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幼兒園:專供小鎮貴婦,卻困於人口紅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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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前教育者該如何破局

目睹縣城接連關閉了5家幼兒園後,蘇林準備寫辭職信。讀了三年學前教育,一畢業就碰上了幼兒園關停潮,她的未來一下子跌進了茫茫的曠野。

人口出生率下降的寒意首先傳導到幼兒園,2023年,全國幼兒園數量相比上一年,又大幅減少了1.48萬所。曾經“一位難求”的幼兒園,如今“一生難求”,掀起搶娃大戰。

當人口紅利消失,供需關係逆轉,身處危機之中的幼兒園經營者和老師們,在大趨勢的背景下,都在以個體視角奮力掙紮。

擴張中的特色民辦園

隻賺縣城貴婦的錢

2022年,吳思在湖北縣級市安陸開了家幼兒園。出生率下滑的大環境,疊加疫情影響,在周圍人眼裏,她這個決定,堪比“49年入國軍”。

逆風開局,將近兩年時間過去,吳思的安博仕幼兒園,卻成功翻盤,不僅沒有倒閉,入園人數反而不斷增長,從最初的100人,增長到了350人。

安博仕幼兒園的孩子在編竹席(圖源:受訪者)

明明縣城民辦園接二連三關停,為何吳思的這所新園反而能存活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還要先從縣城民辦園“越努力,越不幸”的經營困境說起。

“民辦園的發展,走入了一個怪圈。”在南陽辦了十幾年幼兒園的鄭偉校長,時常收到私信,焦頭爛額的園長們,都在擔心以後的路。

生源始終是幼兒園的生命線,但在和公辦園競爭的搶娃大戰中,民辦園幾乎沒有任何勝算。

前者是正規軍,國家補貼收費,每月學費普遍不超過八百,這個價格,對縣城工薪階層來說,親民友好。論場地,公辦園不必擔心土地供應,自然“壕”氣十足。園區開闊,設施完備。論師資,這裏的老師們大多也是“過五關、斬六將”拚殺出來的在編幼師,手裏捧著鐵飯碗,專業且穩定。

公辦園同時手握硬件軟件優勢,單憑這兩點,就足以對80%的民辦園形成降維打擊,絕大多數工薪家庭,自然會將公辦園作為第一選擇。

為爭奪生源,民辦園不得不絞盡腦汁,思索對策。實行小班製管理,開設特色課程,比如雙語教學、戶外探險、科學實驗,可這樣一來,幼兒園的人力成本、耗材成本也會被陡然拉高。

“為了吸引生源,現在幼兒園舉辦的活動花樣百出,環境創設層出不窮,耗材支出也不是一筆小數目。”鄭偉點明,這就是民辦園現在的困境,越掙紮,利潤空間越窄,倒閉得越快。

幼兒園要活下去,唯有先做減法。吳思找到鄭偉校長谘詢,得到的解決方案,便是砍掉原本的特色課程,實行區域遊戲課,將園區場地分為不同的遊戲區域,讓孩子們在遊戲中學習烹飪、刺繡、編織、呼啦圈、籃球、高蹺等實用技能,從而提升專注力和學習力。

其實這個解決方案並不新鮮,去年走紅網絡的諸城市青藍大風車龍都幼兒園,采用的正是區域遊戲課程設計,將日常的烹飪技術、編織、刺繡融入遊戲,孩子們無論是煎雞蛋、炒酸奶還是編筐、做馬紮,都能做得有模有樣,收獲了評論區的一致好評點讚。因為教學內容生活化,青藍幼兒園還被調侃為“幼兒職業技術學院”。

青藍幼兒園走紅tiktok(圖源:受訪者朋友圈)

看似“接地氣”的課程設計,實際深藏著幼兒園方的“心機”。

青藍課程主要集中在生活技能和體育鍛煉兩方麵,培養孩子的動手能力和健康體魄,更重要的是,這些課程能在最短時間內出教學成果。“家長發現自己的孩子掌握了新的技能,他們立刻就會口耳相傳,再加上短視頻的拍攝、線上推廣,即便你是一所新園,也能在很短時間裏得到認可。”

在安陸這個四線城市,安博仕的收費並不低,8000元每學期,比當地普惠性幼兒園兩三千一學期的收費高出了一大截,但這絲毫沒有影響這所民辦園的招生。

當地55所民辦園中,大部分幼兒園的招生人數隻在100人左右,規模最大的一所幼兒園,經營了十餘年,招生人數也隻有四百多人,對比之下,足見安博仕在當地的火熱程度:經營不到兩年,擁有350名學生。“基本上不太在意學費的家長,都會第一個來我們這裏。”

能夠接受8000元一學期的家長,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家中經商,比較富裕;另一類則是體製內人員,工作穩定,保障健全,可支配收入高。吳思的幼兒園吸引的正是這部分“縣城貴婦”,她們重視教育,舍得為孩子投資,如果能以精細化內容,持續滿足家長需求,那麽像安博仕這樣的縣城幼兒園有增長的空間。

沒有編製的幼兒園老師,離開學手藝

青藍遊戲課程,像一根救命稻草,讓困境中的民辦園看到了一線生機。他們中不少人,不遠千裏,前去諸城打卡學習。

“我們園長最近走路都雄赳赳氣昂昂的,底氣十足,她覺得我們是這裏唯一一所網紅幼兒園,一定會成功。”孫小田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她所在的民辦園,在東莞下轄的小鎮上,務實的園長,一聽說青藍遊戲課程後,便立刻將其引入。

但很快孫小田發現,當擴招生源成為了目的,這本“真經”被念歪了。

為了能讓家長迅速看到成效,老師和孩子們都被綁上戰車,每天不斷重複練習,直到學會。

孫小田細數她每天的行程安排,“簡直就像風火輪一樣轉個不停。”小朋友入園後,她得帶著孩子們一起轉呼啦圈,而後吃早飯,開始區域性遊戲課程,“做飯的做飯,織圍巾的織圍巾。結束後繼續轉呼啦圈、吃午飯,睡覺……”周而複始,無論是孩子,還是老師,身心俱疲。

忙成麻花的生活(圖源:受訪者)

孩子哭著不想去上學,孫小田每天起床都得掙紮著給自己心理按摩。每周雙休的工作變成了單休,月薪三千的工資卻沒見長,過去孫小田常能看到孩子們的笑容,被輕鬆治愈,現在她卻覺得自己和孩子一樣,在重複工作裏,日漸枯萎。“那是粉底液沒辦法掩飾的憔悴。”

像孫小田這樣的民辦園老師,不堪內卷壓力,選擇離開,而公辦園裏,沒有編製的代課老師們,危機感更為強烈,他們仿佛暴風雨裏的樹葉,隨時可能墜落。

當蘇林回顧自己一年多的幼教生活,發現危機的伏筆早早就已經寫下。

畢業時,她碰上了當地幼兒園老師編製改革,作為大專生的她,隻有先在幼兒園工作三年,才能考取正式編製,就這樣,她和縣裏一所普通公辦園簽訂了臨時代課老師的合同。“當時,我也沒想要一直從事幼教,隻是想作為一個過渡性的工作。”出生率下跌,幼教縮編,種種信號都說明,幼教的前途晦暗不明。

臨代老師每個月薪資3500元,入職後第一個月,蘇林就遇到了工資拖欠的情況。她去詢問園長,園長告訴她,縣裏暫時發不出錢來,她要是有急事自己可以借錢周轉。蘇林畢竟剛畢業,一時也抹不開麵子催促,到了第二個月才收到工資。“這個學期,縣裏鼓勵創辦普惠園,每個老師能拿到800元一個月的補助,但我們園仍然一分錢沒見到。反而因為保險貴了200,每個月到手隻有3300了。”

收入不升反降,蘇林的工作內容還在不斷增加,幼兒園實行兩教一保,每個班配備一名主班和一名副班。比自己大五歲的學姐,有正式編製,有工作經驗,自然成為了主班,蘇林則作為副班,協助配合。可到了工作時,她才發現工作任務全落在了自己這個“臨時工”身上。

“我們這個幼兒園,小班每個班30個孩子,如果隻照顧孩子,其實工作量還好,但是幼兒園還有各類活動,比如說環創、秋遊、春遊、節慶、公開課、教學比賽等等,這些工作內容積累在一起,就會比較忙。”

蘇林忙碌的生活(圖源:受訪者)

每當蘇林在忙碌工作,主班反而輕鬆悠閑地玩著手機。她對此感到不公,曾將情況反映給園長,“我覺得家長把孩子送到我們這裏,我們就該對他們負責,如果有一點疏忽,孩子傷著碰著,我都不敢想象結果會怎麽樣。”但園長礙於熟人情麵,隻是在一旁和稀泥。

主班之所以能有恃無恐地摸魚,歸根結底在於家長無法查看這所公辦園的監控。因此跟園長告狀無果後,蘇林就多了個心眼,她開始拍攝vlog,記錄自己的幼兒園生活,留存作為證據。一旦有一天,自己這個臨時工被搬出來背鍋,也能立刻用這些視頻反擊,整頓職場。

不過無論是做了五年幼教的孫小田,還是剛入社會沒多久的蘇林,沒有編製的她們,都已經在重新規劃自己的未來。孫小田畢竟有著在“幼兒職業教育學校”任教的經驗,相信以自己的動手能力,不愁找不到工作,而蘇林也打算學門手藝,“我家在鎮上還有棟房子,我打算做個烘焙工作室,給縣城和附近村裏的老人做蛋糕、點心。”

轉型為小學托管班

追逐人口紅利的風向

路振定開了十二年幼兒園,用他自己的話說,在雲南南華縣的幼兒教育行業裏,也算小有名氣,2022年,他在縣教育局看到出生人口數據後,感到脊背發涼,思考再三後,他果斷選擇調頭,改變自己的發展方向。

路振定是幸運兒,他見證了民辦園發展的黃金年代,並且親身參與其中,嚐到了人口紅利的甜頭。

十多年前,要讓孩子上公辦園的難度,甚至超出了家長自己考上清華的難度。為了讓孩子入園,家長得四處托人打點,排隊搖號,有時還得再額外交一筆數萬元的讚助費。“入園難,入園貴”成了普遍現象。路振定看到了其中的機會,“那時公辦園嚴重短缺,大家為了讓孩子入園打破了頭。隻要把門打開,就等著錢源源不斷地流進來。你說誰不賺?是個傻子都能賺。”

於是他在鎮上開了家民辦園。“方圓8公裏以內,隻有我們一家幼兒園,專門麵向周邊的鄉村招生,每年的利潤大概能夠有30%左右,規模在整個南華的十多家鄉鎮幼兒園裏排名第一。”

每年路振定去鄉村走訪招生,都像在采集未來的種子。隻是通向鄉村的路越來越寬,但路振定目睹的田野卻來越荒蕪。“村裏的老人,不斷去世,人越來越少。有時候即使是白天,你也會感到後背發涼,一望無際的田野,沒有一個人。”

龍川鎮的西蘭花基地(圖源:網絡)

路振定能招上來的學生也出現了斷崖式的下跌,兩年前,他的幼兒園有150名左右學生,但如今隻有100名左右,今年有60多個大班生畢業,可是現在預計,能招上來的學生不到15個。即便能每個月從政府拿到一筆補貼,也無法支撐幼兒園的正常經營。

當人口紅利已經到了盡頭,當初在風口的人齊齊跌落。路振定那些身家百萬的朋友們,也都在謀求著改變的路,他們中有人改為經營兒童遊樂園,有人在幼兒園的基礎上加上了托管班。路振定當然也在改變,他決定追趕人口紅利的方向,從鄉鎮離開,回到縣城,經營小學托管班。

其實,小學托管班門檻低,主要就是給孩子們提供飯菜,監督孩子們寫作業。路鎮定所在的縣城,也有很多家這樣的機構,“以前,我會每天開車8公裏,把孩子送到縣城裏的托管中心,但是走了很多家,發現不是飯菜不滿意,就是工作人員素質不達標,都不太稱心,所以我就想到不如自己開一家中高端的托管班。”

小學課後托管班(圖源:網絡)

和吳思一樣,路振定將客戶群體定位為縣城中產家庭,“孩子們的父母大多都在縣城做生意,沒有出身普通工薪階層的。”每月托管收費1300元,在人均收入2830元的南華縣,不是一筆小數目,但是來參觀的家長,看了三葷三素的菜譜,見了從省城回流回來的老師後,放心地交了錢。

“等招滿30個學生,我就停止招生,之後用心提高服務水準,多花點時間陪伴孩子,在縣城做出口碑。”路振定計劃,先將托管小班發展成熟,再在當地進行擴招。看到目前托管班的招生情況,他對接下來的經營發展信心十足,唯一令他憂心的,還是幼兒園員工的安置問題。

“這些老師,從小女孩的時候跟著我,到現在也已經人到中年了,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和她們說離職的事。”

結語

教育,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雲推動另一朵雲。無論是鄭偉校長,還是蘇林老師,從他們的視角來看,學前教育的本質簡單純粹:讓學齡前的孩子們,能夠在自主遊戲中培養能力,收獲快樂。

然而當教育和利潤、績效、檢查掛鉤,一切都變了味道,老師們忙於活動競賽,園長們尋找新鮮噱頭,唯獨幼兒的感受和需求被放在了末位。潮水帶來死亡,潮水也孕育生機。

幼兒教育的原始意義已經開始慢慢被人遺忘。

當縣城幼兒園們在寒潮中紛紛凋落,或許從業者們才會低頭思索,回歸教育本質,在大浪淘沙中找到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