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辭職14次,「萬辭王」們的逃離之旅
極晝story
2025-02-27 00:49:54
文|張倍嘉
編輯|王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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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辭王”
“相信自己!相信自己!”
李蓉蓉的聲音一遍比一遍高,“就是這樣,每天跳完抓錢舞後喊這個口號,還要注意微笑,有一次喊完之後,我師傅和我說,你沒有微笑。”她回憶,自己回懟:“你管東管西,還要管我微笑,還不教業務,你們要幹嘛?”她總結,這根本不是一家英語培訓機構,“就是狗屁傳銷。”
這是李蓉蓉畢業後的第二份工作。她喊了五天的口號,跳了五天的抓錢舞,辭職了。
她本科專業是流行演唱,由於缺乏實習經驗,在畢業後“把姿態放得很低”,進入了這家英語機構做招生老師。但讓她詫異的是,她除了要做地推之外,還需要做課堂助教,甚至在需要的時候,她還要變身禮儀小姐,反複演說,“四歲是小孩學習英語的黃金時期”。
按照公司的流程,發傳單請家長到機構之後,員工需要分為兩波:一波人負責給家長“洗腦”;另一波人負責給小孩上課,讓他們在一節課之內學會唱英文歌,好給家長表演。而助教主要是負責維持課堂秩序。
“有個小朋友,沒有hold住他,他就東跑西跑,把道具弄壞了。”負責上課的老師當場對她發飆。李蓉蓉解釋,這些老師壓力很大,他們要在一節課之內讓孩子上台,成功表現出唱唱跳跳。無端承受了老師轉嫁的壓力和主管不分青紅皂白的謾罵,李蓉蓉“直接摔桌子就走了”。
她在出租車上崩潰大哭,而在這次離職後,她又離職了七次,其中隻有一份工作交了五險一金。李蓉蓉說,她是二本畢業生,流行演唱能選擇的工作種類本來就少。在成都還得租房上班,隻能靠兼職點唱維持基本生活。
●江蘇淮安某招聘會現場。圖源東方IC
最曲折的是一家互聯網公司。招聘平台上標注的工資是月薪八千,然而在麵試時變成了本科生底薪2800元,專科生2200元。由於實在找不到其他工作,她決定“將個爛就”。
公司主要負責抖音投流,然而三天的培訓隻介紹了公司的發展曆程,她不知道任何銷售的話術,如果在上班時間學習,還會被認定是“摸魚”。原本做銷售壓力就大,主管還對她動輒謾罵,她實在忍受不了,“你給我開兩萬可以不尊重我,一個月給我開2800塊還想不尊重我?”當主管再一次罵髒話時,她提出了離職。
離職後,她向信任的HR吐露自己離職的原因,還給HR看了自己和另一位同事的交流記錄。沒想到同事被處罰了——公司規定不允許同事之間私下加微信,需要報備,否則統一認為在傳播公司有關的負麵內容。
她還入職過一家朋友推薦的公司做財務,負責在群裏發紅包來結算日薪。她有五個地推群,每個群要發幾百個紅包。
有一次,由於後台手機不夠,輪到她使用已經接近下班時間,群裏麵就有人催罵她不發紅包。她嚐試向領導求助,請求加派人手,領導直接發火“你做不了就別做”,這讓李蓉蓉火冒三丈,在群裏開始發飆,“你瞎嗎?你今天別找我發工資!”
這次之後,李蓉蓉第七次離職了。
像李蓉蓉這樣短時間內離職多次的年輕人,在社交媒體上被稱作“萬辭王”。他們像蜂鳥一樣,振動翅膀懸在空中,頻繁移動,快速逃離,沒有一個穩定落腳點,始終在飛翔。
在網友眼中,他們是離職的勇士,是勇敢和自由的代名詞,勇於對不良職場文化“say no”,不爽就不幹了。
離職次數與李蓉蓉不相上下的易小米不善於爆發正麵衝突,總是默默崩潰。她曾做過海外銷售,上班的第一天,她就受不了了:工作地點在田裏,她穿著熒光綠的工作服,感覺在出演《種地吧!少年》。
因為要進廠輪崗,易小米暫時接受了。但她又發現宿舍是充滿甲醛的“串串房”,而且,廁所裏還有沒被清潔幹淨的尿漬,她回憶,自己當時默默刷著尿漬,突然暫停了動作,問自己“為什麽要做這一切?”
當天淩晨,她就打車跑了。崩潰的不隻是生活環境,還有窒息的職場環境。易小米的另一份工作也是“閃辭”,入職第一天,她就發現工作量巨大,到了下班時間,辦公室詭異的安靜,沒人走,周圍的同事自動拿出泡麵吃。
第二天她正式上班前,工作群裏就傳了30多個等待她處理的表格,她決定中午就提離職跑路。她還有三次離職都是相同的原因——受不了二手煙,也忍受不了建立在吸煙基礎上的辦公室文化,“進門第一件事就散一圈煙。”
去年剛畢業的付淼也碰到過“烏煙瘴氣”的辦公室,除此之外,她的離職原因還有領導開黃腔。
在網絡上,這些年輕人分享自己的離職經驗。他們也知道選擇伴隨著代價:沒有家庭助力,為了維持生活,就算跳槽也必須得“無縫銜接”;即使住在家裏,也麵臨著被指責“啃老”的壓力。在他們看來,選擇一條與主流背道而馳的道路,沒有參照的標準,注定充滿了孤獨和自我拷問。
在一次又一次的跳槽中,他們也逐漸不相信自己了。付淼和李蓉蓉在一次又一次的麵試中懷疑自己的能力,易小米甚至嚐試了心理谘詢,她問醫生,“我是不是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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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逃避與答案
畢業前,易小米沒想過自己會在一年內換7份工作。她本科是英語專業,為了好就業,她選擇了法學作為第二學位。後來考研考了三次,最後一次,她通過了初試,卻決定放棄複試。
那源自於一場電影院的巧遇。寒假的某一天,易小米本想趁淩晨看一場一個人的電影,結果遇到了一個聊得投機的女孩,聊到學校和工作,對方是一位正在從事銷售工作的大專畢業生。
“我發現她很快樂”,易小米說,對方頻繁跳槽,最後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工作。相比下來,自己才備考完,身心俱疲,普通的生活被過得“稀巴爛”,“就像一隻從下水道跑出來的老鼠”。
她開始反思,為什麽同樣的社會環境,在優績主義“不讀研就找不到工作”的對立麵,對方卻過得那麽快樂?易小米開始思考別的可能性,甚至嚐試和許久未聯係的朋友重新聯係,看看不同專業的大家都在做什麽。
她嚐試做過法學相關的實習:律師助理、公司法務、書記員,在一家大公司做法務的時候,她突然感覺“對大公司沒有任何興趣。”職業光環每一天都在祛魅,留下最原始的一個問題——我到底適合什麽工作?
她想尋找答案。從教育機構的電話銷售開始,她發現自己不排斥和人交流,其他人覺得打電話很痛苦,但她一個上午就打完50個,同時還保持著良好的心態,“有些人會罵你,我覺得無所謂,他們沒看到你本人”。後來她又陸續嚐試過占卜師、跨境電商運營、模特翻譯、自媒體等工作,實在沒錢了,她就去當英語老師賺一筆。
她曾把自己放棄考研複試的經曆分享在社交平台上,沒想到私信裏湧來大量辱罵,“考不上研是自己廢物”、“你的人生已經完蛋了”等等,對她衝擊巨大,有時候早上起床,“感覺麵前就出現‘廢物’兩個大字”,後來她直接注銷了賬號。
還有段時間,她突然愛上了吃麥辣雞翅,想知道麥當勞的後廚幹不幹淨;再加上當時她每天都有麵試,老是失眠,想幹脆直接去找個體力活,就去麥當勞做小時工。
●易小米在麥當勞後廚洗盤子。講述者供圖
當時易小米的搭檔是個聾啞人,她用備忘錄和對方搭訕。同事很好奇她為什麽來這裏工作,“你們正常本科生有手有腳的,聽得見、也能說話為什麽找不到工作?是不是你們的要求太高了?”
“很多人會以世俗評價工作的體麵,一定要高薪、穩定,一定要在辦公室裏、一定要SOP(標準作業程序)。”易小米說。
對於這些頻繁辭職的年輕人來說,某種意義上一直在被“推著走”。付淼在選專業時,就在父母的指揮下報了工商管理,母親又讓她考了初級會計師資格證。畢業後她逐漸發現,會計幾乎不招沒有經驗的人,也不招非會計專業的,她唯一一次相關工作是在一個劇本殺公司做會計,業餘時間還要做dm(劇本殺主持人)。
她換了四五份工作,回顧自己的心態轉變:畢業前,她從未考慮過考公或者考研,覺得總能找到滿意的工作,“心高氣傲”;但在畢業之後,“被社會毒打”。
和其他人相比,付淼對工作的要求略顯簡單:如果月薪七千以上,都可以忍;如果七千以下,那麽希望工作稍微清閑、領導合一點磁場,最重要是,廁所一定要幹淨。
她經曆了不少麵試,有的HR根本沒有看過她的簡曆,還有的HR說,你的工作經曆和我們崗位不符合。付淼心想,你覺得不符合把我叫來幹嘛?她最終還是決定考編,“至少考上了,不會被辭退”。
相比付淼的選擇,李蓉蓉隻能確定自己不想放棄唱歌。她現在仍在做點唱的兼職直播。她形容和自己一樣頻繁跳槽的人“看似有很多選擇,其實沒有選擇”,“不清楚自己要什麽”。
她說,和她一樣畢業於二本院校的,如果家庭沒有助力和資源、專業含金量不夠,時間成本也決定了沒法長時間考研考公,必須得工作養活自己,還不如趕快出來闖蕩掙錢——
但做服務員、做外賣、跑滴滴、當客服,又不甘心,既想要體麵和相對高薪,還想能持續發展或者穩定,這些客觀條件限製了選擇。
●易小米擺攤賣農副產品。講述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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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應與改變
換了14份工作,易小米至今都沒有發現對某種工作的熱愛,或者說,能忍受某份工作持續幹很久。朋友們稱她為“職業體驗師”,一開始她對這個評價還挺開心;但久而久之,焦慮就浮現了。她分析,問題的本質在於“我對自己的社會化沒信心”。
事實上,對於業內人士而言,頻繁換工作的年輕人,首先就不符合招聘中最重要的一項指標——穩定性。Julie在廣州某製造業外企做了11年HR,根據她的工作經驗,10年內3份工作,5年內1-2份工作是穩定的平均值,一旦超過這種跳槽頻率的簡曆,她就會格外警惕。
她也發現符合標準的,能夠篩選進企業的人越來越少了:一方麵,就業形勢緊張,年輕人找不到工作;另一方麵,Julie覺得,現在這一代年輕人的成長環境、教育環境是“尊重自我,鼓勵自由”的。就她工作的公司而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發展起來的製造業的企業精神,要求“服從性”,某種意義上兩者是衝突的。
“對於他們而言,可替代性太高了。我不做這個,可以做微商,可以選擇其他的,時間不是很高成本的東西,不開心就走了。”在國企工作20年的謝鴻也是這樣判斷的。企業選拔、用人都需要成本,如果跳槽太頻繁,會給公司運轉帶來壓力。
“萬辭王”們對此也有著敏銳的感知,因此他們有著不同版本的簡曆,還會將相似的經曆“合並同類項”。例如易小米就有兩個版本的簡曆,一個版本用於投遞英文類、銷售類;另一個版本用於投遞法學類。
但謝鴻還是覺得,不該武斷地給年輕人貼上“愛跳槽”或者“整頓職場”的標簽,“每一代人的生存壓力、價值觀念和時代背景都不同,可能年輕人不太願意遷就和自己價值觀相衝的事物”。他說,有的小企業,遇到老板利益不相符的,就愛給應聘者貼標簽;優秀的企業雖然有自己的選拔標準,但也不代表普世的價值觀。
Julie也承認,市場上的確存在著某些不規範的公司隱瞞自身情況,自身發展出現問題,仍然招聘員工來“湊人頭”,“剛進入社會的年輕人,很難分辨‘語言陷阱’,無法提前識別‘有毒的職場環境’。”她說,有的企業可能一開始告訴你,會培訓給你提供一個成長的周期,其實一進來就要求你上手,他們會把這份工作用一些話術包裝得很光鮮亮麗,或者不提有關缺點。
而“萬辭王”出現的背後一方麵是日漸惡劣的職場環境;另一方麵是年輕人逐漸“覺醒”——職場濾鏡不過是華麗外衣下的虱子。
社交平台上也有不少人好奇:他們究竟為什麽這麽折騰?是不是太理想主義了?忍忍不就好了,人人都是這樣過來的。但他們的解釋更像務實主義:這份工作能給我帶來什麽?它的正向反饋是否能抵消那些二手煙、飯局、加班、溜須拍馬?除去濾鏡、旁人豔羨的眼光、父母的期待,我究竟想從事什麽樣的工作?
●圖源東方IC
謝鴻遇到過一個年輕人,三年換了12份工作。對方畢業於985院校,家裏是做生意的,個性很鮮明,通過校招進入國企之後,看不慣官僚、形式主義的東西,雙選階段還沒結束就換了三個單位,甚至交了保證金也照換不誤。他想換一個不加班的民營企業,後來發現這樣的要求找不到工作,隻能勉強答應,但進去後發現也有各種讓他覺得“虛偽”的管理規定考核,幾個月就離開了。
幾番跳槽之後,這個年輕人在一家物流公司上班,公司邀請謝鴻來做企業管理培訓,兩個人碰麵,謝鴻問“你換了這麽多份工作都覺得有問題,有沒有可能你自己也有問題?”對方很坦然地承認,“我有問題,但不想改,這幾年就當作積累一點經驗”。
通常在進行員工談話時,謝鴻都會問一個問題,“你的理想(工作)是什麽?”
李蓉蓉的答案是,“不騙人不坑人不害人不割韭菜”。她喜歡明是非,有想法、格局大的領導。如果都沒有,待遇前景不錯的話她也可以忍受,但“如果這個領導瘋癲到影響到工作了”,讓她對這個部門都不相信了,她就會離職。
而易小米曾遇到過一位領導,40多歲時被“優化”離職,讓她明白,即使在行業做到頂尖也會有職業危機。“我覺得沒有人的目標是一輩子在職場裏幹下去。”她覺得人生的目標應該是在工作中學一點,然後自己單幹。她也很費解,在別人構造的評價體係裏,扮演好自己的一個螺絲釘角色,是怎樣給個人帶來安全感的?
她調侃,自己的理想職業可能是愛豆——有粉絲的愛又有粉絲的錢。就算去簽售,粉絲也會好好對待盛裝打扮。
易小米在網上分享自己當“萬辭王”的經驗時,也有人指責她“本地人才有恃無恐”,她後來隱瞞了本地人、住在家裏的信息。她說,有人看到自己IP是浙江,就默認她是富裕家庭,覺得“你爸媽給你創造這個環境,你才可以折騰”。
偶爾她也會羨慕能夠遵循評價體係像機器一樣執行的人:比如她的大學舍友,現在已經在大廠做小領導了,她無法忍受對方公司上廁所都要規定時間;還有個同學平時特別注重保養,每天吃維生素,卻能忍受二手煙。
最近,易小米在一家羽毛球館做前台,學會了負責體育用品的銷售、推銷,甚至還學了急救。
“我之前都不知道,自動販賣機下麵有一把鎖。”頻繁裸辭使得她開始催眠自己降低物欲,她繼續做兼職,擺攤、上門喂貓遛狗、當寫手。
李蓉蓉也換了工作,之前做銷售壓力太大,每天下班回來就哭;過年之前找不到合適工作,她就在一家網紅書店上班過渡,加上兼職,可以覆蓋基本生活支出。現實壓力也讓她“班味”重了很多,不得不繼續在困頓的生活中尋找出路,“這是唯一的辦法”,她說,“做好現在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