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一個周末,在廣州生活的劉楊答應與九派新聞記者見麵。
盡管已工作兩年有餘,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看上去仍是一副大學生的模樣。她個子不高,身材纖細,一頭披肩長發,踏著當下流行的“洞洞鞋”。黑框眼鏡遮住她大半個臉頰,笑起來時會不經意地用手捂住嘴巴,眼睛彎成一道月牙。
此前,劉楊很少接受采訪,隻被動接受過兩次,一方麵是怕麻煩,另一個原因是“希望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但這次,她收到了“勺子哥”的請求。
前段時間,劉楊重慶老家的記者找來,希望通過她聯係勺子哥。勺子哥知道後,二話沒說便應了下來,“很給麵子”。劉楊想,既然是勺子哥幫人找我,那我也不能推脫。
勺子哥對劉楊來說是特殊的存在,“像光一樣”。
3個月前,她與蘇州當地一名“陪拍”女孩在平江路拍照時,一男子突然冒出,持刀捅向身旁“陪拍”女孩。劉楊見狀,下意識地拿傘拚命擊打行凶男子,仍難以阻止其行凶。無助之時,焦元師手持長勺趕來,將行凶者喝退。
據蘇州市公安局姑蘇分局通報,嫌疑人被當場抓獲,其因糾紛持折疊水果刀將一女子劃傷。傷者及時送醫救治,生命體征平穩。
10月9日,江蘇省見義勇為基金會發布2024年三季度“省見義勇為勇士榜”,臨危不懼、奮勇阻止歹徒行凶的“碎花裙女生”劉楊和“大勺哥”焦元師、劉強光榮上榜。
對於這份榮譽,三人內心平靜,“隻是做了應該做的事”。
從左至右為劉楊、焦元師、劉強。圖/九派新聞 楊冰鈺
【1】行凶
9月10日,剛辭去工作的劉楊隻身前往蘇州旅行。因沒人幫忙拍照,她提前通過社交平台找到一位“陪拍”女孩,於11日14時許在平江路見麵。
剛拍半個多小時,天空下起了雨。走在路上,劉楊看相片效果不錯,打算第二天與女孩相約蘇州博物館,繼續拍照。兩人正通過手機預約次日行程時,一名手持尖刀的中年男子不知從哪衝了出來。
那男子一手揪住陪拍女孩的頭發,一手持凶器對其傷害。女孩發不出一點聲音,毫無還擊之力。
情況緊急,容不得片刻思考。劉楊一邊下意識地拿起手中雨傘,不斷朝歹徒擊打,一邊大喊求救,“手比腦子快”。倉皇中,歹徒把刀鋒對向劉楊,讓她走開,不要多管閑事。劉楊沒有聽從,“隻有一個想法,就是要幫她”。
對峙過程中的時間好似凝固,漫長而煎熬。好不容易打掉一把刀,對方馬上又掏出一把。
劉楊不記得到底過了多久,有人站了出來。旁邊的鹵菜店衝出一名拿著長勺的男子,擊打歹徒,緊抓女孩頭發的手終於鬆開。化身武器的傘已經折斷,被丟在原地。劉楊立馬拉著女孩跑到一邊。
她看到,女孩渾身是血,但還幫她拎著包。更讓她意外的是,女孩還跟她道歉,“覺得發生這樣的事,照片沒有拍好”。
路邊的商家搬出椅子讓女孩坐會兒,還有兩個女生過來幫忙止血。劉楊也用力按壓著女孩的傷口,雨水混著血水,將她的全身浸濕。
劉楊用傘擊打行凶男子。圖/社交媒體
【2】對峙
一旁的“搏鬥”還未停止,拿著勺子趕來的焦元師成為人群中的焦點。
家裏第三個孩子出生後,水電工的工作難以維持家庭開支。為養家糊口,焦元師去年年底來蘇州投奔“混得不錯”的朋友,成為“萬三蹄”鹵菜店店長。
9月11日,他剛從連雲港的家中趕回。天空下起小雨,店員們在忙著手上的事。見地上有積水,他拿起拖把拖地,卻突然聽到門口傳來一陣喧嘩,似乎有人在吵架。
平江路治安一向很好,焦元師沒有太過在意。可當他探出頭,卻發現一名年輕女子渾身是血,有人正持刀傷害她。
熙攘的人群,瞬間一哄而散。“所有人都鑽到屋子裏了,處於自我防衛的狀態,隻有一名穿著碎花裙的女生用傘敲打行凶者。”
焦元師雖個頭不高,但練過八年,拿過不少獎項。製止行凶,是他的第一反應。
那時,行凶男子正手持一把約二十厘米的折疊刀,情緒激動。焦元師退回店裏,尋找可以防身的工具,餘光瞥見用來攪鹵湯的長勺。
還需要一個時機。趁著受傷女孩踹了男子一腳,對方後退時將背部暴露,焦元師一個箭步從店裏衝出,掄起長勺朝著行凶者脖子敲。“可能是被砸疼了,他鬆開了女生,轉過頭朝我衝來。”
對方年齡較大,體格也比焦元師壯上一圈。焦元師並不害怕,他站在路口,冷靜地擺好姿勢,舉起勺子護在胸前,“準備戰鬥”。
也許被他的氣勢唬住,行凶者收斂起了戾氣,轉身逃跑。但刀具還緊握在他的手中,焦元師不敢大意,拿著長勺將他往人少的小路驅趕。
焦元師持長勺喝退嫌犯。圖/社交媒體
見焦元師不斷逼近,那男子把刀鋒一轉,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操著一口難懂的方言,威脅要自殺。焦元師急中生智,從口袋中掏出一支煙遞給對方。
周旋中,焦元師將男子的退路堵死,他又轉頭走了橋。好在有人陸續上前幫忙,待警察趕到時,行凶者交出刀具,大家一擁而上,終於將他製服。
焦元師事後才知道,在他與歹徒對峙時,鹵菜店店員劉強始終拿著長勺跟在他的身後,“如果行凶者暴起,我能隨時幫忙壓製,也是想保護店長”。
配合完警察的工作,焦元師和劉強回到了店裏。劉楊則陪同傷者去了醫院,緊接著被帶到派出所配合調查。等晚上回到酒店,粘在身上的“碎花裙”早已被自然晾幹。她洗了洗包,將衣服丟掉,連夜離開了蘇州,一晚沒有睡著。
【3】注視
事後,焦元師第一時間向妻子報備,電話那頭滿是擔心,“怕我被報複”。但焦元師不怕,他說:“我是合法的,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和擔當。對方做非法的事,必定會比我心虛。”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但他沒料到,對峙的一幕被人拍下傳到網絡,當天便登上各大平台熱榜。焦元師有了一個新的稱呼——“勺子哥”。
店門口買鹵味的顧客多了起來,許久不聯絡的老同學給焦元師發來消息,靠畫畫出名的“平江路書簽爺爺”給他豎起大拇指,就連對麵服裝店的小丫頭也跑來加他微信。
他的事跡被不斷轉發,帶來一些榮譽和便利。短短幾個月內,公司送來錦旗,擺在鹵菜店最顯眼的位置;河北一地邀請他參加公益類節目;一名開安保公司的朋友將他的事跡擺在公司,當成榮譽典範;蘇州市委組織部邀請他匯報思想工作,領導特意提出想與他合影;就連女兒的幼兒園老師也找到相關政策,想為他們家免去部分學費。
公司送來的錦旗擺在鹵菜店內。圖/九派新聞 陶梓童
站在“聚光燈”下,焦元師覺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個小公眾人物。
領取“見義勇為”證書的那一天,焦元師有些興奮。他特意拍了一段視頻,從起床開始記錄,洗臉、刮胡子、換衣服。評論區有人逗他,他回複:“要見‘碎花裙’,得有些儀式感。”但他並不自傲,“就是做了一件對得起良心的小事”。
頒獎時,工作人員給他拍了照,焦元師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局促,“站也站不好,坐也坐不好。”他不太喜歡被鏡頭注視。
曾經,他常在自己的社交賬號更新日常,裏麵大多記錄著和孩子待在一起的時光,偶爾也發發唱歌視頻,“要唱好多歌”。現在,他會時不時整理這些視頻,高興時把它們都放出來,有時又全部隱藏。發作品的頻率也變低了,“擔心自己的一舉一動會產生影響”。
但更多時候,這種擔心是多餘的。網絡之外,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他。走在大街上,也鮮少被人認出,這是他所期待著的,“平靜的生活”。
事態如他所料漸漸平息,也很少有人主動提起。但他或多或少被影響了,不自覺地開始關注這類社會事件。“之前刷一下就過去了”,現在會特意點進去看看,可能是感覺與自己息息相關。
他也從來沒跟三個孩子講過這事,“她們小,還沒有概念。”未來會不會講,他沒有回答。他說,教育在於平時的言傳身教。比如,發現有人受傷,他會立即開車將人送往醫院。看到大街上有人打架,他會上前勸阻。“我女兒讀幼兒園小班時就說要當消防員。”談到這兒,焦元師黝黑的臉上露出笑容。
劉強也差不多,生活沒有太大變化。他今年30歲,剛跟妻子領了證,不上班時,會在家做飯,照顧妻子。
他話不多,很小就到社會工作,性格獨立,跟家裏人聯係較少。事後,他對外低調,並不主動講述,有人詢問,他也假裝不知情。
【4】漣漪
對劉楊來說,這事泛起的漣漪也在逐漸消退。
事發那天,看到焦元師持長勺擊退歹徒的視頻在網絡流傳,劉楊鬆了口氣,“還好沒拍到我”。她怕自己在視頻中過於狼狽,也怕被人認出。之前,不想讓家人擔心,她外出旅遊幾乎從不報備。遇到這樣的事,更不敢告知。
可沒料到,第二天,她穿著碎花裙用傘擊打歹徒的視頻也火了,她也多了一個頭銜——“碎花裙女生”。母親早上7點打來電話,問她怎麽敢,“罵”她真傻,“萬一他拿刀刺你怎麽辦?”
劉楊確實沒預想過答案,也來不及想。她點開視頻,看到那個手持尖刀的男子似乎隨時都可能向她衝來,感到後怕。片刻後,她又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不後悔當時下意識的選擇,“如果我跑了,女孩遭遇不測,我才會後悔一輩子”。
幸運的是,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警方告訴劉楊,受害女孩情況穩定,沒有生命危險。事後,她主動給女孩發送消息詢問情況,雖未得到回複,但也理解,“隻要沒事就好”。
視頻火了後,成千上萬人在一日之間湧入劉楊的社交媒體,評論、點讚、私信,粉絲從幾百漲到九萬,手機一直震個不停。
最初,劉楊感到開心。朋友轉發她的報道,“粉絲”發來鼓勵的話語,“得到這麽多認可,還是有點虛榮心”。高中班主任也找來,拜托她接受老家重慶奉節媒體的采訪,她答應下來,“想為學校做點事”。
可時間一長,太多人來問,劉楊逐漸感到有些力不從心。她自動屏蔽那些采訪邀請,最煩躁的那幾天,為了睡個安穩覺,她索性將手機調成飛行模式。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張踏入“網紅世界”的門票。賣傘商家邀請她帶貨,當主播時所在的公司發來合作請求,都被拒絕。
得知劉楊婉拒,對方遺憾,說她“有錢不賺,腦子不好”。朋友也勸她,抓住這波流量。劉楊聽後擺了擺頭,她擔心一件好事因為“變現”變了味兒,她說自己接受不了惡評和網暴。
這也跟她的性格有關,她自嘲不是多有上進心的人,用“躺平”形容自己的生活狀態。她曾在父母的建議下讀了幼師專業,覺得辛苦,果斷放棄。在蘇州領獎時,有領導提議給她介紹當地的幼師工作,她也笑著拒絕。
劉楊穿著碎花裙。圖/當事人提供
三個月過去了,再複盤時,劉楊覺得這件事對自己沒有太大的影響。走在路上不會被人認出,“因為修圖修太過了”,也很少有人再提及。但她也意識到,自己更加關注類似新聞;有人快速從身旁經過時,她會下意識地躲避。
她也害怕再次回到事發地,總感覺還是有些心理陰影。但蘇州這個本隻打算去一次的旅遊城市已經跟她建立了連接,“像冥冥之中注定了一般”。她說,自那以後,又去了兩次蘇州,一次是領獎,一次是看演唱會。“還會再去,去參觀那次沒有去成的蘇州博物館。”
言語中,她平靜而淡然,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