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訊爆炸時代下,我們隻剩“黃色新聞”可看了嗎?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 次)


前不久,博主貓一杯因造假“在巴黎撿到學生作業”而遭到封禁。該事件就像一麵照妖鏡,從捏造網絡內容,到被媒體轉發,到最終被揭發而遭封禁,其創造出的斷裂和異常中,很多被我們習以為常的東西翻湧出來,關於媒介素養問題再次進入我們的視野。

這個事件異常的地方也很諷刺,貓一杯可以成為千萬級粉絲量的自媒體,其運營方式沒有任何的驚喜和奇異。

該賬號要麽用某種戲謔誇張的風格包裝一點“正能量”,例如在巴黎街頭穿馬麵裙拍照,以此激發粉絲的民族自豪感;要麽包裝的就是某種“自嘲”和有限度的“嘲弄”,利用“戲謔感”和尋常情緒製造輕微的錯位,比如在奢侈品牌設計師的人設下,拍攝模仿豚鼠等搞笑內容以製造反差。

這種輕微錯位幾乎可以包裝一切,同樣,它也是網絡上所有頭部流行內容的特征,涵蓋所有觀念的光譜。精準塑造這種“風格”需要天賦,也需要打磨。

也正是因為我們對這種風格如此熟悉和習以為常,當這個過程被打斷、甚至被嚴肅處罰時,這個斷裂才具有真正的新聞和分析價值。

01.

黃色新聞時代

黃色新聞,是指通過誇張和誤導,提供實質內容不足、沒有重要性、與公眾利益疏遠的信息。在短視頻的發展背景下,還延伸出了“新黃色新聞”的概念,其特點是運用煽情化表達手法,配以抓人眼球的標題和封麵,製作發布要素不全、真假難辨、質量低下、公共價值缺失的信息內容。

不得不承認的是,今天我們所處的移動互聯網環境,根本就是這類“黃色新聞”的狂歡。信息爆炸時代,爆炸的主要構成物,以及最受關注的就是黃色新聞。

隨便看看最近幾天的微博熱搜:3000萬閱讀量的“喝水後一直小便和半天不去廁所哪個對身體更有害”,1500萬閱讀量的“6種小花的簡單畫法”,5189萬閱讀量的“自稱周傑倫演唱會遲到崩潰當事女主回應”,3000萬閱讀量的“女子熬夜雙眼皮熬成悲傷蛙”……

在這個競爭空前激烈的信息市場中,如果我們將不同類型的新聞和信息比喻為不同的生物,最後勝出的物種就是黃色新聞。

《不要抬頭》

換言之,黃色新聞就是信息領域的“十元店”,成本低廉,接受起來沒有負擔,30秒鍾的內容裏不會有任何挑戰價值觀的內容和事實,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數量龐大,幾乎可以無限供應。

在日更且考核媒體閱讀量的時代,炮製黃色新聞幾乎是唯一可行的運營策略。從這個角度來說,黃色新聞是極端理性、也極端精明的內容產物。

這是所有人共謀的結果。受眾天然傾向便宜又量大、安全可預期、對自我認知沒有挑戰的內容,如果信息時代也是一種食品攝入,我們需要這種“主食”;而內容生產商會製定低成本、可量產、不容易厭倦、黏著度高、容易穩定盈利的內容策略。二者一拍即合。

《法國大革命之前的暢銷禁書》一書曾揭示,即便在那種緊迫而矛盾重重的時代,稍有價值的信息,都需要包裝在八卦與刺激性的內容中。畢竟人人都需要吃大量的信息主食。因此問題不在吃主食,而在隻能吃主食。

02.

媒體真空

時至今日,我們已經無法設想任何一個媒介環境不被黃色新聞充斥。但隻要媒介領域的核心地帶依然存在有價值的信息,主體議程還由高質量的媒體主導,黃色新聞就不會是問題。普通人拿出自己生活中10%的時間精力去閱讀重要的信息即可。那些重要的信息就像維生素,不需要過多攝入,卻可以起到關鍵的作用。

我們可以設想一個合理的、可接受的信息環境,就是在一個被海量黃色新聞填充的環境的核心位置,尚有相對重要的內容。那個中間位置像是混亂宇宙中的一個致密內核,將鬆散輕巧的外圍向中央拉攏,整個社會的輿論就被這個有意義的核心議程推動。

一般來說,這個核心由具有公信力的媒體和關鍵人群引導,其關鍵是包容性(Inclusiveness)。各種不同觀點都可以以嚴肅的方式參與到這個核心中來,並產生有意義的公共輿論。

例如美國的移民話題,是2024年美國大選最關鍵的議題之一。在這個議題上,不管是聯邦級別的媒體,還是各地的地方媒體,從公眾人物如馬斯克,到特朗普自創的“Truth Social”社交平台,不同的觀點都可以以各種方式和立場參與其中。

這其中有非常極端的同溫層媒體,也有慢慢偏向中間狀態、產生更多公共對話的媒體。雖然美國近年已經成為“政治極化”的一個典型,但由於媒體產業的發達,依然存在一個尚能運轉的公共輿論場。

《不要抬頭》

輿論場核心的典型特征,除了“包容性”,還有一個公共輿論的關鍵功能——“交往”。

處在輿論場核心的內容不是單向展示,而應該是對話。如果信息環境無法完成“交往”,成為某種單向展示的場合,就會快速空心化。

這也許就是我們目前所麵臨的狀態,在我們的輿論場中,爭議話題和議程難以存在,或即便存在,也隻有單向的信息而沒有任何交往對話。

一旦出現某個爭議事件,互聯網的討論隻有無休止的站隊與基於站隊的互相謾罵,不同立場之間的灰色地帶被抹去,也鮮有核心媒體能提供相應的報道,推進議程。

在這個情況下,很多人會對公共輿論完全喪失興趣,因為沒有對話就沒有改變,公共輿論就是純粹的聲量遊戲。如果某個人的立場長期沒有聲量或處於絕對劣勢,他就會對公共輿論保持絕對冷感。

從媒體層麵來看,如果核心媒體的報道失去交往和對話功能,其報道價值就會成為宣傳。一旦喪失討論的可能,公共輿論就會變得真空,進入一種無事可談或淺嚐輒止的狀態。正是在這個背景下,眾多媒體才會爭先恐後地轉發貓一杯的內容。

所以大量黃色媒體並不可怕,問題在於輿論失去了重要的核心。按之前的比喻,就像社會議程失去了核心位置的引力,不僅黃色新聞徹底在整個輿論環境彌散,我們作為個體的注意力也都失去了焦點,這可能是從個人角度需要解決的問題。

03.

自我飼喂信息的困難

理論上,如果沒有社會主導議題的影響,剛好每個人都可以“做自己”,可以隻關注對自己重要的東西。

但實際上難度非常大,因為所有“黃色新聞”並不是零零散散地漂浮在我們的生活中,而是在我們使用的大多數App上,被體製化地製作,並強力推送到我們的注意力中。

曾經有過這樣一句諷刺:用戶隻是一個個體,那背後是好幾個團隊花了很多錢製作的內容和機製,你拿什麽抗衡?

現代生活的過程恐怕就是要學會“君子慎獨”。很多人可能都有這樣的經驗,上學是我們最容易讀得進書的時期。畢業之後,如果一切都要依靠自己的意誌力完成,這件事的難度就會指數級上升。

針對信息也是一樣,在社會整體公共輿論的節奏和裹挾之下,一個公民尚可能長期保持對有價值議題的持續關注與推進,當我們離開這些進入到一種“媒體真空”中,難免黃色新聞上癮。

不過這可能就是現代社會對每個人的挑戰。不僅僅是知識和信息的領域,甚至是興趣的培養,都是在大學中,依靠社團等建製更容易堅持。一旦進入社會,在工作和生活壓力下,隻依靠我們自己,興趣的荒廢也是大概率事件。

所以“自主”和“做自己”是一種看上去美好,但實際非常困難的過程。真實情況往往是做不成自己,反而成為算法要你成為的那個人。

這裏的解決方案隻有兩個,要麽我們重新形成外部監督的結構,比如很多人購買昂貴的健身私教課,就是希望依靠外部環境約束自己。

《不要抬頭》

不管怎麽說,健身給人的正反饋是真實的。但脫離公民社會,一個個體對公共問題的求索,無論如何都是緣木求魚,是回報不足的。

因為任何公共話題的推進,都恰恰需要公共輿論核心,需要包容性和對話,以及與其相關的一係列的社會建製。在這些都不存在的情況下,自主完成信息飼喂,就像從來不碰樂器,卻反複在心裏練習彈奏般困難。

獲取有益信息的難度還與信息爆炸有關。在信息匱乏的年代,孔子沒什麽書讀,可以讀到韋編三絕。在出版物少的時代,大家反反複複讀一本書,也可以讀到裝幀完全散架。

但進入信息無窮無盡的互聯網時代,黃色新聞的供應是無限的。我們可以要求自己攝入內容的90%都是黃色新聞或娛樂內容,但那10%的壓倉石一樣的關鍵內容,是否可能獲得?

很多人都會認為自己可以獲得,比如,對於某種社會公正運動,或網上三不五常刮起的輿論旋風,我們都時常參與其中。

回到上麵講的“包容性”。以法庭為例,麵對一樁案件時,如果我們僅僅聆聽原告的所有陳述,或者僅僅聆聽被告的所有陳述,可能都會覺得頗有道理。原告的陳述一定是一個有說服力的有罪故事,而被告的陳述基本可以構成一個無辜的版本,所以陪審團需要做的是完整了解事件。

同樣,公共輿論不能僅容納單向度的故事。比如民粹主義者的故事一定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屈辱與複仇史,單單接受這種故事,誰都會心潮澎湃。如果有人隻聽非自願獨身者(一種網絡亞文化,宣揚“男性至上主義”、厭惡女性的世界觀)描述他們的世界,那也是一個受到壓迫和誤解的群體。隻有看到故事的另一麵,才能看出那套敘事的問題。

在媒介環境良好運轉的情況下,也許在一篇素養良好的媒體報道中,我們就能獲得多方視角,或者能看到一個議題的辯論,也就同時接受了雙方的信息。

如哲學家哈貝馬斯所講,越是靠近良好公共輿論中心的信息,越是呈現為“交往”的樣式。每個人自身的偏狹,都可以在公共輿論中得到某種程度的治愈。

在巴以戰爭發生時,美國知名保守派評論員和專欄作家本·夏皮洛曾應邀與牛津大學學生就巴以問題展開辯論。觀看對話後得出的結論,不論你傾向哪方,都接受了不止一麵的信息,不依靠別有用心的轉述,而依靠自我的陳述。

但在信息真空的環境中,隻靠自己真的能接收多方信息嗎?這隻會讓自我飼喂更困難。

尾聲.

“與自己無關的事”

《聚焦》

在《你想活出怎麽樣的人生》的書評文章中,我寫過一句話:“一件重要的事情,可以和你自己沒有任何關係。學會接受這種事情的重要性,才真正為活出怎樣的人生打開了視角,或者更接近某種真相。”但什麽叫“可以和你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在今天的問題意識下,這個視角有了更多的呈現。在這個身份政治高昂的年代,很多人除了黃色新聞,都嚴肅地了解過與自己的身份相關的新聞和理論。

這當然有價值,如果在一個公共輿論運轉良好的環境中,自己的視角將遭遇其他不同視角,經過不斷的對話和交往,產生更有意義的探索。

但如果我們麵對的是一個真空的媒體環境,每個身份的輿論就都成為了純粹的回音壁。不論多麽正義的衝動,在這種情況下都有可能變得狹隘和極端。

其實實現輿論場上的多元視角不應該太難,在一個信息和知識充分流通的環境,找到這些內容所需要的時間和金錢成本都很低;但反過來,在公共輿論出現結構性問題的環境下,說服自己了解這些的必要和緊迫,就成為了難度最大的問題。

這種“可以和你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的多元關切,已經成為了一種時代性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