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懸疑驚悚劇成開年最高分美劇 畫麵超美 極度沉浸…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 次)

 

文|杜靈果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時代》周刊曾經評選“史上最偉大的50個犯罪小說家”,排名第一的是帕特裏夏·海史密斯。也許相比緊隨其後的阿加莎·克裏斯蒂、雷蒙德·錢德勒,海史密斯的名氣要遜上一籌,實際上她應該還沒有她筆下的犯罪天才雷普利名氣大——然而這或許正是作家成功的標誌,就像福爾摩斯的名氣總是遠遠大於柯南·道爾。

奈飛版的《雷普利》(2024)已經是對《天才雷普利》(The Talented Ripley, 1955)的第三次改編。前麵有美國和法國兩個電影版,分別由顏值巔峰時期的裘德洛和阿蘭·德龍出演,這也極大推動雷普利變成當代文化裏廣為人知的經典人物。



《天才雷普利》劇照

而除去男演員的顏值不談,雷普利這個人物內在的吸引力,正是在於他觸及人們最隱秘的身份焦慮。屌絲逆襲高富帥,是所有古往今來無數“爽文”的套路,本來並不稀奇,而雷普利的稀奇在於:逆襲之後“成功者”的不安——他時刻害怕被戳穿,害怕自己的表演露出破綻,害怕自己配不上取得的外部成就。

從這一點上來說,雷普利其實更接近於莎翁筆下的哈姆萊特,他在讀者和觀眾心中激起的共鳴也是類似的,那就是一個人和他社會身份之間永遠存在不可彌合的裂隙:人永遠無法滿足他人的期待,人也永遠不可能真正地做自己——甚至“做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你隻需要想想有多少廣告都在勸人做自己!也許“自己”本身就早已是外部強加的虛構。

雷普利係列有五本原著,無數次改編為電影,你會驚訝地發現他的形象如此大相徑庭,真的是“一千個讀者眼裏有一千個雷普利”——這對於一個“詐騙藝術家”來說,無疑是最大的“成功”。他以無窮的假麵,反向治愈了對於“自我”的懷疑。不論是書裏的人物,還是書外的讀者和觀眾,沒有人能真正看透他,也許正因如此,我們才樂此不疲地想要再看一次。



《雷普利》劇照

最新的電視劇版,是由寫出過《辛德勒名單》《愛爾蘭人》《漢尼拔》等經典作品的超級編劇斯蒂芬·澤裏安親自操刀,自編自導,以前所未有的將近八小時的篇幅,重新講述這個經典犯罪故事。其實,早在氣質不凡的黑白預告片放出以後,慧眼識貨的觀眾就已經看出,它必然會是今年最佳美劇之一,而上線後它果然贏得國內外一致好評(目前豆瓣8.7),第二季很大概率會續訂。也許這回我們終於有機會看到一個橫貫多季的形象氣質統一的雷普利。

《天才雷普利》的故事本來非常簡單:一個名叫湯姆·雷普利的紐約窮小子,某天突然被一個有錢的老爺招過去做一件事,把後者在歐洲浪蕩的兒子迪奇·格林裏夫帶回來。雷普利和迪奇本來並不熟,最多算一麵之緣,所以這事兒本來就很沒譜,隻不過格林裏夫老爹答應給他高額的薪酬,雷普利也就不幹白不幹了,反正最起碼還可以免費歐洲遊。



《天才雷普利》劇照

雷普利在意大利找到了迪奇,兩人一度成為好友,然而當迪奇終於厭倦了雷普利,要趕走他的時候,雷普利痛下殺手。然後故事離奇的部分開始了,雷普利開始盜用迪奇的身份,巧妙周旋於迪奇的女友、朋友和警察之間,一連串不可思議的犯罪,引出一連串不可思議的脫罪。最終雷普利不僅成功洗白,大家(包括迪奇的老父親)還得含淚跟他道一聲,謝謝啊!

以上不能算是劇透吧——這就像你不能劇透《哈姆萊特》一樣——當一個故事過於耳熟能詳,看點就早已不在故事本身。看這部新劇,就像舊時戲迷一樣,品的就是一個細節:霸王必然別姬,可到時候他在台上,到底是走六步呢,還是走七步,很可品咂。看上去似乎隻差一步,但這一步裏有很大的講究,它也許代表對於整個傳統的反叛,多出的一步,走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和自由。



《雷普利》劇照

2024版的《雷普利》,別出心裁地選擇采用黑白的方式來呈現。編劇兼導演澤裏安解釋說,因為他手頭的那版雷普利原著是黑白的封麵,從一開始就奠定了他想象的基調。而我們獲得了一種非常奇特的觀感:數字攝影的高清畫麵和老派複古的光影布置,令劇中的那個世界既新穎又古舊,既清醒又昏沉,仿佛是一場記得太清楚的噩夢。

大作家格林厄姆·格林對帕特裏夏·海史密斯的評語(它就印在原版小說的封麵上)是這樣的:“她創造了一個自己的世界,充滿幽閉恐懼和非理性的衝動,我們進入之後感到一種切膚的危險感。”毫無疑問,2024版電視劇完美地還原了這種感覺。

但黑白攝影隻是整體改編策略的一部分。其實這一版有個很明顯的改動,直接顯示在標題裏:它去掉了原著“天才”的前綴,讓它變成一件需要讓觀眾自己去判斷的事。或者說,它像一把隱藏的匕首,你越是看不見它,便越是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它在威脅所有人,包括迪奇父子、迪奇的女友、迪奇家請來的私人偵探、意大利警察還有雷普利自己。也許不是雷普利本人太有才華,而是“全靠同行襯托”——是世人都太愚蠢了?



我們的確看到劇集用很多篇幅來表現雷普利的笨拙。他本來隻是一個偽造支票騙取蠅頭小利的騙子,甚至還經常被揭穿。他不是什麽犯罪高手,在兩次謀殺裏犯下讓無數經過CSI和名偵探柯南洗禮的觀眾大呼外行的錯誤。當他在船上殺死迪奇,他甚至用了整整一集的時間來毀屍滅跡,包括把小船弄沉,而後麵一件事他最終都沒能做到,因為當小船裏裝滿石頭以後,他發現自己沒有力氣把船再推回深水區。

很多時候,我們發現事情是這樣的:世界不停地用意外來捉弄雷普利,而雷普利則非常輕鬆地捉弄所有調查者。物理世界的法則密不透風,但人情社會裏的法則卻疏可走馬。雷普利越不天才,其實也就越諷刺,一個並不高明的騙子可以橫行無阻,隻能說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本身就出了很大的問題。以迪奇和女友瑪姬的關係為例,一個正常的、親密的男女關係裏,如何能讓雷普利插進去,偽造長時間“我想一個人靜靜”的借口來解釋迪奇的不辭而別?





《雷普利》是一個更為簡潔,也更為神秘的題目,它從一開始就表明了這一版要做減法的決心。是的,這聽上去很矛盾,當銀幕時間拉長到八個小時,故事反而做的是減法。與1999年馬特·戴蒙、裘德·洛、格溫妮絲·帕特洛主演的經典電影版相比,劇版不僅減去了意大利絢麗多彩的陽光,還很明顯地減去了複雜的男女關係和滔滔不絕的華麗台詞。

劇版簡潔沉鬱的噩夢氛圍很難以理性來分析,也許這是雷普利壓抑的回憶,也許這是他陰暗的幻想。但其實從選角來看,我們還是可以找到一個很實在的角度來解釋,那就是年齡。在小說原著裏,湯姆、迪奇和瑪姬都是二十來歲,明確提到的雷普利是25歲。而電視劇裏這三個人明顯在三四十歲的區間裏,從演員的年齡來看,演迪奇的強尼·弗林41歲,演瑪姬的達科塔·範寧30歲,而主演雷普利的安德魯·斯科特已經47歲了。



簡而言之,如果說99年電影版是年輕人對於階層逆襲的青春狂夢,那麽現在這個電視劇版是中年人的苦澀妄想。對於中年版的雷普利來說,一切變得如此單調,那就搞錢、搞錢、搞錢。在情愛方麵他幾乎是禁欲的,一點點興趣都沒有表露出來,這和電影版裏周旋於各種上流公子小姐之間的馬特·戴蒙可謂天淵之別。

甚至不僅是主角雷普利,片中其他人物似乎也對情愛非常冷淡,迪奇和瑪姬之間就沒有什麽愛的火花,以至於男方一走數月,女方也不以為怪。你看,一個剝離了男歡女愛的世界,用黑白來表現,是不是很恰當。



不僅如此,劇中還有一股大概也可以用中年來解釋的焦慮。雷普利不必說了,整天陰沉著臉,想這想那的,甚至喃喃自語。連富二代迪奇也非常焦慮於自己的一事無成,和電影版裏鬆弛而瀟灑的裘德洛,判若兩人。順便一提,電影版裏的迪奇不是三流畫家,而是一個頗有才華的爵士樂手,音樂天生具有更浪漫的感染力。而劇中迪奇的畫,不僅醜,而且處處透出一個苦字。

雷普利莫名其妙地脫罪,當然是辛辣的社會諷刺。電影版諷刺的點,落在大男子主義上麵,不僅是浮誇的意大利警方,更在於迪奇自家的老爹和請來的偵探。小辣椒飾演的瑪姬,憑著女性的直覺,或者說正常人的常識,看穿了雷普利的詭計,但自詡人生經驗豐富的迪奇老爹和他請來的那位私人偵探,卻出於對女性的歧視,而將瑪姬的指責斥為胡思亂想。



而在劇版裏,諷刺也許更為辛辣,因為這回連瑪姬本人也成了被諷刺的對象。首先正如上文提到,劇版的瑪姬也有一種事業上的焦慮,沒有什麽寫作才華卻非要當作家。這種焦慮不像是一個富家女的,而更接近於生活捉襟見肘的女大學生。“男友是殺人犯”被出版商當成巨大的噱頭,令瑪姬對明顯的事實視而不見,輕易便被雷普利誤導。因此在劇版中,就沒有人看穿雷普利的罪行,比起真相和正義,他們更關心麵子,是用假麵獲得既定秩序的承認,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們和雷普利並無任何區別。



劇版最精彩的神來之筆,在於最後假扮迪奇的雷普利如何與警察當麵對質。鋪墊了一整季的卡拉瓦喬油畫,不再是意大利風情的點綴,而是竟成了關鍵的勝負手。雷普利通過學習、模仿卡拉瓦喬油畫裏的光線布局,成功地麵對麵地騙過了登門長談的警察。這比原著裏雷普利靠偽造信件騙取迪奇遺產的手法要抓馬得多,因此我們甚至可以原諒其中超現實的部分。

此處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升華。雷普利模仿的不再是迪奇,不再是畫家,而是畫中人。也就是說,他把自己變成了一件藝術品。當一個人不能改變事實的時候,他還可以改變觀看事實的眼光。“光線是一幅畫的秘密”,這個卡拉瓦喬的秘訣,未嚐不能適用於畫外。美,不僅是自然的天賦,更是一種人為的選擇。

在雷普利係列的後續,他的確和藝術品之間有了更緊密的關聯,他後麵變成了一個藝術品的大藏家。在小說第二部《地下雷普利》的扉頁,作者海史密斯引用了王爾德的話:“有時候我認為藝術家的生活,是一種漫長而可愛的自我毀滅。”這也許是海史密斯係列可以高居《時代》榜單第一人的原因:她不僅把犯罪提高到藝術的思辨高度,同樣也看到所有外向的犯罪,最終也是一種內向的自毀。



雷普利的每一次逃脫,隻是為了讓他再接受新的拷問。也許這代表了人永遠無法擺脫“我是誰”、“我可以是誰”、“我應該是誰”的焦慮。一個人其實不可能真的變成另一個人,但每一個人都可以選擇給自己打上什麽樣的光,把自己變成一件有點藝術美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