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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明天會更好》劇照,95歲的徐緯在駕校學車,對著空氣打方向盤
7月23日,7集紀錄片《前浪》在東方衛視、騰訊視頻播出完畢。這部展現老年人真實生活圖景的紀錄片,充滿“危險”和“脆弱”,隻因為拍攝對象是老人,這個人生階段不可避免地與失落、敏感、多病、無常相伴。
但這部紀錄片並非要借此來揭穿生命界限的殘酷底牌,而是將“老人”理解為“人”,在殘酷景況的背後,記錄人之為人所經曆的愛恨情仇,以及人作為獨立個體所生發的渴望和遺憾。
衰老意味著一個人在根本存在上的改變,是無數事物的一去不複返。絕大部分人都會成為老年人,於是我們懷著悲傷或者抗拒之心迎來老年。
五十多年前,西蒙·波伏娃在《論老年》中發問:社會應該怎樣做,才能讓人到老年時仍舊活得像個人?
“問題的答案很簡單,我們必須永遠將人當人看待。社會讓不再勞動的人遭受什麽樣的命運,便揭露了這是個什麽樣的社會。”波伏娃寫道。
愛神不老
金小鳳,就是那位在第一集《不老愛神》裏穿著各色旗袍、燙著發尾卷、笑起來眼如彎月的75歲阿姨,那位因戀愛而高興得踱著小碎步起舞、悄悄(其實很大聲)對著鏡頭說“我有伴啦”的浪漫女士。在影片播出前一個月,她中風了。卷發被剪短,說話和行動都遲緩了許多,神情也不複影片中那般靈動。
臨近播出,導演陳子芃想找金小鳳一起看片子,卻怎麽都聯係不上,她心慌得很。事實上,《前浪》的每一位導演都經曆過這樣的事:與拍攝對象一度失聯,甚至可能是在清明前後失聯。年輕的導演們怕老人家出什麽事,也確實有兩位導演,拍著拍著,拍攝對象離去了。
當陳子芃在病房裏看到金小鳳時,她把眼淚憋了回去,拿出手機給金小鳳看片段。她想,小鳳那些活潑可愛的美好的樣子,多少是被鏡頭留住了。
坦白講,促使金小鳳接受拍攝的或許是一口氣,至少陳子芃這樣想。相親時,金小鳳遇到過一個“競爭對手”,在道德上羞辱她,罵得頗為難聽。對方重視傳統意義上的忠貞不渝,曾為亡夫把自己困在屋內十年。在對方看來,金小鳳喪夫沒幾年就再去談戀愛,這屬行為不端。
“我總感覺金阿姨是希望展示出自己美美的樣子,向很多人證明她可以獲得幸福,”陳子芃說,“金阿姨也不知道是什麽紀錄片,但她信任我們,知道我們不會醜化她。”她在金小鳳身上看到了美好的現代女性精神:自由勇敢地、積極開放地去追內心所求。
陳子芃畢業於中央美院油畫係。從巴黎交換學習回來後,她閉關了一年,自覺地要埋頭苦幹,閉門造車搞作品,“然後發現自己不是那樣的人,還是很向往外麵的世界啊。”
也正因為這樣,陳子芃想拍一個活潑的、帶著美麗與愛意的故事。她有點叛逆,不想描摹衰老,“老了就不能談戀愛了嗎?我就關心他們這個戀愛能不能談成。”
擺在她麵前的是一張白紙,鏡頭是畫筆,她不打算做證明題,證明老年的痛苦。
《不老愛神》的拍攝始於上海徐匯區的宜家。每周二、周四,老人們來到宜家,這裏空調足,桌椅多,廁所幹淨。隻要是會員,工作日就有免費咖啡,還能無限續杯,簡餐也不過二三十元。
作為新聞報道,宜家相親已經是個老話題了。陳子芃準備過一些概念性的提問,比如你心中的愛情是什麽樣的?她收到了花樣百出的回答:有人說脫口秀,有人說唱歌跳舞,有人說劈叉,還有人說劈三塊磚——劈了兩天才劈開。這些回答看似同愛情離題萬裏,卻都是每個人的個性表達。
“你看,馬路上都是老年人,我現在覺得他們一個個都特別有個性,都是獨立的個體。”陳子芃轉頭望向咖啡廳外的馬路,繼續說,“有時候老年人會表演老年,特別是麵對年輕人,扮演成熟穩重的老者。但當一群老人聚在一起時,他們都會暴露自己本性,該啥樣啥樣,完全沒有刻板印象裏老年的樣子。”
第一集《不老愛神》劇照,76歲追愛的阿寶
阿寶的故事
阿寶是《不老愛神》的另一位主角,生於1948年,結過三次婚,如今也有所求之人,一位化名“山口百惠”的六十多歲阿姨,鏡頭下頗有風姿。他給山口百惠買禮物,想表達自己的關愛,卻被狠狠拒絕:“你現在有一千萬,我也不會嫁給你,愛是雙方的,是兩顆心撞擊的火花。”
“我對她好有什麽用啊!三年了!沒結果的!”阿寶說。
陳子芃不覺得這沒用,“雖然沒有牽手成功,但是心裏有一個愛的人。”她提起一個細節,是“山口百惠”給了阿寶一個包,阿寶背去宜家,放在桌麵上,大聲抱怨這個包不適合男人,實則為了炫耀自己收到了包。“愛而不得也挺好,總比心裏沒有愛要強。”
陳子芃喜歡阿寶這種明知愛而不得卻也不肯放手的矛盾,喜歡阿寶真誠的浪漫精神與強烈的生命力。但她印象最深刻的畫麵,卻是阿寶的孤獨。有回在人民公園,阿寶自帶小馬紮,坐在回廊裏玩手機。這天下雨,沒什麽人來相親,“阿寶很無聊,也沒地方可以去玩,玩一會兒手機就東張西望。”
“他一直在逃避孤獨和痛苦,他知道有個很大的痛苦在那裏,關於往事,關於他的家人。他不要一個人獨處,因為孤獨的時候最容易清醒,容易想起往事。所以他現在隻把租的房子當作睡一覺的地方,醒來立刻就走。”
鏡頭裏,阿寶抽著煙,戴著墨鏡細數起他的三段婚姻,亦是他的一生:“都是我自己‘作’出來的,三次婚姻失敗,三個老婆都沒找好。第一個是精神分裂症,痛苦了18年,後來跟她分開,給了她一套房,她又結婚了十年,跳樓自殺了,房子也給了那個男的;第二個帶個了‘拖油瓶’,痛苦了八年,她一直照顧兒子為主,後來又分開,又給她半套房子;後來又找了個殘疾人,去年死掉了,我又給她家裏人25萬。”
如今阿寶沒有房子,租住在上海的遠郊。他在小小的房子裏隔出了一個單間,用來存放前妻的物件,裏麵有三輛他買給前妻的輪椅。先買手推輪椅,後來阿寶推不動了,就買電動的。
“你了解阿寶嗎?”我們問陳子芃。
“還行吧,至少不會像旁人那樣,把他當傻子看。”陳子芃說,“周圍人都說他是‘戇度’(上海話傻子),瞧不起他,覺得他亂花錢,都被人騙了。”
“他知道別人騙他嗎?”
“他知道,但他不在乎。阿寶不在乎很多事情。他對所有人都很好,很大方,隻要能讓別人開心,他就很開心,很有成就感。”陳子芃說。
第二集《愛人》劇照,申奶奶陪著泉爺爺走過最後時刻
老年的處境
麵對總導演範士廣,我們第一個問題就是:除了一集講述意定監護的困境,為何沒有更多切入社會議題的分集?比如農村養老、空巢老人,或者是第一代農民工回鄉等等。
範士廣做過調查記者,也是《人間世II》的總導演。《人間世》是一部結合個體故事與社會議題的高口碑紀錄片,在一個個動人故事的背後是罕見病救治、醫患矛盾、醫學生培養體係、血庫告急等社會問題。
“我們與聯合出品方談時,也被問了類似的問題。如果做一個條塊的分割,把老人們分成一塊一塊的,是農村的是城市的,是富有的是貧窮的,不是我們這次想做的。”範士廣很坦誠,“在貼著人物拍攝的過程中,我們逐漸建立起的共識是,我們更在乎人的處境,人的孤獨、人的渴望,人各種各樣的情感,是共通的。”
他們最初也嚐試從議題入手。比如在上海精神衛生中心的老年精神科蹲守了十幾天,想拍一個阿茲海默患者的故事,聽著還有點像《人間世》。但最終,蹲守到的兩個拍攝對象被分成了兩集不同的故事,且都不是圍繞阿茲海默展開。
其一是第二集《愛人》,開拍沒多久,患有阿茲海默的泉爺爺就因為病毒感染去世了,留下老伴兒申奶奶。當導演金翔繼續拍攝申奶奶,他很快就意識到這已經變成一個人如何麵對失去伴侶、獨自度過老年的故事。這也迫使金翔、這位結婚三年的丈夫開始思考親密關係的未來。“我其實覺得《愛人》的受眾是年輕人,因為大部分人是會有個親密關係的。如果最終你被迫要送走親密關係,要獨自留在世上,那該怎麽麵對生活呢?”
鏡頭拍到申奶奶獨自去圖書館看書。坐在上海圖書館東館兩層高的落地窗前,她念“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還念“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她把這兩句詩解釋給金翔聽,說人要看得遠一些,心情就能開闊些。
這天是2023年6月10日,申奶奶在日曆上寫“去圖書館”。6月29日,日曆上寫著“泉走了2月”。
另一個起源於阿茲海默的故事是第六集《順水行舟》,主角是75歲的王敏華,她的大腦已經開始全麵退化,被診斷為輕度認知障礙。
我在《前浪》的首映禮見到過王敏華,她被女兒攙扶著,手腕上還套著醫院的號碼條。很多工作人員認出了她,忍不住多看幾眼。王敏華笑眯眯地望向這些陌生人,揮手打招呼,好像一個大明星。
在豆瓣評論裏,觀眾這樣寫道:“祝願可愛的王敏華女士,身體健康,下次買菜別忘記拿”;“王敏華奶奶太可愛了,和小孩相處的好得不得了”;“笑眯眯的王阿姨孤獨得來”(後兩句都有點上海口音)。
王敏華可愛又孤獨。她偶爾忘事,偶爾發脾氣,常常刷直播間買包郵好貨,買一件就快樂,買一件就勝利。她給那些在屏幕上稱呼自己“爸爸媽媽”的主播們留言:“謝謝董事長,今……”她的手寫輸入還沒完成,眼前就彈出了“直播結束”。
她淹沒在快遞包裝箱中繼續拆快遞,樂出聲來。“金老師買一隻吧,699塊的浪琴!”她好意對攝像機旁的金翔說。
在王敏華家的拍攝往往從幫她退貨開始。金翔上午進門,拿著王敏華的手機跟客服溝通退貨,然後填快遞單,退走。有回金翔去得早,門口堆了七八個快遞,王敏華連門都推不開。中午,金翔和攝影師陪王敏華一起做飯,等她午休。下午聊天、出門買菜或者散步,一天就過去了。
坦白說,金翔最初是想拍阿茲海默的病征,可拍著拍著,他覺得王敏華就是位常見的普通老太太,“我覺得發生的一切都很正常,她老了,她忘事,都挺正常的。”
但當金翔把六個月的拍攝素材從頭到尾看一遍時,他感到王敏華的衰退頗為明顯:注意力越來越難集中,對兒女也越來越順從,她逐漸失去了爭吵甚至對抗的能力。
金翔認為自己從《前浪》中學到的最重要內容是:麵對衰老帶來的變化,要及時求助,及早幹預病症變化。同時,家人要多與老人交流,“你隻要扶他們一把,他們就上來了。”
他拿到了王敏華家中的監控錄像,由此窺見了她完整的獨居生活:早起拜佛念經,吃早飯看新聞,收第一撥快遞,拆快遞;中午吃午飯,給朋友打個電話,睡午覺;下午刷抖音看直播,然後吃完飯,再刷抖音,睡覺。
“其實我覺得監控素材比我們拍的素材更珍貴,因為是更真實還原王敏華的日常生活,她一個人在家就這樣,就是這麽點事情。”金翔說,“我們去了之後,還是會影響她的日常生活。當然她很開心,我們也很開心,都是互相陪伴。”
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老年科的主任醫生李霞告訴金翔,現在社會對老年人的認識和要求是不符合人性的。這個社會總是要求老年人好好地待在那裏,別動,別出事,別生病,安安穩穩活著就不錯。但作為一個人,無論在什麽歲數,他都有向外交往的需求,想做些事情,想發揮些功能,想找到自己的價值。
“全球麵對衰老都有些沒辦法,不知道怎麽做才好。因為以前沒這麽長壽過,沒有經驗。以前我們說七十古來稀,總覺得老了以後就什麽都不行了,也不要做什麽了。”李霞說,“其實人進入六七十歲,還是有很多功能。每個人衰老後能保持的能力不同,非常多樣,但如何讓這一部分能力發光發熱是個大命題。”
第六集《順水行舟》劇照,王敏華的女兒在幫她拆快遞
明天會更好嗎
《前浪》一共7集,每一集都是修改到播出之前,尤其是《明天會更好》,範士廣與分集導演徐亦泠一直在試探最誠實表達的邊界。
《明天會更好》講述了95歲的徐緯為帶老伴出行而挑戰學開車。徐緯在家中反複對空氣打方向盤,一遍遍練習著科目二,大聲說道:明天會更好!
每周一三五,徐緯擠在早高峰的人流中,坐20站地鐵,再走一公裏路去駕校練車。沒有人相信他能做到。駕校教練更像是在做一件關愛老人的好事,時常控製不住自己快要失去耐心的麵部表情:徐緯毫無進步。徐緯的愛人陳芝蓉,90歲,腿腳不便,常要坐在輪椅上。陳芝蓉總是淡淡地說,明天不會更好。
徐緯想象著,如果能拿到駕照,他與愛人就不必困在小屋裏,他們就能一起出去玩,像年輕時那樣,陳芝蓉在巴黎聖母院前,在珠穆朗瑪峰腳下,在紅其拉甫口岸,對著他的鏡頭微笑。
陳芝蓉翻著過去的照片,笑笑說,“年輕時去這些地方很有意義,但是這些意義在哪裏,我也講不清楚。”
盡管陳芝蓉常常喪氣,但她也想走出去。“陳奶奶跟我說她每天躺在床上時就盯著天花板看,睡不著,腦子裏想自己曾經去過的地方。”徐亦泠說。拍攝中,徐亦泠最高興的時刻是教會陳芝蓉用遙控器:陳芝蓉不用再在沙發上枯坐一下午,望著黑屏的電視發呆。
徐亦泠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比如她是小徐,徐緯是老徐,他們同個屬相,差了六輪。老徐信任她,煤氣壞了找她,每次拍攝都要留她吃飯。“你們不要出去吃,就在我們家吃。我們吃得很粗糙,但你們就在這裏將就一下。”老徐說,他端上來的菜總是軟乎乎的,有時是社區食堂買來的,有時是自己在廚房的一通亂燉。
老人家吃飯很規矩,不看手機,不開電視。徐亦泠覺得仿佛回了家,“就像一家人坐下來吃飯。”她是組裏年齡最小的導演,今年23歲。畢業後來到上海獨居,日常吃的是外賣和食堂。
徐亦泠正在進入老徐的生活,她必須相信明天會更好:醫生說陳芝蓉的日子隻有三個月到半年了。她頻繁造訪老徐,有時候並不是為了拍攝。她每次離開都囑咐陳芝蓉要好好吃飯,說下回來時,陳芝蓉的身體要比今天好,然後用力握一握陳芝蓉的手。
有幾天,陳芝蓉不肯吃飯。老徐慌得哭起來,求愛人吃飯,逼愛人吃飯,總是喊醒愛人,擔心愛人睡著了人就沒了。他說明天會更好,陳芝蓉會好起來,他們還要去很多很多地方旅遊。
“明天會更好”像是一種力量,將兩位老人一次又一次拉出困境。陳芝蓉吃飯,忍著骨折複原不佳的疼痛鍛煉,她努力讓自己好起來,同愛人一起走出去。
陳芝蓉撐過了許多個3月,徐亦泠也平複了慌張的心情。她感到這兩位九十多歲老人的精神頭比她這個00後還好:早起拍攝,她常到下午就困了。但老徐不睡午覺,哇啦哇啦說很多話,又給小徐衝咖啡,速溶咖啡粉兌牛奶和樂口福。
小徐是老徐和陳芝蓉生活中稀罕的來訪者。他們曾是老師,曾有朋友,有同事,還有學生,但慢慢地,他們經曆了許多人的死亡,他們的過去也隨之被埋葬。他們整理照片,藏起那些亡故者,但他們希望小徐給自己拍照。
在小徐的鏡頭裏,徐緯與陳芝蓉的眼睛都亮晶晶的。結尾,兩個人坐在輪渡的窗邊,笑意盈盈望著對方。
“你要努力,要努力。主要就是把你帶出去。想想看我們還要到什麽地方去。”徐緯說。
“你說。”
“還可以到海南島去。”
“好。”
“三亞。”
“好。”
“陵水。”
“好。”
“海口。”
“好。”
“文昌。”
“好。”
“五指山。”
“好。”陳芝蓉回答。她說別人都羨慕她,她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就是她的愛人。
第三集《明天會更好》劇照,徐緯、陳芝蓉夫婦在輪渡上,想象未來還要去更多的地方旅遊
論老年
我向範士廣借來了波伏娃的《論老年》。這本書分為兩部分,第一部是由外而內的檢視,第二部是由內向外的透視。範士廣推薦我讀第二部分,因其精細描繪了老年在個人身上造成的身心煎熬,也由此揭露老年人對人生所懷抱的熱情,其實不遜於年輕人。這個社會卻隻知道附和“老年相當於冬季/黃昏”的陳詞濫調,並要求老年人不該擁有跟年輕人一樣的欲望、感受。所有關於老年的迷思,都使我們的社會將老年人視為他者,而非我們的同類。
範士廣精讀過這本書,留下了許多紅色的筆記。第34頁,“對那些不願沉陷的人來說,邁入老年即是要和老年奮戰。這是他們景況的艱難新情勢,活著不再是自然而然的事”,範士廣在空白處寫了四次“奮戰”;第123頁,“存在是在超越自身時建立起來的。但是──尤其是在我們年紀很大時──超越自身會讓我們撞見死亡。”他用粗體抄了一遍這句話。
我與同行交流《前浪》時,大家都感慨:社會輿論更關心養老處境,因為那與每個人息息相關。至於老年生活本身、老年人的身體與內心,並不在大眾視野裏。
這不在大眾視野裏的內容,正是《前浪》所要呈現的。製作之初,範士廣就明確了不要解說詞,他拒絕有人帶著觀眾去理解這些老人的生活。他也經曆了作為項目負責人從頻頻感到失控,到逐漸接受順著老人生活的偶然去講故事。
《前浪》最後一集名為《洗澡》,以20個失能老人洗澡的瞬間,展示了人如何維護個體的尊嚴,同時也最直接呈現了人作為一種生物走向衰老時所不能逃避的殘酷:肉身的塌陷、萎縮、僵硬、扭曲甚至是破損。
每次拍攝前,分集導演薑昊玨都會與臥床老人握手。“我感到握手這個動作很重要,因為老人的眼神立刻就有了變化——隻是簡單的皮膚接觸,就能讓他感到這些年輕人站在他這邊、對他的生活真正有興趣。他是一個普通人,不必隻被當成病人。除了各種指標的‘正常’或‘異常’,他的人生還有很多故事從未鄭重地講過。”
15年前,學生範士廣拍攝了他的第一個紀錄短片:我的姥姥和姥爺。拍完沒多久,姥爺就去世了,這些素材也成為僅有的能講述姥爺人生的影像。這之後,範士廣與同學秦博說,紀錄片還蠻有意思的,要不要一起拍紀錄片?他們是同鄉也是同學,後來成為了同事,一起拍了《人間世II》。
兩人向學校借了DV,買了30盤帶子。每天共一輛電動車去夕陽紅養老院拍老人的生活,拍到帶子用光,他們回學校剪成短片《一個人老了》。“有個老頭,躺在床上不能動,一直在看表。我說你在幹嘛呢,他說等老太太,還有十分鍾,還有五分鍾,還有一分鍾,他就在倒數。一分鍾之後,老太太就出現了。”範士廣回憶這部短片時說。
“做《一個人老了》的時候,我們並不清楚,這部學生作品是我們兩人紀錄片創作的起點。15年過去了,他又熬出了新的作品。”秦博說,“看老人們相親時讚美對方,你牙齒看著蠻好的,內髒應該不錯,我笑噴了。但隨後莫名地憂傷,為人類也為我自己。”
15年後,範士廣用西川詩歌《一個人老了》中的一句,作為《前浪》的標語:生命的大風吹出世界的精神,唯有老人能看出這其中的摧毀。導演組想過很多標語,範士廣都覺得太虛偽,“衰老是殘酷的,是醜陋的,隻有認識到這點,才可能看到老年的力量。”
這可能是一種解放的力量,就像《愛人》的尾聲處,申奶奶突然說,自己並不愛丈夫,就是搭夥過日子。這幾十年,她也想不出對方對自己有什麽好,“但最後,他選擇早一點離開,這就是對我最後的好,不要我再為他付出,再為他擔心。”
年輕時,人生向上走,或是工作進步或是子女成長,又或是知識更豐富、物質水平提高,於是我們為之努力,追逐幻象,殊不知到達頂峰就是墜落的開始。而老年,當一個人有了足夠的經驗評判善惡,當一個人有了清醒的頭腦,幻想破滅,苦澀的滋味就浮上來:人生除了墳墓之外再也無處可去。
“空洞地讚美衰老的言辭是荒唐的,執著地對抗衰老的人是膽怯”,範士廣在手機備忘錄中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