摳門上癮的年輕人,一年攢了20萬
視覺誌
2024-12-26 08:03:55
豆瓣“摳門男性聯合會”小組(後稱“摳組”)一共有二十多萬成員,由早期隻有男性,擴展到男女組員兼有。
小組介紹裏寫著:“我們摳不是因為窮,我們就是摳。”
我和不少小組成員交流後發現,與其說因為窮而省錢,他們更多是享受摳門的生活。
大學時期,小落、裏裏等人也曾熱衷於購買昂貴的衣服、化妝品,似乎在消費中,能讓自己像廣告裏所展現的那樣完美且精致。
對消費祛魅後,他們不再通過商品來定義自己是什麽樣的人。
有人撿路邊的皂角、無患子、側柏葉,自製洗發水;有人為了補充蛋白質,生吃養殖的麵包蟲;有人在陽台養雞,實現雞生蛋蛋生雞自由......
讓·鮑德裏亞在《消費生活》裏寫道:
“形象、符號、信息,我們所‘消費’的這些東西,就是我們心中的寧靜。它的寧靜需要對現實和曆史產生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它的寧靜需要永久性地被消費暴力來維持。”
摳組的這群人卻與書裏描述的情況相反,他們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將生活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摳門裏蘊含著他們生活的智慧、自我認知的完善,和對人生的掌控力。
32歲的小落在南京從事一份程序員的工作,每個月工資為兩萬三千元,她最近給自己買的衣服來自拚多多,一件四元的打底衫。
小落的標準裏,棉衣可接受的價格為五十元以內,打底衫超過十元就算貴。
今年夏天,因為戀愛,她購置了兩條“有些貴”的新裙子,合計花了八十元。
小落的打底衫訂單
同事曾詢問小落為何沒有昂貴的手鐲,她回複:“我每天就穿衝鋒衣,戴金鐲和玉鐲也不搭。”
真實情況是,雖然沒有經濟壓力,但小落並不想為穿著和首飾付費,對穿搭要求是“隻要我不裸奔就好”。
每天上班,小落基本不化妝,頭發隨意用簪子挽成一個中式發髻。簪子是小落從媽媽那裏拿走的,她曾考慮買一個發夾讓自己的發型更現代化,這個念頭很快被淡忘。
有時候家人強烈要求她化妝,她會簡單塗粉底液和口紅。小落平時隻會進行基礎的護膚,比起品牌更注重成分。她選擇甘油和礦油保濕,價格通常在十元左右。
小落加入摳組,是為了找一個和自己消費觀一樣的男朋友。
和前男友談戀愛時,對方經常表達對小落摳門的不滿。
每次周末約會,吃飯、旅遊和購買昂貴禮物,都給小落帶來不小的心理負擔。
消費觀的不同也是她和前男友不合適而導致分手的原因之一。
曾經有相親對象來到小落出租房玩,發出了“你過得好像苦行僧”的感歎。
小落家裏幾乎沒有任何多餘東西,女孩們喜歡的玩偶、裝飾品等非必需品統統沒有,連枕頭這樣的必需品也被舍棄掉。
購買床上用品三件套後,小落將枕頭套改成了一個可以放雜物的小包。
小落在包上刺繡
與非今年28歲,她之前從事電商直播的工作,今年九月被裁員後,一直賦閑在家。每月1773元的失業金,完全可以覆蓋她和老公兩人、另加三隻貓的生活。
與非還在上班時,由於公司的業務覆蓋香腸臘肉,她常常在公司吃香腸替代正餐,節省了一頓20元的外賣消費,也節省了回家做飯的時間成本。
有時候她將樣品送給親朋好友,不用另外花費金錢就能有效完成人情互動。
她在公司準備了一次性洗臉巾和牙刷,趁下班前在公司卸妝、洗漱。公司離家10公裏,有時她會走路回家,既鍛煉身體,又節約了6元的交通費。
當大家都在討論偷公司水電、抽紙時,與非發明了新的薅公司羊毛的方法:帶薪哭泣。因為失戀抑鬱時,她在上班空閑或者午休時間偷偷哭,“在家情緒化是浪費自己的時間”。
結婚後,與非和老公很少買衣服。
與非父母平時很注意穿衣,當他們淘汰舊衣服時,她將沒掉色沒變形的短袖當成睡衣,將媽媽秋冬的衣服撿回去自己穿,爸爸的衣服足夠寬鬆則可以用來當運動服。
爸爸媽媽好多次感到無奈:“真的有必要嗎?我們的家庭條件不需要你這麽省錢吧。”
與非的衣服,分別來自與非本人、老公和爸爸三人的公司工裝
之前與非媽媽給了她500元幫忙買一個破壁機,與非建立了一個excel的表格,將市麵上的產品進行全方位對比。
在購買價格不過百的褪黑素時,她也會將品牌、價格、每顆褪黑素含量記錄到excel裏比較。
“我媽覺得沒有必要為了幾十塊錢這樣,但在這樣的生活方式裏,我感到快樂和滿足。”
29歲的馨樂摳得身邊人盡皆知,她通常在奧萊買衣服,一方麵品牌能夠保證品質,另一方麵都是打折的商品,可以以更劃算的價格購入。
由於常去,工作人員已經認識她,每次看她進門,就給她介紹現在商店裏性價比最高的衣服。
她加入各種福利群和秒殺活動,搶到過19元的打底衫、39元的毛衣,還有20多元的嬰兒服裝。
馨樂在森馬福利活動搶到的39元百褶裙
夏天,媽媽買了15元的布給馨樂做裙子,這打開了她的新思路。她在當地的服裝批發市場購買布料,比起衣服布料,床單布料更厚實質量更好,三五十元就能購買幾米。
她在媽媽熟識的裁縫阿姨那裏做衣服,一條裙子布料加製作費不超過100元。因為裁縫阿姨得了肩周炎病,可能過幾年退休,馨樂在這個夏天一次性花了一千多元,做了二十條裙子,可以穿很多個夏天。
裙子看起來比商場售賣的品質更好,並且獨一無二。
馨樂穿著裁縫阿姨製作的裙子
除了今年製作裙子的特殊情況,平時馨樂一年花在一家三口身上的衣服開銷隻需要兩三千元。
馨樂護膚精簡到隻剩水乳,自己還種植了蘆薈,每周塗抹後被電腦輻射的皮膚變得更細膩。
“摳門是一種能力,很多人不具備這項技能。”
摳組的成員很大一部分人並不是因為經濟壓力才選擇摳門,而是習慣這樣的生活方式。但正因如此,身邊不乏有不理解他們選擇的人。
裏裏習慣將快遞的紙箱以及其他廢品收集起來,攢到一定數量後一起拿到廢品站賣掉。裏裏老公認為這些廢品裏藏著不少細菌、病毒、蟲卵,放在家裏影響到家人的身體健康甚至會因小失大。
於是,和物業協商後,裏裏在家門口的樓梯間放置了一個大的垃圾桶,將所有廢品存放在垃圾桶裏,既維持了自己的習慣,也不再和老公有爭執。
裏裏存的紙箱
沒結婚前,裏裏和老公約會時,每次吃飯都一定要拿出手機在各個平台找到餐廳的優惠券,為了優惠幾十元,搜索時間短則幾分鍾,長則半小時。
長期以往,裏裏老公向她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出來玩本來就是為了開心,但你為了節省這一點錢不僅浪費時間,也破壞了我們的氛圍。”
裏裏完全理解老公的心情,但也無法改變自己的行為,他們協商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方案。在約會前一天選擇好約會的餐廳,裏裏可以提前在家裏搜索好優惠方式。
和朋友出去玩時,朋友也向裏裏表達過類似的不舒服。在本來就難得一見的朋友聚會中,每當提出一項消費行動,比如喝奶茶、看電影,裏裏都要中斷行程尋找優惠方式。
朋友表示:“如果為了節約錢,那我們不見麵豈不是更省錢?”
在朋友和家人的反饋中,裏裏不斷地調整自己的行為:“我可能會沉浸在摳門的喜悅裏,但身邊的人更享受當下的感覺。在磨合中我也調整了自己的方式,避免更極端摳門。”
磨合是雙向的過程,裏裏的老公也逐漸被裏裏影響,他會注意信用卡的優惠活動,並轉告給裏裏。
小落摳門最大的阻力來自父母,每周末回家和父母相處的時候,他們都忍不住嘮叨:
“你的衣服應該換新的了。這件衣服看起來很廉價。”
“頭有點禿了,是不是應該換一個更好的洗發水?”
“怎麽最近沒看到你化過妝?有沒有買新的口紅?有沒有買新的化妝品?護膚品是多少錢一套的?”
大部分小輩購物都習慣告知長輩價格時往低了報,但小落每次都會往高報價格。
2018年,小落媽媽穿不下的外套被小落拿走
小落的未婚夫,非常能理解她的消費習慣。他們戀愛一年多,男友隻向小落送過兩次禮物,原本男友想送小落一個三折疊手機,但協商後換成了無人機。
“或許很多女生覺得男朋友不送自己禮物就是不愛自己,但我不想讓他送我不需要的,反而是一種負擔。他準備送我三折疊手機時,我就選擇換成了更實用的無人機,這樣我和他、以及未來的小孩都能一起玩。”
小落和未婚夫即將結婚,她最近做了一件不能告訴雙方父母、但每每想到都讓自己很開心的事。
在二手平台上,小落看到某家婚紗店正在清倉處理陳舊的婚紗,她選擇了一件重達20斤的拖尾婚紗,隻需要300元。
驅車前往線下看婚紗時,小落吐槽婚紗這種一次性消耗品又不舒服又貴,未婚夫在旁邊搭腔配合她吐槽。如此適配的關係讓小落對家庭生活充滿期待。
小落和未婚夫周末經常窩在家裏,一起做飯聊天看電影
在摳門生涯裏,與非有兩次印象深刻的摳門事件。
和老公驅車前往另一個地方時,為了節省高速費選擇了另一條公路,但那條公路車滿為患,堵車堵了好幾個小時。
在徒步時,身心俱疲的情況下剛好旁邊有下山的纜車,為了節約人均一百多元的纜車費用選擇走下山,但走了一會兒因為太疲憊又重新上山坐纜車。
與非和老公大吵了一架,這兩次摳門事件都影響了他們的心情。“我們明明也不窮,為什麽要把自己逼到這個情況呢?”
“我們做好約定,摳門是為了快樂,不快樂就不摳門了。”
與非在剛畢業時,也有過一段沉迷消費的時期。
進入工作後,手上有了一筆可支配的金錢,與非開始滿足自己以前未被滿足的欲望。每天中午吃完飯後,她都會買一個12元的半熟芝士。工資隻有三四千元的情況下,去人均兩三百元的餐廳消費。
與非被各種表麵福利實際刺激消費的活動吸引,購買了許多不必要的商品。總是買小於自己身材尺寸的衣服,激勵自己減肥,但這些衣服一直被閑置。付款方式設置成了分期分款,每個月都在透支工資。
明星Angelababy代言的美圖手機T8S風靡一時,與非立刻提前消費分期付款買下一台。
廣告大屏上,舉著美圖手機的Angelababy年輕漂亮鬆弛,是幾乎每個女孩都想成為的模樣。當購買了同款產品後,與非仿佛也成為Angelababy的同伴。
與非購買手機的訂單
安東尼·加盧佐在《製造消費者》中寫到:“百貨商店販賣的是一種階級身份,它們提供符合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產品,並讓人們認為購買某些衣服或家具就可以獲得資產階級的象征。通過購買一件商品,人們就可以假裝加入了某個令人羨慕的群體。”
馨樂剛和現在的老公戀愛時,也有過這樣的時刻。“他是否願意給我花錢成為他在乎我與否的標誌。”
在商店裏,馨樂購買上千元的衣服、褲子、化妝品,遠超自己的需要,但用上這樣的產品後,心裏會得到滿足感。
由於長期提前消費,與非欠下軟件幾千元的債款,一個月最高的一次需要還兩千元。身邊有個朋友和她情況類似,從欠款三萬元滾雪球到七萬元。
在她自己也意識到不該繼續這樣下去的時候,她結交了一個極度節省的男朋友。
男朋友家有三套別墅,自己在縣城裏也有每個月六千元的收入,但他的消費方式不符合與非對有錢人的刻板印象。
他購買洗發水時會計算每毫升的價格,選到最劃算的套裝。可樂永遠買多人聚餐標配的大瓶可樂,將它分裝成小瓶飲用。衣服鞋子不講究品牌隻看實用性。
與非發現男朋友喜歡收集手表時很驚訝,因為那時她喜歡張揚地展示自己,但男朋友的愛好卻十分低調,隻是為了喜歡才收集,而不是向其他人展示自己“有錢”。
與非參與線上抽獎活動的部分中獎記錄
許良今年39歲,一千萬資產,擁有一輛二十多萬的特斯拉和一輛五十多萬的牧馬人,在日常生活中,他騎著電動車上下班。
電動車方便、省油、還省幾十元的停車費。如果天氣寒冷,許良寧願走一兩公裏到地鐵站乘坐地鐵。
衣服褲子都在拚多多上購買,每天即使點外賣飲食費也不超過50元。
作為行業小有名氣的專家,和自己創業公司的老板,許良不在乎自己需要精心裝扮自己的外在形象以“配得”這些身份。
“我們公司女同事還覺得我挺可愛的,穿著拚多多的衣服,夏天冬天都穿著一雙洞洞鞋,騎電動車到處轉悠。”
許良每年會去很多國家出差。圖為法國
因為工作需要,許良也有不少上萬的衣服,但如非必要,這些衣服通常都掛在衣櫃裏。慢慢地,他不再在意這些事情。
許良本職是市場營銷,很多時候在做的事情是努力將商品的價值提高,讓一件一千元的產品能以五千元麵世。他逐漸對商品祛魅,“我為什麽要為一件本來隻值100元的東西花1000元呢?”
商品的價值被人為賦予,並不能真正去定義你是誰,背後隱藏的無非利益而已。
許良走向了不消費的另一個極端。他的摳門程度越發加重,甚至連正常的吃飯花銷也會感到心疼。對商品徹底祛魅後,自己變成了可以被隨意應付的人。
當想喝酒時,明明家裏有幾十瓶茅台和五糧液,許良選擇去超市買一瓶二三十元的白酒應付。
雖然有1000萬的資產,但還是對未來沒有安全感。身邊的中產階級朋友,曾因為投資一夕虧損掉所有家產,後來開網約車掙錢連押金也付不上。
許良在摳組發布的帖子
但多少錢才能帶給自己安全感?許良也想不明白,隻能“越多越好”,隻能不斷地壓縮自己的需求。
“比如想買一個5000萬像素、1TB內存的手機。買之前想過段時間看是否真的需要再買,發現沒有這個手機也能過下去,所以也不太需要。”
以這樣的方式推導下去,似乎每樣東西在許良心中都是不必要的,乃至到後麵他無法確認自己真實的需求,也不懂如何滿足自己的需求。
小落父母每周末都詢問小落的消費情況,目的就是一個:“要對自己好一點。”
在小落心中,對自己好不意味著必須買價格昂貴、不實用的東西,相反昂貴的衣服、生活用品對她是強大的心理負擔,買自己真正需要的才是對自己好。
在馨樂踐行著摳門的生活方式時,身邊的人對她評價:“你一定是精神世界很豐富、內心非常快樂和勇敢。如果你不幸福,你是沒法堅持這樣的生活方式的。”
小落對此深有同感:“大概隻有自洽的人,才能維持低消費的生活狀態。因為不能被滿足的欲望、不能被看到的需求,都會以某種形式爆發,要麽變成脂肪、要麽變成花掉的錢。”
小落深深愛著自己的生活的每一部分,她喜歡上班寫代碼,每次提高了運行效率都為自己驕傲;喜歡和未婚夫周末一起做飯、一起爬山,低消卻很快樂地共享生命;喜歡自己通過動手動腦解決生活中的問題。
小落在陽台種植的番茄
使用了三年的手機麵板損壞後,找專業人員修理需要三百元,小落自己買了材料跟著網上的教程替換手機麵板,隻花了八十幾元。
現在親戚手機損壞幾乎都會找小落幫忙。將家裏損壞的器具重新修補好,帶給小落極大的成就感。
裝修新房時,小落使用懸掛衣架、三角支架、木板、簾子,製作了一個靠牆的儲物櫃,一共隻花了100元錢。每次看到這個櫃子,她心裏都會“感到得意”。
在擁有穩定的內核後,小落不再為社會評價裹挾。一位男同事曾約小落做皮膚護理的醫美,稱他做完醫美後皮膚變好了,小落回複:“你皮膚好是因為你比我年輕,我比你年長六歲,我現在的皮膚狀態自己已經很滿意了。”
小落自己修補30元的鞋子
摳門的生活方式帶來客觀的利好是積蓄增多,今年截至目前小落收入的76%都被存了起來,每年可以存二十多萬元。
29歲時,小落和當時的男朋友分手。即將跨入三十歲,小落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能找到相愛的對象組建家庭。
當她查看了自己的存款後,對未來的擔憂一掃而空。存款足以支撐小落通過試管孕育孩子,並請育兒嫂幫助照顧。
“我就不用擔心年紀大了結婚機會變少,或者為了孩子而和不喜歡的人結婚。”生活被掌控在自己手中。
與非在9月被裁員後,一直賦閑在家裏。身邊的同齡人總是擔心被裁員,或者裁員後陷入焦慮、迷茫,相反,與非反而感到平靜,沒有急著找下一份工作而選擇沉澱自己。
與非在騎行
家裏目前有三十萬的存款,老公仍在工作有穩定的收入,因為摳門的生活方式,與非每個月的失業補助就可以覆蓋掉家裏的所有開銷。
她每天看書、學習占星和八字、出去騎行和徒步、陪家裏的貓玩,生活過得豐富多彩。被裁員的壓力、身邊人的緊張氛圍,都在與非身邊輕輕繞過。
不再對商品被賦予的價值有執念後,生活回歸到了最本真的樣子。
2年前,裏裏在摳組發布了一條帖子:“摳組能治好我的精神內耗。”
高讚評論回複:“我也喜歡把‘摳’理解成一種手段,重新獲得生活的控製感,獲得自律自由。而不是隨著物欲和社會認同飄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