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不上班,他在禁忌之地找到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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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亞楠攝於阿富汗

在上班、下班、回家之外,還有一種日常是去機場、出國、回國。2016年辭職後,自由攝影師李亞楠一直過著後一種生活,他一次又一次地前往中東,在阿富汗、敘利亞、伊朗等國家留下自己的足跡,他習慣於尋找地球上的邊緣地帶,想要通過自由行走,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李亞楠見過塔利班在阿富汗上台後為慶祝勝利燃放的煙花,見過伊斯蘭國投降時刻個體的渺小,也在語言不通的偏僻村莊,為買一個牛肉漢堡向店主學動物叫。中東不是他唯一的目的地,但在那裏,世界開始在他心裏有了形狀。

李亞楠將這些經曆記錄在播客《禁止攜帶》裏,這個播客的名字,來自於阿富汗隨處可見的標語,本意是禁止攜帶槍支。李亞楠的旅途也遊走在複雜與未知的邊緣,見過更多的角落後,他反而變得平淡,這個世界有自己的運行規則,為了維護平衡,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

雖然衝突與動蕩永遠存在,但正常生活會像野草一樣鋪滿。李亞楠見到一個個具體的人為了活下去所做的努力,也以自己為單位感受著不同文明的褶皺。去年在非洲,馬賽人為他戴上了一副傳統手串,因為沒有鬆緊帶,想要摘下來隻能剪掉,他就這麽戴到了現在。

與李亞楠的對話過程中,你會發現,旅行是有必要的,跨越國別和種族的交流是令人愉悅的,熱愛這個世界是有可能的——隻要你願意接觸它。在難以預料未來命運的當下,這些視角或許格外珍貴。

以下是李亞楠的講述。

01.

世界的運行規則

去年年末的時候,我去了西非旅遊。之前我去過好幾次摩洛哥,但這回是我第一次深入西非。我去了毛裏塔尼亞、塞內加爾,它們是挨著的,塞內加爾算是一個熱帶雨林和沙漠之間的過渡地帶,再往南走可以見到真正的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是紅土地的場景了。

西非是我下一步很想去的,也是全世界比較難去的地方。它不算安全,還有各種傳染病,瘧疾、腦膜炎……通過蚊蟲叮咬就能傳播,基建也比較差,不會住的很好。體力上的苦我沒什麽問題,就是有時候會發愁怎麽拍照,遇到沒電的環境,充不上電,就拍不到照片,風沙又大,對數碼相機有不小的影響。

那裏是美麗又危險的綜合體,但它的豐富性很吸引我。

毛裏塔尼亞的一名婦女

開始出國旅行的早期,我主要去的是中東,因為離中國比較近,簽證也不是很難辦。而且那會兒我也窮,去太遠的地方,對錢和體力的要求高,中東相對來說好一點。

年輕的時候,我覺得中東很酷,也比較虛榮,能去戰地拍攝就更酷了。但是後麵去的次數多了,對這片地區的了解變多,慢慢去掉這一層虛榮,會發現中東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通過中東,我才有了這個世界很豐富的真實體感。

雖然聽起來,中東幾乎每天都在發生戰爭,但它和非洲、拉美不一樣,非洲和拉美的危險很容易降臨在個人身上,可能會被竊匪搶劫。在中東,個人涉及的危險反而沒有那麽強烈,中東有些地方被伊斯蘭教控製,尤其是保守的地區,搶劫和偷盜行為很少,因為一旦被逮到,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基本上隻要不去前線,去其他地方都是暢通無阻的。伊拉克有一座古城叫烏爾,那裏的月亮神金字塔有7000多年的曆史。我去的時候,周圍一棵樹也沒有,也幾乎沒有人,天氣非常炎熱,可能有50度,相機是金屬外殼,能把我的手燙紅。地上散落著很多陶片,那些都是幾千年的古跡,一個當地的老頭,彎下腰隨便就撿起了一片。

敘利亞也有很多遺跡不需要買門票,可能因為我去的時候處於戰時,沒有人管它。阿富汗也一樣,阿富汗唯一要錢的景點是巴米揚大佛,現在是塔利班在管理,以前是他們炸的大佛,現在又是他們把這裏圈起來售票,很諷刺。

巴米揚大佛

中東有著各種各樣的語言。伊朗說波斯語,阿富汗是達利語,達利語是波斯語的變種,不同地區之間還有著差別很大的方言。去到那些語言完全不通的地方,我會用肢體語言,人類的肢體語言是互通的。

有一次,我去了伊朗一個很偏遠的小村子,有一家賣漢堡的店,我要去點餐,我們說各種詞都沒有辦法聽懂彼此在講什麽,那就學動物叫唄,牛是“哞”,然後你點點頭,他知道要牛肉,羊是“咩”,你擺擺手,他知道不要羊肉。肢體語言是最有效的一種溝通方式。

後來,我又去了非洲、拉美這些地方,對世界豐富性的體會越來越深。世界上每一個地方都曾經誕生過了不起的文明,造成某一個地區當下貧窮的原因並不是因為運氣不好,或者因為懶之類的,這個世界有自己的運行規則,為了維護平衡,它確實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

當你走過不一樣的路,才能建立起一個屬於自己的看待世界的視角,知道這個星球上的人類是怎麽生活的,而不隻是站在某個時間點,或者是從自己很窄的視野去看待問題。我對世界各個地方感興趣的原因也在此。

02.

沒有親身經曆過,就不會有很強的體感

我第一次出國去的並不是中東,而是越南。出師不利,在河內的出租車上被搶了一個iPad,當時很受挫,第二天就坐火車回國了。

我還挺膽小的,很怕搶劫之類的事,但又很想出去,我想出去拍照。我一直不算安分,上大學的時候天天在國內跑,基本上把國內的省都跑完了。我覺得不行,出國這件事不能讓我受挫,後麵心一橫,大三實習掙了點錢,去了趟印度,結果在印度一毛錢都沒丟,就又從印度去了尼泊爾,一路走了快兩個月,慢慢地漲了一些經驗。

上班之後,我很想去阿富汗,我崇拜的很多攝影師都拍過阿富汗。你作為年輕的攝影師,也不太知道怎麽樣把攝影的路走好,更為直接或者說更為簡便的方式,就是去一些真正的現場。

阿富汗,喀布爾

我當時的公司每年有一個月的帶薪年假,我就趁著這個時候出去拍照。但是我們的工資很低,我第一次用年假出國的錢都是跟老板借的,借了一萬塊。我去了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朗和亞美尼亞,但去伊朗和亞美尼亞完全是因為從阿富汗直接回國的機票太貴,得來回折騰。

我用那一次拍攝的照片參加了一個攝影比賽,獲了獎,一下子還清了欠老板的錢。第二年年假,就去了約旦、黎巴嫩和巴基斯坦,那次是去找敘利亞難民,當時敘利亞難民是個問題。完成這項任務後,我又回到了巴基斯坦,因為前一年獲獎的照片是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難民營拍的,我想回饋他們,就把那些照片洗出來,給了他們。但時間不太夠了,沒有去阿富汗。

第三年的年假,我隻去了阿富汗。當時我在瑪格南圖片社的大師班學習,認識了兩個同學,三個人膽子就變大了,我們一起結識了一些當地的人,漸漸地跟阿富汗熟悉起來。

2016年的冬天我辭職了,開始做自由攝影師,沒見過冬天的阿富汗,就又去了一趟。這些年加起來,我一共去過6趟阿富汗。前政府時期五趟,塔利班上台一周年之後一趟。每一次去,都是一些奇怪的機緣。

伊拉克和敘利亞我也去過很多次。我去這些國家都是為了看看不同的時間點上它有什麽變化,這幾年中東變化很大,隻有去到才能發現。剛開始我在這裏會格外有一種參與曆史的感覺,但現在比較平淡,因為世界各個地方都在發生很多事,比如俄烏戰爭,也是在見證曆史。我們可能看到比較多的壞事,但也有一些好事。不同的階段發生不同的動蕩,是這個世界的常態。

在阿富汗,我沒有真正趕上過任何一場爆炸,同時空不遠處可能發生過,但沒有親身經曆過,就不會有很強的體感。隻有真正見到那些人的時候,才會有很強烈的感受。

等待伊斯蘭國投降分子來臨的那個下午,我第一次覺得原來隨軍的日子會有那麽無聊。我以為真正的戰爭前線每天會有大大小小的各種事情,其實並不是。

他們下午做的一件事,就是在荒地上,把皮卡車上的20毫米口徑炮打開,射向遠處荒廢的房子,看誰打得準。炮彈落地後的聲響巨大,我站在旁邊,感覺耳膜要被穿破。

正午出發的卡車車隊與夜晚載回伊斯蘭國分子的卡車車隊

我沒有坐過美軍的悍馬車,就跟旁邊的哥們兒說,你能開車帶我溜一圈兒嗎?他就開車帶著我走,車裏麵還放著重機槍底下盤著的那些子彈。

這是真實的戰爭場景,你一直在等待,上麵一有任務來,就得馬上過去。但在任務降臨前,有很長一段未知的時間,你不知道這個任務什麽時候下,大部分時候都是很無聊的狀態,周圍什麽都沒有,沒有網絡,沒有正常的生活設施,隻能在戰壕或者碉堡之類的環境裏躲著,可能一兩天都沒有一個任務,隻能一直待著,保持警覺。

直到伊斯蘭國投降的時刻真正到來,我實打實地見到了恐怖分子倒在地上的樣子,很虛弱。你看到那個人,會想到整個組織背後的東西,伊斯蘭國是無可辯駁的極端恐怖組織,但是回到那個人身上,你會覺得他可憐。這種感情很複雜。

03.

正常的生活永遠會鋪滿

打仗這件事,你看過後會覺得它挺默契的,隻要不是自己尋死,非要往前線走。而且作為個人想去前線,要經過一堆檢查站,沒有特殊的批文,根本過不去。

2017年,我們在敘利亞大馬士革一個酒店裏的餐廳吃飯,突然看到遠處騰起黑煙,幾秒鍾後,炮彈爆炸的聲音就過來了。雖然能看到它,普通人想要到前線還是很難。我也感受過一次比較嚴重的聲響,我們開車走到了離前線有點近的地方,樹叢後麵有一個炮台,它剛好發了一炮,那個重低音真的很響,還帶著一點衝擊波,任何音響都替代不了。

戰爭對當地居民的生活影響很大。敘利亞很多人都走了,阿富汗這些年也陸陸續續走了不少。但如果是打仗後也一直留在生活區的本地人,他們的生活是正常的。

在戰爭中,不管是麵對開槍還是開炮的激烈場景,我總有一個感覺,這些地方的正常生活像野草一樣,很堅韌,它永遠要鋪滿。哪怕周圍打得亂七八糟,隻要有一個庇護所一樣的空間,正常的生活絕對會出現。因為人最簡單的需求就是吃飯和睡覺,即便在戰時,即便生活很爛,該拿饢餅還是會拿,該喝水還是會喝。這些東西還是會在。

戰爭結束後,很多人會選擇回來,哪怕隻能住在被炸毀的、沒有被修複的樓裏,他們會讓生活盡可能地回歸到原來的狀態之下。

對此我自己也有過體感。有一次,我們要經過的地方有塔利班(巴基斯坦的塔利班簡稱巴塔,他們更殘暴一些),巴基斯坦的武裝護衛要保護我們的安全,在通過那片區域的時候,大巴車停留了24個小時,起初聽到巴塔的消息我還比較緊張,後麵再聽到,我滿腦子隻能想到吃一點東西和睡覺。我覺得戰時普通人的生活也是一樣的,餓意和困意都襲來的時候,生活會非常堅韌。

還有很多跟當地人有交集的小事。我每次去都會跟當地人接觸,有工作需要采訪的時刻,也有旅途中的閑聊,有點數不過來。但有一個經曆,我印象很深,還是在2017年的大馬士革,那會兒那裏還在打仗。

大馬士革有很多酒吧,地下酒吧基本都在城東,城東又是離戰場更近一點的地方。我們跟線人和他的朋友們在一家酒吧聊天,每個人限量兩杯酒(我當時很意外敘利亞還能喝到酒,2019年再去敘利亞,已經不限量了)。

隻要聊跟生活無關的東西,比如藝術,他們都特別健談,聊得非常好,但一旦問到現在的生活,比如你下一步想幹什麽,大家立馬陷入沉默。戰爭正在持續,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一談現實生活,他們會非常絕望。

酒局結束後,我來到地麵上,對麵是一片古羅馬遺跡,有很多古羅馬的柱子,有的還立著,有的已經倒了下來,好多年輕人坐在倒下來的柱子上,沉默地拿著一瓶酒喝。

這個場景幾乎跟羅馬一模一樣,羅馬鬥獸場下麵也有一條酒吧街,街上也有這些破碎的柱子,當地年輕人也是拿著酒瓶子在街頭喝酒抽煙。但兩撥人的生活狀態完全不一樣,差別很大。這種平凡的生活衝撞感在敘利亞非常常見。

見過這些所謂的邊緣地帶後,我會把它理解成難以到達,信息量很少,或者說有著巨大信息差的地方。現在的人往往活在新聞標題的世界裏,很多人對中東的理解都是今天爆炸,明天空襲,但這裏的真實感受太不一樣了,不是說它沒有新聞裏的那一麵,而是它要比那些描述豐富、立體得多。

04.

我還愛著這個世界

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地球上不一樣的文明和具體的人之後,我反而能夠更加平淡地對待世界了。

去年那會兒我剛回國,住在崇文門附近,胡同口很多大爺大媽在嘮嗑。我一下子就能想到米蘭的朋友家,他家樓下有賣冰淇淋的,還有一家很好的披薩店,當地的老頭老太太也是每天坐在那裏嘮嗑喝咖啡,一坐一下午。

看到的東西多了,能對比的東西也多了,這個世界會變宏觀,你能抽離開來,以一個第三者的視角去看待眼前發生的一切。

以前我會有很多想要爭取的東西,內心很著急,攝影師這個圈子有明裏暗裏的競爭,有的人可能去過100多個國家,你覺得人家很厲害。但是我發現自己走過這些地方,用一種自我的方式去觀察之後,會放下執念,除了拍照這件事我還是很較真,其他事情都變得平和。這個狀態很舒服。

我在南美洲的時候,發出過好幾次感慨,就是活著真好啊。你隻要活著,就能去很多地方,看到更多的東西,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你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會不一樣。

2018年和2019年,是我出國頻率最高的兩年,活兒特別多,那個時候看世界的方式就像是一隻獅子,可以到處捕獵,到2020年戛然而止,我有點不習慣,但還是得想辦法做些事情,畢竟是個攝影師,我就去跑代駕,在代駕期間寫了些非虛構的觀察並且拍了些照片。

2022年4月底,因為工作,我去了古巴、美國和摩洛哥。拍攝結束後,我開始了自己的行程,從摩洛哥出發,去了卡塔爾、土耳其,接著前往歐洲大陸,一直到芬蘭和挪威,中途又回到中東,最後以南美洲收尾,還在阿根廷意外偶遇了世界杯決賽。

疫情對世界的改變很大,通貨膨脹,物價上漲,機票和酒店變得很貴。但也有好的變化,可能與互聯網的發展有關,比如我這次去哥倫比亞麥德林的貧民窟,還有非洲的貧民窟,那些地方以前不算安全,販毒、販賣槍支的很多,但現在年輕人更願意做網紅,拍視頻上傳到油管上,比火拚安全。幫派成員少了,幫派之間的鬥爭也少了。

互聯網滲透了很多地方,過去我們認為很危險、參差不齊的東西,被拉平了許多。肯尼亞是全球最大的論文代寫國家,在家裏用ChatGPT寫論文,掙的比賣毒品還多,又沒生命危險,不用打打殺殺。在互聯網的影響下,原本混亂的地方或許正變得平和。

那次旅行,我還自駕去了好幾個國境線,我看到俄烏和歐洲之間的國境線,大巴車還是很正常地在兩個國家間穿梭。在芬蘭,我離俄羅斯界碑非常近,就一米了,結果回來的路上被芬蘭警察給抓了,他說,你離邊界太近了,我們要對你進行罰款。

我問他怎麽罰?他說按你的收入來罰,我說自己在這裏沒有收入,人家說那你就寫個時薪為零,我們按照芬蘭最低時薪對你進行罰款。芬蘭的最低時薪是14歐,一天工作6小時,最後罰了我84歐元。他們沒有為難我,人與人之間和諧友善的感覺很奇妙。

這11個月的旅途,給了我很多正向的反饋,不斷地走,不斷地獲得信息的回饋,我會對這個世界更有熱情。接觸的現實越多,反而越少懷疑自己活著的意義,你不得不跟這個世界打交道,觸碰的深了,很多東西你會覺得無所謂,不會產生被拖耗或者是困住的感覺。

在外麵,我不太會代入個人主觀的身份,大家都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不管你是哪裏人,你說你的故事就好了,我也會說我的故事。

土耳其和敘利亞邊界,鐵絲網後麵是敘利亞

MAYIN標誌表明這是一個雷區

我還對世界有著很多好奇,好奇世界的變化和走向,未來,我們的生活會被怎樣影響到呢?我不太會害怕有一天自己會厭倦,因為我最感興趣的是拍照,這是支撐我活著的原動力,可能有一天,我拍照的欲望降低,所有的事情不再圍繞著攝影,那麽我去的國家會越來越少,甚至會找個地方安逸地養老。

那個狀態我暫時想象不到,可能某一天會突然到來。起碼現在,我還愛著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