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談安樂死:失去生命尊嚴後,這是否是一種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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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滾紅塵》
前不久,確診了紅斑狼瘡的沙白,選擇去瑞士安樂死。因為想要美麗而熱烈地活著,她沒有完全遵照醫囑:服用激素類藥物,避免曬太陽;在長期忍受病痛折磨後,為了保全尊嚴和體麵,她選擇了安樂死主動結束生命。
這個看似完全是個體選擇的事件,卻在輿論場掀起軒然大波。安樂死是一種自私的行為嗎?體麵是否比活著更加重要?我們有權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青霞小品》收錄的一篇文章《感受……》中,林青霞從陪伴多年的寵物Barksdale說起,進而聊到新聞播報員博達仁、瓊瑤的先生平鑫濤。“我在想,現世的人,如果沒有意外,基本上都可以活過九十歲,醫學發達,許多疑難雜症都能治愈,有的不能治愈的也延續得了生命。但是如果是活在人間地獄,沒有生活質量、沒有生命尊嚴,安樂死會否是一種選擇?”
?下文收錄於《青霞小品》,首發於《南方周末》
感受……
二〇二一年五月二十六日,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我在車上,電話中金聖華問我去哪兒,我說:“去嘉倩家,她的狗馬上就要被安樂了,我得趕去。”聖華驚叫:“啊喲!這麽可怕!你去幹什麽?”我想了三秒:“感受。”她疑惑:“這有什麽好感受的?”我說:“感受那生死一線之間,感受在場的人和狗的生離死別。”
Barksdale是一隻中型Poodle狗,是二〇〇七年女兒嘉倩收到的禮物,
這名字來自當年很火的HBO電視連續劇,《火線》(The
Wire)裏麵的黑社會老大。它來的時候就像個咖啡色絨球樣,在地板上滾來滾去,非常可愛。自此以後這一人一狗在家裏形影不離,嘉倩抱它像抱小孩一樣,直著抱,經常用手搔它脖子前麵的位置,頭埋進它的毛發裏親吻它。
SWKIT 鄧永傑攝影/內文圖
曾幾何時它的毛發已轉成金黃色,手腳生得老長老長,能夠兩臂環抱女兒的脖子,有時我們吃飯,它跳上餐椅坐著,好像很懂事似的看著大家,人人見了都說它像個人,大概它也以為自己是人,哪裏是中心,它就當仁不讓地往中間一坐,並且隻跟人玩不跟狗玩。
經常在夜深人靜,我專心寫作時,就會聽到“嗒!嗒!嗒!”的腳步聲,然後見到高腳七Barksdale
出現,隨後是嘉倩打著赤腳靜靜地從牆後閃出。嘉倩傷心的時候,它會急得在她身邊轉來轉去,看到我出現就像找到救兵似的望望我又望望她,像是要我好好安慰她似的。到嘉倩臥室聊天,一張雙人床,左邊她睡,右邊它這家夥頭靠枕頭,身蓋被子,不吵不鬧,靜靜地聽我們講話,我隻得委曲自己坐在床尾,以免礙著它。
Barksdale生嘉倩氣時,會在床中間大一坨大便,然後坐在旁邊看嘉倩的表情,嘉倩竟然不揍它。有時看不慣它這麽受嬌寵,便給它個暗虧吃,它也不記仇。有一次嘉倩讓我輕輕打她,試下它的反應,這回它可不肯饒我,直對著我吼了五分鍾,咳得喘不過氣來。嘉倩跟Barksdale就這樣互相依偎,共度了十幾個春秋。
五年多前,嘉倩有了女兒才搬出去住,這時全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小寶貝身上,Barksdale 頓感失寵,常常在喉嚨裏對 baby
發出怒吼的呼嚕呼嚕聲,嘉倩怕出事,隻有忍痛安排它跟其他狗一起生活,雖然有工人細心照顧,我總感覺它被打入了冷宮,還好嘉倩經常去探望它。有幾年沒見,再相見時它的毛發已變得好淡好淡,盡顯老態。
晚年的Barksdale/內文圖
在大孫女五歲、小孫女兩歲時,大家覺得該把Barksdale請出來養老,它出關以後火氣已沒那麽大了,老小也能和平相處,這也奇了,家裏十幾隻狗,兩個孫女對Barksdale
特別親近,特別喜歡。七八個月前,聽說Barksdale經常咳血,我見到它步履蹣跚,臉上的毛給剃掉一大半,另一邊毛上沾著血漬,非常狼狽。嘉倩的爸爸跟她說,它在這世上的任務已經完成,應該送它走了。嘉倩不舍,還是拖了兩個月。
那天我走進嘉倩家客廳,隻見Barksdale平靜地趴在地上,弓著後腿,前腿向前伸得又直又長,眼睛直直向前望,仿佛已經準備好了從容就義似的,女兒們和孫女們在周圍輕聲細語,她們都已做好心理準備,也都跟它道了別。我輕輕地喚著Barksdale的名字,一聲又一聲,我說:“Barksdale,要去天堂囉!”
那天還有另外一隻大狼狗也是病重,在Barksdale之前先打針安樂死,我小女兒坐在地上抱著它,另外兩個女兒和一些工作人員都在旁邊陪伴。工作人員先把狗的嘴巴用塑料口罩罩住,防備它張口咬人,再刮掉要打針地方的毛,打了兩針,狗眼睛慢慢閉上,透一口氣,前蹄一伸就走了。這整個過程中Barksdale都在旁邊看著,仿佛是在預習演練,狼狗走了,它就跟在執行安樂死的一男一女後麵,冷靜地看著他們準備用具和針筒。
嘉倩坐在椅子上,Barksdale無力地伏在她懷裏,即使早有心理準備,到了生離死別那一刻,嘉倩還是忍不住低聲飲泣,兩個妹妹一左一右,她們一個抱著嘉倩的頭,一個擁著她的肩膀,輕輕地撫摸著她以示安慰,我在一旁低聲說:“Barksdale到天堂囉,要到天堂囉……”見到她們姊妹情深,淚流滿麵地互相安慰,那場景令人感動。我曾經跟
Barksdale
在同一個屋簷下,雖然不由我照顧,多年下來還是有感情的,見桌上有盒紙巾,抽了兩張出來,拭去臉上滾下的淚水。沒多久的時間,一部小巴士來把兩隻狗接走,日後火化。
我在院中徘徊,思索著感受到的是什麽。腦子裏浮現了台灣電視新聞播報員傅達仁,他受胰髒癌末期的痛苦折磨,已到了不可承受的地步,臨走之前兩年極力呼籲台灣地區通過安樂死合法化,未果。隻有花費三百萬台幣,在家人、朋友陪伴下,千裏迢迢跑到瑞士去打人生最後一場仗——隻求死得有尊嚴,不拖累自己和家人。他留給世人的最後一句話是:“這仗一定要打!”
我想到瓊瑤姊的先生平鑫濤,他和傅達仁都是生命的鬥士,活著的時候,在各自的領域發光發熱。平先生晚年病重時已留下遺言,放棄急救插管延命。奈何兒女不舍,老父依舊插管,在醫院裏多了三年多。瓊瑤姊痛心地讓我看一張她從不忍心發表的照片,是先生,他骨瘦嶙峋蜷縮成一團,我震驚得不忍多看。人在痛苦的時候,一分一秒都很長,這一千多個日子,兩萬六千多個小時,一百六十多萬分鍾,一億多秒,平先生是怎麽熬的?我不敢想象。
多年前我先生曾經問我:“如果上帝不準你死,你怕不怕?”秦始皇在最後十幾年耗費了大量精力財力,犧牲了多少人,隻為尋求長生不老之藥。自古以來,似乎人人都想長生不老,從來沒人想過“不準死”這個問題,我內心的感覺竟然是“怕”!
我在想,現世的人,如果沒有意外,基本上都可以活過九十歲,醫學發達,許多疑難雜症都能治愈,有的不能治愈的也延續得了生命。但是如果是活在人間地獄,沒有生活質量、沒有生命尊嚴,安樂死會否是一種選擇?
大狼狗和 Barksdale火化那天,嘉倩拍了張照片給我,Barksdale蓋著被子安詳的樣子,像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