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撫母親”,一個龐大但隱秘的群體。
據保守推算,目前中國包括離異和喪偶在內的獨撫母親超過2000萬人,這個數字還沒有包括陷入婚姻危機和未婚獨撫的女性。
近十年來,中國的離婚率大幅增長,很多離異家庭的子女由女方撫養,單親媽媽們任重而道遠。而在近期,隨著四川、陝西、廣東、福建等地陸續放寬生育登記的結婚限製,雖然非婚生子女的權益逐步得到保障,但生活中的實際困難卻仍然存在。
無論是選擇未婚生育、離異後獨自撫養子女,抑或是近年來被熱議的喪偶式育兒,這些獨撫母親在生育和養育孩子中麵臨了哪些挑戰,又有哪些故事?她們期待社會可以給予哪些支持和理解?
5月14日母親節,《湃客Talk》邀請了兩位嘉賓,一起聊聊“獨撫母親”的話題。
隱秘的“獨撫母親”
隱蔽、分散、忙碌,獨撫母親還可能存在身份上的恥感。
——劉蕾
“一個母親”是在2015年成立的,這8年來我們一直在為獨自撫養未成年孩子的媽媽提供心理和法律支持等服務。獨自撫養的原因一般分為離異、喪偶、未婚生育或是婚姻危機。無論是哪種情況,這些母親有一些共性的特點——隱蔽、分散、忙碌,並且在一定階段,她們可能存在身份上的恥感,並且需求十分多樣化。
以喪偶為例,我們有一個社群,裏麵有200多位喪偶的母親。有一部分人可能因為剛剛失去丈夫,所以她的痛苦已經從心理反饋到生理上了,比如說吃不下飯、整日流淚。還曾有一個媽媽在法律群裏求助,她在喪偶後才發現丈夫還有一筆債務。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難處,在突發事件之後,她們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太雜了。
有些媽媽坦言,隻有在“一個母親”的社群裏才能說她想說的話,因為在其他地方講,別人無法感同身受。社群能夠給予她們力量,這種力量有時候僅僅靠她們自己是無法獲得的。
前段時間,還有一個離婚的媽媽,她找到社群的時候已經離婚很久了,孩子正值四五年級。對於孩子的學習,她無能為力,同時她自己又查出腫瘤,正在等待手術。以至於她剛開始參加活動的時候,不停抱怨孩子的問題、孩子爸爸探視的問題、自己有多難……後來,她參加了一對一的心理重建小組,我眼看著她發生特別明顯的變化。再到後來,她接受了手術,身體越來越好,狀態也越來越好。她說,這個平台和小組給了她重生的感覺。
還有比如說未婚生育的母親。這些未婚媽媽遭遇的困境和離異不太一樣,因為離異發生的時候,孩子可能已經比較大了,所以在孩子0-3歲的幼兒階段,母親還是有一定支持的。但是未婚媽媽卻要獨自經曆從懷孕到生育,包括孩子3歲以前的艱難時期。
在我們平台早期的時候,北京有一個未婚生育的獨撫媽媽,她選擇獨自帶孩子,也是一位很有力量的母親。孩子很小的時候,她自己病了,就在社群裏麵求助,於是我們的義工就去她家,幫她照看孩子,讓她可以去醫院看病。後來,她跟孩子一起生活得很不錯,自己的工作也發展得很順利。前段時間她告訴我們,自己又有了新的愛人,而且又懷孕了。我們也是一路看著媽媽們這樣走過來的。
年輕人還看重
婚姻和生育嗎?
Z世代的年輕人,不再認為結婚生子是為了獲得“保障”。
——鄭葉昕
近些年,一些“非婚生育”的新鮮敘事進入公眾視野,大家的需求更加多元化了。我們的研究發現,Z世代這個群體,也就是1995年到2009年出生的這些年輕人,他們的婚育觀有一些發展性、漸進性的變化。
在婚育觀上麵,當前的年輕人可能不再認為結婚生子是為了獲得物質保障、老年的撫養照料等。這些可能不是他們的核心需求,他們更加強調婚育對於個人的意義和價值。
與此同時,我們發現,“偏婚姻”的個體主義家庭行為,包括丁克、不生育等的社會變化比較大。但是,從育兒這種可能針對於下一代“偏責任性照料”的維度來講,Z世代的年輕人還是比較關注家庭環境的。
另外,我們在“生兒還是生女”方麵也有一些比較特別的發現。Z世代的年輕人會出現“女孩偏好”,一方麵可能是肯定了女性在養老以及情感陪伴上麵的一些作用,另一方麵可能也凸顯了當前男性彩禮、房產等撫育成本的上升。一些Z世代之外更龐大的群體,甚至會存在“兩男恐懼”,就是大家可能會害怕生兩個男孩,擔心會撫養不好。
非婚生育隻占獨撫群體的一小部分,媽媽要學會接納自己。
——劉蕾
華東師範大學一位作者,也曾是“一個母親”的誌願者,在北上廣等一線城市訪談了22位“單身生育”的女性。文章中的這些“中產女性”大多學曆和收入不俗,對於單身生育很少表露出後悔,也覺得有實力照顧孩子,一方麵減少了自己的空虛,另一方麵也慶幸少了婚姻的束縛。
但從“一個母親”服務的情況來講,獨撫群體裏80-90%都是離異或婚姻危機的狀態。第二排位其實就是喪偶,占比最小的是未婚(單身生育)。
所以無論是什麽原因選擇獨自撫養,實際困難都遠遠大於可預見的困難。最常見的就是媽媽對於自己和孩子的未來缺乏安全感,反複出現強烈的焦慮。
有一部分媽媽,她們的工作沒有很強的穩定性,隻能不斷換工作,甚至有時找不到工作。孩子小的時候,如果祖父母也沒能提供支持,那麽因為孩子生病等原因需要請假,獨撫母親在工作上可能也會比較困難。
所以,當這些問題出現的時候,我們會提供自助式支持、一對一小組,還有社群互助。特別要強調的是,媽媽要接納自己婚姻失敗、獨自撫養的這個狀態。婚姻失敗並不代表人生失敗,要堅信自己有能力尋求社會支持,也有能力和孩子去過好以後的生活。
其實“一個母親”最開始成立的時候就是從心理幫扶出發的,但是後來隨著服務的開始,我們就發現法律需求是剛需,所以也有很多律師的誌願者加入。我們現在有100多位律師誌願者在社群裏進行專業答疑。
婚姻的物質門檻變高了,獨自撫養孩子的女性可能會增多。
——鄭葉昕
在生育登記變化的背後,是西方高比例的非婚生子現象。從宏觀來講,存在社會層麵、福利製度、文化慣性和經濟生活方式的原因;從微觀來講,則是跟個體的經濟社會地位以及個體經曆有關。
國家層麵的福利製度削弱了個體對於家庭的依賴,鼓勵了這種非婚生育的自主行為。政策的製定是以個人為導向,而非家庭為導向。
而在中日韓,家庭的聯係往往比較緊密。區別於西方家庭的“接力棒模式”,東亞文化的家庭希望的是一個反哺的關係,所以情感的連接以及把“家庭”作為個體價值的體現,顯得尤為重要。
現在中國離婚率上升,同時伴隨經濟發展和女性地位的提升,我個人覺得獨自撫養孩子的女性會增多,但是生育和婚姻的鬆動或脫鉤可能還需要觀察。
我們確實看到一些資料,比如說婚前同居數量的上升,大家對於婚前性行為的接納等。但是也有研究表明,教育程度和經濟水平較高的人群更可能進入婚姻。換言之,婚姻的物質門檻變高了,那些處於相對劣勢的社會經濟背景的女性在非婚生育以及孩子撫養方麵,可能麵臨一些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所以,目前社會存在這樣分化的情況。
父親的缺失
對孩子的影響有多大?
媽媽不要覺得,孩子沒有父親的照料就一定會有所缺失。
——劉蕾
絕大部分的獨撫媽媽都會擔心自己能不能教育好孩子,甚至有些離異媽媽會內疚,覺得因為她自己的婚姻失敗使得孩子缺少父愛。
其實孩子成長需要的是一個“父性意義”的人和一個“母性意義”的人。即使是在父母雙方都存在的家庭,也不一定是母親就是那個母性意義的人,也就是說男性的品質其實女性也可以給到。所以媽媽不要覺得,孩子沒有父親的照料就一定會有所缺失,有一些品質其實是媽媽和她的家人,比如外公、舅舅,也可以給予孩子的。
另外,孩子在學校有老師和朋友,還有參與一些體育活動中的教練,都可以樹立起男性的榜樣。當然,如果不是孩子沒有辦法和父親相見的極端情況,我們還是希望雖然離婚了,父親還是能夠承擔起共育的責任。父親可以定期去探視,可以跟孩子有一些小住或者其他深入的交流。
我們最近正在做一個調研,征集了一些18-30歲獨撫家庭長大的孩子,問了他們一些問題。其實這些孩子在父母離異之前就已經很清楚家庭情況了,因為父母會爭吵。當父母離婚以後,有一半左右的父母,或者父母單獨一方會跟孩子比較正式地溝通這件事。
孩子現在回憶這些事情,很多人都會說,“我希望其實他們更早地分開。”所以,我們希望,父母討論離婚,包括撫養、探視等,要考慮到孩子,做好計劃。
年輕人可以通過不斷學習,減少原生家庭的負麵影響。
——鄭葉昕
單親家庭方麵,其實在東亞地區,一般可以得到祖父母、外祖父母方麵的支持,以盡可能地保證這個孩子的照料。
當然,父職的參與也是非常重要的,甚至在更廣泛的沒有婚姻危機的家庭,父職的參與也是在當下所被呼籲的。
前些年,豆瓣有個很火的小組叫“父母皆禍害”,其實“原生家庭”的矛盾困境是現代化轉型之下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一方麵,父母和子女之間成為了某種意義上的代際共生,所以家庭內部的風險有時候是彼此分享、彼此承擔的。比如說,年輕人在相親的時候就會被問到原生家庭的情況。
另一方麵,我們也在研究中發現,盡管父母會對子女的婚姻觀念有一些影響,但子女能夠通過自己的社會學習不斷去改變他對於事物的理解。比如,長期吵架甚至發生家庭暴力的家庭,父母對個體起到了危機關係處理的示範作用,但對於下一代,當他發現這種方式並不能友好地解決實際問題時,年輕人也可以反思,從中去學習、提升自己處理問題的技巧。
實際上,單親母親並不是個人的問題,在當今社會中,每個人隨時隨地都可能成為某種意義程度上的弱勢群體,這種風險是不太可能完全抵禦住的,所以個體的學習反思和成長能力非常重要。
為獨撫母親
打造適宜的育兒環境
在很多小事情上,學校、企業、社會很少意識到獨撫家庭的存在。
——劉蕾
養育是一個很長期的過程,雖然撫養方缺少了一個,從經濟和人力上可能有缺失,但並不代表這個家庭和這個女性是失敗的,也不代表這個孩子有問題。我們要減少對這個群體的汙名化。
這是一件需要長期努力的事情,我們要不斷地倡導,讓學校、單位乃至整個社會為女性創造更為適宜的育兒環境。
首先,學校就是一個重要的場景。現在學校可能無意識地去創造一種“雙親”的氛圍,比如父親節活動時要求爸爸來參加,剛到學校要求交全家福作業,甚至於最常見的,要小朋友作文寫寫《我的爸爸》《我的媽媽》。
在很多很小的事情上,學校、企業、社會都很少意識到獨撫家庭的存在。所以我們希望在不對這個群體做標簽化處理的情況下,在做一些設計的時候考慮到這個群體的需求。
從學校角度,我們希望學校可以對孩子做多元化家庭的教育,那當這一代孩子長大的時候,他們都能很正常地去看待各類情況,並且不給自己、身邊的家人和孩子施加壓力。
同時,我們也希望企業可以為獨撫媽媽們考慮,比如適當在加班、出差和家庭情況之間作出平衡調整,對於沒有辦法克服的情況作出一定諒解。
最後是社會角度,比如說你看到小區裏有的媽媽會一個人帶孩子,如果追問、確認後,你會不會用有色眼鏡去看她?所以從各個方麵,都希望能用更友好、包容的態度來對待獨撫群體。
女性在育兒時遇到的困難,可能會影響她的生育意願。
——鄭葉昕
如何為女性提供一個更好的育兒環境,我覺得它是一個係統性、長期性的工作,不僅要允許多元化的存在,還要去提供一些便利。
尤其是考慮到,盡管現在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占比已經很高了,但在職場上還是會麵臨著“性別歧視”“母職懲罰”等一係列問題。這也會導致女性在育兒的時候遇到困難,以及更長遠的,有的女性在麵臨自身發展和家庭付出的矛盾的時候,她可能就傾向於不去選擇生育。
我曾看過一篇文章講“單身女性的時代”,提到對於女性的兩種汙名化,一種是把獨撫母親當作一種可憐蟲,很需要照顧,很沒有力量。另一種是把她們當做比較自私或自戀的群體,就像《欲望都市》裏麵的女性。但其實,這些母親就是我們周圍很普通的正常人,她們有遇到困難很脆弱的一麵,也有麵對困難時很堅強的一麵。
我覺得女性承擔的育兒責任,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小家,其實也是在履行好社會的責任,育好下一代對於祖國的發展來講是很有幫助的。所以,當我們看到獨撫家庭,要以她們也為這個社會做了非常大的貢獻,甚至犧牲自己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的這種基礎之上去對待她們,不能汙名化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