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們的反擊:騙子騙了我,我要斬斷他們吃飯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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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梅、友娟、樹芳、雪紅們走上了“複仇”之路。

她們甚至沒有足夠強健的體魄,但依然決定對強大的對手宣戰。

在山東濟南,一群平均年齡63歲的女性組成了一支戰隊,公開宣傳“防範非法集資和金融詐騙”。從最初的十幾人到如今的150餘人,這支硬核女團的不少成員都曾受過“被騙的傷”。

“騙子騙了我,我不能讓老姐妹也受騙。”團長趙銀光說著地道的山東方言,“我要斬斷騙子公司的路,叫他們沒飯吃。”

她知道,勸老人,同齡人比子女管用。

4年前,趙銀光牽頭,“泉城金融衛士誌願者宣傳團(以下簡稱‘宣傳團’)”成立了。阿姨們穿上鮮亮的演出服,去廣場、社區、公園表演,她們唱歌跳舞,敲鑼打鼓,把受騙經曆和防騙指南寫成情景劇或山東快書。

國務院批準成立的處置非法集資部際聯席會議辦公室曾公開透露,2020年,全國共查處非法集資案件7500餘起。天津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發布“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審判白皮書”顯示,2016年至2018年,該院及轄區內審理的相關刑事案件裏,85%的涉案集資參與人是60歲以上的離退休人員。

趙銀光80歲了,兩位宣傳團副團長分別是75歲和71歲。團裏的女性是妻子、母親、祖母或外祖母,有人已經是“四世同堂”的曾祖輩。原本,她們的生活被“看病、帶孫、做飯、伺候老伴兒”填滿,如今,她們有了新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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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的一天,趙銀光正在為登台演出做準備。

她掏出化妝包,裏麵有腮紅、粉底、口紅、針線包和一瓶速效救心丸。

團裏幾乎每一隻坤包都能翻出藥來,對抗“非法集資”“金融詐騙”的時候,阿姨們還要對抗白內障、高血壓、糖尿病和骨關節病等。

準備上台的趙銀光。

她們曾經傷得很重,被騙幾萬元、幾十萬元、上百萬元。這些傷痕,被她們化成了寓言:“聽說公司來集資,利率銀行翻幾番,大媽一算真喜歡,結果沒等三個月,公司關門人走散,各位守好辛苦錢。”

每場演出,趙銀光先講自己的故事,眼睛瞄著觀眾的表情。當她說被騙104萬元時,觀眾席常常“哎呀”聲一片。

有一回,趙銀光講完,有老人問“這是真事嗎?”她回答,“你可以去查銀行流水和報案記錄”。

故事能在台麵上剖開了講,不代表能在家裏麵放開了說。

趙銀光從沒和家人細說過被騙錢的事。她至今記得,4年前,自己退休16年了,在濟南市老年人大學報了舞蹈班,還擔任同學聯誼會會長。一家資產管理公司進了校園,不時到禮堂做講座,拉著老人嘮家常。

一次老年大學的活動中,這家公司還和濟南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的人“撞”在了一起。金融穩定處處長耿浩負責防範非法集資的宣傳,他先上台,講了40多分鍾,被老人們急著“歡送”下台——大家都等著那家公司上場。

年輕的經理介紹,公司主打的理財產品,每季度最多能有14%的返利。經理還自稱,集團公司投資過《人民的名義》,得到發改委專家的認可。一起上台介紹的,還有“律師”和“銀行員工”。

包括趙銀光在內,不少老人現場登記了信息。後來,他們被這家公司送過紅薯、礦泉水、洗衣粉、暖水袋、牙膏……趙銀光上下樓,公司的年輕人衝上去架著她,每次活動都有新鮮的水果吃,“真比俺親閨女都親”。

他們跟著這家公司去過“毛主席到過”的珍珠泉禮堂,還在山東大廈登台表演,學過壽司製作,看過油菜花。中午吃農家菜,桌上擺著魷魚和其他海魚。

“咱能不相信嗎?太相信了。”趙銀光是老黨員,被那家公司一連串“國家”“政府”的大詞唬住,5萬元、三四十萬元、六七十萬元,她一次次交了錢。因為數額大,有人開車帶POS機去她家門口,讓她鑽進車裏刷銀行卡。

宣傳團副團長王雪紅是被一句“支持國家金融發展,實現個人企業雙贏”騙到的。有一次她從那家公司樓裏出來,正好碰到女兒。女兒問她幹什麽,她扯了句,“老年大學在裏邊排練”。

另一位副團長田友娟本來隻有存折,每次“公司活動”前去銀行取錢,提著裝有幾萬元現金的布袋子。她跟著這家公司辦了人生中第一張銀行卡。

剛把錢轉出去的時候,阿姨們每個月都等著利息到賬的信息提醒,捧著手機偷樂,“美滋滋的”。後來,別說利息,連本金也要不回來了。

她們到處維權,折騰了半個月,聽說那家公司的資金鏈斷了,熟悉的地方人去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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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好宣傳手冊,不看不知道,一看就明了。”阿姨們對著圍觀的人群講。

站在社區禮堂的講台上,她們強調自己總結的“五招”:學金融知識、存風險意識、克服貪欲心、有錢存銀行、遠離相關項目,“招招都好使,一招就管用。”

“存風險意識”還分“三看”“三思”“三不要”。阿姨們斬釘截鐵地說,甜言蜜語是別有用心,小恩小惠等同於誘餌,講座、參觀和旅遊背後是騙局,至於高額回報那更是陷阱。“天上不會掉餡餅,餡餅下麵是陷阱,你去見餡餅,定會掉陷阱。”

曾經,她們被騙後沒法原諒自己。聽說錢要不回來,趙銀光腦袋“轟”地一片空白,過馬路差點兒被車撞,被身邊人猛拉了一把。她在屋裏偷偷哭,不敢和家人說。

田友娟損失了27萬元,好幾天睡不著,想過自殺,“一輩子算是完了”。她住女兒家,女兒信任她,外孫女的壓歲錢交由她保管,“投沒了真比丟了還難受”。怕耽誤當公務員的女婿,她後來沒敢死,但聽說身邊有“老姐妹”真的結束了生命。

近年來,濟南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金融穩定處處長耿浩見過形形色色的受騙者,賣了房子無家可歸的、夫妻離婚的、老人被孩子趕出家門的、患癌無錢治病的……不僅追不回財產損失,他們也解不開自己的心結。

在實際的案例中,那些老人並不是“看上去就好騙”。有人家中有兩位公安人員,有人親屬居省部級職位,有人上世紀就在學校教英文,做了一輩子會計的、退休前是企業幹部的……

耿浩和宣傳團交流。

“我怎麽就受騙了呢?”趙銀光反複問自己。她曾是輕騎集團分廠廠長,為了推銷摩托車,她在20世紀90年代去過美國、日本,還跟著貨車跑宣傳,坐在副駕座位盯車,“見過挺大世麵”。

她是企業管理層唯一的女幹部,穿藍白相間的工作服,“和工人一碼兒的藍不一樣”。到了退休的年紀,她被留任5年。她完成過企業兼並,還被派去當另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投資時,她沒和兒女商量,“我掙的錢我支配”。

這些被騙的老人習慣出門坐公交車,除了買菜、交水電費、給孫輩買玩具,幾乎沒什麽支出,有人幾十年裏穿得最多的就是工作服。隨著城市化進程,一些人還拿到拆遷款。她們喜歡存錢。

在趙銀光損失的104萬元裏,有投資股票掙下的第一桶金。30年前,她買入輕騎集團的原始股,後來增漲了6倍。這筆錢裏還有她婆婆的拆遷款。

沈小平68歲,7年前“坑”她的公司說,企業有醫藥廠和百畝石榴園,倒不了。她投了錢,母親、姐妹也跟著投了,她最愧疚帶一家子“入夥”。錢要不回來了,她怕90歲的母親受刺激,拿了兩倍的錢還給老人,硬說掙了。

第一次從辦案人員那裏聽說自己參與了非法集資,阿姨們都很驚訝。她們總結,“不了解才上了當”。

在濟南市老年人大學,趙銀光又一次碰到來講防騙課的耿浩。耿浩說要招宣傳誌願者,趙銀光想,講自己故事比講書本上的案例強多了,“這事兒我能幹”。

2017年5月16日,在濟南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指導下,宣傳團成立了。趙銀光拉來第一期團員,多是女性,基本都受過騙。

第一回出門發傳單,趙銀光、田友娟和一位團員一大早從家裏出發,提著塞滿材料的布兜子,坐1小時公交車趕到郊區集市——那裏有熟人辦活動,她們不會被趕走。

頂著大太陽,她們邊發傳單邊吆喝。兩個半小時裏,有路人不看她們一眼,有人把她們當騙子。一些發出去的宣傳單被隨手丟棄,她們撿回完整的繼續用。有老人在廣場上拉呱(山東話“聊天”——記者注),她們湊上去插話。

傳單字小,老人眼花不愛看,她們就把內容排成節目。上廣場,打橫幅,拉旗子,敲鑼打鼓。通常趙銀光一吆喝,就有人圍上來看熱鬧。這群老人能唱戲,還能說快板。

趙銀光和她的隊友們恨透了詐騙者的“宣傳手段”,但把這些招數用了起來。她們再清楚不過,非法集資公司送雞蛋、山藥、掛麵、旅遊給老人,承諾高額利息回報,其實是“琢磨你的本金呢”。於是,除了《防範非法集資金融詐騙宣傳手冊》《給廣大市民的一封信》,她們還往聽眾手裏塞印著宣傳語的圍裙、扇子和撲克牌。

3

“阿姨反詐團”在濟南市87個社區掛牌建站。一開始摸不到門路,一位團員去家附近的社區“磨”,總被對方以“太忙”婉拒。次數多了,對方同意試試,幾個月後社區負責人對她感歎,“原來你們不要錢”。

阿姨們進市中心的老年大學、社區、銀行,也不放過城郊。

田友娟展示宣傳站分布情況。

她們的演說內容有5分鍾、10分鍾、20分鍾3個版本。團長趙銀光見過一位老人,上午11點,課沒聽完就急著搬凳子回家做飯,她趕緊在舞台一側朝主講人比個結束的手勢。她們常常在黨課、消防課、養生課後“順帶”上場。

有些地方“容易出問題”,她們就常去。一家銀行的員工透露,附近拆遷,老人剛拿到錢,阿姨們趕緊行動起來。氣溫降至零下七八攝氏度,她們在集市上鋪地毯表演。80歲的趙銀光除夕前一天還到郊區發材料,下雪天,她也和團員去社區談合作。

濟南市殘疾人福利基金會副理事長吳哲記得,有一次,通知30人來聽“阿姨反詐團”的課,活動現場來了130多人。講到被騙經曆,趙銀光看到台下有聾啞人揮著手,用力點著宣傳冊。她知道,那是“中過招”的人。

阿姨“成團”,最初有十幾個人,現在超過了150人。有老黨員聽完課當場報名的,有退休官員要當誌願者的,團裏吹葫蘆絲的老太太拉來同好,能跳廣場舞的阿姨也不少。

副團長田友娟的丈夫80歲了,創作過快板《上當》、雙簧《嚴防受騙》等4個節目。這位老人被號稱“投資水廠”的項目騙過3萬元。4年前,團員張愛萍家被騙了30萬元,她編了一出《張大媽曆險記》,用“山東琴書”來演繹,一句句教給隊友。沒樂譜,但所有人都學會了。

“公演”時刻到了,阿姨們穿好肉絲短襪,揣著老花鏡,背上裝滿水的保溫杯出發。有人用小車拖上展覽用的支架、演出服、立杆耳麥和山東大鼓。

在這支女團裏,成型的節目有近40個。算上沒登台的,有將近100個,包括旗袍秀、千手觀音、大合唱。她們還和殘疾人一起演《天上不會掉金蛋》,在現場把象征著陷阱的金蛋狠狠砸碎。

宣傳團進濟南鞭指巷社區表演節目。

趙銀光是濟南人。她上街宣傳遇見朋友,被問“你還能受騙”。有熟人拉著她感歎,“俺親戚和你一個樣”。

趙銀光過去不好意思提那104萬元的事兒,現在她想通了,“咱是被騙了,不丟人,每演一次,宣傳麵大了,人們上當的幾率就小了”。

“宣傳手冊是我們戰鬥的武器,是你們防上當的清醒劑、護身符。”團員在演講稿裏寫道。

她們把宣傳材料背回家堆好,去免費的公園、寫字樓大廳“蹭”排練場。後來,在濟南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的支持下,阿姨們在舜耕路有了一間辦公室,可以穿著亮紅色的團服“朝九晚四”地打卡。

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她們沒法演出,就搞了一場“防非法集資”書畫展,收到1100多幅作品,最大的參展者88歲。

阿姨們還拍短視頻,扮成受騙群眾、金融知識宣傳員或騙子。有人捏著嗓子出演角色,“我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來錢快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兼營銷主任兼首席推銷員,反正公司就我一人”。有人演小孩,勸老人提高警惕;一位友情支援的男士穿上裙子,鞋上綁朵大紅花,扭著舞步扮受騙大娘。

錄視頻時,田友娟直麵鏡頭,對騙子宣戰,露出銀色的假牙。

這支銀發女團時刻關注著國家政策的變化,金融監管新規施行,她們會有針對性地進行討論,還會拎出口號加到劇本裏。“要想投資先記牢,看看是否有執照,金融監管手續全不全,多看!”“為了防止來受騙,正規銀行是首選,高額回報來釣魚,不眼饞!”

團員們記得,她們去商場門口演出,幾個老太太聽完後鬆了口氣,“正準備投錢呢”。有警官請趙銀光勸自己母親去報案,老人不相信兒子,說“別看你小子幹公安,我就是願意投”。

一位老人到銀行轉賬幾十萬元給陌生人,櫃員反複確認,老人以為銀行是要拉儲蓄,不耐煩。直到看見宣傳團送來的小冊子,才意識到差點受騙。團員張愛萍曾被一位老人拉住:“你演的大媽就是俺,前年被騙去一輩子攢的辛苦錢50萬元。”她勸,咱還有退休金,健健康康地一定會越來越好。

最忙的時候,阿姨們一天演兩場。在濟南,有新成立的金融公司想請她們去“站台”,被直接回絕。

她們得到了“泉城阿姨”的外號,“聽著就刺激”,感覺和“朝陽大媽”不相上下。她們底氣十足,“我們是在陽光下,騙子是在陰暗裏”。

阿姨們的反擊取得了很多場勝利。有一次,她們在辦公室附近遇見金融公司發傳單的人,決定去看看。進了門,田友娟走在最後,偷偷拍照。聽完這家公司的理財“大講堂”,阿姨們勸在座其他老人“禮品拿著,錢別投”。去了兩次後,她們向耿浩做了舉報,並提交了圖文證據。那家公司後來搬離,現已被立案調查。

還有一次,聽聞有公司在寫字樓“大爺大娘”地拉人,她們跑到前台,高聲說要來宣傳。第二次去,她們聽說那些“騙子”已經打包離開了。有團員分管的社區站點,實現了全年居民“零”受騙。

有公司賣養老床位,讓老人存錢每月拿高息;有公司號稱低價賣字畫,升值部分返還老人;有地方先辦“免費”旅遊和體檢之後就收錢;所謂的“某某金融互助社區”說投資是幫人做善事;還有打著“你消費、我報銷”旗號的,其實是拆東牆補西牆。

太痛恨騙子,團員李學珍甚至會自己掏錢“臥底”,收集證據。

她們舉報過10多家“有問題”的公司。耿浩記得,阿姨們並不健忘,她們會一直問處理結果,沒進展的話還催他想辦法。

辦公室裏,椅子、熱水壺、文件袋、筆,都是阿姨們從家裏帶來的。

耿浩支持她們在濟南設立了100塊公益宣傳欄。廣告公司半年維護一次,平時阿姨們自己管,最多一人負責6塊。她們愛惜這些陣地,每逢雨雪天氣後,就背上抹布和拖把,出門檢查。

李學珍(左一)、趙銀光(左三)、田友娟(右二)、薑淑梅(右一)去濟南玉函南社區談合作。

4

有人算過,這支宣傳團成員的平均年齡是63歲。

成員們努力追趕時代,基本上每人都有智能手機。她們在朋友圈轉發團裏的新聞,給好友發為宣傳團拉票的私信。

這並不容易。一位總寫文章的團員,手機標題字號占屏幕的四分之一,加微信好友要花兩三分鍾。表演隊骨幹李學珍在宣傳團成立的前幾個月,才在兒子的幫助下開通微信。田友娟接觸智能手機算早的,從小靈通、老人寶換成兒女淘汰的iPhone3、4、6、7,始終落後於最新款四五個版本,目前她還不會上網檢索信息。

趙銀光每次用微信找人,都要沿著對話窗口一個個往下滑。她專門給團員開過會,讓她們把網絡昵稱改成真名。她手機裏的應用軟件除了出廠設置的,隻有微信、學習強國和一個她不會用的打車軟件。沒人會用手機軟件點外賣。

她們的日常生活是老年化的。群裏每天最後一條信息一般也在晚10點以前,演出會早半小時候場,中午必須按時吃飯。

有人拎的布包被磨得起滿線球,有人把花朵樣式的雪紡外套搭肩上當絲巾。不少團員染了黑發,湊近了看,鬢角新發透出白色,皮膚上老年斑遍布。

每次活動結束,趙銀光就在群裏發起接龍,讓團員到家報平安。她給每個團員買了人身意外保險。

趙銀光上樓要把扶手,說話久了要扶住額頭。她把辦公室鑰匙包交給更年輕的田友娟保管,鑰匙包邊角破了,田友娟掏出隨身帶的針線縫補。每次開會,幾名骨幹戴著老花鏡、抱著厚厚的筆記本寫字,有人已經記完了七八本。

趙銀光有白內障,今年3月做了一隻眼睛的手術。術後兩三個小時就瞪著另一隻眼睛發微信,處理團裏的事。田友娟得過兩次癌症。最近一次是乳腺癌。手術前一天,她還把書畫展的稿子送到印刷廠,術後一星期就回團報到。她骨折過,吊著胳膊出現在演出現場,做後勤。

團員於樹芳帶孫子時磕破了頭,縫完針就回來打卡。李學珍摔斷了腿,剛見好就從城西跑到城東演出。薑淑梅切了大腳骨,想買雙大點兒的鞋早點來活動。取腸息肉的、得盲腸炎的,總有老人因為突發狀況去醫院,過幾天又歸位了。

趙銀光每年打卡270天。急著出門時,就叫老伴兒疊被子。她和團員談工作、排節目,有說不完的話,對著老伴兒,則是早晨問問做飯了沒,晚上問問吃藥了沒。

她們節省,在路上的時候,非緊急情況不打開移動數據功能。但趙銀光和田友娟得開著,加入宣傳團的4年,她們晚上沒關過機。田友娟隨身帶一塊充電寶,她曾患肺炎住過29天院,套餐外的流量花了40多元。

趙銀光和田友娟在等公交車。

5

在團裏,阿姨們找到了瑣碎家事外的另一個自己。

來宣傳團之前,她們習慣了接送孫輩、給全家做飯、處理家務。而在上台前,她們會脫下深色運動鞋,換上修身旗袍,塗上眼影、腮紅、口紅,盤起頭發,描根根分明的假睫毛。

有人坦言,在家基本不換衣服,臉都懶得洗。

張愛萍年輕的時候,送兒子學畫畫、彈電子琴,自己則整日坐在辦公室和算盤打交道。如今在宣傳團,她拍照、寫新聞、給節目做LED背景。偶爾閑暇,才給丈夫包頓餃子凍進冰箱。

於樹芳退休後在老年大學當聲樂班、二胡班班長。她去銀行辦事,碰見發傳單的趙銀光,來了宣傳團。原本她計劃要伺候女兒二胎的月子,就此改了主意。

阿姨們愛穿鮮豔的團服,夏天是紅色的短袖POLO衫,冬天是紅色的麵包羽絨服,秋天是玫粉色的衝鋒衣。她們確實紅了,在廣場、劇院裏演,對著電視台的攝像機唱。李學珍去做按摩,被服務員認出來,“你不是電視上的名人嘛”。

好幾人在社區評上了優秀黨員,於樹芳接到參加表彰會的電話時愣了:“我有那麽優秀嗎?”

沈小平跳廣場舞5年了。但宣傳團不是公園,“想歇就歇”,她穿著團服,戴著鑲金邊的綬帶,練合唱、發傳單、講課,從家到辦公室要一個半小時,倒3趟公交車,她從沒遲到過。

阿姨們的日常練習,沒有巨大的鏡麵或高級的音響,她們刷著馬桶唱,燒著排骨唱,晾著衣物唱。趙銀光讓大家自由表演,把看家的本領展示出來。她常盯著人催節目,“弄不出來不能走”。

李學珍(右)和於樹芳(左)在排練。

阿姨們有股“韌勁兒”。一個道理,別人聽不明白,她們就一直解釋。遇見唱反調的,她們會勇敢駁斥。“防非法集資”宣傳是她們的“事業”。

在她們各自的家中,有老爺子開始學做飯了,有小外孫會說“姥姥打擊非法集資”了。她們的新聞出現在家庭群、兒女的朋友圈。田友娟的手機鎖屏照片是展示榮譽證書的自己。

100多個女人湊一起,不好管,團員也“搶C位”“爭分段”,不如願的要生悶氣。趙銀光讓她們現場表演,誰好誰上。

她從別的群裏學定規矩,總發廣告的踢出群聊。遲到的,第一次口頭批評,第二次站著唱歌,第三次取消團籍。每小組一周排練一次,她專門強調,不能把家裏的小孩帶來。

有知名呂劇表演藝術家來參加活動,穿花襯衫擠進統一的團服隊伍合影,被趙銀光請出去。這位藝術家還有一次給節目當評委,和鄰座低頭說話,下一場就被趙銀光調換了座位。

這位團長還會做榮譽登記本,記下團員的出勤和活動情況,留著年底表彰、發獎狀。

團裏僅有的10多個男性成員,都不在“管理崗”。趙銀光有自己的認識——男性受騙後大多沉默,愛在家附近和鄰裏下棋。不少人拄著手杖一瘸一拐,耳朵聾,主意還正,跟他們說話“基本靠吼”。

她在老年大學組織活動,發現興致勃勃來參與的男性多是單身,“人家是來找對象的”,她不想惹麻煩。

所有新來的團員,趙銀光都登記了基本信息,留3個月考察。年紀太大她也不要,70歲就是一道坎兒。

管理企業的辦法,被趙銀光拿來用。除了團長、副團長,這個團還有專業的顧問,分宣講團、表演團,下設合唱、葫蘆絲、時裝等小組,都有小組長。

田友娟管考勤,每天在團員名後畫“勾”“叉”。宣傳團裏有38個黨員,她們還成立了黨支部。團訓是:“老有所為,無私奉獻,誌願服務,防範詐騙”。

6

在濟南槐蔭公安分局振興街派出所副所長謝磊看來,非法集資不到一定金額,構不成犯罪。打擊這一類公司,主要還靠給潛在的“被害人”擺事實、講道理。

濟南市平安銀行舜耕支行是宣傳團的掛牌站之一。行長薛虎說,客戶有存取款自由,如果執意要轉賬,他們迂回提醒。要是電子轉賬,人不到銀行來,櫃員們想盯也盯不著。

宣傳團第一個掛牌的社區是七東社區,綜合黨委書記、社區居委會主任王美華說,社區裏有個老太太,家裏堆滿垃圾,工作人員定期上門清理。老人前年被鄰居拉著投資了10萬元,好久沒有收到利息了。社區幫忙找律師一查,公司早被立案調查,可老人毫不知情。兒女遠在他鄉,又不信任社區,這樣的老人不是個例。

在濟南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金融穩定處,耿浩的宣傳工作最初總是單兵作戰。後來,全國各地成立了打擊和處置非法集資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但職能分散在10多個部門,要形成合力並非易事,一些人不足夠了解非法集資特點,一起開會的人員也經常變動。

直到阿姨們的宣傳團來了。

濟南鞭指巷社區和宣傳團合作了3年多。在社區黨委書記任梅花的印象裏,宣傳團來辦活動,至少一個月有一回。

宣傳團進濟南鞭指巷社區演出。

截至目前,阿姨們的團已組織各類活動400多次,獲獎證書和獎杯塞滿三層的辦公櫃——濟南市“三八紅旗集體”、濟南市“最佳誌願服務項目”等,但趙銀光還是最喜歡台下的掌聲。

有外地誌願者來學經驗,交流後表示,“這樣的人不好找”。電話費、交通費、飯錢,阿姨們自己掏,辦活動常常“搭錢”。

耿浩說自己變成了“拖後腿”的那個。下雨了,天熱了,他勸阿姨們歇歇,被反駁“跟人家定好了,必須得去”。元宵節,阿姨外出打腰鼓,裏麵穿一套秋衣褲,外麵套一件絲綢服,凍得打哆嗦。一上台,她們把腳步跺得砰砰響。

今年5月1日,國務院發布的《防範和處置非法集資條例》施行了。山東省建起“金安工程”監測預警係統,用大數據抓取做非法集資廣告的公司。濟南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也有了行政處罰權。“也許再有兩三年,她們就可以結束使命了。”耿浩笑著說。

趙銀光80歲了,她在和時間賽跑。想著自己再多幹幾年,被騙的人就能少幾個。

和她一樣,很多團員都覺得,上台的那一刻,才能忘了“受傷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