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細雄:一個在小區裏擺公共借閱書攤的人

廖細雄:一個在小區裏擺公共借閱書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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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細雄是一個做什麽事都全力以赴的人。這樣其實有點可怕,起碼會嚇到同事,而她恰好還是有同事的。登記每日工時,她寫:十三四個小時。這已經是“盡可能真實”的數據,換句話說,是自我控製過的,“以前大概十六七個小時”。廖細雄負責一家公益機構的溝通工作,白天把精力像雪片一樣撒在 100 多個微信群裏,還不包括臨時工作群,晚上集中精力弄一些大活,比如數據統計和日誌整理。她發朋友圈總結 2023 年,字數有折疊,一打開,1500 來字,就這樣發在朋友圈裏,行文口氣讓我想起我們的聊天,各種熱情撲麵而來。

有同事嚐試理解廖細雄在幹什麽,琢磨了半天,想到一個說法:細雄在織網。廖細雄把這個說法轉述給我聽,又說,“對,我是用我自己的線把各種東西連起來,把要斷掉的連起來。我是那種人:一件事情一旦有人做又能做好,就可以完全不關注它,但這個地方一旦沒有人,我就會立馬補位,非常快地去完成它。”

這事積極地說叫熱心腸樂於助人眼裏有活,擱在另一個語境裏,就是另一層意思。廖細雄遇到什麽樣的語境,全看她當時在幹什麽,但不管她幹什麽,她都一樣的不管不顧,做了再說。事後她自己總結,很多東西最後變成人生積累,你終將做事的時候總能派上用場。

廖細雄 1982 年生在湖南婁底,去北京服裝學院上了大學,本來要學藝術,後來學了自己也很莫名的自動化。讀了研,讀研的時候在一家鋼材公司實習,工作認真,把學習也撂下了。後來工作,在一個服務代理公司,遇到一個“三不管”老板,管得粗但支持多,全力以赴的性格得到充分發揮,一做就是十年。

但是在這十年的末尾,廖細雄開始重新調整自己的人生的方向。她想去做公益和教育。她用了三年的時間做準備——考慮到她工作的忙碌程度,這準備應該也進行得不那麽輕鬆。有一些是財務上的,過往的獨立生活還得繼續下去,還要給家裏寄錢;有一些是精神上的,她和家人朋友乃至老板反複溝通自己的意願,希望得到某種支持,至少試圖避免某種“戰爭”;還有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機緣,就是她得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這個機緣在 2017 年 10 月出現了,當時她已經辭職。一個叫“微瀾圖書館”的公益項目對外招募工作人員。這其實是一個叫做“新公民計劃”公益項目的行動之一,後者的創辦者致力於服務流動工人,早在 2007 年北京奧運前夕就籌資辦學,邀請公立學校老師來交流,以便讓流動工人家庭得以在北京這樣的地方安置下來。不過到了 2016 年,外部環境變化,“新公民計劃”需要轉型,大家在思考如何行動的時候,就有了“微瀾圖書館”這個項目。如今你登陸微瀾社區網站,可以看到遍布全國的密密麻麻的社區圖書館,還有各個誌願者上傳的工作日誌。在廖細雄看到招募的時候,三個社區圖書館已經建立,不過她當時對於工作時間有點顧慮,最終在 11 月底第二次招募的時候報了名,在微瀾北京 5 館工作。5 館一直堅持到了 2022 年 6 月,最終因為所在學校拆除而被迫搬遷。

北京 5 分館小讀者在冰棍棒上做的閱讀摘抄(攝影:廖細雄)

正如她的工作方式,廖細雄的工作項目巨細靡遺,盡管現在已經分出去很多,還是涉及到各種各樣的傳播和溝通。不過這些工作都有一個核心,就是書。應該看什麽,應該怎麽買,有了應該怎麽管理。“微瀾”從一開始就有透明的內部溝通機製,包括誌願者來圖書館的通勤時間要不要算在服務時間之內這種問題,都會在一個叫做“聯席會議”的組織裏討論。參與者有每個館的館長、核心館員兩名,還有一些負責其他事務的同事。廖細雄很喜歡這個工作機製,這是她想要的平等和透明。

從某個角度說,廖細雄是個理想主義者。她為自己認可的事情付出盡可能多的時間。在她不同的成長階段,她認可的事情也不盡相同。

廖細雄的人生轉變要從央視主持人芮成鋼 2014 年入獄算起。她喜歡、信任芮成鋼,追隨他的書和活動。“他會說澳大利亞總統是他朋友”,“這種平等性很激勵我,因為我自己是不太有等級觀念的”。芮成鋼一夜之間出事,廖細雄備受打擊,但因為一篇相關的文章知道了作者許知遠,又從許知遠知道了單向街,繼而了解了劉瑜,《東方曆史評論》以及(之前讀過但並沒深究的)漢娜·阿倫特。

這一串了解讓廖細雄進入了“瘋狂看書”的時間。她買了劉瑜在《觀念的水位》裏提到的所有可以買到的中文書,從 2015 年 9 月開始,每個周末都去參加《東方曆史評論》各種沙龍,一直到 2017 年他們慢慢停辦為止。

而在大學的時候,廖細雄做過安利,因為後者宣傳的“人格尊嚴和自由”很打動她。她強調說,當時有很多社會成功人士都會進入她所在的社群,“每天都會受到激勵,關於怎樣成為一個更有尊嚴的人,更平等的人,所以當時把學業也荒廢了,很多老師都成了我的客戶”。“其實我覺得我有很瘋狂的一麵,那時候可以做很多事,坐一下公交車就會認識陌生人。”但後來,廖細雄發現社群變大了,進來了“一部分隻是為了掙錢的人”,於是“馬上跌入另外一個極端”。她不再做安利了。

廖細雄的全力以赴,全看熱情的出口指向哪裏。

2014 年是對廖細雄很重要的年份,不僅是新知識、新偶像的湧入,還有“對國家封閉的擔憂”。她對芮成鋼的消失耿耿於懷,想起自己高中的時候,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她寫了一篇日記,認為政府應該讓民眾自由討論這件事,“應該有這樣的訓練,這樣他們碰到大的事情的時候可以自己判斷是非,就不會有大的混亂”。

她認為自己後來從事公益和教育的原因,就出於類似“改良土壤”的目的。“我們國家沒有創造那種環境,還是什麽事情都瞞著你,就像家長一樣,越瞞著小孩,小孩遇到問題就越不知道怎麽處理。”

這種“家長-小孩”式的比喻套在政府和民眾身上其實並不合適,但我大概明白廖細雄的意思。她有自己很在意的東西,其中包括獨立、尊重和透明。在類似的環境裏,她的行動力就可以得到發揮,而她在行動的時候,也會把這些作為行事標準。

2022 年,廖細雄服務的微瀾北京 5 館被迫搬遷,她也處於極不穩定的日常之中。疫情管控導致她無法正常去北京工作,還得連續不斷做核酸。

“我住香河這邊,這是河北,然後我窗外是天津,三公裏外是北京。所以我的手機信號一直是北京、天津和河北漫遊的。我每天都在收到消息,收到彈窗,反正哪裏都不能去。我應該在 8 月去了一趟北京,然後就一直進不了城,也去不了學校服務,少數幾個開的館我也去不了。到了 9 月,我們應該是參加北京圖書市集,已經約好了一些好幾年沒有見麵的夥伴,還有作者來簽售,都安排好了,我就堅持一兩個星期每天投訴,終於把自己的行程碼彈窗取消了。然後我高興了一個晚上都不到,第二天早上,又跳出來了,就在我即將出門的時候。”

“我沒崩潰,我很冷靜,但我心裏非常憤怒。我即便憤怒也很冷靜。然後我腦子裏冒出來一個聲音,為什麽我要等到別人允許我才行動,我為什麽不能在小區裏就開始做事。”

廖細雄‍解釋說,她平時日常就會買很多童書,如果覺得合適就會捐到微瀾的圖書館裏。那段時間,她無法值班,買的書也隻能放在家裏,就這麽積攢了一兩百本。於是她就拉著一輛小車——後來用了兩個月就壞掉了——拿紙箱裝了書,塞進兩條床單,直接在小區地上一鋪,開了書攤。

在 Jack 邀請廖細雄來接力的時候,我讀過她在小區擺書攤的訪問故事。她主動向小區住戶介紹這是圖書館的書,可以借閱,在家長說孩子太小沒辦法看書的時候,就示範如何給小朋友朗讀繪本。那個時候廖細雄和微瀾北京 5 館的理事商量,借用後者的借閱係統,把她自己買的書錄入到館藏圖書裏,這樣小區的住戶就可以用係統借書。

9 月 16 日,書攤開攤第一天和借出去的書

和廖細雄聊天之後,才知道即便是小區擺書攤這樣的事情,其實也涉及到很多人情世故和做事規則。

“其實在擺書攤的時候,你就會知道很多媽媽和孩子都太需要支持了。”“媽媽們需要離開媽媽的身份,有一個喘息的地方,有一個公共的空間,可以閑聊或者不閑聊都可以,她隻是來待一待,不要處理家務事,就很放鬆。”

書攤擺出來,廖細雄發現自己無意之中創造了一個公共空間。天氣漸冷的時候,她從小區挪到地下室,每天晚上從 7 點擺到 10 點。就這樣兩三個小時,甚至是臨收攤前半小時,會有人來訴說自己的生活經曆。後來有的時候她走在路上,會有來過書攤的媽媽抓住她“訴苦”——隔著口罩廖細雄根本沒有認出來對方是誰——講的都是婆媳家事。這是她做公共圖書館/書攤沒有想到的狀況。

這樣的公共空間讓人安慰,不僅是小區裏的人,還有廖細雄線上的朋友。“一些比較緊密的夥伴,在那兩年都很抑鬱,所以我會在那段時間發每天出攤的朋友圈。”

“我後來開圖書館的時候,我也跟圖書館給我提供場地的幼兒園老師講,我說要讓圖書館長久的開下去,就得居民之間避免互相猜測和猜疑。所有的內容細節都公開,給大家一個安全的環境。”

廖細雄解釋說,會有人問她,為什麽要做這件事情,錢從哪裏來,是不是以及怎麽不為自己謀利益。在她希望讀者留下的時候,她會當麵回答所有類似的問題,包括為什麽要做公益,做了幾年,現在是工作人員的身份,有工資(其他誌願者沒有工資),也包括最近買書的錢來自圖書館的資助,如此等等……

廖細雄所在的小區有 10 棟樓,住戶身份各有不同,大部分都是在本地打工,也有在北京的上班族,也有北京退休的,市裏房子出租了,自己住在這裏。疫情期間的書攤已經變成了獨立的分館,每個月會有一百二三十個孩子和家長到館,和廖細雄見至少一次以上的麵。她在擺攤的時候有個細節讓我記憶深刻,如果一個家長帶著兩個孩子出現,年齡較小的孩子沒有被關照到閱讀需求,廖細雄就會單獨問這個小孩,你希望和哥哥/姐姐看同一本書,還是希望自己選一本呀?她能做到這樣的細致。

最初的時候,她希望圖書攤可以有居民共建,後來她發現這個過程沒有那麽容易,捐書的家庭漸漸多了起來,捐款的倒是還不多。還有一些借閱者,借了喜歡的書可能長時間都不歸還。在這種情況下,廖細雄也不能直接批評,但有需要有所回應。又比如大家成立了借閱群,但基本隻有事務性的對話,並沒有公開討論,反倒是線下的場合,會有關於二胎家庭教育,或者是女性議題的探討。

廖細雄說,和書有關的公共討論很少發生,真正關心公共議題還願意付出時間的,或者行動的同樣很少。但她覺得,有一些改變是會有的,哪怕是一個隻想要占有東西的人開始關心一些他人的利益,開始產生一些羞恥心反省自己不能占用公物,就已經是好的變化。

“這種進步需要在很多人之間發生,社會才會發生真的變革。”

Q:你最近遇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A:有一個小朋友,三年級,他每次來都會問,館長你今天給我推薦什麽書?我說昨天的阿姨沒有給你推薦嗎?他說也有,但是我想聽你推薦。上個星期我推薦的書《9 個哲學家給孩子寫的幸福課》,漫畫版,但其實內容還蠻難的,三本書裏頭他選擇了這一本……有一次這個小朋友在討論問題的時候發言,裏麵有一部分是關於他媽媽的,他說,我媽媽以前要做一個偉大的人,這個偉大,那個偉大的,她現在不也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程序員?……我之前知道他一直閱讀很好,我也給他推薦,但是我從來沒有了解過他的家庭是什麽樣。

Q:你最近想解決什麽問題?

A:最近在做數據報告,看怎麽通過數據來了解自己的運營。比如很多時候,大家都會覺得“我要買很多書”,“我平均館藏要達到多少”,但我可能會更希望大家去關注你服務的孩子有多少,他借閱有多少,潛在的讀者是誰,然後通過這種去挖掘,再購買圖書館的新書。這樣就會有一個有效循環,而不是停留在有和沒有的焦慮上麵。

Q:你想推薦誰接力?

A:岑錦苗,她是陽江人,大概 2016 年的時候,我在廣州待了 20 多天,參加了一個公益組織的教育活動,她當時說了一句話特別打動我,大概意思就是說,雖然這個社會有那麽多令人失望的地方,但是還是很可愛的、值得努力的,隻要努力還是會有改善。我當時一下就擊中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