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家庭性暴力的農村女孩:“我像屍體一樣躺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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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恐懼吞噬了她," 像一具屍體一樣在那裏躺著 ",聽父親反複對她說五個字:" 女兒我愛你 "。



11 月 25 日是國際消除家庭暴力日。數據顯示,全國 2.7 億個家庭中,30% 的已婚婦女曾遭受家暴。隨著時代的發展," 家庭暴力 " 的現實語境早已不止於此。

家暴的形式除了普遍認知的身體虐待,還有精神暴力、性虐待、經濟虐待等更多形式,傳統的 " 家庭成員 " 也擴展到性少數同居者等擬家庭關係成員。這些隱形的暴力,常常紮根在以 " 愛 " 之名的屋簷下。

一位遭遇同性伴侶精神和肢體暴力的女性,和一位遭受過父親性暴力的農村女孩,講出了她們難以言說的掙紮和苦痛。

一 · 我不是哈爾

" 跪下。"

" 為什麽?"

" 我讓你跪下。"

" 我沒有做錯什麽。"

" 你是在逼我動手嗎?"

" 砰 ",膝蓋跪地的聲音," 啪 ",扇耳光的聲音,隨後是更多的耳光。

女孩的嗚咽低聲傳來,另一個女聲依然冷靜、自持:" 錯了嗎?"

王璐坐在我對麵,已經能夠平靜講述從她的同性女友那裏受到的傷害。從 2019 年 4 月初在一起,直到 2020 年 2 月從兩人的住處 " 逃 " 出來,這樣的辱罵和暴力伴隨著她。

2019 年 3 月底,王璐和前女友周歡相識於網絡。共同的留學經曆和同一行業的背景,讓兩人的感情迅速升溫。很快,周歡一個人從上海來到北京,打算依托王璐的資源共同創業。

公司租在共享辦公空間裏,合租的房子就在附近,王璐和周歡的工作生活全麵共享,開始了一天 24 小時的相處。王璐是北京人,又年長,有專業背景,在合租的前三個月裏,她自覺支付兩人的房租和大部分生活開支,也給周歡的公司提出大量發展建議,這些願景讓周歡很興奮。

周歡比王璐小 12 歲,剛剛從歐洲小語種專業畢業,在王璐的印象中,23 歲的周歡,穩重、好強、見多識廣。周歡的朋友大多是海外留學的精英,她把自己對標到他們身上,決心要在年輕的時候就幹出一番事業。

但很快,公司的資金遲遲不能到位,好幾個項目都黃了。在得知王璐有一筆十幾萬的欠款需要還,同時發現王璐承諾的資源關係沒有給公司帶來期待的助益之後,周歡的情緒開始反轉,變得焦慮、易怒。王璐成為她情緒的主要承擔者。

起初是語言暴力。2019 年 9 月起,周歡抓住王璐的年齡、收入、工作能力、過往情史," 全方位地貶低 "。在王璐截下的微信對話中,周歡會因為她沒做好一張插圖,說 " 我就是討厭差生,給的全是垃圾還覺得自己倍兒棒 ","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真的沒出息 "。在王璐反駁是她的表達方式有問題後,周歡接著說:" 你頂嘴?行,兩句是吧,回來兩耳光送你。"" 回來自己扇吧,別髒我的手。"

從 10 月開始,語言暴力發展到肢體暴力。周歡的心情難以捉摸,兩人在家看電影,周歡前一秒誇電影好看,下一秒就突然心情煩悶,指著王璐痛罵。在那一段王璐下跪的錄音中,衝突的起因是周歡問會不會永遠忠於她,王璐猶豫了,沒有回答。

" 她對我的想象是《哈爾的移動城堡》中哈爾那樣的角色,一個在她心中理想的完美的人。"



宮崎駿執導的日本動畫電影《哈爾的移動城堡》。

王璐回憶,在幻想破滅之後,周歡習慣指責自己是騙子,假裝有錢人,手裏有的是假資源,不會照顧別人的情緒," 甚至我一個睡衣的顏色不喜歡,她都會討厭我 "。

偶爾能察覺到自己的苛刻,周歡在微信裏反省一番,但很快故態複萌,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角色上," 說我毀了她的心,把她的心扔在地上摔個稀巴爛。"

周歡的敏感、藝術氣質,曾經是吸引王璐的原因,現在,這些特質背後的多疑、神經質和控製欲展露出來,成為刺向彼此的利刃。

情況在疫情期間達到頂峰。2020 年 1 月底,在周歡的出租屋內,辱罵、下跪和扇耳光變得更加頻繁。

到後來,麵對周歡的指責,王璐開始自己扇自己耳光。" 我已經形成慣性了,用打耳光的方式去向對方說對不起,這是自我懲罰。" 王璐回憶,周歡拚命向她灌輸:你隻有下跪,我才能開心。你隻有自己承認錯誤,才能讓被你氣到的人解氣。

" 她一直給我灌輸一個理念就是,犯錯,立正,挨打。" 一開始,王璐自己打自己,把周歡嚇到了。" 打得很重,無法停下來 ",周歡掏出手機開始錄影。在兩人徹底分開後,2020 年 8 月,這份視頻被周歡展示到網絡上針對王璐的扒皮賬號中。

王璐承認,性少數的身份某種程度上讓她難以脫離一段關係," 不好找對象 ",而對方長達幾個月全方位的貶低也讓她懷疑自己。

致命的是,這段關係不是隻有暴力。王璐截圖的兩人微信聊天顯示,周歡把 " 愛你 "、" 想你 "、" 不會傷害你 " 掛在嘴邊,粗暴的指責之後,緊跟著 " 你是不是被我罵怕了?我剛剛想你了。"" 在我難過的時候,耐心哄哄我不好嗎?""(我)還是太有耐心,還是太愛你。"

不過,在愛的幌子下," 你隻能在我這裏終身贖罪,按我的意願活。"

周歡左右著王璐的生活和工作,乃至情緒。王璐則習慣反思自己,是不是對對方不夠好,是不是要更加聽話。於是,兩人的關係在分手和同居中反複。

二 · 我是雲朵

決定把自己受到的傷害說出來時,雲朵已經 19 歲了。

父母不在身邊,她從小跟著外婆長大。在雲朵的敘述中,極少有家人給予她溫情。外婆獨自務農,回家時對她總是打罵,嫌棄她不幹活。母親的角色則一直是缺席的,打電話過來,都是高聲的指責," 她聲音太大了,我害怕 "。第一次來月經時,她要去問鄰居的姐姐才知道怎麽處理。

雲朵生長在西南地區一個不大的村子裏,村裏一個小學、一個初中,每個年級隻有一個班。村裏的孩子們能夠去讀高中的很少。初中畢業,大多進技校,或是外出打工。

因為內斂寡言,從小學開始,雲朵就被學校的男生欺負。她回憶,他們三五成群,在校門外的路口攔住她,然後試圖抱住她,捉弄她,旁邊人來人往," 路過的同學沒有一個幫我的 "。

2013 年,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雲朵和哥哥去到父母工作的地方,第一次和他們長時間相處。但家庭生活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美好。

每天,她和哥哥都要同母親一起幹活,在平房的客廳裏,串鏈子。那是一種環環相扣的鐵鏈,雲朵不知道它的用處,隻知道如果停下來,母親的辱罵就開始了。哥哥串好鐵鏈,拿著錢去網吧玩。雲朵也不想做了,母親氣急,一邊罵一邊舉起凳子要砸下來。

" 這切斷了她對母親所有的幻想和連接。" 雲朵的心理谘詢師、上海心理健康公益聯盟學術委員會委員何毅分析,她的母親也是一個心理問題非常嚴重的人。創傷可能是一代一代傳承下來," 她母親小時候一定被她外婆打過或是否定過,她母親的原生家庭也是非常糟糕的。"

父母租住的平房窄小昏暗,除了日常吃飯幹活,雲朵總是待在自己的床上,和他們幾乎沒有交流。母親舉起凳子要砸她那天,是父親攔住了,沒讓打。

但雲朵沒想到,更大的傷害來自父親。那一天,母親和哥哥都不在家,父親走進房間,關上門,走近躺在床上的雲朵,掀開她的衣服猥褻了她。" 我動不了 ",巨大的恐懼和慌亂襲來,雲朵一動也不能動,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隻知道這是不對的," 我不明白,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子 "。

在一個月裏,這樣的猥褻越發頻繁,直到有一次,父親趁她在床上休息,脫掉她的衣服,和她發生了性關係。雲朵已經不記得更多的細節,巨大的恐懼吞噬了她," 我當時像一具屍體一樣在那裏躺著 "。她呆滯在那兒,聽父親反複對她說五個字:" 女兒我愛你。"

在父母的住處,雲朵第一次得知,父親曾因搶劫入獄,周圍的同齡人都被各自的父母警告,別和雲朵兄妹玩," 搶劫犯的女兒 "。周圍是沒有人能夠求助的。

父親的傷害、母親的冷漠與暴力,讓雲朵無處求救。同一時期,她得知,老家的一個女孩因為不願意繼續洗家人的衣服,喝農藥自殺。女孩自殺後,父母回到家鄉,對女孩的妹妹百般疼愛。" 她用她的離去換來父母對妹妹的疼愛," 這件事讓雲朵更加絕望。

家暴的陰影在雲朵身上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從初中開始,頭痛時刻伴隨著她;她的手機裏存滿鮮血淋漓的照片,手背腳背遍布傷口。心理谘詢師何毅回憶,第一次見雲朵時,她低著頭,沒有笑容,講話也幾乎沒有聲音。

她堅持叫自己雲朵,原因是想像雲朵一樣美好、自由,還能與所有的雲朵站在一起。" 那些受傷的女孩都是雲朵,它們待在天空,就沒有任何傷害了。活下來的我們,就會一起組成美好的雲朵,然後就成了整個天空、整個宇宙,保護世間萬物。"



2020 年秋天,雲朵在上海拍的天空。

三 · 活下來

2020 年 2 月 6 日,王璐決定在這天逃走,她為此謀劃了快半個月。

" 我要有一個安排,讓自己安全地逃脫。"

自從 1 月底那次自扇耳光崩潰後,她決心自救。她的手機被周歡緊盯,隻能在上廁所時把自己被打的照片和錄音一點點發送過去,傳完之後馬上刪除對話框,讓好友絕對不要回複。

6 號這天,一場爭吵之後,王璐被周歡逼著給家裏打電話,向父親要錢,電話接通,王璐脫口而出:" 救命!" 喊完之後,她拿著手機跑進了廚房,反鎖,把邊角櫃頂到門口,迅速打電話讓朋友報警,緊接著自己按下 110,報了地址和案情。

周歡追過來,進不去廚房,站在廚房門口按電燈開關,一下開,一下關,要讓王璐出去談談。

警察很快到了,周歡不開門,王璐在廚房裏大喊。

有一段時間,門外短暫沒了聲音,王璐把廚房門打開一條縫,試圖出去給警察開門。周歡在這時溜進了廚房,試圖關門,王璐把門死死扒住。幸運的是,警察在這時候破門而入,周歡拒絕去警局,王璐最終一個人跟警察下了樓。

2 月 6 日後,王璐再沒和周歡見過。4 月,對方把她的信息掛到了網上,聲稱她是個騙子。目前,王璐報稱 " 被侮辱案 "" 被誹謗案 " 由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受理。

在常年處理家暴案件的公益律師李瑩看來,雖然《反家庭暴力法》第三十七條規定 " 家庭成員以外共同生活的人之間實施的暴力行為,參照本法規定執行 ",但在實際的司法操作中,性少數群體極少有家暴判例;精神暴力的最終認定也並不容易。即使如此,當事人如果認為自己已遭遇任何形式的暴力,報案是合理的自救措施。



報警後,王璐收到的受案回執。

對於雲朵來說," 逃離 " 是一個更加漫長的過程。

從初中開始,她就認定隻有通過學習考上大學,才能 " 離開家鄉,越遠越好 "。

高一,她進入一所寄宿中學,遠離家人。她在喜歡的民謠歌手粉絲群裏認識了第一位男友,對方是大學生,他在群裏一下子指出英文歌詞的語法錯誤," 我就想,這個人會解答問題!" 雲朵開始頻繁和對方網上聊天," 我成績不好,我就想有人能不嫌棄我,然後還帶我,隻要能教我學習就行。"

高二,雲朵在男友的推薦下看了電影《墊底辣妹》,那是一個年級倒數的女孩在高二開始努力逆襲的故事,高中班主任也時常鼓勵她。在男友和老師的幫助下,雲朵也開始發奮學習,最終考上了 300 公裏外的一所大專。

高中畢業那個暑假,她迫不及待地去了成都,住進當時的男友家,到電子科技大學外麵發傳單。一個暑假,她用攢下的錢給自己買了一雙涼鞋、一條裙子和一支口紅。

雲朵憧憬著大學的自由生活," 我當時想,上了大學我的病就好了。" 可到了大學,她的頭痛發作越發頻繁,嚴重的時候連飯也吃不下,在成都當地的醫院,被診斷為重度抑鬱,需要長期服藥。

今年 6 月,雲朵和家人大吵一架,一度打算燒炭自殺,她把自己的故事當作遺書發給了一位音樂博主,對方聯係上她,和她談心,並通過自己的朋友找到專門從事婦女兒童權益保護及推動性別平等的公益機構——北京市東城區源眾家庭與社區發展服務中心(以下簡稱北京源眾)。此後,源眾為雲朵提供了 1500 元醫療救助費和 10 次心理谘詢。

經曆 3 個月的心理谘詢後,雲朵的狀態逐漸好起來," 我覺得身體發熱,有了力量,不再像之前那樣絕望了 "。她對心理谘詢產生了興趣,跟自己的心理谘詢師一起上課,甚至希望以後在上海發展。

10 月,雲朵給家裏人打電話,決定把所有的真相都說出來。她告訴外婆,決定報警," 不管他是不是我爸爸,他犯罪就要自己承受 "。

然後,她打給父親," 我說我們不再是父女,斷絕關係了。" 父親反問她:" 一個連父母都不認的人,會有什麽所為?" 雲朵質問他在 13 年裏對自己做了什麽事," 他說他忘了 "。

而接下來的話成為壓在雲朵心上的最後一根稻草。父親接著反問她," 為什麽這些事情會發生在你身上?" 母親也在電話旁開始罵," 說我不知廉恥。"

11 月,雲朵回到家鄉,她要改名,把身份證上的名字改成雲朵," 他們的姓我都不要了 "。她還準備報警,然而進展並不順利。

由於時間久遠,她麵臨著取證難的問題。家裏的親戚得知她要起訴自己的父親,都打電話來勸,連她最尊敬的外公也對她說:" 滾遠點。" 但雲朵已經決心開始新生活,她回到高中,給曾經幫助過她的班主任帶了一束藍色的滿天星。

林奕含和伊藤詩織的故事曾經拉了她一把," 想成為能理解他人痛苦的人。"" 我看見過深淵,所以我可以感同身受。" 她開始用自己的心理谘詢經曆,幫助其他 " 受過傷 " 的女孩。

這樣的幫助也能讓雲朵自食其力,不久前,她得到了第一筆谘詢費,足夠支付自己一個月的房租。雲朵告訴自己," 最重要的是,雲朵活下來了。" 現在,她在自己的小屋裏也插上藍色的滿天星,因為這種花不會枯萎。



雲朵現在的出租屋中,隨處掛著藍色滿天星。

王璐和雲朵決定講出自己的經曆,因為隱蔽的暴力對一個人的摧毀不亞於一場戰爭。她們也希望有相同經曆的人敢於反抗和求救," 要活下來,即使是用戰鬥的方式。"

(文中當事人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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