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12萬元“移民”去鶴崗,黑龍江正成為新的高考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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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地教育資源、升學資源不均衡的情況下,放開落戶限製,必然會誘發‘教育移民’、‘升學移民’等問題。”

撰文 | 李彤 湯圓  編輯 | 沈佳音

《看天下》雜誌原創出品

從鄭州出發至哈爾濱,再坐4小時的火車,6月,楊青雨帶著即將小學畢業的兒子來到鶴崗,開始了一段為期4天的“移民”考察。

這是楊青雨最為焦慮的幾天。她在鶴崗一中門口蹲點,與本地學生家長交流,反複看了附近的學區房,仍然無法下定決心——到底要不要帶著兒子來黑龍江讀書高考,逃離河南這一“高考地獄”?

2023年,黑龍江省的高考分數線再創新低,理科本科一批錄取分數線408分,二批錄取分數線287分,相比之下,同樣使用全國二卷的河南省理科本科一批分數線514分,二批分數線409分,比黑龍江高出100多分。

同樣的高考分數,黑龍江考生可以去一本,河南、山東、江蘇等地考生隻能去大專。

因此,和楊青雨一樣,不少家長考慮“孟母三遷”,為孩子博取一個更加“輕鬆”的未來。一條由中介運作的灰色產業鏈由此誕生,他們宣傳黑龍江是“低分學生的天堂”,做起了“中高考移民”的生意,收費十幾萬。

“移民”升學產業鏈

“黑龍江是我崽崽的福地”、“像我的孩子就屬於學渣逆襲”,在一個異地高考谘詢群裏,家長們正熱烈地討論帶孩子移民鶴崗就讀的感受。

76人的群聊中,匯聚著來自江蘇、浙江、山東等地的家長,大多數已經“移民”鶴崗,小部分仍在觀望。他們將備注改為孩子的年級,最大的開學高二,最小的隻有四年級。

據運營這一群聊的中介王盛介紹,想在黑龍江高考,要求具有本省的三年戶籍加高中三年學籍,且要求實際就讀,所以最晚初二就要轉學到鶴崗本地的初中,參加中考,以獲得高中的入學資格和學籍。



《學爸》劇照

王盛稱,大多數學生在“移民”鶴崗之前,甚至連高中都考不上,更別提參加高考,自己的兒子也是如此。而花費12-13萬,其中3-5萬拿來買房,8萬作為服務費,就有91%的幾率考上高中,“我獨家壟斷資源,一年隻轉30個孩子”,“今年是第三年”。

當我以家長身份質疑為何收費如此昂貴,符合規定的轉學自己也可以辦理時,王盛很生氣,他把與我的聊天截圖直接甩到了群裏,和群裏的家長一起炮轟我:“一外地人兩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誰給他辦?”“東北關係網很重。”“像你這樣的家長很多,那你就自己辦唄,就怕買了房子遷了戶最後辦不了,再找我我也不會給你辦的。”

我谘詢多名中介了解到,在黑龍江,異地高考的產業目前已經形成了包括高考政策解讀、升學規劃、落戶、學籍辦理、考前集訓、高考誌願填報等在內的一條龍服務,服務價格從6萬到20萬不等。

為了保證學生們出分,一些中介還與當地學校合作,開設專門的“名師班”。一名中介稱:“我們在黑龍江學校內(設立)單獨的班級,用的是山東濰坊和江蘇淮安的老師教課,相當於把山東的高中搬到黑龍江來上課!寄宿製學校,封閉式半軍事化管理,可簽協議保本科。”“一年150個名額,成績太差的也不要。”

專門負責黑龍江異地升學的小龍稱,目前他所在的機構有兩種方式可以辦理黑龍江的異地高考,均不需要實際就讀:如果父母有一方是自己繳納社保,公司不給開工資條,那就好辦了,“我們會找個本地公司給你刷工資流水”,父母不用實際務工,就可滿足進城務工隨遷子女參加高考報名的政策要求。

還有一種:“如果父母均在公職體係內,或者你覺得不穩妥,咱們買個房行嗎?”用以租代買的方式落戶,一年兩三萬一套,房東會把房主的姓名更改三年。落戶後,“我們通過關係給你掛上黑龍江的學籍,你可以繼續在原地區找一所學校借讀,不用過來,每個學期期末的成績我們都會編一下給你錄入到電腦裏,提前到黑龍江適應一兩個月氣候,再參加高考。就這麽簡單。”

黑龍江省教育廳印發的《黑龍江省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全國統一考試考生報名資格審查工作規定》文件中明確指出:“各級教育行政部門要加強學籍管理,嚴禁非正常學籍遷移,嚴禁空掛學籍,嚴禁人籍分離。”

當我對此表示質疑時,小龍自信地打包票:“我們和高考移民完全不是一個概念”,他聲稱高考移民是通過辦理非正常戶口遷移手續,他們則是以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或“買房落戶”的身份參加高考,正常遷移戶口。“咱們要做到合法合規,每一條都跟著政策走。”

“假如這個事會被查的話我們敢做嗎?”可小龍也不敢把話說死,稱突擊檢查大概率一年一次,檢查前教育局會告知學校,再讓學生來到黑龍江,“但這是最嚴重的情況,95%的幾率都不會出現,有什麽事咱肯定提前給你們講。”

據小龍介紹,這是他所在機構做“異地升學”業務的第六年,去年一年辦理300人左右,“成熟路線,23年已擴大到17所高中”。在其發來的業務介紹PPT中,多位學員高考分數500分以上,升入東北師範大學、西南政法大學、中央民族大學等高校,“原來的水平最多是400多分”。

“不惜一切代價”

在河南,從小學就要開始考慮高考了。楊青雨說:“身邊的人都在謀劃帶孩子移民到其他省份,最早的三四年級就開始了。我母親還加了一個‘移民’去天津的微信群,群裏二三百人,好多已經走了。一對父母為了孩子放棄了體製內工作,還有今年高考被遣返回來的。”

她提到家長圈裏的一位媽媽,“真的很卷”,不僅要求孩子在河南文化課要好,還給女兒報了形體舞蹈班、鋼琴班,成績和綜合素質都抓得很嚴,她本也計劃辭去體製內工作帶女兒“移民”,籌備了很久,女兒卻因不堪重負患上了抑鬱症,整夜睡不著覺,計劃隻好“不了了之”。

在楊青雨看來,這些家長們為了孩子太過“鬼迷心竅”、“不惜一切代價”。她始終視自己為一個不太卷的媽媽,“什麽有沒有高中上,考不考上好大學,我都沒焦慮過”。

可經不住身邊人,特別是自己母親的持續灌輸,“我母親總覺得別人的卷是對的,考慮‘移民’也是對的,而我就是不負責任的家長”,隻要見麵,母親就會把“移民群”的最新動態轉達給楊青雨,並像洗腦一樣反複嘮叨“你要對你孩子負責”。



2023年6月8日,黑龍江省哈爾濱市,高考最後一科考試完畢。(@視覺中國 圖)

就這樣,在兒子即將升初中的時刻,楊青雨也開始焦慮了,“大家都這麽卷,我兒子豈不是輸在起跑線上了?”她被迫行動起來。

楊青雨查了很多資料。擔心孩子難以適應南方的文化和口音,她首先排除了海南、雲南等地,接著,排除了天津和遼寧兩個河南家長的“移民”大省。目前,移民天津的政策越來越嚴格,遼寧也湧入了很多人,而且,“大家都去了,考分會不會又卷上去了?”

反複挑選後,楊青雨想到了黑龍江的鶴崗,這是她的祖籍所在地,房價便宜,高考分低,更重要的,這可能還是一個沒太多人發現的地方。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早已有很多人盯上了黑龍江這片新的“高考窪地”。

黑龍江省具有較為豐富的高等教育資源以及高錄取率、低分數線。黑龍江省共有哈爾濱工業大學、哈爾濱工程大學、東北林業大學、東北農業大學四所雙一流大學,其中哈爾濱工業大學為國內頂尖的“985工程”高校,而河南、江西兩省加起來隻有三所雙一流大學。

在更直觀的高考分數上,2019年,黑龍江本科一批線(理科)為477分,2020年為455分,2021年為415分,2022年為429分,今年則為408分。這個分數線,比同用全國乙卷的河南和江西要低100分左右。

如今,因黑龍江省資源枯竭、老工業基地缺乏競爭力,人口流失嚴重,出生率也日漸走低。2023年,黑龍江省隻有19.1萬高考生,相比之下,河南省有131萬,山東省72萬,黑龍江省考生麵臨的競爭壓力明顯較低。

此外,黑龍江低廉的房價和較低的生活成本也成為諸多家長青睞的因素。來到鶴崗後,楊青雨發現在郊區隻需三五萬便可以拿下一套房子,她看中了一套與鶴崗一中一牆之隔的學區房,這是鶴崗房價最貴的片區之一,所處小區豪華,精裝帶家具,一平方也隻需四五千,“其實挺心動”。

可在鶴崗停留了4天後,楊青雨卻越發動搖。相比鄭州,鶴崗是個極為安逸的小城,乍一看新鮮,待久了又覺得無聊,“像十幾年前的鄭州”。

更讓她猶豫的,是鶴崗的教育水平與教育風氣。一名鶴崗本地的家長告訴她,很多老師課上不講重點內容,“在這兒讀要準備好三年30萬補課費”。一家文具店的老板主動與他們搭話,提起自己的孩子在新疆高考考上了華北電力大學,“新疆教學都比黑龍江強,老師抓得緊,我兒子要是在鶴崗可別想考上這個學校”。

黑龍江這些年人才外流嚴重,基礎教育的師資也是如此。據《財經》報道,隨著東北地區年輕人的大量外流,東北地區的教育係統麵臨著優秀師資短缺的困境。2018年的一項研究顯示,黑龍江省的義務教育教師隊伍整體年齡偏高,老齡化傾向嚴重。

高考大省的人想進來,本省的人卻想逃離。一名家長和楊青雨聊,正在考慮帶孩子移民山東。

楊青雨開始懷疑,如果舍棄在河南的一切教育資源與人際關係來到鶴崗,也意味著舍棄兒子現在在鄭州所能培養的視野、綜合素質與更強的英語能力。將全部希望寄托在高考上,衝刺更好的學校,是否真值得?

黑龍江省一位縣級市高中的老師告訴我:“我當老師這些年也碰到過幾個從外省轉回來的孩子,都不太適應這邊的教育,最後高考成績都不太好。幾年前的一名山東學生最後隻考了二本。”

即將離開鶴崗時,楊青雨的孩子突然問了她一句話:“媽媽,如果我在河南就能考上985,我是不是就可以不來鶴崗了?”她明白,孩子並不想過?來。

通往公平之路

實施異地高考政策並非為了服務這些希望在高考中為孩子謀求便利的家長們,而是為了保障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公平受教育權利和升學機會,解決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在遷入地參加高考問題,促進教育公平。

黑龍江等省份近兩年放開落戶限製,則是為了吸引更多人才進行城市建設,能夠長久地留下,而不是孩子高考結束就離開。

但在實際操作中,“教育移民”卻把這些政策當成有機可乘的漏洞。

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指出:“在各地教育資源、升學資源不均衡的情況下,放開落戶限製,必然會誘發‘教育移民’、‘升學移民’等問題。”重點在於識別和打擊違規運作獲得考試資格的中高考移民。

多年來,高考移民始終屢禁不止。自20世紀80年代,便有部分家長將子女戶口遷移至人口少、競爭壓力較小的欠發達地區。從那時起,清理“高考移民”就成了各省有關部門的“常規工?作”。



2016年以來,教育部每年都會在通知中要求治理或嚴打“高考移民”。四年前,黑龍江省發布了有關高考考生報名資格審查工作的新規定,收緊了外省人員報名黑龍江省高考的條件。過去,由外省落戶黑龍江的學生及其父母戶籍須在黑龍江省2年以上(含2年),並在黑龍江省高級中學就讀2年,2019年以後,2年改為3年。

盡管政策不斷更新,仍有人使盡渾身解數試圖“移民”。2021年,衡水中學校長郗會鎖之子在衡水中學就讀三年後,企圖違規赴西藏高考被舉報。今年,有傳言稱“西安11萬中考生,其中4萬是外地回流生”,西安市教育局回應“參加2023年中考的回流生為3608名,隻占全市報名人數的3.5%”,卻仍未平息家長們的疑慮。因教育資源與機會不平衡所誘發的移民,帶來了對教育弱勢地區新的不公。

對於黑龍江而言,“移民”熱也讓很多本地考生憤憤不平。剛剛結束高考的張月是黑龍江省黑河市下屬縣城的一名考生,她告訴我,高考前百天,班級裏突然轉來了3名學生,“兩個山東的,一個河南鄭州的,其中兩個剛來就占據了班級前兩名,還總是提起自己原來的學校,說是全國百強重點高中,很懷念那裏”。張月和其他同學隻能一邊憤慨他們是“偷分數線”的人,一邊感歎黑龍江省教育和外省的差距,卻找不到舉報的途徑。

2019年在哈爾濱高考,如今在北京某雙一流院校讀大學的於晴也提到,一模考試後,學校來了一個山東的女生,班主任為了讓於晴和同學們更加重視學業,特意強調“那個山東學生剛回來,成績就把你們都吊打了”。

於晴心裏同樣很不平衡:“外省學校本來給黑龍江省的招生名額就很少,我目前的專業當年隻招了三個人,我上大學之後,才發現另外兩個人都是山東來的高考移民,我一個老鄉都沒有。”

更讓於晴感到遺憾的,是報考誌願時,本有一個和她分數差不多的本地學生,也填報了同一誌願,卻意外錯失了進入該所高校的機會,最終滑檔到了本省一所普通的一本院校。“我們是藝術類專業,可以報提前批,當時黑龍江省內拉了一個微信群,同一專業大家報考哪個學校都提前知曉,那個同學本來一定是可以被錄取的,結果出來才知道被一個山東同學擠掉了。”於晴的情緒很低落,“如果我當時少考兩分,被擠掉的就是我了。”

對此,熊丙奇認為,目前地區間的人才流動是大勢所趨,重要的是找到開放異地高考、推進人才引進政策與打擊中高考移民之間的平衡,同時嚴厲打擊治理中高考移民背後的中間機構。

同時,針對一些人提出統一高考試卷的倡導,熊丙奇認為並不可取:“全國統一一張卷,一個錄取分數線是不現實的,這樣會對教育比較薄弱的地區更不公平,也會導致大家都想移民到應試教育強的城市讀書,再回來參加統一高考。”

目前的高考製度仍需不斷調整完善。熊丙奇提供了一些建議:“要進一步縮小各個省份的高考錄取率差距,調整各省教育資源投入和高考錄取指標的配置,逐步解決教育資源配置不均衡的問題。還要深入推進高考改革,建立起統一高考基礎之上大學自主招生的多元評價體係,隻是要走到這一步非常艱難。更進一步,縮小各地重點大學的錄取率差距,是接下來擴大教育公平、考試公平的重要任務。此外,隨著放開落戶限製,我國應該實行以學籍為主的高考報名、錄取製度,而不再是按戶籍配置教育資源和升學資源,允許自由選擇求學地、自由接受教育、自由高考。”

從鶴崗回到鄭州之後,楊青雨決定放棄“移民”的想法,雖然她偶爾也會動搖,“如果能在河南考上985,在黑龍江可以上清北了”。

楊青雨仍在一遍遍地為自己的選擇打氣。“我一直在想,到底想讓孩子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是成為一個隻會學習,什麽都不會幹的人,還是成為一個哪怕沒能考上好大學,但能把自己照顧得明明白白的人?如果是後者,留在哪兒都一樣,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