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肺病侵入“90後”,被粉塵窒息的青春
文章來源: 大愛清塵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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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22日,四川成都錦江區某出租屋內,徐結躺在床上吸氧。1994年出生的他因從事大理石切割裝修工作,患上塵肺病。7月18日晚,因換肺術後嚴重感染不幸離世,年僅29歲。
石材加工業“低門檻高收入”卻藏著巨大風險,行業不規範以及從業者對塵肺病“係統性無知”釀悲劇。
清晨的陽光穿過11樓的窗,透進徐結的出租屋中,窗內窗外猶如兩個平行世界。窗外是成都錦江區的中心商區,年輕人頻繁地出入各大商超、寫字樓間,著名的人民公園和寬窄巷子就在附近。窗內卻顯得十分安靜,在約10平方米的隔斷房中,微弱的光打在製氧機上,氧氣循著透明吸管不斷湧入徐結的鼻腔,最終進入鈣化的肺部,已處於塵肺病合並二型呼吸衰竭的他幹癟地躺在床上,顴骨突出,麵無血色,難以動彈。
血色大理石
命運的岔路口出現在2013年,生於1994年的徐結19歲,中學畢業後前往雲南昆明做學徒,從事人造大理石台麵切割的工作。此後的近10年正值中國房地產業迅猛擴張,人造大理石在廚衛裝修中需求猛增,徐結的工作也繁忙起來。在昆明,徐結曾輾轉多個工廠。為了躲避環保檢查,工人們多躲在密閉的小車間內完成石材的切割打磨,車間甚至連一扇透氣的窗戶都沒有,含有大量二氧化矽的粉塵在密閉空間內肆意飄散,“有時候眼睛都看不到”,盡管工人們統一戴著3M防塵口罩,但是“根本達不到防護效果,除非戴防毒麵具”,徐結說。
患塵肺病前後,徐結外貌對比。如今,年近30歲的他身形消瘦、麵無血色、眼窩深陷,和患病前差異巨大。
出租屋內,徐結的母親借著自然光,展示徐結的X光胸片,他的肺部影像呈現白色,意味著已經發生病變。
徐結身體非常虛弱,除了大部分時間靜躺之外,會短暫坐在床邊。
那時候,徐結和工友們並不知道這種弱防護條件下切割人造石會得塵肺病,在他們模糊的意識中,“隻有在煤礦、水泥廠工作的人才會得那病”。更重要的是,這個行當“錢景”頗好。徐結說自己曾經接了一個私活
“6個小時掙了3000元錢”。相較於其他行業,台麵切割入行門檻低卻工資高、來錢快,“隻要會寫字,會看圖紙,一個月就能掙6000元、8000元甚至更高的工資”。大批像徐結一樣初入社會的年輕人
“拚了命地往裏麵鑽”。徐結事後總結道:“當一個20歲上下的小夥子一個月能掙8000元錢,(與此同時)別人卻(隻能)掙2000元時候,很容易就迷失在裏麵。”直到塵肺病來襲,命運才露出了掩藏的獠牙。2022年9月的一天,徐結“感覺呼吸很難受”,在昆明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院查出氣胸,就在前一天,他還在涉塵崗位工作。醫院為徐結做了引流手術,後來又做了肺大泡的切除手術,但症狀沒有根本改善。第二次複查,徐結才有意識地掛了一位教授的號,教授看完他的胸片,結合工作經曆,診斷為塵肺。由於長期吸入二氧化矽含量極高的粉塵,徐結的肺部出現了彌漫性結節性纖維化,但由於所在醫院沒有職業病鑒定資質,教授稱病曆上隻能寫“考慮塵肺”四個字。徐結回到工作6年的工廠向老板討說法,由於未簽署過正式的勞動合同,老板並不認賬。此後在警方的幹預下,老板象征性地拿出一筆3萬元的“人道主義營養費”,就算了結此事。在徐結的印象中,他的老板一直是遠程指揮或者在戶外拉貨,“涉塵的工作永遠不會去做”。讓徐結不能接受的是,患病後“曾經稱兄道弟的老板和工友們都不願意再搭理你”。更殘酷的是,徐結失去了愛情和即將到來的婚姻。“如果2022年沒有患病,年底就訂婚了”,他向女朋友編造謊言,說自己不再愛對方,主動分手。他覺得與其讓她背負沉重的心理負擔,不如讓她“恨我一些好”。現在,徐結的手機屏保依舊是那個女孩的照片,圖中她身著紅色上衣、皮膚白皙、長相甜美,帶著燦爛的笑容。“你說造化弄人也好,命運如此也罷,事情已經發生了。”徐結無奈地說,“要求那隻蝴蝶停在你身上,你不開花,蝴蝶也沒辦法,曾經擁有過就好。”
在公益組織“大愛清塵”工作人員的指導下,徐結填寫個人信息,以獲得部分醫療費用的資助和報銷。
不到30歲,徐結的身體每況愈下,肺部不斷鈣化,“它已經硬了,像石頭一樣硬了”。短短一年時間,身高一米八的他體重降到隻有90斤,“16天就瘦了30斤”,咳痰、胸痛、呼吸衰竭、吞咽困難,甚至快要喪失行動能力,最多隻能拖著氧氣管,圍著床慢走幾步,床角一側放著輪椅、馬桶和夜壺。為了獲得更好的治療,2023年年底,徐結從昆明輾轉到成都,和母親一起租住在距離華西醫院不足兩公裏的一處隔斷房中,每月1000元的租金由妹夫幫忙墊付。徐結的母親來自雲南鄉下,不會說普通話,此前在成都人民公園撿拾塑料瓶貼補生活,後應聘成為公園的保潔人員,每天工作11小時能掙70元,剛夠維持母子一天的食宿開銷。徐結的床前擺放著兩台製氧機,一台已經壞掉,另外一台也已經運行超過1.3萬小時,是一名已經離世的塵肺病病友的家屬轉贈給他的。徐結需要24小時不間斷地吸氧,但老舊的隔斷房用電超載電壓不穩,入住之初曾遇到幾次停電製氧機無法工作,成了致命的威脅。為此,他在床角一側特意備著兩個深藍色氧氣瓶,以備不時之需。去醫院就診時,他也會坐在輪椅上抱著藍色氧氣瓶,一路吸氧。2023年10月,徐結被醫院診斷為二型呼吸衰竭,呼吸困難的情況頻繁出現,正常交談已經變得奢侈,他需要在談話中休息,艱難地換氣,否則“情況嚴重的話,兩三分鍾就會閉氣”。徐結介紹自己此前遇到過閉氣,“全身顫抖,切切實實已經感覺到死亡”,他一再強調那種特別恐懼的感覺,“就像抓一根稻草都抓不住”。
徐結坐在出租屋內。窗外是成都錦江區的中心商區,年輕人頻繁地出入各大商超、寫字樓間。
患病以來,徐結還認識了3位同為“90後”的塵肺病患者,他們都已離開這個世界。“安徽的、福建的,還有一位1997年出生的小夥,雲南昭通的,去年7月份走的。”徐結吸著氧,聲音微弱地介紹起這幾位病友,突然呼吸變得困難,不得不順勢躺在床頭,艱難地捯氣,整個胸腔急促地上下浮動,皮膚下的肋骨清晰可見。他說,目前除了換肺,醫生們已經“沒有辦法改變什麽”,也無法用藥物控製肺部鈣化的過程,所以每次去醫院住院,隻能靠輸液“盡量讓自己感覺舒服一點”,然後出院繼續療養。
凋零的青春
1991年出生的何生也正備受塵肺病的折磨。居住在安徽無為市郊區出租屋中的他,2011年起和家人經營石材加工小作坊。6年後,自覺身體不適的他在本地醫院被誤診為肺結核,這次誤診讓何生錯過了最佳的洗肺時間,2018年,他在上海肺科醫院被確診為塵肺晚期。那一年,何生的女兒降生。
塵肺晚期的何生行動能力有限,一天中的絕大部分時間,他會在出租屋中靜躺,吃飯就坐在床頭。
為了養家糊口,夫妻兩人返回農村老家開始種植水稻、養殖小龍蝦。繁重的農活進一步加重了何生的病情,加之“治療塵肺病的藥物吃不起”,短短幾年體重下降了60多斤。禍不單行,何生的父親何大進2019年因塵肺病去世,此後,何生的哥哥何書龍和妹夫也相繼確診塵肺病。短短幾年,整個家族被塵肺陰雲籠罩。和徐結相似,何生現在麵色蠟黃、聲音微弱、身體消瘦,基本喪失了行動能力,一個人甚至不能獨立完成洗澡。疾病讓他變得沉默不語,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都一個人躺在床上。整個家庭全靠妻子李江美每月在附近模具廠打工掙來的3000元錢和將近1000元錢的低保支撐,包括養育兩個上小學的孩子。
妻子李江美展示何生最近拍攝的胸片,他的肺部已經嚴重病變。
李江美對幾年前何生做石材加工的工作環境印象深刻:夏天,幾個人在悶熱的小作坊中切割大理石,除了戴口罩遮擋的嘴部,全身都是灰白色,“眉毛、眼睫毛都是白色的粉塵,汗毛眼裏都是”。何生形容他穿過的工作服放進盆裏洗,粉塵溶在清水裏“跟牛奶一樣”。那時候,他們並不太了解粉塵的危害,隻佩戴普通的口罩,有時候甚至沒有防護。相繼確診塵肺病後,一家人最終把小作坊轉讓給他人經營。該小作坊地處無為市郊區的一條馬路旁,周邊僻靜,雜草眾多,屋前堆放著很多大理石原料,平日仍有工人在裏麵切割台麵。何生的哥哥何書龍回到曾經工作的地方,麵露愁容,這個地方曾經支撐了一家人的生計,卻又將他們推向了命運的深淵。作坊的地上積滿厚厚的粉塵,和當初無異,踩在上麵會留下清晰的腳印。何書龍用刷子刷了幾下作坊的牆壁,附著在牆壁上約一厘米厚的粉塵頓時散落一片,作坊角落,切割機下麵的粉塵遇水已經凝固、開裂,“粉塵在我們肺裏,也會成這個樣子”。
安徽無為市郊區,何生的哥哥何書龍站在曾經工作過的大理石切割小作坊內,麵露愁容。如今,兄弟倆都被確診為塵肺病三期。
小作坊內,切割平台上放置著沾滿粉塵的防塵麵罩和帽子。據何書龍介紹,此前他們在切割大理石時,防塵措施有限,甚至不戴口罩。
在曾經工作的小作坊內,何書龍用刷子輕輕掃了一下牆壁,上麵附著的粉塵就飄散開來。
命運同樣沒有眷顧四川小夥胡合偉,1997年出生的他僅有27歲,是受訪者中年紀最小的,但他的涉塵史卻長達10年。胡合偉兩歲時,母親因意外落水離世,後來父親又因為肝硬化、肺結核離世。2011年,14歲的他便輟學外出打工,在成都做過汽車透鏡,在廣東的工廠做過手機殼,最後輾轉到福州正式接觸大理石切割工作。直到發病前,胡合偉沒有改過行,除了負責在工廠切割打磨大理石,還會經常進出多個樓盤安裝大理石台麵,打工足跡涉及福州、寧德、溫州等地。
四川廣安市郊區農村,1997年出生的胡合偉坐在自家臥室內沉默不語。他因長期從事大理石切割裝修工作,在年僅24歲時被確診為塵肺病。
從業之初,胡合偉每個月僅能掙600元。那時候福州分布著大大小小很多大理石台麵加工廠,工人們在各個小工廠間流動,後來成為熟練工後,他工資最高的時候一個月掙過上萬元。與徐結、何生不同的是,胡合偉知道“這個行業做長了對身體不好”,2019年,他從工友口中得知一位福州的工人“做這個石材死了”,他預想再做一兩年,等有一些積蓄後就轉行。但結婚生子後,經濟壓力加大,預想的轉行並未實現,他不得不繼續留在涉塵崗位上。
胡合偉和家人居住在政府和親戚援建的瓦房內,條件十分有限。
胡合偉回憶,他工作的第一個工廠位於福州連江縣山腳下,大概100平方米,隻留有一個進出三輪車的大門,沒有窗戶,五六位工人一旦開始切割大理石,粉塵就頃刻間充斥廠房,“有時候人都不怎麽看得清楚”,那時候工人們沒有一個人會戴口罩,每隔一段時間,他們會清理車間的粉塵,鋸台附近積下來的粉塵甚至有近20厘米厚,一腳踩下去就要深陷其中。在涉塵崗位工作整10年後,2021年,胡合偉連續多天咳嗽,經常半夜發燒,最終在重慶第六人民醫院被確診為塵肺病,彼時他剛剛年滿24歲。因為過早婚育,加之為父親看病,他並沒有攢下積蓄。為了治療自己的塵肺病,他已經貸款5萬多元,還經常要麵臨斷藥的窘境,“有時候有一點錢了,再去拿一點藥”。
胡合偉和兒子在自家的院子中合影。胡合偉表示,以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妻子和兒子。
2023年10月,胡合偉感覺病情突然加重了,“走兩步就覺得很喘”,經常咳得厲害,有時候會想一些“以後的事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兒子和妻子,“因為家裏麵隻有他們兩個親人了”。和大部分“無責任主體”的塵肺病患者所麵臨的困境一樣,由於輾轉多地,靈活打工多年,胡合偉從未簽署過任何勞動合同,加之先前工作的工廠有些早已經關閉,老板沒有了蹤影,胡合偉沒有渠道獲取相應的賠償和保障。
巴河塵肺群
如果將徐結、何生、胡合偉的案例看成分布在不同省份的“點”,那湖北浠水縣巴河鎮的塵肺病患者們則構成一個“麵”。該地區因從事大理石生產、切割的勞動力高度集中,成為塵肺病的高發地,其中同樣不乏年輕的“90後”。公益組織“大愛清塵”在巴河鎮的康複專員馮國誌對當地的塵肺病患者情況非常了解,他的辦公室擺放著兩個鐵皮文件櫃,裏麵密密麻麻排列著上百位塵肺病患者的個人檔案,屋子一側還擺放著3台製氧機,供有需要的村民臨時借用。
巴河鎮康複專員馮國誌對當地的塵肺病患者情況非常了解。在門診室,馮國誌和幾名“90後”塵肺病患者的家屬溝通。
馮國誌的辦公室擺放著兩個文件櫃,裏麵密密麻麻排列著上百位塵肺病患者的個人檔案。
馮國誌的本子上詳細記錄了2023年巴河地區篩查的塵肺病患者數據。上麵清晰地寫著各個年齡段的患者人數和死亡人數。
馮國誌介紹,外出打工一直是巴河鎮的傳統。該地區較封閉,人均耕地少,村民收入有限。在親朋介紹下,早年間很多人湧入大理石生產加工行業,打工足跡遍布河南、陝西、內蒙古、甘肅、廣東、雲南等地。因為很多工人之間沾親帶故,多位家族成員同患塵肺病的情況並不罕見。馮國誌曾接觸過父子三人同患塵肺病的案例,其中的父親和小兒子如今均已去世。2023年,馮國誌詳細記錄了巴河地區篩查的數據,其中“‘40後’2人、‘50後’15人、‘60後’63人、‘70後’35人、‘80後’45人、‘90後’26人”,已有52人去世。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因從事大理石相關的工作而患病,而馮國誌接觸過的患者中沒有一個人取得過工傷認定,“你沒有單位,如何算職工塵肺?”
2022年7月,
“大愛清塵”對外發表了巴河鎮4名“90後”塵肺病患者的故事,他們分別是1990年出生的張小海、1992年出生的張才、1994年出生的陶政以及1990年出生的張明。遺憾的是除了張明,其他3位如今均已離世。
4名已經離世的“90後“塵肺病人的檔案標簽。
巴河鎮巴驛衛生院的塵肺病康複中心,電視機上循環播放著公益組織“大愛清塵”的宣傳片。
1990年出生的張明居住在巴河鎮林家咀村,現在除了患塵肺病及其並發症,還患有類風濕,雙手嚴重變形。他已基本喪失勞動能力,身體情況不容樂觀。張明是2009年開始跟著親戚在內蒙古做台麵切割,2015年身體出現不適後,“就按肺結核來醫治的,吃了快3年的藥”,最終在2018年才知道自己患的是塵肺病。病情最嚴重的2019年,他在家臥床3個月,“人差點沒了”。如今,張明覺得身體每況愈下,去年他還能前往北京,現在“想都不敢想了”,經過家門口的緩坡都需要停歇片刻,累得氣喘籲籲,就連給製氧機加入純淨水,都需要女兒幫忙擰開瓶蓋。因為吃激素藥物,他的臉龐臃腫,類風濕的病痛更是讓他身體喪失了協調性,走起路來顫顫巍巍。
1990
年出生的張明居住在湖北浠水縣巴河鎮林家咀村,此前因為在內蒙古從事大理石切割工作,被確診為塵肺病。現在他需要借助氧氣,維持基本的生活。
張明正在檢查女兒的小學作業。失去勞動能力後,張明隻能在家中養病。
在巴河鎮劉家咀村,張小海患病後,妻子便離開家,基本斷聯,“什麽是真的,隻有媽媽是真的”,這是張小海在朋友圈留下最後的文字。2023年4月,張小海離世,留下年幼的孩子由爺爺奶奶照顧。現在他的家中仍擺放著結婚照。照片中,全家人其樂融融。
張小海因病去世後,家中尚保留著多張結婚照。
2022年8月,家住雙橋村的陶政去世,年僅28歲,彼時他最小的兒子剛滿周歲。陶政共有三個兒女,妻子陳曉慧獨自撫養倍感壓力,已經帶著孩子回到娘家,生活充滿著未知。與張小海和陶政一樣,張明的家庭也已破碎。他和妻子協議離婚,兩個上小學的女兒留給張明撫養。精神狀態好的時候,張明會前往巴驛衛生院做簡單的康複訓練,騎著電動三輪車接送女兒上學,偶爾接送村民往返鎮裏掙點零錢。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掙20元錢,對他來說,這已經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一件事。
患病之後,張明和妻子協議離婚,兩個上小學的女兒留給張明撫養。
據馮國誌2023年的統計,巴河鎮的“90後”塵肺患者一共有26人,去世5人。在他看來,年輕一代患者自尊心更強,加之考慮婚戀問題,很多人會隱瞞病情,並不會主動報告,所以這個數字相對來說並不算準確。據張明介紹,他認識的“90後”患者,有些人由於處於塵肺一期、塵肺二期,身體條件尚可,還漂泊在外地打工掙錢,甚至有部分人確診塵肺病後,仍然會重返涉塵崗位。
巴河鎮巴驛衛生院,一名“90後”塵肺病患者在母親的陪伴下,前往醫院就醫。
如今在巴河鎮的鄉村,可以見到別墅洋房和一些裝修相對豪華的民房。當地人介紹,這些建築一般為從事大理石生產加工的老板或工人返鄉蓋的。石材生意的確讓一部分村民掙到了錢,但防護意識的缺乏也讓一部分村民備受塵肺病痛的折磨。
仍然關注
截至2021年,全國累計報告職業病102.5萬例,其中職業性塵肺病91.5萬例,約占報告職業病病例總數的90%。由於職業健康檢查覆蓋率低和用工製度不完善等原因,塵肺病農民工在患病後往往極難走上職業病診斷鑒定程序,因此現實中塵肺病實際發病人數遠高於報告病例數。早在2020年,
“大愛清塵”等公益組織便發現,在台麵切割、義齒製造、水電安裝等行業中,年輕的塵肺病患者開始增多。《塵肺病治療中國專家共識(2024)》也提到,
“除了傳統行業,塵肺病還出現於一些新型的行業或工藝作業中,如牛仔服砂洗作業、廚房台麵等人造石材加工、義齒加工、珠寶拋光和水力壓裂頁岩氣開采等”。近期,“大愛清塵”發布《中國塵肺病農民工調查報告(2023)》。報告稱,受訪“90後”塵肺患者中,超過半數的患者未能完成初中義務教育,41%的患者最高學曆為初中,僅有一人最高學曆為高中。家庭生計的需要、個人對接受教育的意識不強等原因使他們提前進入勞動力市場。受訪“90後”塵肺農民工普遍在未成年階段(大約
15—17 歲)就開始了高粉塵工作之路,其中年齡最小的低至13
歲。他們主要是跟隨親戚、朋友或其他熟人開始打工之路,在此背景下,職業病也會集中發生,塵肺兄弟、塵肺家庭、塵肺村莊的情況較為常見。
湖北浠水縣郊區,仍有大理石加工作坊坐落於荒野之間,門口之前擺放著很多大理石原材料。
浠水縣郊區大理石加工作坊內,工人依然缺乏防塵意識。
相比於老一輩的塵肺病患者,“90後”塵肺病患者的疾病潛伏期縮短了許多,很多人屬於快進型矽肺患者。山東省職業病醫院職業病科主任醫師鄒建芳作出進一步解釋:“因為大理石切割、家裝這一部分,所產生的粉塵中二氧化矽的純度、濃度、離散度特別高,它們的分子直徑通常為5微米左右,這些細小無機粉塵可以沉積到肺部。”在日常出診中,鄒建芳接觸過幾位“90後”塵肺病患者,這個群體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較老一輩塵肺病患者,“90後”塵肺病患者在文化水平上有所提高,但對塵肺病的了解依然處於係統性無知的層麵。目前,塵肺病人在中國要確認為職業病的前提是要確定患者的勞動關係,能確定勞動關係的人可以拿到“職業性塵肺病”的診斷,而由於靈活用工、沒有簽署勞動合同、用人單位已經不存在等原因,大部分青年塵肺病患者沒有明確的責任主體,因而也就無從獲得職業病鑒定和工傷賠償。據2022
年“大愛清塵”的全國調研,發現有責任主體的塵肺病患者僅占總調研人數的7.9%,得到工傷賠償的塵肺病患者僅占總調研人數的1.22%。本文的受訪者徐結、何生、何書龍、張明、胡合偉等人,無一人獲得職業病診斷證明書。
浠水縣郊區,隨處可見大理石原材料堆放在空地上。
浠水縣郊區,仍存在小型人造大理石切割作坊,眾多石料擺放在路邊,周圍長滿了雜草。
《中國塵肺病農民工調查報告(2023)》還指出,目前青年塵肺病的防治麵臨以下幾點難題:第一,盡管職業健康相關政策有明確的規劃和部署,但大部分省市的政策缺乏連續性;第二,塵肺病主動監測工作缺乏;第三,職業健康政策普遍缺少對政策成果的明確責任和處罰措施;第四,依然存在人為行政要求增加職業病診斷難度的問題;第五,在職業病預防、診斷、分類救治等方麵,全國各省份依然以“職業性塵肺病”為主,對“職業性”前綴的強調,將塵肺病患者進行人為的劃分,“無責任主體”塵肺病患者依然被擋在保障的大門之外。
徐結坐在出租屋中,看著窗外。他沒有等來自己30歲的生日,因為塵肺病,過早離開了這個世界。
2024年6月6日,徐結在華西醫院接受了肺移植手術,這是他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妹妹徐秋月表示,整個家庭已經債台高築,“能借的都借遍了,能賣的都已經賣了”。由於手術後肺部感染嚴重,徐結昏迷多日。但最終,傳來的是壞消息。7月18日晚,徐結還是沒能熬過來,在老家離世。8月7日是他的生日,差20天,徐結最終沒能等來自己30歲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