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人為什麽愛刷短視頻?
2023年上半年,南陽師範學院講師李丹在黃河岸邊溪村調研時,再也無法抑製住腦子裏的疑惑。在這個華北平原的偏僻村莊,在這片人口日益空心化的鹽堿地上,李丹目之所及的人群,無論男女老少,都在低頭沉迷短視頻。
通常情況下,麵對這個問題,人們的一個普遍的回答是:“這群農村人閑的。”
“如果純粹是太閑的話,那他們為啥不幹別的?”
盡管全民都在刷短視頻,這個偏僻村莊裏的景象還是讓李丹受到衝擊。他告訴南風窗,他因此想去搞清楚那個最基礎的問題:當農村人在發快手玩抖音時,他/她到底在想啥?
隨著調研的深入,他有了更驚訝的發現:農村男性更多熱衷賭博、釣魚和養狗。女性相比男性更沉迷短視頻。
就像都市人養成的吃飯前先拍照一樣,如今,溪村女性開飯前要拿手機環顧一圈,下地幹農活或者到鎮上進廠打零工時,也愛舉著手機自拍。
溪村女性日常習慣拿出手機拍視頻/《人生之路》劇照
大多隻有小學文化程度的中年女性,何以如此癡迷短視頻?李丹說,找到她們沉迷短視頻的底層邏輯,有助於理解鄉土社會發生的新變化。在數字化時代,中國農民通過玩短視頻,她們的生活方式和意義世界究竟發生了何種變化?作為年輕人,我們該如何看待和應對這些新變化?
接下來的一個月,李丹研究了溪村的在短視頻平台擁有500位粉絲以上的合計13名留守女性,意圖找到她們對短視頻愛不釋手的原因。
村裏人總是以“誰誰家媳婦”“孩兒她媽”來稱呼中年女性。在這次長期觀察“誰誰家”的女人過程中,李丹找到了從未見過的視角:在短視頻影響下,中年女性開始追求中年浪漫,對夫妻關係和日常生活有了新的期待。
他的結論是,“在數字媒介席卷鄉村的過程中,女性精神世界改變的速度、幅度以及深度,都將遠遠超過男性。”
以下是李丹的講述:
看不見的女性
關注到華北平原溪村玩短視頻的女性,是我上半年做田野調查時的意外。我們團隊平時大部分的調研,事先沒有預設主題。到達一個村莊時,我們首先概括地了解一些“麵”上的信息,比如村莊的經濟文化,居民日常生活,村莊治理等等。
這次去溪村本來也打算這樣。這是一座位於兩省交界處的村莊,坐落在黃河被窪地帶。換句話說,溪村地理位置偏僻,不僅居民人均耕地麵積少,鹽堿地上也種不了莊稼。
溪村給我的感受,與華北平原的很多農村相像,第一感覺靜悄悄,第二是空蕩蕩,缺乏生氣。
空心化的溪村一角/作者供圖
這裏的人也很典型,保守本分,不太做另類的事情。這裏的故事看起來很平淡,極少出現在新聞裏。但去過很多個農村,我感到溪村便是中西部省份多數農村的模樣——村莊日漸空心化。城市把農村抽幹,大城市把小城市給抽幹。城鄉之間有很強的中心和邊緣感。
走進這樣一個邊緣村落,我能見到為數不多留守的人都在低頭刷短視頻,一下子引發了我的好奇。
接下來的觀察,我發現了一個突出的差異:男的刷視頻隻是用來看一看,了解外麵有啥大事發生,但女性的創作熱情很高。她們整天拿手機拍,無論場合,不需要理由。
這個事情連村裏的男人都無法理解。一個50多歲的男人對我說:“短視頻那個東西刷一刷就可以了,我不知道她們有什麽好拍的。”
《八角亭謎霧》劇照
我本身也是男性,性別鴻溝擺在麵前,很難一下子跨越。但這個現象讓我想到了自己的生活體驗。我是80後,出生在河南的農村。當時河南農村的物質條件比較差,村裏的大人們普遍會為孩子們的學費而焦心。臨近開學時,父母從親戚、鄰居那裏勉強湊夠學費。
現在,農村的物質條件已經不差了,鄉親們吃飽穿好,還普遍住上了兩層樓房。但是,我感到她們很孤獨。玩短視頻似乎成為了她們的唯一樂趣。過年聚餐、閑聊的時候,中老年人熱情地舉著手機拍視頻,年輕晚輩反倒是靦腆、不自在的。
但她們到底在玩什麽?我不知道。
溪村的留守女性也是這樣。很長一段時間,這群在華北平原的女性是作為家庭附帶的部分出現在村莊的。“誰誰家的媳婦”就是一個典型的從屬性稱謂。加上留守在農村的中年女性,要麽家庭條件比較差,沒有能力出去(有能力的家庭至少都去縣城當了陪讀媽媽),要麽是年輕出外打工,中年又回流農村的。總之,這群人對社會的影響波瀾不驚,一直沒被看到。
刷短視頻的溪村女性/作者供圖
她們玩短視頻,大部分都在展現自己。我統計的上半年溪村13名女性小V,展現自己的內容,占全部視頻的68%。在本尊出鏡的視頻裏,有42%的視頻使用了特效,18%的視頻對口型展示“才藝”。其他的視頻就是單純地放個背景音樂。
她們開始有了個性化表達。或是在視頻訴說生活的不易,或是展示自己賢惠能幹。
又或者,通過自拍,讓自己秒變“膚白、長腿、細腰”的減齡美少女。
看到這些,你很難想象農村女性發生了那麽多變化。這就是我之前在騰訊新聞報道裏說的那樣:“在農村,男人辛苦賺錢養家的價值得到充分肯定。一直在為被承認而奮鬥的農村女性,(意圖)通過短視頻,使自己的日常生活和人生價值‘被看見’。”
中年浪漫來襲
在溪村的短視頻江湖,最被看見的是一個有著5000個粉絲,累計獲讚10萬的劉大媽。她嫁入這個村莊32年,在村裏開了一家幼兒園,如今是名副其實的“快手女王”。
但是,村裏多數人並不確知她的大名,隻叫她“鄭權家的”“皮皮奶奶”。這也是華北平原保守特性的一麵——女性地位低。我在溪村極少見到穿裙子的女性,連長裙都很少,因為村裏人會認為,愛穿裙子的女人就是“愛亂花錢”。
村裏的家庭分工也有固定的模式。留守在村莊裏的女性,多是全職主婦,別人家的奶奶、媽媽。而男人就是跑長途運輸,將滿車的貨拉到內蒙古、新疆,出門一趟兩三個月,回來歇一周,再繼續往外跑。這些男人還是相對有錢的,所以他們愛賭博,作為辛苦一趟的回報,瀟灑一把。女人也不好多說什麽。
溪村街道/作者供圖
相比男性,守在偏僻村落的女性,麵臨著更大的精神空虛。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女人不與自己男人談愛情。與伴侶的相識多半是通過熟人介紹,接著步入婚姻殿堂。就是說,大家會覺得女性本該如此——女的,咱們就本本分分做好媳婦、好媽媽,將來做別人的好婆婆、奶奶。
也就是說,村裏人就沒有“愛情”這個概念,他們看重“過日子”“接香火”。
這裏我還要多說一句,這個兩省交界處的農村,此前由於長期的貧困,男性很難討到媳婦,臨村女孩都不願嫁過來。於是村裏一度流行買媳婦。
討不到媳婦的人家,花5000元經人販子之手從雲、貴、川、越南等地買個媳婦。
據我了解,溪村有十幾號人在90年代前後就這麽幹的。隨著國家對拐賣人口打擊力度變大,媳婦要麽被勸返,要麽陸陸續續跑了。最後隻有兩三戶生娃的女人留了下來。
所以沒短視頻以前,這些女性心裏連愛情這個概念都不存在。但如今觀察她們的賬號就能看到,女人們開始發很多“雞湯文”,什麽“女人有多苦”“女人要有女人味,敢愛敢恨,別糾結過往”。這些都是農村女性看到更大的世界時的感悟。很多人反複轉發雞湯文案,表達的核心都是,“家庭裏的女人有多不容易”。
農村女性的短視頻主題部分很相似/《萬箭穿心》劇照
看多了短視頻,部分中年女性也開始追求愛情和浪漫。一個很直觀的標誌是,縣城或者小鎮上新增了很多蛋糕店和鮮花店。這類門店在我小時候從來沒見過。七夕、情人節、“520”,現在也成為了溪村女性流行過的節。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溪村一位39歲的留守女性,名叫王麗。她在七夕節前兩天轉發了幾個浪漫的短視頻。為了提醒丈夫徐兵節日的來臨,她還故意在吃晚飯時將視頻播放了出來。然而,七夕節當天,滿懷期待的王麗不僅沒等到禮物,也沒收到徐兵隻言片語的表示。
惱怒之下,王麗整整兩周沒和徐兵講話,直到丈夫買了1000元的項鏈賠禮道歉才作罷。
而作為這段關係的另一方,徐兵對我們表示的是不解。他說:“我天天在外累死累活地掙錢,買個項鏈花了一千塊錢。這都是短視頻鬧的,看人家要啥,她也要啥,又不是小孩還得哄著。真是事多。”
我後來在論文裏寫道,短視頻給溪村“帶來了夫妻觀念的非對稱性改變”。不善表達的中年男子遭遇了鄉村生活的浪漫新潮流,他們不解、不安、不屑。男性更願意維持現狀,而女性想要更多改變。
短視頻平台上的浪漫表達教程
那麽,追求中年浪漫的女人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呢?溪村45歲女人曹夢是這麽告訴我的,“在短視頻裏,一到情人節、‘520’,城裏人都興送禮。咱農村不講究這些,不一定要送東西,至少得口頭表達個意思。”
她接著秀了把恩愛,“就像俺老公,他今年七夕節發了我的自拍照,還寫著老婆真漂亮幾個字,我看到臉紅了。他喊我‘老婆’怪洋氣的,我可開心了。咱農村人也得學會說話。”
也就是說,因為短視頻,女性麵前已經打開了一層窗戶。現在她們對丈夫的期待抬高了。
我也會思考,農村人以前也看類似《情深深雨濛濛》等偶像劇,但為什麽對她們看待愛情沒起太大作用?唯獨受短視頻的影響特別明顯。
後來我想,電視劇的浪漫愛情距離農村人太遙遠了。短視頻是真人江湖。尤其是當中年女性刷到了同村或鄰村人秀恩愛的短視頻時,激起了她填補內心缺失的渴望。
娜拉沒有出走
你問我,在這樣更廣闊天地的影響下,溪村會不會上演“娜拉出走”的故事。這個故事在剛結婚的年輕女性身上有出現。她們20歲出頭,小孩也很小,受消費主義和短視頻的影響,很容易在丈夫外出打工時和別人跑了。農村“閃婚閃離”現象增多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但中年女人,“上有老下有小”,哪有那麽容易出走。況且,保守的文化因素仍然作用在這些女性身上,很多人承受不來做出越軌行徑,被村裏人對著鼻子指點的代價。
留在村裏的中年女人,有一個有趣的現象:普遍喜歡用短視頻自拍,尤其喜歡使用平台自帶的在線“化妝盒”“衣帽間”。我自己也試用了一下,加上效果後,人可以變白、變瘦,五官也緊致了。但輪廓總體和真人還是相像的。
溪村女性的自拍短視頻頁麵截圖/作者供圖
很長時間,我很難通過理論解釋這種現象。從學術的角度來說,越普通、越常見的現象越難進行解釋。為什麽這些中年女性特別愛自拍呢?
直到遇到一位溪村女人,她和我說,“年輕的時候隻顧得上吃飽飯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到現在這個年紀,我也想變美。再不臭美一把,我可真就徹底老了。”
她說話的時候,語氣有些失落,我能感受到她對失去青春的留戀。當她使用平台的濾鏡和瘦臉等功效時,可以回看到青春版的自己。那是一種“我本來也可以很美的”的可惜和遺憾。
另一個讓我感到非常不解的,是“快手女王”劉大媽。因為有了超5000的粉絲,曾有商家聯係她帶貨。接了單以後,劉大媽發現,帶貨需要在直播間叫賣吆喝,對學曆不高、不太張揚的她難度很大。忙活了三個月,她隻賣出去了2件產品,銷售額為150元。
《心迷宮》劇照
很快,她就放棄了直播帶貨。可這並沒有改變她的直播習慣,經常在夜裏8點,劉大媽會打開直播,對著自己的臉盤子直播。
但觀察了她的直播一個月,我一直摸不著頭腦,這和我們印象裏的直播差別很大。她的直播間經常無人觀看,劉大媽也不怎麽說話,就是對著空氣直播。她同時還忙著手工活,就是那種纏小線圈,纏一個有兩毛錢。她一晚上大概能掙20塊。
看著寂靜無聲的直播間,我有點懵了。這個狀態遠遠超出我的認知,劉大媽不完全在幹活,也不是全然在直播,她兩個都有。你說直播間要有幾百號人,咱播著也起勁是吧?而她的直播間,有時候播了半小時都沒人進來,她便自言自語一句“怎麽還沒人呢”,或者播一曲很吵的背景音樂。我看著都有點尷尬。
很偶爾的時候,有人來了。比如,一次,劉大媽問進來的觀眾:“你家小麥割了沒?”我一聽這話就明白了,這位觀眾是熟人。還有一次,評論區有人說:“主播真漂亮。”接著兩人互動了起來,對方甚至還挑逗她說,“我們之間以前還相過親。”
麵對這些互聯網上的陌生人,劉大媽整體表現得很自如,有一搭沒一搭的接話。
《父母愛情》劇照
我聯想到她的狀況。她很孤獨。丈夫是卡車司機,經常出門跑長途運輸,兒子與兒媳婦也到外地打工了,留下孫子在家。等孫兒睡覺的晚上,劉大媽就直播幾小時,與線上偶爾出現的幾個人聊聊天。
最近幾天,我終於明白了:寂靜的直播間對劉大媽最大的意義是陪伴。就像以前一起在村口摘菜說閑話的大媽們一樣,她們一邊幹活,一邊聊天。隻是,隨著農村人口流出加劇,村裏聚會的場景也少了。
孤獨的女人們便將這些陪伴,遷移至了線上直播間。
變遷的鄉土
短視頻隻是一個催化劑,我認為,這不能概括中國鄉村如今正在發生的巨變。核心的一個變化是,隨著女性地位的整體提升,女性的情感需要和精神需求都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這個變化的背後還伴隨著家庭結構的變遷。社會學家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一書曾總結,傳統農村的家庭關係,主軸是縱向的,即父代和子代的關係。夫妻之間的橫向關係是配軸,屬於次要的。這時候,家庭是一個綿續性的事業社群,主要滿足生育和經濟的功能,缺少對夫妻情感的關注。
但現在,隨著鄉村社會的變遷,農村家庭的“縱軸”重要性顯著降低。農村人也不再處處以大家庭優先,尤其是兄弟之間沒有很強的連接。大家“關起門來過好自己的”,碰到什麽事情了,兄弟之間才相互幫幫忙。
大家庭的重要性在下降,夫妻關係的重要性隨之變得非常高。
在農村,夫妻關係的重要性變高/《人世間》劇照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變化,女性地位在農村的提高有一個現實的原因: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嚴重失調的性別比,疊加人口外流,對鄉村男性的打擊很大。在城鄉擠壓之下,農村男性的婚配變得特別困難,“光棍”“天價彩禮”也隨之出現了。
種種變遷之下,短視頻呈現的外麵的世界,令留守農村的女性開始放大對現實的不滿。村裏的男人木訥,或者“直男癌”,不是一直都是這樣子嗎?為什麽如今變得不可忍受了呢?所以說,農村女性在思想和精神方麵的改變和提升,要遠遠領先農村的男性。
我觀察到的,男女刷短視頻的偏好也有很大的不同。男性的關注點主要在養眼美女、國家大事、世界形勢。女性刷的主要是家長裏短,包括婆媳關係、生活習慣等等。通過學習短視頻上的知識和觀念,女性希望改變當下的生活。她們也積極主動地付諸行動了。
《父母愛情》劇照
從這點來說,變化的種子已經埋下,而且現在已經發芽。鄉土社會的變遷已經映照到農村的腦海人當中了。在兩性之間,女性開始為自己而活,改變的速度、幅度和深度,都將遠遠超過男性。
這也是我從事農村研究的一大動力。以前人們總覺得中國鄉村就是很傳統的熟人社會,尊重規矩,一成不變。但傳統處在流變的過程中,是動態發展的。
就像我們固有的印象是,從前的農村女性善於隱忍,不擅言辭。但現在,鏡頭前落落大方說著“666”的,也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