李冰瑤帶來窒息感，但人生來會愛父母，李是把窒息感當成了愛，逐漸對其上癮。“這叫受虐傾向，”王說，“虐待就是控製。”
王還分析，控製之餘，李天明夫婦因為缺乏相應的知識結構與能力，無法走進女兒的內心。
他從李冰瑤處聽過一個秘密：李冰瑤曾加入SP（英文spanking的縮寫，指因體罰產生快感）的線上圈子。一次去見圈子裏的網友時，還在上初中的她不懂得保護自己，雖有些抗拒，還是與網友發生了關係。
李天明回憶，此事發生後，他曾詢問女兒情況，但女兒隻對葉非說了經過。葉非確定女兒沒有懷孕後，開導了她半個多小時，卻覺得給不了女兒想要的答案。
王某剛就此事分析，李冰瑤渴望被解救，但父母無力解救她。
同時，他將李天明夫婦的關係解讀為冷漠，稱他們在教育問題上互相埋怨。李冰瑤想要親熱關係，也不知道是怎樣的。生活在這樣一個冰冷的家庭裏，李是缺愛的。
李天明承認，親子關係曾產生過一些波折。還是在上初中時，李冰瑤與一位同班男生互生好感，發現此事的葉非把情況告訴了女兒的班主任，戀情很快告終。這對李冰瑤的影響多年後依然可見。好友記得李冰瑤說過，高中時還會夢到那位男同學。
在這兩起風波後，李天明稱，母女關係開始變得擰巴，家庭氛圍一度有些冰冷。女兒的性格也有所變化。初一時，她還大大咧咧，是學校走廊裏嗓門最大的，後來卻敏感自卑，十分在意他人眼光。“發生的事情（戀愛）又盡人皆知，成績一落千丈。”
不過，在夫妻倆看來，李冰瑤讀高中那三年，李天明操心女兒的學習生活，葉菲放鬆了管教，家庭關係有所改善。
“孩子對父母有怨言，但是沒到仇恨的地步。”許飛說，隨著李冰瑤年齡增長，家庭關係緩和，“特別是父親接手（教育女兒）以後，問題已經消除掉了。”
李冰瑤生前的臥室。南方周末記者 薑博文 攝
“不生活在父母的期盼中”
通過抨擊原生家庭，王某剛告訴李冰瑤，要學會獨立生活，拒絕父母的幫助與對他們的依賴，更要敢於拒絕所有人包括父母的評價，“不生活在我們父母的期盼、擔憂當中”，因為期盼、擔憂都可以轉化為控製。王還主張李在走向社會時，先拿父母練手，與之鬥爭。
王某剛總結，他教給李冰瑤的東西，很可能讓她父母覺得恐懼，似乎他的谘詢是有問題的。但真實情況是，“你越獨立，他們越害怕、擔憂，但是他們又給不了你正確的指引。”
多段錄音中，王某剛還抨擊了李的男友，稱他不了解李冰瑤，追求李隻是為了征服的快感。反過來，李也不是真的喜歡他。李也認同了這一點。
徐凱文認為，將人生的一切不順都歸咎於原生家庭，這種“父母皆禍害”的流行觀念具有危害性。有時，父母想為孩子做好事，隻是效果可能適得其反。當谘詢師發現這個情況後，可以幫助、指導父母調整養育孩子的方法，但不能引導來訪的孩子，使其認為一切問題的根源都在於父母。
但李冰瑤已經深受影響。李天明察覺到，從2024年10月開始，女兒對他疏遠了，很少像大一時那樣，與他打電話訴說心事；有時，她還會對父親表現出沒來由的憤怒。李天明記得，大一時，他開車接送女兒上學，經過服務區下車抽煙，上車後女兒也不嫌棄。可到了大二，女兒卻憤怒地問他：“你抽煙了，你為什麽抽煙？”
這一輪谘詢開始後，李冰瑤記了兩本日記，在其中數次表達了對母親的怨懟。2024年11月的一天，晚上回家前，她對母親說要洗衣服，母親答複“你快去拿出來洗”。李覺得這就是命令與控製，“明白了之後哈哈一笑，豁然開朗。”
然而，因谘詢方式、內容保密，李天明夫婦當時並不知曉其中原委。李天明回憶，2025年3月前，王某剛都要求他與葉非不要介入谘詢中。
2024年10月20日，李冰瑤告訴王某剛，她已經與男友分手了。她還稱，自從和王見麵後，她就對外麵的一些東西不感興趣了。
李雪嬌介紹，正常的心理谘詢，應當幫助來訪者擴展而非切斷支持網。即便來訪者的原生家庭或親密關係存在問題，谘詢師也應當協助來訪者看清楚事情的利害，支持來訪者在得到全部信息後做出決定。
“樹洞”與“智者”
談到李冰瑤見網友一事時，王某剛一麵批評李冰瑤父母應對不力，一麵又標榜自己與他們不同：如果李當時遇到的是他，他會慢慢平複她的內心。
王某剛在谘詢中逐漸將自己編織進李冰瑤的人生，為她營造另一種“可能”。
最初，他並不避諱自己是“半路出家”的業餘心理谘詢工作者。他曾請李天明幫忙轉交過工作履曆。根據這份履曆，出生在衡水的王某剛，1990年畢業於一所師範大學的地理教育專業，此後在石家莊市的共青團機關與教育係統工作了二十餘年。2011年，王某剛轉至一家事業單位任內刊編輯，與李天明成為同事。
按錄音中王某剛對李冰瑤的說法，2011年也是他鑽研心理學的起點。一位老師把一套心理學知識傳授給他，他對心理學展現了濃厚的興趣。
於王某剛，心理學或許有現實作用。錄音顯示，王告訴李冰瑤，他在機關借調多年，工作緊張，壓力太大，以至於患上甲狀腺癌。李天明也記得，王說研究心理學有助於解決以往在機關寫材料時遺留的問題。王的一位男同事則稱，王告訴他，自己與妻子關係不好，“解脫不了”，才學了心理學。
在該同事的記憶中，十多年前，王某剛“久病成醫”，開始幫忙解決他人的心理問題。王向李冰瑤講述過多個成功案例，例如2012年，一位高中女生有情緒問題，鬧著要輕生。他與該女生聊了兩個月，“最起碼這個女孩不輕生了”。
王某剛並非總像他自述的那樣成功。李天明提供的材料中，一位女同事曾就情感問題與王某剛聊天，王又讓她摸心口，又給她看指紋，一套流程下來，她反而見了王就頭疼，不想說話。
前述男同事稱，單位裏，王得了“大仙”的外號，因他不光研究《周易》等典籍，還學過紫薇鬥數，會用三個硬幣給人算命。“他說這些東西和心理學在某個點上是相通的，就想把這些結合起來，幫別人去判斷、分析。”
在給李冰瑤做谘詢時，王某剛部分解釋過這一套理論。他稱命無法算準，但可以看到人的運勢，也就是“命裏帶來的東西”，人被它推著走。他將之與心理學勾連，稱其為潛意識。
一位帶有玄學色彩的心理谘詢師——在李冰瑤麵前，王某剛並不滿足於這個身份。2024年10月2日的錄音顯示，王某剛給自己擬了兩重定位：他是樹洞，李冰瑤可以向其傾訴一切；他是智者，給李冰瑤指點。
就“樹洞”而言，王某剛曾展現出一些特質。許飛記得，直到自殺前，李冰瑤仍覺得王“博學、性情柔和、非常理解人”。前述女同事也稱，多年前，她因情感問題曾有輕生念頭，王與她通了電話。她覺得，王就像一束光，給了她愛與關心。
但在同事的印象中，王某剛與“智者”相去甚遠。李天明說，王初到單位時，性格孤僻，喜歡獨來獨往，最近幾年才漸漸融入集體。男同事認為，王有些古怪，不好接觸，但頗有城府，說話有時喜歡拐彎抹角，許多事藏在心裏。
李天明對王的另一重印象是，有些觀點頗為極端，還要別人一定得接受，否則不罷休。教育方麵，王喜歡“到死地再求生”，即不要維持現狀，把過去全部打碎了，再重新開始。李對此不信服，王同他在單位就多次爭吵過。
“我好愛你，爸爸”
王某剛沒有在“樹洞”與“智者”的角色上停留太久。
2024年10月5日的錄音顯示，兩人在討論李冰瑤想要怎樣的親子關係時，李說曾遇到一個數學老師，她希望那個數學老師做她的母親。
王某剛說：“你是不是現在覺得，王老師成為我的爸爸（就好了）？”李冰瑤承認了。
王解釋，李冰瑤在潛意識裏，會把父親的關係投射到他身上，渴望從他那裏得到在父親那得不到的。當天，他主動要求李冰瑤叫他一聲爸爸。
“以父女相稱，是幫助她，還是有其他目的？”徐凱文說，谘詢過程中，來訪者確有可能對谘詢師產生移情，但無論如何谘詢師不能和來訪者在谘詢中以父女、母子等相稱，這既不是事實，也打破了谘詢關係的職業界限。
李雪嬌認為，父親既是現實人物，也是一套深層符號，象征權威與保護。當谘詢師主動要求來訪者使用“爸爸”稱謂，就將治療關係從平等的專業場景扭轉為垂直的權力結構。來訪者無意識地被定位為“需要撫養的孩子”，谘詢師則能把自己擺進“全能他者”的位置，這是通往情感操控與邊界侵犯的捷徑。
最初，對王某剛要求的“爸爸”稱謂，李冰瑤有些猶豫，說自己不敢，但這種猶豫慢慢消退了。王自稱是李冰瑤精神上的父親，順應她對原生家庭的埋怨，肯定她對男友的顧慮，指點她如何處理人際關係，也為她解釋過往的創傷。他告訴李冰瑤，她可以和他說任何事，他這裏隻有“好評”，沒有“差評”；她也可以在他麵前做任何事，在他這裏能找到安全的港灣。“沒有幾個人會這樣對你，包括將來的愛人。”
李冰瑤在遺書中也回憶，王曾對她說，她父母盡不了的責任，他來盡，他不會不管她。
2024年10月7日，她告訴王，從未遇到如此理解她、願意陪她停下往回看、拉著她的手一起走的人，她喜歡這種感覺。在遺書中，她自覺“多年的痛苦被人看見”，王如同照亮她的一束光。
2024年10月29日的錄音中，李冰瑤已經主動稱呼王為爸爸。11月6日，她在微信上向王表達感情：“我好愛你，爸爸。”遺書中，她也寫道：“下輩子，我想做您的親女兒。”
在此基礎上，兩人的關係進一步突破。2024年10月7日，得知李冰瑤迫切想見他後，他要求李陳述，是如何迫切地想見到他，這樣的心情又是從何時開始的。李在當天噴了香水，他問李，是不是在討好他。
也是在那天，王某剛要求李承認兩人間有些情人的感覺，去“體會這個東西”；等到她回歸了本來的狀態，就能正常戀愛。
到10月中旬，王某剛已經以李冰瑤的“外遇”自居。他還給出了“保證”：“你要是問我說，老師，你是不是一直在愛我？你是否像這樣接受我的一切？我可以鄭重其事地告訴你，是！一輩子的事情。”
到10月20日，王某剛詢問李冰瑤，在她心中，自己是否既是父母，也是老師、情人、朋友？李並未否認。王後來順應了多重關係的說法，強調與李在一起時，他“覺得好像談戀愛一樣”。
10月29日的錄音中，對於兩人的關係，王某剛總結：他得到了全新的體驗，拓展了新的認知。李打開了自己，允許對方進行精神的探索。在此之前，他從沒遇到過如此全身心依賴、信任他的案例。部分程度上，她勾起也滿足了他的欲望。
不過，同一天，談到兩人的關係時，李回答，主要是王引導的情侶關係，她還是把王當爸爸。許飛也稱，李冰瑤直到輕生的前一天，仍說她一直希望與王建立的是父女關係，隻是王似乎想建立戀人關係。
李雪嬌分析，當谘詢師奪取來訪者對內在情緒的命名權，把“你對我的移情”改寫成“你真實的愛情”，進而塑造“唯一例外者”地位，其長期效果是，來訪者唯有繼續暴露、迎合，才能維係被愛的幻象。“臨床研究表明，這類‘亦父亦友亦情人’的象征混融，會觸發青少年或創傷史個體的角色錯亂和依戀退行，表現為過度順從、羞恥高漲及現實判斷力下降。”
“我憑什麽無緣無故幫助你”
在分析李冰瑤與網友發生關係一事時，王某剛說，身體沒有道德，李冰瑤對網友半推半就，原因之一就是“身體需要”。
彼時，李冰瑤未置可否。此後，兩人涉及性的討論進一步深入。
2024年10月的多個錄音顯示，王某剛形容李冰瑤是大家閨秀，高貴、不苟言笑，但她應該該放開放開，該收緊收緊，要享受生活和性。
他要求李冰瑤消除羞恥感。有一回，李冰瑤說起要上廁所的事，王問，“怕我看見你？我要看你上廁所，願意讓我看嗎？”他繼而主張，要建立“我們被看到又如何，我們看到別人又如何”的意識。
他要求李冰瑤在他麵前展示真實的自己，還詢問李冰瑤觀看色情視頻的感受。10月20日的錄音顯示，王某剛告訴李冰瑤，性是人的本性與需要，要勇敢地去追求性的感受。
隨後，他問李冰瑤，是不是幻想與自己發生關係。李稱，自己此前內心空虛，想著王。王後來說，哪怕現在他“要”了她，她也願意，隻是他不這樣做。
語言逐步轉化為行動。11月，李在日記裏提及，王某剛把她的屁股打紅了，她的心理得到了滿足。她還在遺書中稱，王曾脫去其衣服，摸過她的隱私部位。
李冰瑤表示過不情願。10月29日與王某剛微信聊天時，李冰瑤說她不是很喜歡聊色情方麵的內容，也不喜歡“不正經”。
她在遺書中回憶，王多次說想看她的身體、“辦”了她，她每次都要王別說了，又擔心他離開自己，沒有告訴父母。王摸其隱私部位時，她要求王停止，也未果。
“他利用我的情感和想要改變現狀的心來對我實施猥褻。當他猥褻完成，我對他更加產生了一種離不開的情感，每天更是想見到他。”李冰瑤在給警方的遺書中寫道。
到了2025年3月8日，兩人疑似發生性關係。綜合李冰瑤在獨白視頻與遺書中的說法，那天晚上，王某剛“強奸”她時，她反抗過，被王打了耳光：“我憑什麽無緣無故幫助你啊？”
目前尚無其他物證表明李冰瑤遭到性侵。數位受訪者均稱，那段時間，她沒有表現出異常。
“心中難受我就想聯係他”
7天後，兩人的關係迎來了轉折點。2025年3月15日的錄音中，王某剛告訴李冰瑤，兩人不能再像過去那樣，他必須抽身出來；下一階段，她需要回歸家庭。
王解釋，兩人的關係已經影響到他和妻子。另外，李越親近他，就越疏遠父母，他不想成為李天明夫婦的仇人，更不希望他們把孩子甩給他，日後出了問題，又找他的麻煩。
“你別以為在我這能得到一個家。我這個家就是虛幻的，理想化的，是我迎合你的，刻意讓你去體驗一把的，不是真實的。”王某剛說。
李冰瑤無法接受這樣的說辭，當天大哭了一場。
遺書中，李冰瑤形容自己已經如同嬰兒一般依賴王某剛。而這樣的狀態，在李冰瑤自殺前已有征兆。
2024年11月30日的日記中，李冰瑤稱她向王某剛尋求關懷與愛，王卻顯得很累，反應冷淡。李心生痛苦，給天津一個心理谘詢熱線打去電話。對方告訴她，如果她依賴王，無時無刻不想和他在一起，那麽這聽起來不像心理谘詢關係，而像情侶關係；心理谘詢中，谘詢師與來訪者不能有身體接觸；谘詢時段外，雙方也不能聯係。
這一度讓李冰瑤冷靜下來。然而，次日，她與王某剛又見麵了。她覺得，王允許、理解、接受她的不安和委屈，但不會接住她這種情緒。盡管她隻能自己承受痛苦，但她將其視為成長的養料，“這是在變獨立”。
2025年1月27日淩晨，李冰瑤在微信上對王某剛說，自己當晚產生了情緒，喊著“爸爸”便哭了起來。王要求她關機，“你讓我罵你嗎？”兩人發生爭執，李認為王不問緣由地就對自己“這麽衝”，以至於她胸悶心慌、四肢麻木、腸胃不適，“是不是要猝死了”。到了中午，她又主動找王某剛，乞求對方回應：“我好想你爸爸……沒有胃口吃飯……”
“我隻要心中一沒有安全感就想到他，隻要心中一難受我就想聯係他。”在遺書中，她如此形容自己與王發生關係後的狀態。
從後來的錄音與聊天記錄看，兩人的關係一度得到修補，但隱患已經埋下。2025年4月，王某剛再次強行從這段關係中抽身。李天明說，4月16、17日，他與王某剛夫婦通話，希望將王約出來，說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給女兒“做一個正式的決斷”，但被拒絕。
最終，李冰瑤留下遺書，走向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