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李政道先生走後,才知道誤會他了
文章來源: 南風窗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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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5日,華人物理學家李政道先生去世,享年98歲。
對這樣一位諾貝爾獎得主、物理學家、對中國科學教育有諸多貢獻的鮐背之年的老者,人們習慣對之高山仰止,但總是不容易讀懂和親近的。
但偶然翻開先生的隨筆畫傳,才知這並非他本意。他始終期望抽象的科學概念能鮮活躍動在人們眼前,得到更多人的理解和欣賞。
李政道愛科學,也愛藝術,而那些與畫有關的故事、那些他閑時畫下的隨筆畫,也和科學有關。那寄托在畫裏的小心思,也是他為真理的實踐。
李政道在機場候機時畫自己的手
夫與妻
從上世紀90年代起,李政道就在畫隨筆了,而到2020年,94歲高齡的他還在畫。
李政道多用彩筆畫,還偏愛紅黃這類明豔的色彩。和他的科學研究一樣,花鳥、果實、生肖、四季等自然景物也是他隨筆描繪的對象。
李政道的畫
落款處的地點記錄下他作畫的勤奮,家和辦公室都不稀奇,機場候機時常畫,在入住的旅館甚或野餐途中也畫,參加完一場座談會,他隨手就畫了一幅《博士後之花》——別奇怪,影響了中國科技人才的培養理念的博士後流動站製度正是李政道倡導發起的。
在這數百幅隨筆畫中,“䇹(jūn)”字頻繁出現在隨筆畫題名中:《憶䇹》《念䇹》《䇹喜食櫻桃》《與䇹愛賞》,那是他妻子的名:秦惠䇹,病逝於1996年,他和李政道相知相伴近半個世紀。
數百幅隨手畫裏,多的是李政道和妻子的回憶和追憶。另一幅兩人牽手推手推車的畫,也是中國留學史一段佳話的注腳。
李政道和秦惠䇹漫畫像
1979年,李政道深感到,為中國培養科學技術人才,隻在國內舉辦講座補課是遠遠不夠的,“必須盡快為祖國的一批年輕人創造係統學習和發展的機會,特別是讓他們能到美國世界第一流的研究院和大學去係統學習,這才是培養人才的一個長遠之計。”
於是,李政道設計了中美聯合招考物理研究生項目(下稱:CUSPEA),決心幫助一批中國學生公費赴美留學。
做到這件事一點也不容易,1979年中美剛剛建交,當時改革開放也剛開始,出國留學的渠道不通;再加上國家財政十分困難,不可能拿出大量的外匯經費支持他們出國學習;更嚴重的是,當時仍有人用扣政治帽子的方式打擊這項人才培養計劃。
美國那邊也不順暢。當時中國沒有GRE和TOEFL考試,美國的學校對中國大學在動蕩後的學術水平又毫無了解,若按常規程序申請赴美國大學的研究院學習,根本走不通,更不用說提供留學經費資助了。
2019年8月,李政道為CUSPEA,即China-U.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中美聯合培養物理類研究生計劃)題字/圖源:CUSPEA學者協會
事在人為。李政道就是一個大學、一個大學地從物理係到招生辦公室去作說服——1980年2月1日,李政道向53所美國高水平的大學物理係係主任和教授們發了二百多封內容相同的信,之後李政道每年邀請2位物理教授和他們的夫人,專程去中國與該年被選上的近百名CUSPEA學生,一對一地作一小時的英文麵試談話以做評估。在那之後,CUSPEA才算正式開展。
那些年,李政道像個誌願者,CUSPEA項目每年要用去他約1/3的時間和精力,秦惠䇹曾回憶說:“你們不知道,為了中國的科教事業,他都快發瘋了。”
李政道要每年三輪向美國各大學和國內各大學發信,每一輪學生申請入學的細節,甚至每位學生在美國留學時學習及生活上的種種瑣碎之事,都是他和夫人秦惠䇹及助理Irene女士一件件去做的。
1950年,李政道和秦惠莙結婚。圖為結婚紀念照/圖源:《世界科學》雜誌
十年間,寄出的信多達上萬封,手推車就是他們寄信途中的一個工具。家附近的郵筒塞滿了,他們就用小推車把信送到更遠的一個個郵筒裏寄出。
在他們的努力下,1979年~1989年的十年間,共有900多名中國學生通過這個項目公費留學美國,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日後成為發展中國物理學的中流砥柱。
秦惠䇹尤其掛念女學生。1996年,李政道用自己的積蓄30萬美元設立“䇹政獎學金”,資助中國優秀大學本科生的見習科學研究,按照妻子的遺願,一半受資助者是女生。
寄友人
李政道有給友人寄手繪新年賀卡的習慣,上麵通常畫著當年的生肖像。比如他會在鼠年賀卡上,紅梅枝頭畫幾盞紅燈籠,裏頭寫“鼠”你最有福。
2019年12月,李政道寄給王渝生的賀年卡,畫有紅梅花樹和小鬆鼠/來源:科普時報
李政道有很多畫家朋友,他們好些人收到過李政道的越洋新年手繪賀卡,科學家和藝術家同樣因畫結緣。
在上海交通大學的李政道圖書館裏,收藏有19幅由李可染、吳作人、黃胄、華君武、吳冠中等美術大師創作的科學藝術主題畫,這些畫有個特殊的用處,作了一個物理學國際學術研討會的曆屆海報。
1986年,60歲的李政道創立中國高等科學技術中心,此後每年舉辦國際學術會議,選擇學科前沿的和現代化建設迫切需要解決的重大問題,請世界一流科學家來華講學。半小時的報告不夠,得至少2個小時,還要有問答交流,給中國的物理科學工作者爭取跟進前沿的機會。
1987年他們第一次開會。第一幅海報是李政道畫的,以用於研究格點規範理論的並行機(注:一類比較複雜的計算係統)的線路圖為背景,毛筆手書一個“格”字,既表示“格點”或“測量”,也呼應中國儒家文化中“格物致知”的思想——窮究事物的原理法則,總結為理性知識。
李政道寫的“格”字
第二年,學術研討會聚焦“二維強關聯電子係統”的主題,李政道請吳作人作畫《無盡無極》,以表達:似靜欲動的太極陰陽對峙結構孕育著巨大的勢能,可以轉換為整個宇宙的動能。
李政道請吳作人畫的《無盡無極》
在意象加持下,抽象的科學理論變得直觀易懂、寓意深遠。
為了形象地畫出“高溫超導體和C60家族”,李政道沒少難為漫畫家華君武。
“他不知我是一個最怕數理化的人,我在小學數學課上做雞兔同籠時就被卡住了。但遇到這位大科學家,我又不好推托,隻好硬著頭皮。”華君武在李政道和另外兩位科學家朋友幫助下,李政道提供思想,華君武本人出技術,總算圖解出來。
那是一個由60個碳原子組成的球狀C60分子,在三維空間排列成空間點陣,構成一個個蜜蜂巢。上麵一群成雙成對的蜜蜂都是電子,結伴歡快自由飛翔,而那些沒有伴侶的蜜蜂電子,隻能愁眉苦臉地被束縛在巢上——畫作名為《雙結生翅成超導,單行苦奔遇阻力》。
那也是華君武第一次發覺,科學和藝術可以對話。
華君武畫作《雙結生翅成超導,單行苦奔遇阻力》
類似的畫有19幅,而李政道在科學藝術海報上如此用心的原因,可以在他2020年給科藝愛好者的寄語裏找到:“讓抽象的科學概念,鮮活地躍動於眼前,被更多人看見,被更廣泛理解。”
唯有看見和理解,才能接續傳承。
1974年5月,李政道回國,撰文寫下擔憂:“我十分沮喪地看到,在這個文明古國裏,教育幾乎完全中斷了。我多麽希望能找到改善這種狀況的辦法,哪怕隻能改變一點點也是好的。”
後來他多次提及類似觀點:由於教育的停頓,使祖國整整一代年輕人沒有受到係統的高等教育。缺少了掌握先進科學技術的年輕一代,中國是根本不可能進行現代化建設的。
2005年,收到李政道隨筆畫傳時,吳冠中和華君武不約而同地在序言中提到一幅“三隻小雞”的畫。
李政道的“三隻小雞”
這幅畫的名字是一份祈盼:《誰知蛋雞哪先生,隻願代代有繼人》,李政道不忘鄉音,備注道:上海家鄉話,“蛋和代”“雞和繼”同音。
科學藝術不分家
2002年,中國科技館原館長王渝生收到李政道的新書《科學與藝術》,書的扉頁上寫著一句話:“科學與藝術:一枚硬幣的兩麵。”解了前頭的畫,華君武也從這句話裏得到啟發,藝術與科學這兩個人們過去認為相距甚遠的領域,原來聯係緊密。
李政道/圖源:李政道研究所
李政道在《讓科學在中國大地上生根》的評論中解釋:“科學和藝術是不能分割的,它們是智慧和情感的關係,沒有情感,智慧能開創新路嗎?沒有智慧,情感能夠達到完美的程度嗎?科學與藝術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麵,它們同是源於人類活動最高尚的部分,都追求深刻性、普遍性、永恒和卓越。”
他總希望後來的學生、中國各個年齡層次的科學家或藝術家要兼有科學精神和人文情懷,視為每一個人不可或缺的精神氣質、大學精神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藝術從科學獲得啟發,李可染最有體會。
聽了李政道對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原理解釋,李可染明白粒子相撞會釋放出巨大能量,從中感受到科學的無窮威力,於是一改自己平時畫牛優閑姿態的傳統畫風,用盡全力畫了兩頭頂角的牯牛,甚至“下筆時都能聽見自己心髒在劇烈跳動的聲音”,畫出了那幅《核子重如牛,對撞生新態》。
李可染畫作《核子重如牛,對撞生新態》/圖源:清華大學美術學院
“政道兄的作品中充分體現了形式構成之視覺美感,點、線、塊麵,曲。直、奔馳、緊縮,這些畫家的專業之技,卻正是科學家眼中的自由法則。”盡管李政道的畫是無師自通,但吳冠中同樣讀懂了他:“今看其畫,明如觀火矣。他之作畫,實緣於對真與情之深度的愛。”
我們終於可以借著藝術理解科學,那個讓李政道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宇稱不守恒”究竟是什麽?
他曾用一幅畫和一首詩來做過解釋:那是一個悠閑放風箏的小孩的發問:
沒有人能告訴我,
沒有人知道,
風從何處來,
風向何處去。
假如我放開
我放風箏的繩子,
它必將隨風飄去
一晝和一夜。
當我再找著它,
無論在哪裏,
我就會知道
風已經到過那個地方。
然後我就可以告訴別人
風去了哪裏……
可是風從何處來
還是無人知。
李政道在詩中畫的畫
在這首詩後麵,李政道又加了四句:
如果時間反演是對的,
也許有人會知道……
可是這個定律是錯的,
也許永遠沒有人知道。
如果你迷糊了,就記住李政道的另一句話:
對稱的世界是美妙的,而世界的豐富多彩又常常在於它不那麽對稱。有時,對稱性的某種破壞,哪怕是微小的破壞,也會帶來某種美妙的結果。
他也在吳冠中的另一幅畫中感悟著自然那“似對稱而又不對稱”的美妙。
吳冠中的畫“對稱乎,未必,且看柳與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