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鬆日入過萬的模特,決定辭職擺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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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趙皖西

題圖 | 《青春記錄》

提到模特,大家腦海中首先浮現的畫麵是什麽?

穿著高級的時裝、在T台上走著“貓步”、在鏡頭前展示自己精致的臉龐,平時依舊過著迷醉、浮華的生活?

現實可能並非如此。

1980年,上海時裝公司組成了新中國曆史上第一支“服裝表演隊”。43年過去了,中國模特行業日漸職業化、專業化,走出了杜鵑、劉雯、金大川等國際超模。在這個龐大的時尚產業背後,是無數經紀人、品牌客戶、設計師、攝影師……當然,還有時尚行業長久以來形成的種種“潛規則”。

劉雯,所有國模的榜樣。(圖/《奇遇人生第二季》)

然而,作為“時尚、財富、名氣”的代名詞,模特這個群體卻始終處於行業的最邊緣,被挑選、被展示、被使用、被默默舍棄,受到的重視甚至不及他們所展示的商品。

朋友李新一是廣州的一名自由模特。認識新一是在兩年前,他22歲,新鮮、敏捷、鋒芒畢露,工作很多,始終提著一股勁兒,完全符合我對於一個“審美勞動者”的想象。

前陣子,我在廣州再次見到他,他接到了今年為數不多的一個走秀工作,同時事業上有了新的努力方向。對於大多數人來說,24歲還是一切尚未開啟的年紀,但對新一來說,已經需要思考退路。

T台上的李新一。(圖/受訪者提供)

新冠疫情重塑了時裝行業。產業鏈上的每一環——品牌、設計師、加工廠,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這一切都直接作用到每一位普通從業者身上。

我想知道,在一個表麵光鮮、成功與失敗都極不均衡的文化產業中,像新一這樣的大多數是怎樣進入、將自己作為養料,又是如何退出的?疫情之後,全新的經濟形勢下,越來越多年輕的職場人與模特一樣,麵臨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訓誡,我們又該如何逃脫?

成為一名“野模”

新一成為模特是一個意外。讀高二時,他成績很差,心思根本不在學習上,每天在街上混。他突然發現,如果按照大多數人的發展方向,安心讀完高中、去上一個職校、畢業後工作,那他的人生就“廢了”。

頂著家裏所有人的反對,揣著2000塊錢,他從湖北的小縣城孤身一人來到武漢,“相當於闖蕩江湖”。

第一份工作是租房中介。幹了八個月,工資最多的一個月拿了4000多塊錢,完成了業績突破,公司獎勵給他一個意爾康的錢包。新一很開心,到現在還留著那個錢包。當時他年紀太小,沒有什麽工作意識,更多是在扮演一個“打工人”,覺得自己在工作,就要把這件事幹好。

光在武漢待著也不行,八個月後,他辭掉工作,來到廣州。在這片南方土壤上,他正式成為了一名模特。

剛入行的新一。(圖/受訪者提供)

受廣州獨特的市場經濟環境影響,這裏的模特基本都是自由模特。自由模特俗稱“野模”,指的是那些靠模特這行掙錢吃飯,但既不屬於哪家公司,也沒有經紀人的模特。

和大多數“野模”一樣,新一的模特生涯開始於一張摩卡。這是模特出示給客戶和經紀人的簡曆,上麵記錄著模特的照片、姓名、個人數據信息、過往工作經曆等。

偶然的機會,新一加進一個自由模特的工作群,他試著把自己的簡曆發到群裏,工作很快就來了。第一份工作是在某化妝品門店做巡展,活動方需要找一些漂亮的、高挑的男生在門口做宣傳,吸引路人過來拍照。一天400塊錢,他一口氣幹了七天。“行啊,這個錢好賺。”他似乎找到了一個職業方向。

從那以後,新一開始不停地報名類似工作,因此認識了很多模特朋友。“那時候的人還是挺願意分享的,他會告訴你應該怎麽做。”在朋友的幫助下,懷揣著對模特行業的美好想象,他開始麵試秀場模特。

各種各樣的麵試是模特成名的必經之路。(圖/《青春記錄》)

這是一場包裹著彩色糖衣的豪賭,謎一樣的麵試是豪賭的第一道關卡。

本以為秀場模特隻需要簡單地走T台,沒有什麽硬性要求,但剛開始麵試時,他的通過率總是很低。他曾在一天之內參加三場大型麵試會,每一場挑選的模特都很多,但他都沒有通過。

他還記得,那天廣州下著暴雨,他在珠江新城下的一條人行通道迷了路,絕望漫過頭頂。看到其他拿到通告的模特,條件都不如自己,他不服氣,覺得憑什麽,為什麽沒要他?

幾次失敗後,新一開始意識到,模特這份職業並不如他想象的那麽簡單。他去上了三個月的模特學習課程。

第一課是貼牆站,調整體態,然後學習走台步,把一步拆分成四個部分,“一落地,二、三勻速滑行,四出腿”。這些是關於走秀最基礎的學習。

更重要的是拍照。新一透露,商拍才是模特最賺錢的工作,一天的收入基本都在萬元以上。培訓課上,老師會教學員們如何調動自己的身體、如何適應鏡頭、如何拍出一組不同調度的照片。

不僅如此,模特培訓更教會新一怎麽認識這個行業、怎麽定位自己、怎麽提升自信心、怎麽麵試……它讓新一相信,自己就是一個職業模特。

每個模特隻有30秒

模特的外形是一種特殊的身體資本,也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根基。

一般來說,一場大型麵試會有100多號模特,他們站成一排,互為對手,如流水線般向麵試官正麵直線走來、站定、折返,一個來回不會超過30秒。所有模特都不知道選拔的標準、誰擁有最終決策權、被選上或者落選的原因。

眼花繚亂之下,有的模特站在那兒,就能讓所有人感受到他的氣場,“他一走過去,麵試官就要了,甚至都不會關注他走得好不好,就是這麽簡單”,新一解釋道,這種模特的自身條件已經大於他的能力,“模特就是靠臉吃飯的,臉才是根本。”

模特需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麵展現出來。(圖/《悲情三角》)

當然,長得好看並不是唯一的硬通貨。年輕、白皙的皮膚、整齊的牙齒、對稱的五官、嚴格的身高和體重要求……這些都是模特獲得工作的本錢。淩駕於這些基本標準之上,一些細微的不同,使得他們的工作機會變得很不穩定。

20世紀初期,世界上第一位啟用真人模特的設計師曾指出,好模特的特質就是擁有“瞬息的特質”[1]。這是一種很難描述清楚的精神特質。

新一跟我表達了一種類似的理解——他覺得模特就是靜態演員。演員的拍攝由一幀一幀的畫麵構成,在動態的視頻中,演員需要有戲。而模特隻需要在攝影師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呈現出完美的狀態。

好的模特也需要有自己的情緒,有演繹的部分。每一場商拍都會設置不同的主題,需要模特表現出或青春洋溢,或高冷“酷GUY”的形象。專業的模特能跟攝影師配合默契,不專業的模特需要攝影師的引導,可能花費大量精力,拍出的100張照片也隻有10張是能用的。

好的模特能適應任何商拍風格。(圖/受訪者提供)

除了外形條件、拍攝表現,模特的綜合能力還包括個性、名氣、工作經曆,等等。

新一曾在麵試現場見過那種氣場非常強大、一看就是幹這一行的模特。後來他回想,為什麽當初對方會給自己留下那樣的印象。除了五官和頭身比例,工作經曆也很重要,“當時他的工作特別多,走了很多品牌大秀,接過很多商拍,自然而然就會給人一種好酷、好帥、能力好強的感覺”。

這種如日中天、意氣風發的階段,很多模特都經曆過,但大多都是階段性的,很快就會如一陣風般刮過。

名氣來去如風。(圖/受訪者提供)

模特獨特的工作屬性讓這個行業體係內的大多數環節都不在他們的控製之中。每一次麵試的成功與失敗,都是未知且隨機的。高度的不確定性和不公平性是行業內既定的、無法撼動的規範。盡管豐富的工作經驗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加模特拿到通告的概率,但大多數情況下,機會隻能交給命運。

“模特沒有那麽多能夠具體形容出來的東西。”意識到這一點,新一很快將注意力轉移到生活中。

為了始終保持一個好狀態,他管理皮膚、節製飲食、每周都會看1—2部電影,重點看一些比較有表演張力的戲,揣摩演員的眼神。這樣等到自己走秀和拍照時,能夠更快地入戲,盡量不讓那充滿可能性卻有可能早已注定的30秒在自己手中溜走。

成為那個異類

“沒有人永遠年輕,但永遠有人正年輕。”這句泛濫成災、網感極強的金句,卻是模特行業真實且殘酷的寫照。

時尚行業是一個永遠以新奇和變化為無上秘法的地方,它不斷消耗著一個又一個年輕的麵龐和肉體。

每個模特都不得不麵對這一現實:你的身體資本是有限的。十七八歲是模特的黃金時期,行業內稱為“young blood”。一旦過了黃金時期,還沒有什麽明顯發展,那扇象征著機遇、成名、階級躍升的大門就會迅速在你眼前關上。

“他們擁有兩次幸運:一次是進入到這個競爭中,一次是贏得獎項。模特們用這些長期優勢來對抗年齡的增長。”波士頓大學副教授阿什利·米爾斯(Ashley Mears)在《美麗的標價:模特行業的規則》中指出。

新一也曾短暫擁有這種幸運。2017年,他獲得深圳龍騰精英超模大賽的亞軍和風度men's uno型男模特大賽“十佳選手”稱號。當時他18歲,和所有剛入行的年輕模特一樣,把劉雯、金大川、趙磊、張亮等功成名就的前輩視作自己的偶像,夢想著有朝一日也能走遍四大國際時裝周。

新一參加龍騰精英超模大賽宣傳照。(圖/受訪者提供)

“廣州的模特是真正的自由,不簽經紀公司、不愛應酬,吃飯就是單純的吃飯,玩就是幾個朋友一起玩。”新一覺得,生活在廣州的人都有一種氣質,每個人都是獨立的,“隨便你找不找我,外麵多的是機會。”大部分人隻是把模特當成是一份掙錢的工作,“工作半個月,玩半個月,輕輕鬆鬆就能掙一萬多塊錢,大家都覺得這樣就夠了。”沒有人想成為一個真正的職業模特。

新一是個異類。

十七八歲時,新一也覺得這種生活狀態很好,但過了兩年,他明白這隻是在混吃等死。“就算每個月掙幾萬塊錢又能怎麽樣?你的腦子是壞的呀。這份工作不需要你思考,你隻要每次能把路走完就好了。每天早上六七點出門,工作時間幾乎都在10個小時以上,但隻有15分鍾是在走秀,其餘的9小時45分鍾都在後台抽煙、打遊戲、扯淡。”用大量的準備時間換取短時間的工作,工作隻是無意義的消耗過程。

新一想走上更大的T台,見識更大的世界。他去了北京、上海、香港、新加坡,參加麵試、比賽,發現北京、上海的模特的處境比廣州模特更加心酸,“房租壓力大,也賺不到什麽錢,不去喝酒、應酬、找工作,可能連生活都成問題”。隻有簽約大公司才能走向國際,他很快明白了這一點。

秀場後台。(圖/受訪者提供)

新一曾為自己爭取過三次。第一次,他去參加一家模特經紀公司的新人選拔,那家公司是業內頂尖,所有簽約模特都是有國際知名度的大咖。麵試失敗了,但他沒有放棄,持續地工作、調整狀態、學英語、塑形、管理皮膚。大約兩年後,他再次去麵試,還是沒通過。

當時他已經21歲,做了兩三年模特,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瓶頸期。新一有很清晰的職業焦慮,他想再往上走一走。麵試失敗後,他舔著臉給公司老板發去一條長微信,聊了聊自己的經曆和想法,表達了自己想把這件事情做好的決心,希望對方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因為這條微信,他迎來了第三次機會。

這次準備時間隻有一個星期。他為了保持最好的狀態,每天晚上9點前入睡,早上六七點起床,白天在家裏瘋狂學英語、節食,一個星期暴瘦了10斤。

孤獨的努力並沒有換取幸運之門的開啟,第三次嚐試依然黯淡收場。從那之後,他覺得自己“到頭了”,“一是我知道自己的條件一般,二是我覺得事在人為,盡力就好”。雖然沒有放棄模特事業,但他也沒辦法再做更多努力。

“最開始我總對這件事情有所期望。從最後一次麵試失敗之後,我就徹底死心了。”新一對我說。

孤獨的退場

最近一次見到新一,他正在準備一場走秀活動。

疫情之前,他每年需要走上百場時裝秀。三次嚐試失敗後,疫情來了,市場環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時裝秀的數量斷崖式減少,行業標準也潛移默化地發生了變化。

原本很多品牌對於男模特的身高硬性要求是1.92米以上,新一剛好符合。疫情之後,經濟下行,很多國際品牌為了迎合中國市場,降低了模特的身高標準,像新一這樣體形的模特逐漸喪失競爭力,“很多衣服,我已經穿不下了”。

對於模特在行業內甚至社會中所處的位置,新一有一種無須直白說明的準確認知。“沒有腦子(的人)才去做模特”,平日裏很多秀導會這樣調侃,他也承認這一點。“模特這個行業很被動,一直被選擇,我們有時候自己都不太喜歡這種處境。每次那麽多人一起去麵試,最後隻留下一兩個,其他人都隻能灰撲撲地離開,其實很難受的。”

每次大秀結束後,新一總有一種落寞感。“誰不希望自己永遠處於高光時刻,永遠是T台上光鮮亮麗的樣子。”但等聚光燈熄滅,他們依然得換上便服,獨自回到自己的出租屋中。

工作中的新一。(圖/受訪者提供)

就像一個拳擊手,孤立無援、獨自作戰。但和拳擊手不同的是,模特的輸贏並不掌握在他們自己手中。大多數模特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優雅離開,或是前方成功的光芒過於閃耀,似乎觸手可及,他們難以主動割舍。

新一早年間認識的很多模特,如今還在圈子裏的,基本都在“混”,也能偶爾接點活,家裏有安排工作就去做著。有少部分人飛黃騰達,通過模特時期的資源加持,在行業內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可能是設計師、秀導。極少數進了“夜場”,“可能他們覺得,我既然是在用自己的身體賺錢,為什麽不徹底一點,直接出賣自己的身體賺錢”。

新一也收到過類似的信號。曾經廣州有一個資源很好的經紀人,讓新一跟著他幹,一個月最少能保證賺15—20萬元,但是前提是得有一些“額外的付出”。對方讓新一去跟客戶一起吃飯,他沒接茬,說女朋友在家,先走了。

今年年初,全國各地相繼放出發展地攤經濟、恢複城市煙火氣的信號。待業在家的新一注意到,廣州的夜市變多了,人流量也越來越大。他突發奇想,為什麽不做一個攤位,去夜市裏賣小吃呢?

在他的認知裏,以前的夜市代表著“果腹”和“高性價比”,但是現在的夜市已經發展得有些畸形,攤位費堪比房租,賣的小吃不僅貴,而且品類很少,幾乎都是手打檸檬茶、燒烤、炒麵、炒粉等,沒有品牌價值,夜市的性質已經變了。他想做點不一樣的。

新冠疫情後,城市煙火氣回歸。(圖/unsplash)

新一想起了小時候吃過的一種米糕。食材和製作方法非常簡單,用普通的大米、黑米碾磨成粉,塞進紅糖等餡料,用模具定型,蒸熟。“每個人記憶深處都有一種屬於自己兒時的味道,為什麽不把它做成一個暢銷的品類呢?”

模特的工作經曆訓練出他極強的行動力。他立刻找師傅上門,親自學習米糕製作,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慢慢改良口感,給身邊所有人試吃,最終調配出一種大家普遍認可的味道。

他每天早上起床便開始泡米,大米需泡5—10小時,然後磨米、過篩,過程十分煩瑣。“我發現自己在處理每一個環節時,都不忍心做得不好,都很用心、細致,不想隨便應付。”堅持了幾個月之後,他發現自己確實喜歡這件事情。

從模特的身份中跳脫出來,成為一名創業者,新一既糾結又擔憂。做模特時,他永遠在被別人挑選、肯定,不被肯定就意味著沒有工作,付出和收獲並不成絕對的正比。與此同時,變動之中也有很多確定性,“麵對很多事情,你知道可以就是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你對自己的工作是有把握的”。

創業則不同。做一件自己真正想去做的事情,比單純的雇傭關係累很多,很多方麵需要他親自把控、做決定。新一時刻處於一種“可以”與“不可以”之間,每時每刻都對自己沒信心,又不知道從哪來的驅動力讓他一直做下去。

模特和創業者的身份難以兼顧。他會有意識地在顧客麵前表現得更像是一個創業者,“不能看起來太高冷,這樣給人感覺很疏遠”。每次擺攤前,他都會給自己設想一套話術,怎樣跟顧客溝通,表現得更有親和力一些。

夜市擺攤的反響很好,回頭客很多。新一知道,外表給他帶來了比較高的起點。“我們這種人去外麵做任何事,就是有優勢。”在生活中,他處處能感受到這種優待,也願意把這種優勢發揮到極致。

新一和朋友在擺攤。(圖/受訪者提供)

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正忙著完善產品的視覺呈現、寫招商計劃書。未來,他甚至還想將中藥與米糕結合,以創業者的身份進入新的賽道……很多新的想法在腦海中湧現。但他也明白,米糕在廣州是一個很新的品類,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沉澱。

五六年的模特生涯暫時告一段落,又或者說,模特這一行,從他開始想做得更好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走下坡路。

從一個有關浮華生活的幻夢走出,在廣東這片傳統、節製的土壤上選擇轉戰另一條賽道,T台上挺拔光鮮的模特新一成為了一個普通人。“但我又在做一些不普通的事情,嚐試著變得不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