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史的內容,除了它肩負的曆史意義外,也應當說明數學的有機發展,不隻注意於數學本身,也要顧及數學的外延,要追尋數學發生在怎樣環境之下,如何擴散出去。
先父談哲學史的說法可用在數學史上,因此數學史的目的可歸納為三個:
一是求因。美國哲學家 Walter Mavin 在1917年出版的著作《歐洲哲學史》(The History of European
Philosophy, Macmillan,
1917)中寫道:“任何時代的哲學都是文明進程的產物,或是時代變遷的縮影。”數學思想的產生不是憑空而來,因此需要窮源溯流,闡明產生此種思想的原因。
二是明變。數學思想變化至繁,但有一定軌跡,所以需要找尋其發展的軌跡。
三是評論。我們要將各種數學思想加以客觀的評價,對它們對當時及後代的影響、產生何種價值,作評價可以幫助學者發展自己的想法。
▍學以致用與中國數學
舉個例子,我們約略談談中國數學史。從前人們總會談到伏羲、隸首、河圖、洛書這些傳說。然而,真正重要的中國古代算學書籍是《九章算術》《周髀算經》和《孫子算經》,尤以《九章》為最重要。大略而言,此書非一時一人之作,成書當在漢初,劉徽在公元263年為之作注,已經談到秦末漢初時張蒼為之刪補。而東漢鄭玄、馬續則傳述此書。劉徽的注疏可能比原書更為重要,此書涉及二次方程、聯立線性方程、勾股定理、圓與球之麵積和體積,劉徽是第一個證明勾股定理的中國數學家。
《孫子算經》大約為東漢人所作,這是記載“物不知數”的算經,率先給出中國剩餘定理,這可說是中國算學史上最偉大的創作。這個定理從命題到應用,都由中國學者首先提出,其重要性影響至今。
劉徽以3為圓周率,至祖衝之(南朝人,公元429至500年)則算圓周率值在3.1415926與3.1415927之間,這確是一個重要的工作,其方法與阿基米德相同。以後唐朝有王孝通著《緝古算經》,談到二次和三次方程,然而未提解法。
南宋和元朝期間(12至14世紀)則有李治、秦九韶、楊輝、朱世傑等傑出數學家。楊輝發現帕斯卡三角形定理,秦九韶發現霍納算法,都比帕斯卡和霍納早四五百年。總括來說,這一段時間數學以代數為主,尚有天元和四元術的發展。與阿拉伯和印度數學家應當有一定的來往,但需要更多的考證。
明清的數學與西方相差太遠,無可觀者。明末利瑪竇和徐光啟才開始翻譯歐幾裏得《幾何原本》前6卷。而中國學者雖然仰慕《幾何原本》的推理方法,卻無力吸取其精髓。到19世紀初葉,李善蘭才將《幾何原本》全部譯出。
清朝數學家卻花了不少時間,去整理中國數學古籍。一方麵可以看到清代文字獄的影響,一方麵也可以隱約看出學者心存“夷夏之分”,抗拒西方的思想。
當西方文藝複興、百家爭鳴的時候,明清政府卻大力鉗製思想。明成祖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統,誅殺方孝孺,“天下讀書種子,從此滅矣”。數學和有學問的數學家一直到近代,才得到比較多的尊重。
中國強調中體西用,以“拿來主義”吸納了大量科學技術,但客觀而理性的判斷方法,即科學精神遠未普及。“‘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這是今日中國數學尚不及西方的一個原因。
縱觀中國數學發展,基本上尊崇儒家“學以致用”的想法,對應用科學背後的基本規律研究興趣並不大。在莊子、墨子和名家的著作中,可以看到比較抽象和無窮逼近法的觀念。
《莊子·天下》:“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但是這種觀念在實際運算上沒有表現出來,直到劉徽和祖衝之,才用這種方法來計算圓周率。《九章算術》的寫作是用例子來解釋數學,讀者沒有辦法知道這些例子有多廣泛,更不知道證明的來龍去脈。模棱兩可的態度是其中的弊病。
在某種意義上,中國古代數學的主要活動,始終停留在實驗科學的層次上,中國數學家對證明定理的興趣不大。我們的文化強調人治的觀點,以家庭、宗族為出發點,甚於考慮複雜的數學現象,可以用幾條簡單顯而易見的公理來推導,這與希臘數學家的態度有顯著的不同。
▍數學描述自然真理
畢達哥拉斯學派(公元前五百多年)以為天地萬物都可以用數字來表示。他們率先指出假設和證明的重要性。在公元前300年,歐幾裏得的公理就清楚地指出,一切平麵幾何定理都可以由少數公理推出。這可能是歐幾裏得搜集了幾百年來幾何發展得出的結論。
歐氏公理影響了整個科學的發展。在物理科學上,引導了牛頓三大定律和現代的統一場論。在數學上,它使我們知道所發現的定理並非互不關聯的事實,它們都可以由幾條簡易公理來推導。希臘學者在兩千多年前已經為科學文明奠定了牢固的基礎。
數學家曆來對歐氏公理有很濃厚的興趣,其主要的原因是歐氏公理找到了平麵幾何的精髓。以簡禦繁,才能搞清楚我們創造出來的數學概念的真正意義。中國畫家畫山水畫,也是想用簡單的筆法將畫家心中的感覺表現出來。在很少幾個公理的前提下推導出來的結果,才能表達這些公理的內蘊意義。這個看法有如文學家作詩寫文,幹淨利落,從簡潔處看到作品的意境。近代數學的發展也往往在極為複雜的數學問題中,找到它精華的一部分來獨立發展,完成一個可以概括很多現象的結構。中國數學家不大熟悉這樣子的手段,堂廡不夠宏大。
在數學每一個重要的環節都搞清楚後,就需要考慮它們交叉的意義和內容。就如一個交響樂團由不同的樂器和音樂家組合而成,由一個掌控全盤的音樂家來指揮。文學創作裏的《紅樓夢》也是如此:由很多不同的環節組合而成,這些環節有詩、有詞、有祭文,各有重要的特色,而又環環相扣。在數學上,也是如此。數學家證明了不同而又重要的定理。這些定理可能都有它們的重要性,但真正成為一個數學主流的學問,必須將這些定理整合起來,成為一個有完整哲學思維做背景的理論,影響才會深入,這種學問才會有價值,能夠流傳後世!在數學發展史上,能夠做到這樣的學問的,除了牛頓發現微積分外,以後歐拉、高斯、黎曼、希爾伯特、龐加萊、外爾、韋伊等人,都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們要欣賞他們的工作,最好從他們的曆史背景,來找尋他們做研究的蹤跡。
還有一個有趣的事實,中國數學家幾乎從來不用反證法來證明定理。大概原因:反證法雖然可以指出定理的真實性,卻無法得出實際的應用。在歐幾裏得證明存在無窮多個素數時,西方數學家已經知道反證法的威力。古代中國學者對邏輯的運用遠不如西方,對純粹科學真理的興趣也不如西方。
希臘數學家對數字、對幾何圖形有無比的熱情。畢達哥拉斯以為整數和有理數可以決定天地的一切,因此研究弦的長度和音調的關係。當他知道直角三角形兩邊長等於整數一,斜邊卻是無理數時,大為失望,傳說他學派中有人自殺!這是因為畢氏學派是一個哲學團體,他們有一套描述宇宙的想法,但又不得不接受嚴格推理的結果。但是數學家接受了無理數的存在,並在它的基礎上,發展了數學分析這門學問。古代的中國數學家不在乎無理數這種概念,要到20世紀才發展數學分析。現代電子計算機的發展,卻大量地運用數字的威力,正好印證畢氏學派萬物皆數的想法。
阿基米德研究流體靜力學,他在洗澡發現浮力原理時,高興地跑到街上大叫“Eureka, Eureka(我找到了,我找到了)”。當時他忘記了穿衣服。這種為科學而無比興奮的心情,恐怕在今日中國的科學界很難找得到了。我記得小時候聽我的中學老師黃逸樵講說阿基米德這個故事時,自覺“大丈夫,當如是”。
我們看偉大的數學家牛頓、萊布尼茨、歐拉、高斯,他們對數學的高瞻遠矚,令人欽佩。他們有強烈的好奇心,為找尋科學真理而努力。他們不在乎他們的研究對政府或對社會有何幫助,也不見得很在乎經費和獎金。但是他們開創的數學,不但流芳百世,也是近代西方文明的支柱。
我從前閱覽歐拉的著作,他個人寫了60多本書,大部分都是開創性的工作。他有13個小孩,一邊抱小孩一邊著作,到晚年時更瞎了眼睛。他的創作,無論在純數學或應用數學方麵的貢獻,實在是極盡豐滿。
▍完美複數與現代數學
明朝初年,歐洲文藝複興之時,在科學界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就是求解三次和四次方程式。這看來是小事,卻是數學家第一次理解到複數的重要性。我們來看二次方程:x2 + 1= 0。很明顯,隻要x是實數,方程左邊一定大於零,所以方程無解。對中國古代數學家來說,似乎沒有理由去繼續討論這種沒有解的方程。但是歐洲數學家追求數的完美性質,就假定上麵這個二次方程有一個非實數的解,稱之為虛數,同時要求這個虛數和普通實數混合在一起,同樣做加減乘除,得到所謂複數域。他們因此得到一個奇妙和驚人的發現:雖然有的多項式沒有實數解,但是所有多項式都有複數解,同時解的個數剛好是多項式的次數。
從方程的角度來說,這個複數域是完美的,也是古希臘哲學家所樂見的。很多中國古代數學家大概認為我隻想知道現實界的解,不想研究這種虛無的複數域。但是歐洲數學家發現在研究自然界的數學現象時,複數域不但會增強我們理解實數的能力,它已經成為數學的本體。歐拉用複數來解釋三角函數,傅裏葉用它來解釋波動現象。在數論中,高斯、黎曼和之後的學者,廣泛應用複函數和複數域深入研究素數的性質。事實上,用一句簡單但不算誇張的話,中國古代數學,甚至可以說中國古代科學,落後於西方的一個因素始於複數理論在西方的萌芽。
要求數學體係或者其他科學體係完備化的想法,根植於希臘哲學,影響到今日數學的發展。韋伊和格羅滕迪克建立了一套完備的代數幾何結構,初看時,極度玄虛,結果卻極大地推動了數論和幾何的研究。這是一個追求完美而有大成就的極好例子。我的老師陳省身先生剛開始研究示性類時,想解釋蘇聯數學家龐特裏亞金在實纖維叢的工作。結果發現在複纖維叢時,理論更加完美,完成了陳氏類的工作。從這點就可以看出追求完美的哲學觀點的重要性。
中國學者少有注意數學發展的曆史和支持數學的基本哲學,大部分蕭規曹隨,解決一些問題而已。但是理論如何叫作完美?它有它的客觀性,也有它的主觀性。很多學者發展了一套長篇的理論,看似漂亮,卻是越來越玄虛,結果無以為繼。這是和自然界的真與美愈來愈脫節的緣故。當年我和我的朋友們發展幾何分析,就堅持我們必須要有理論,要有長遠的看法。但是在這個基礎上,我們的理論必須要有能力來解決具體的問題。一般來說,這些問題必須是自然界產生的問題。
▍學問大流,真誠為源
今日中國科教興國、科技創新,必以數學為基礎。數學在現代社會的影響,可謂無遠弗屆,上至天文、物理、生物,下至網絡、社會人文,都和數學有關。可以預見的是,21世紀大國的競爭,必和科技發展息息相關。誰能掌握科技上流,誰就主導經濟和軍事的走勢。但是科技的上流,卻不是解決幾個問題就可以完成。我們要有前瞻性的胸襟和理想,才能引領風騷,領導世界。
要做到這一點,我們需要深思我在前麵說的求因、明變和評論,才能了解到學問的大流,才能知道如何去賞析數學的真實意義。數學從自然界、從各種學問吸收真和美的真髓。沒有深厚的文化和感情,很難做到這一點。既要執著於中國儒家以人為本的精神來看數學,即數學家需要承擔起發展數學的責任,也需要接受希臘哲人對真和美追求的狂熱精神。當讀曆代大數學家的生平和研究方法時,我們會知道數學思想的始源。因此在接觸到美麗的自然現象時,會有自然的反應,可以開創新的思維。中國不少學者太注重名和利,一生的目標不是做院士,就是得到政府賞賜的獎金和名譽,而並非學問的精進。
孔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在今日的社會,除了好色之外,還當加上好名和好利。然而孔子也說:“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我相信中國的青年是有為的,我們應該為他們樹立一個好的榜樣,曆史上的偉人都可以作為他們的典範。
《中庸》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真誠是學問之道的不二法門。願我們能以謙虛真誠的態度,來追隨數學先賢們開創的道路。
科學與曆史
——中國基礎科學發展
丘成桐
(本文節選自《真與美:丘成桐的數學觀》)
1840年,英國發動鴉片戰爭,是中國近代屈辱史的開端。此後100餘年,國家積弱,生民塗炭!從官方到平民都在問:為什麽我們比不上西方列強?開始時隻看到麵臨的問題:中國不如西方的船堅炮利。乃至到了甲午戰爭,中國大敗,海軍覆滅,簽城下之盟,喪權辱國!打敗中國的日本海軍,船炮竟然不如當時的中國海軍。八國聯軍侵華戰爭,更顯露朝野百姓對現代科學之無知!
100年來,中國學者逐漸了解到船堅炮利不是唯一的問題,大家都在找尋中國文化的出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今,已經60多年了,科技確有大進步,但是基礎科學領域始終沒有改變落後於歐美的局麵。國家上上下下漸漸了解到基礎科學根柢未深是主要原因,現在要談的就是:基礎科學的起源和發展的條件在什麽地方?
▍基礎科學源自窮理致知
現代科技的成果影響著人類生活各方麵。例如,民航飛機極大地縮短世界的距離;火箭升空不斷地探索宇宙奧秘;人造衛星不斷地繞地球運行,傳遞著億萬訊息;高速公路和高速鐵路翻山越嶺,四通八達;無人飛機、無人汽車和機器人的能力,遠遠超過我們十多年前的想象。有誰想到人工智能創造出的軟件竟然打敗了圍棋大師!
這些劃時代的科技成果,並不是一蹴則達。它們的背後,有數之不盡的聰明頭腦在推動著它的進展。有人在硬件上做出傑出的貢獻,有人在軟件上做出偉大的創新。但是這些成果,都建立在一個最重要的基礎上,這就是今天我們要談的基礎科學!基礎科學積累了人類幾千年的智慧,去蕪存菁,才見到它在工業上的應用。
有時候,我們可以很快地見到基礎科學的應用,電磁學就是一個例子。在19世紀法拉第和麥克斯韋發現電磁方程後不久,愛迪生等人就將它用到日常生活中去。但是有些研究卻要等很久才見到它們的應用。數論中有很多深奧的理論,一直都以為紙上談兵。但是這20年來在密碼學研究方麵,運用了大量的數論的前沿理論。
有些人認為,基礎科學需要有深入的訓練,有深度的看法,才能產生新的結果,好的創意,曠日彌久,難有快速成功的機會。不如等待別人做好基礎的研究後,拿過來用就是了。但是他們忘記了一點,自己覺悟出來的理論,通過自己勞動得到的結果,自己才最了解它的長短,應用起來才能得心應手。在科技發展一日千裏的現代社會,我們非得掌握其中精髓,才能與人競爭。
我想從曆史的觀點來看看中國基礎科學的發展。基礎科學有別於科技,它是科技能夠得以持續發展的基石。中國古代四大發明,確是領先世界,但是對於這些科技發明的基本原理的了解不夠深入。到了19世紀,西方國家在科學技術的發展上,比中國進步得多,甚至大力地改進了我們的四大發明。這些成就得要歸功於文藝複興後偉大科學家如伽利略、牛頓、歐拉、高斯、黎曼、法拉第、麥克斯韋等人在基礎科學上的偉大貢獻。
基礎科學除了幫助科技的創新和發明以外,它亦是統攝所有和宇宙中物理現象有關的學問。它必須對大自然有一個宏觀的看法,因此需要哲學思想作其支持。此哲學思想又需要有助於人類了解大自然,並懂得如何讓人類和大自然和諧相處。
近代基礎科學家中,有不少是極其偉大的學者。他們的學問、思想和工作,可以影響科學界數個世紀之久(近30年來發表的科技刊物,不可勝數,文章的篇幅相信遠超曆史上所有文獻總和。但是大部分文章除了作者外,可能沒有人知曉。而有些文章流行兩三年後,就被人遺忘。至於能夠傳世超過30年的文章,卻是鳳毛麟角)。其中,佼佼者有牛頓、歐拉、高斯、黎曼、法拉第、麥克斯韋、愛因斯坦、龐加萊、狄拉克、海森堡、薛定諤、外爾等人。
假如我們仔細去閱讀他們的著作時,都會發覺他們有一套哲學思想。例如愛因斯坦在研究廣義相對論時,就受到哲學家馬赫(Mach)的影響。能夠傳世的科學工作,必先有概念的突破,而這些概念可能受到觀察事物後所得到想法的影響。但是,更大的可能是他們的哲學觀在左右他們的想法,影響到他們的審美觀念,從而影響他們研究的方向。
哲學引導我們窮究事物最後存在的根據,探求根柢的原理。因此哲學需要探求一般現象共有的原理,來完成宇宙統一的體係。所以科學家不能局限於感覺的觀察,必須經過思辨的功夫,方可補其不足!古希臘的哲人在這方麵做得極為徹底。畢達哥拉斯、柏拉圖和蘇格拉底,一方麵提出他們的哲學思想,一方麵在數學、天文、物理學都有永垂不朽的貢獻。
中國的哲學家也有對大自然感興趣的,如名家和道家,可惜並沒有發展出自然科學的基本思想,比如嚴格的三段論證,也沒有係統化地研究一般性原則。
我想中國基礎科學不如西方,這與中西方哲學思想的不同有極大的關係。
西方哲學家追求的是窮理致知,中國哲學家追求格物致知。基礎科學的精神在於窮理,中國一般學者更講究應用。在今日中國的學術界,尤其是這三十多年來留學海外的華裔學者,有成就的實在不少。但是領袖群倫,成一家之言的,卻實在不多!有這樣地位的學者,必須能夠創造新的學問,新的方向,有自己的哲學來指引大方向。同時有決心、有毅力來窮究真理的本源。今日中國要在基礎科學領域出人頭地,必先學習基礎科學背後深刻的哲學思想。
▍以人為本的中國哲學
我們現在來討論中國古代的情形,並試圖和古希臘做個比較。影響中國思想最深遠的當然是孔子(約公元前551—前479),可儒家對基礎科學的思想興趣不大,子不語怪力亂神也。夫子有教無類的精神,影響了曆代以來平民可以讀書而至卿相的格局。儒家思想以人為本位。春秋魯國大夫叔孫豹論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卻不談大自然的事情。
在儒家的大師中,荀卿(約公元前298—前238)在楚國蘭陵講學多年,受道家的影響比較深。他一方麵主張不可知論的唯理主義,但否認理論研究的重要性,而主張技術的實際應用。所以他說:
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
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
故明君臨之以勢,道之以道,申之以命,章之以論,禁之以刑。故其民之化道也如神,辨說惡用矣哉!
荀子認為政府應該帶領和指導人文的發展,老百姓是不必辯說的。這個觀點和古希臘精神大相徑庭。
既然不用辯說,科學無從而起,工匠技術得以發展。荀卿將儒家的正名移交政治權威時,已經十分接近法家。他的弟子李斯成為秦國丞相,作為法家的實踐者,就不足為奇了。秦始皇焚書坑儒,春秋戰國時代百家爭鳴的局麵,從此湮滅,最為可惜。
孔子繼承祭祀先人的觀念,主張服三年之喪,又說:三年無改父之業,可謂孝矣。曆朝皆標榜以孝治天下,宗廟祭祀已經接近宗教信仰了。千百年來,孔子受到曆朝皇帝的尊崇,中國主要的城市都有孔廟,儒家變成儒教,這對中國曆史上基礎科學的發展,也有影響。
和儒家對立的墨子(約公元前479—前381),主張兼愛和非攻。他精通築城和防禦技術,研究力學和光學。後期墨子開始注意實驗科學基礎的思想體係,這個想法可能是要和各家爭辯取得勝利的緣故。
此後出現了戰國時的惠施和西漢時的公孫龍,被史學家司馬談和班固尊稱為名家。他們的著述大部分失傳,《公孫龍子》一書,部分留存,還有一部分載在莊子書中。他們開始注意抽象的邏輯理論,發展了悖論。這些悖論和希臘芝諾(Zeno of Elea)的悖論接近。悖論有助於邏輯學的發展,可惜中國在這方麵的研究遠遜於西方。
在齊國,鄒衍得到齊宣王的尊重,在稷下這個地方發展了五行學說和陰陽的觀念。稷下學宮容納幾乎各個學派的學者。上述的荀卿在五十多歲就曾遊學稷下,其他學者包括淳於髡、慎到、田駢等。在那個時候,楚國的蘭陵,齊國的稷下,是天下學術中心,媲美古希臘時代柏拉圖的學園。
鄒衍提出的五行概念,是中國的自然主義,也是科學的概念。他們認為木克土、金克木、火克金、水克火、土克水,循環又周而複始。鄒衍的學說很受諸侯的重視。《史記·曆書》說:“是時獨有鄒衍,明於五德之傳,而散消息之分,以顯諸侯。”又說:“而燕齊海上之方士傳其術不能通,然則怪迂阿諛苟合之徒自此興,不可勝數也。”
雖然古希臘和中國五行學說有相似的地方,但是分歧更大。五行的概念也影響了煉丹術的發展。漢儒董仲舒等繼續發揚五行之說。西方的元素概念從柏拉圖開始,不斷地通過推導、觀察,形成現代的原子、化學元素的概念。中國的陰陽和五行學說,開始時是自然科學思維雛形,但是逐漸發展為解釋人事的學說。
現在來談道家。儒家和道家影響了中國兩千多年來的思想,不可不研究它的內容。和道家有關的著作有老子的《道德經》、莊周的《莊子》,還有《列子》《管子》和《淮南子》。何炳棣先生認為都源於《孫子兵法》。事實上,道家應該起源於戰國初期喜歡探索大自然之道的哲學家。他們認為要治理人類社會,必須對超出人類社會的大自然有深入的認識和了解。
道家也受到齊國和燕國的巫師和方士這些神秘主義者的影響。他們認識到宇宙和自身都在不斷地變化。他們對於自然界的觀察轉移到實驗,煉丹術成為化學、礦物學和藥物學研究的開始。可惜他們並未將觀察係統化,缺乏亞裏士多德對事物分類的能力,又沒有創造一套適用於科學的邏輯方法。這是很可惜的事情!
綜觀上述諸子,在春秋戰國時,百家爭鳴,影響了中國兩千多年的思想曆史。現在很多年輕人即使不在乎這段曆史文化,卻是受到它們的深刻影響而不自知。漢武帝獨尊儒家,儒家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此外,中國還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魏晉南北朝時,基礎科學獲得空前的發展,劉徽注《九章算術》,祖衝之父子計算圓周率和球體積,以及《孫子算經》的剩餘定理,都是傑出的數學成就。
東晉醫學家葛洪(公元284-364)開創中國化學的研究基礎。天文和地理(如《水經注》)都取得空前的進步。可惜隋唐以後基礎科學不受重視,以技術為主要方向,清末遇到西方現代科學文化的衝擊,才開始了解中土文化有欠缺的地方。
受到儒家哲學的影響,中國人對定量的看法並不重視,往往願意接受模棱兩可的說法。一個例子是,中國的詩詞有很多極為隱晦的語句,其特點是富有意境!
但是當測量師、木工、建築師、雕塑家、音樂家得到精細的數字時,中國古代學者對這些數字卻沒有興趣去做深入的研究。從這點來看中國古代學者對科學的態度和西方不一樣。
東西方哲學大相徑庭,對人生的看法也不一樣。
▍現代科學與希臘文化
西方的科學,都可以溯源到古希臘時代。從公元前625年到公元前225年間,哲學家輩出,窮理致知。到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的時候,更將哲學範圍擴大,包括討論宇宙和人生的一切。
古希臘的科學觀和宇宙觀,在文藝複興和人文主義開始時,由培根(Francis Bacon)和笛卡爾(René Descartes)發揚光大,影響到今日基本科學的想法,所以我們在下麵縱述古希臘哲學家源流和中國哲學源流的比較,從中可以找到中國基礎科學落後於西方的原因。
哲學的任務,在於聚集一切的事物,總結一切的知識,構成整個的宇宙觀和人生觀的基礎。有係統的哲學研究,大致上從公元前625年開始。希臘哲學的奠基時代從這年開始到公元前480年(該年希臘海軍打敗波斯人,亦是孔子卒前一年)。公元前625年到公元前480年的早期希臘哲學,開始擺脫希臘神話的傳統思維,轉而探尋本源。這個時期分東西兩派。
東派以泰勒斯(Thales,約公元前624—前546)為代表,他可說是古代第一位幾何學家、天文學家和物理學家,開始了論證的方法,並提出世界本質的觀念(idea of nature)。他生於米利都(Miletus),是米利都哲學學派的創始人。此地瀕臨大海,海洋變化多端,因此有好奇心來考究與自體相同而同時能運動的宇宙本質。他們認為物質之中,含有精神的要素。他們主張宇宙為生滅流轉之過程,無始無終的大變化。
西派有愛利亞學派(Eleatic School)和畢達哥拉斯學派(Pythagorean School)。愛利亞學派的創導者是齊諾芬尼斯(Xenophanes,約公元前570—前475),他定居於意大利西南部的愛理亞,他認為構成宇宙的原始本質是不變的。這和東派相反。此派學者芝諾(Zeno of Elea,約公元前490—前430)是辯證法(dialectics)和詭辯術(sophistry)的始祖。
西派另一派為畢達哥拉斯學派。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約公元前570—前495年)是小亞細亞附近的薩摩斯島人(island of Samos)。他在意大利南部的克羅多納(Crotona)講學,以神秘宗教為背景,此種神秘宗教盛行於色雷斯(Thrace)。每年有年會,狂歌狂飲,以圖超脫形骸的束縛,謀求精神的解脫。畢氏的貢獻以音樂、數學及天文學為主。
他們認為數是萬有之型或相(form),並認為宇宙的實體有二,就是數與無限的空間。一切事物的根本性質和“存在”,是基於無限的空間之形成於算數的具體方式。數是“存在”的有限方麵,而空間是“存在”的無限方麵,真的“存在”即是兩方麵的聯合,缺一不可。數是自然事物的方式或模範,它預備了“模型”(mould)。無限的空間則供給“原料”(raw material)。二者相合而萬象生。
此派的宇宙觀念,認為世界萬有以火為中心,天體有十,繞火作運動,為後來哥白尼(Copernicus)的天文學說之源頭。畢氏亦研究音樂,量弦之長短,以定音,是故音亦數也。值得一提的是,《易經·係辭下》中所謂“象”,實即form。謂:“《易》者,象也”“聖人立象以盡意”。《易經》認為在變化的現象中,抽出不變的概念,而以簡單的方式表達,是所謂象。這個觀念和上述的數的概念很接近。
泰勒斯和畢氏學派均主張宇宙本土為一元之說,一派主變,一派主不變;一派主動,一派認為動是假象。為解決這些矛盾,遂有調和派的多元論產生。他們以為變易非變形,乃換位。是大塊中各小分子的換位,生滅都不過是位置的變易而已。創造是新結合,破壞不過是分子的分散而已。
這段時期的希臘哲學家認識到知識界的有秩序和感覺界的無秩序。他們的秩序是研究天文學得來的。他們尋求的永存不變的原理,是在諸星單純的關係中所發現的。
在公元前480年,雅典戰勝波斯以後,希臘文明逐漸移入雅典,進入了希臘啟蒙時代(the Age of Enlightenment)。這時由伯裏克利(Pericles)執政,達32年之久。
這段時期,名家輩出:雕刻家菲狄亞斯(Pheidias),悲劇大師歐裏庇得斯(Euripides)、埃斯庫羅斯(Aeschylus)和索福克勒斯(Sophocles),曆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和修昔底德(Thucydides),哲學家普羅泰戈拉(Protagoras)、蘇格拉底(Socrates)和德謨克裏特(Democritus)。
在這段時期,平民政治代替了貴族政治。問政需要知識,法庭申辯需要才智,因此學問要求也愈益迫切,同時更加普及化,對政治,對法律,對傳統和對自己都加以批評,呈現了燦爛的奇觀。
希波戰爭以後,文化得到自由發展。個人覺醒,由懷疑而批評的精神發展到了極點。由批評而入於懷疑的,當時叫作辯者(sophists)或哲人。由懷疑而再入於肯定的代表人物,則是蘇格拉底(Socrates,約公元前469—前399)。他生於雅典,是這時代最重要的人物。他認為知識即道德,而道德即幸福。
哲人原文為智者,他們教授平民文學、曆史、文法、辯論術、修辭學、倫理學和心理學等學科。哲人運動,長達百年。希臘小孩子學習體育和音樂,所謂音樂包括幾何學、七弦琴、詩歌、天文、地理和物理等,16歲起受教於這些哲人。
蘇氏的主要繼承人為柏拉圖(Plato,約公元前427—前347),也是雅典人,儀表堂堂,好美術詩歌,師從蘇格拉底8年,40歲後在雅典郊外成立學院(academy),可說是教育史和學術史上之盛事!他認為有兩個世界:理念的世界(world of ideas)和物質(現象)的世界,前者為至善,後者要達到至善,通過愛(Eros)人類於不完全中求完全的渴望乃是愛。
柏拉圖之後,他的學生亞裏士多德(Aristotle)集希臘哲學家科學之大成,他是亞曆山大大帝的老師。他的學說,宏博無比,我們常用的三段論證法,即源於亞裏士多德。
公元前338年腓力二世贏得喀羅尼亞戰役,結束了希臘的獨立。兩年後,他被刺身亡。他的兒子亞曆山大繼位,在12年間征服了一大片土地,希臘文化走向了終結,而開辟了一個新的希臘化時代,他把希臘文化輸送到了亞洲的心髒地帶。他33歲去世。
亞曆山大的朋友托勒密(Ptolemy)成為埃及的總督。他在公元前320年征服了巴勒斯坦和敘利亞。在希臘人的統治下,埃及成為東方和西方的融合處,亞曆山大城聚集了馬其頓人、希臘人、埃及人、猶太人、阿拉伯人、敘利亞人和印度人。因此希臘的城邦觀念被世界主義的觀念取代了,在這裏建立了亞曆山大博物館,希臘文化因此移植到埃及來。
在這裏誕生了歐幾裏得(約公元前325—前265)和他的《幾何原本》。該書有13卷,前6卷討論平麵幾何,第7卷到第10卷討論算術和數論,後3卷討論立體幾何。這本書受亞裏士多德公理化理論影響,將很多重要和已知的數學定理,用公理嚴格地統一起來,影響了基礎科學的發展。牛頓和愛因斯坦都想用簡潔的原理來統一說明物理現象,這也是《幾何原本》所追求的精神。
在數論方麵,歐幾裏得證明了一個漂亮的命題:素數有無窮多個。這個命題開創了素數的研究。他發明找尋最大公約數的方法,現在叫作歐幾裏得算法,至今還是一個很重要和實用的工具。
緊跟著歐幾裏得的大數學家有西西裏島上的阿基米德(約公元前287—前212)。他發明了窮竭法,從而計算各種立體和平麵幾何圖形的體積和麵積(例如球體和拋物線及曲線圍繞出來的麵積),可以說開近代微積分的先河。他用逼近法計算圓周率,還開創了靜力學和流體力學,影響到牛頓力學的發展。
歐幾裏得和阿基米德以後,羅馬帝國興起,疆域橫跨歐亞大陸,將希臘文化傳播得更遠。但從基礎科學的觀點來看,羅馬帝國雖然擊敗了希臘,但被希臘文化征服了。波斯人和阿拉伯人倒是保護了希臘的文化,融合了古巴比倫人在代數方麵的貢獻,將之繼續發揚光大。
近代基礎科學萌芽於希臘,茁壯於文藝複興時代。我們以上的論述,基本上集中在公元前625年到公元前225年這400年間的希臘文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是人類文明的極致,現代科學成功的基礎。西方科學,由希臘留存下來的哲學引導,至於今日,大放異彩!這些事實,絕不是偶然發生的。例如古希臘哲學家基於哲學的觀點而提出的原子理論,到目前還是基本上正確的。至於牛頓和愛因斯坦不同的觀點,在於時空是靜態還是動態,其實是希臘哲學家辯論的一個重要命題。
▍結語:科學麵前,人人平等
科技的發達,固然是現代先進國家富強和持續發展最重要的一環。科技依賴於基礎科學的發展。哪個國家能夠領導科技,必將強大;哪個國家能夠領導基礎科學,其強大必定會曆久不衰。科學家是有血有肉的人,所以基礎科學需要人文科學來培養他們的氣質和意誌。
哲學是統攝這些學問的根源,基礎科學需要哲學的幫助,才能不斷創新前進。中國和古希臘大約都在公元前6世紀開始哲學的研究,但是由於種種不同的曆史原因,中國在西方文藝複興後,大幅落後於西方。這個問題需要從最基本的哲學觀點著手,始能夠解決我國科學工作者對於科學的基本態度,更深入地了解基礎科學的價值觀念。
在不同時代,中國學者表現的風骨並不一樣。有時,中國人重人事關係,遠比真理為重。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是中國科學現代化的重要一環。在真理麵前,人人平等!這個顯而易見的科學精神,必須得到重視。
希臘亡於羅馬,宋朝亡於蒙古人。亡國者的文化遠勝於侵略者。但其實這是兩個問題。最理想的狀態是,一群人一生致力於文藝和基礎科學的研究,另一群人做技術上的研究,還有人致力於將技術變成產業。幾方麵協力共進,社會和國家才會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