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少年”之死:被嘲笑為跳梁小醜,自殺前稱自己已經社會性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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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時,徐遠俠帶兒子徐譽舒去農場散心,徐譽舒鬱鬱寡歡

“人自殺是因為生命力耗盡了,肉體卻依然存活。活著真是莫大的折磨,食不知味,寢不能眠,但最為痛苦的莫過於把臉上的僵硬的笑還原的時候,我常常會想那張臉皮下是清晰的死亡。”

——徐譽舒遺書

2019年11月13日,重慶第二外國語學校高三學生徐譽舒從教學樓5樓跳下。在事發近一年後,他的屍體仍停在殯儀館內。這期間,他的父親徐遠俠一直在尋找答案,“為什麽我這麽優秀的孩子會自殺?” 在得到答案之前,他不同意下葬。

徐遠俠稱兒子為“上天的恩賜”——1歲零8個月開始認字,5歲讀《再別康橋》,6歲自己寫“求學信”給小學校長,12歲保送至重點中學,13歲獲全國數學競賽一等獎……

在同學們看來,徐譽舒的確與眾不同,他總會說一些聽上去很深刻的話,寫一些很“傷”又很長的文章;他樂於在語文和曆史課上高談闊論,常常在同學麵前提起自己以前的成績是怎樣的優秀;他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名女性,曾在學校裏穿紅色的裙子和皮鞋,並把女裝照片發給朋友。在朋友看來,徐譽舒似乎想要以此去爭取關注和認可。

但他似乎始終無法得到理解,甚至越弄越糟,他跟母親胡春彥說,同學在背後議論他是一個“跳梁小醜”。

徐譽舒自殺後,有人用《玫瑰少年》這首歌在網絡上追憶他。《玫瑰少年》是歌手蔡依林演唱的歌曲,其內容創作來源於2000年因舉止女性化而遭受校園霸淩致死的台灣男生葉永誌。歌中唱道:“生而為人無罪,你不需要抱歉。”

徐譽舒的小學同學畢業前在同學錄上給他的留言

“沒有人理解他”

重慶市南坪區萬達廣場,胡春彥獨自在西西弗書店晃蕩。自從大兒子徐譽舒跳樓自殺後,她每天下午都在這裏泡著。徐譽舒生前常常在這裏看書,胡春彥感覺在這裏能夠再次與他相遇,甚至想:“是不是我跳下去,就能再見到他了?”

為了不讓胡春彥睹物思人,一家人搬了新房,徐譽舒的一切都留在了老房子裏。時隔10個月,胡春彥第一次和外人談論起徐譽舒。

她回想,徐譽舒在自殺一周之前,似乎已經向家人們發出了“信號”。2019年11月3日,徐譽舒從學校回家,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回家,他自稱曆史考了全班第一名,地理考了第八名。“他叫爺爺奶奶不要擔心,考北大沒問題了。”胡春彥回憶,回校之前許譽舒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她印象中徐譽舒從沒有這樣抱過媽媽,沒想到這是一次告別。

“說真的,現在除了心裏很痛之外,還有一點,就是我特別內疚,我就覺得我沒有做好一個當媽的。”胡春彥說自己有時候發現了一些問題的存在,她責怪自己沒能幫助到兒子。

胡春彥的記憶裏,這個內斂的孩子有幾次情緒爆發的時候。徐譽舒上初中時的一個周末,一家人準備出發去爺爺奶奶家,爸爸和弟弟都已經下樓了,徐譽舒還在自己房間裏,胡春彥叫了他很多次,他都說不去,胡春彥有點生氣,讓他必須說出不去的理由。

興許是被媽媽問煩了,徐譽舒突然哭了,“他說沒有人懂他,同學們都不理解他,也不相信他說的話”, 胡春彥急著出發,看徐譽舒哭了就沒再管他,讓他一個人呆在家。胡春彥想起這件事又紅了眼眶,“我當時應該留下來安慰他,對吧?本來都沒有人理解他了,媽媽應該理解他。”

在胡春彥看來,徐譽舒從小就是孤獨的,“他比同齡人起碼早熟5歲,” 胡春彥說,“他看的書很多,知識麵很廣,跟同齡的孩子聊天他們都聽不懂,同齡人沒人懂他,他也沒有真正的好朋友。”徐譽舒小學三年級過生日時,向小姨夫要了一套《紅樓夢》,小姨夫很不可思議,覺得他會看不懂,考起徐譽舒《三國演義》裏麵的內容,徐譽舒又全都答上了。

“別人都在外麵玩的時候,他不玩,他就沉浸在一些大人都會覺得乏味高深的書裏。”胡春彥認為,徐譽舒的童年是很無趣的,沒有像同齡的孩子那樣打打鬧鬧過。在徐譽舒的家裏,他床邊的書架上擺放著《易經》、《日本史》、《西方哲學簡史》、《王陽明:知行合一》、《人體使用手冊》等書。

徐譽舒有一本厚厚的小學同學錄,卻隻有十頁被填寫了。在“想對我說的話”這一欄中,有的同學寫“你是個二逼,神經質”、“祝你以後吃飯飽死,喝水淹死”,還有的同學留言,“你個自大狂,你又不是最優秀的,你有什麽資本呢?你太懦弱,半陰半陽,被人折騰地(得)很慘,還在笑,你叫我說你什麽好呢?”

在寥寥十頁被同學填寫的同學錄後麵,徐譽舒自己寫了三頁,姓名分別是“徐譽舒一”、“徐譽舒二”、“徐譽舒三”。他給自己贈言:“殺了他,去找她”。在深一度記者的采訪中,他的同學稱,“她”或許意味著徐譽舒想要變成女性。

2018年春節後,徐譽舒確診抑鬱症住院,住院期間他單獨和媽媽提起,在學校裏麵發生了一件很嚴重的事情,並且這件事已經觸犯了法律,但當胡春彥問他是否需要報警時,徐譽舒卻表現得很猶豫。胡春彥怕影響他抑鬱症的治療,沒有再問下去。

胡春彥把這件事告訴了丈夫,徐遠俠偷看了兒子的手機,他發現,徐譽舒曾在QQ裏向一個好友說:“我被強奸過。”雖然被這樣的字眼刺痛,胡春彥卻仍不讚同丈夫偷看孩子手機的做法,她從來不會看孩子的手機。

對於丈夫的教育方式,胡春彥並不認同,但她沒辦法。“我老公是種比較強勢的人,他認定的事情,從來聽不到外界的聲音。”胡春彥說,一般徐遠俠教育孩子的時候她都不插手,徐遠俠是家庭中的“權威”。

“徐譽舒初二的時候,情緒不穩定,脾氣很暴躁,也不學習。”胡春彥當時不知道徐譽舒已經有了抑鬱症的症狀,但是她感覺到孩子狀態不對,“我就跟他提了,我說你覺得你適合在學校嗎?要不你在家裏調整一段時間吧。” 第二天,徐譽舒就主動和徐遠俠提議想休學。

徐遠俠頓時火冒三丈,“你哪怕在家裏一天學一個小時,我就同意你不上學!”胡春彥回憶,當時徐遠俠的語氣像是“爆炸了一樣”,很嚇人,“孩子一下就嚇到了,不敢說了,也不表達自己的內心想法了。”至今胡春彥也沒有向丈夫透露,當時徐譽舒退學的想法是她提議的。

在胡春彥的回憶中,有一次徐遠俠給徐譽舒打電話,徐譽舒的手機正好在他堂哥手上玩遊戲,堂哥就順手按掉了電話。徐遠俠接連打幾個,通了之後一陣痛罵,胡春彥回憶道,“他就說趕快給我滾回來,怎麽的?老子打電話你都不接,你想幹什麽?” 徐譽舒的叔叔把他送回來,並向徐遠俠解釋了手機當時不在徐譽舒手上,徐遠俠仍然讓徐譽舒跪在地上,用皮帶打。

“我現在想,如果我們家不是這樣,可能也不會走到這一步。”胡春彥甚至想要再生一個像徐譽舒一樣聰明的孩子,這一次,她想自己來教育孩子。

徐譽舒小時候和父母在一起(左),初二時“性情突變”(右)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

徐遠俠今年53歲,個子不高,頭發花白,提起大兒子徐譽舒,眼睛裏的驕傲好像要溢出來,“他是一塊寶,是上天的恩賜。”徐遠俠認為徐譽舒從小表現出來的天賦是異於常人的。

1986年至1988年,他曾做過兩年中學老師,教語文和音樂。“我帶孩子真的不是自我感覺良好而已,確實是我的專業和興趣所在。”

“孩子一歲零八個月的時候,我開始教他寫第一個字,進門的門字。”提起徐譽舒幼兒時期的教育,徐遠俠有說不完的話,“我在卡片上寫出‘門’這個字,然後走到門前告訴他,這是門。”接著,徐遠俠又教他“刀”,幾分鍾後,徐譽舒就能認出這兩個字了。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句話徐遠俠一直掛在嘴邊。因為從小表現出的天賦,徐遠俠沒讓兒子去上幼兒園,6歲之前都是在家裏自己教育。從一歲零八個月開始,徐遠俠每天在陪玩的同時教兒子三個字,4歲多的時候,徐譽舒已經開始自己獨立看故事書了。徐遠俠認為徐譽舒的學前教育十分順利,“因為我順應了他的天性並做了成功的引導。”

徐譽舒5歲時,徐遠俠教他讀《再別康橋》,徐遠俠說,“隻教了他半個小時,就已經和5年級的小朋友掌握得差不多了。你說這個孩子天賦多好啊。” 6歲時,在父親的指導下,徐譽舒給潼南人民小學的校長寫了一封兩百字左右的“求學信”。

2011年徐譽舒轉入重慶南坪實驗小學,成績仍然很好,但徐遠俠注意到自從進入小學之後,徐譽舒變了——對世界的好奇心變少了,不像小時候那樣出門玩小石頭、小花,並開始有了“金錢”觀念。

2013年,徐譽舒上六年級,小學班主任告訴徐遠俠班上有人欺負徐譽舒,徐遠俠教育徐譽舒說:“這個世界需要寬容,需要去放下。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傻瓜和無賴,正因為那些人的存在,才襯托你的優秀。”

2014年,徐譽舒以班級第一的名次保送到重點中學重慶第二外國語學校,初中、高中均就讀於此校。住校之後,徐遠俠發現兒子花錢有些大手大腳,一年內不包括吃飯住宿,花了一萬多元。“我懷疑他總是花錢去買東西討好同學。”徐遠俠說,他覺得兒子變物質了,變庸俗了,和社會上的人“同質化”了。

初二開學後不久,徐譽舒情緒狀況變得不好,回家後不說話,徐遠俠形容,表情像是“欠了他錢沒還似的”。2016年,徐譽舒在學校有過爬窗欲跳樓的舉動,班主任說是因為晚上在宿舍熄燈後玩平板電腦被老師發現並收走引起的,但徐遠俠懷疑徐譽舒在這段時間裏遭受了性侵,並且他相信性侵發生不止一次。他展示給深一度記者的一頁QQ聊天記錄中,一名據徐遠俠稱是徐譽舒的同學的人說:“那個性侵是初一初二的事情。”

2018年5月7日,徐譽舒與一名女生在QQ上聊天,徐譽舒說,“有個女裝大佬想肛我來著,我很害怕”;並在另一天說:“我怕我真的被肛了,他明示了想和我約……”並告訴這名女生,這個人是“隔壁班打籃球的”。

在深一度記者的采訪中,徐譽舒隔壁班的一名男同學稱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班上的男生都是正常性取向。

根據徐譽舒的兩名高中同學回憶,他們曾聽徐譽舒提起過他和校外的男生似乎有過關係,其中一名說“可能是有些性方麵的事情,但並不是高中時候的事。”

在徐譽舒的遺書中,他自稱是“卑劣下賤的可憐蟲”,徐遠俠認為這意味著性侵是導致徐譽舒抑鬱的根源,並將其希望變性的心理原因也歸結於此。2019年11月25日,徐譽舒自殺12天後徐遠俠向當地派出所報案:徐譽舒生前被性侵。12月11日,重慶市公安局南岸分局經審查認為沒有犯罪事實,不予立案。徐遠俠稱,在2020年6月,他將部分“性侵線索”公布於網絡之後,警方主動聯係他並稱開始介入調查。

母親胡春彥知道,徐譽舒早在小學三年級時,就有了想成為女生的想法。直到有一天,徐譽舒發現自己長出了喉結,“他把自己關在屋裏哭了一天,根本不敢照鏡子。他後來在學校裏自己刮腿毛,一長出來就刮。”胡春彥認為徐譽舒的性別認知障礙是天生的。

一名徐譽舒的小學同學透露,小學時徐譽舒的外號是“徐妹兒”,平時徐譽舒在網上填寫個人資料會選擇“女性”,頭像也會選擇女性化的圖片。在一頁同學錄留言中,一名同學寫道“徐妹兒,不要穿紅腰褲兒老!”

“整顆心都係在了即將通過順豐快遞抵達的那幾個小小盒子上,那是我能抓住的最後的救命稻草……”徐譽舒在抑鬱症住院期間,寫下《病中隨筆·其二》,並以這樣的句子開頭。徐遠俠稱,他後來才知道順豐快遞盒子裏裝的是雌性激素藥品。

徐譽舒把盒子裏的藥片稱作是“晚霞的眼睛——這光是那麽的脆弱易逝,但我義無反顧地做了,明知那會讓我滑入深淵,再無退路。”有時又將它比作是“潘多拉的魔盒。”他寫到:“你明知不可,卻仍貪念盒底虛妄的希望。”

“我說寶貝,這個事情畢竟不是眼前最急需的事情。什麽是性?性是一種生物學上的概念,是人類延續的行為。有了伴侶結婚的時候再去考慮,現在也不可能去考慮這個事,現在是學習階段。”和徐譽舒溝通性別認知障礙問題時,徐遠俠說自己聽從了醫生的囑咐,“去淡化它,不要去強化它。”

初二之後徐譽舒開始厭學、抑鬱,和父親產生了分歧,徐遠俠稱“會有一些衝突,但並不嚴重”。他認為徐譽舒的住校生涯裏,對他產生影響的主要是同伴和老師。

2016年暑假,徐遠俠發現徐譽舒從學校帶回的衣服中,有一件運動衣外套被撕成一綹一綹的,徐遠俠感覺心都碎了,他把被撕碎的衣服照片發在了徐譽舒的家長班級群裏麵。

徐遠俠稱,2019年5月,他在電話裏向班主任詢問徐譽舒的情況,“班主任說孩子在學校乖得很,很正常。我還是不放心,說‘抑鬱是拒絕悲傷,不能看表麵’,老師當時在電話裏就懟了我。”

徐遠俠感到既痛苦又困惑,他認為在早期自己教育孩子時,孩子非常優秀,“所以徐譽舒你為什麽不按照老爸的思路走,你要去跟外麵的人混?就像俗話罵人說,‘人教你不走,鬼牽著你,你跑得快得很。’是應該把教育的主導權始終把握在自己手上,還是讓孩子在學校裏任其自由的去發展?我現在不知道怎樣才是對的。”

徐遠俠稱,徐譽舒曾花兩千元給同學們買動漫周邊

“跳梁小醜”

徐譽舒的好友林泉接受采訪時表示,學校的環境可能不適合徐譽舒。他認為問題可能主要出現在初中、高中。

徐譽舒小學期間結交了一些玩得比較好的朋友,林泉是其中之一,“我們那一圈人可能會有時互相欺負,但是弄著玩的,沒有太大的惡意,小孩子也不會仇恨誰。他性格內向,也沒有惹到我們什麽,我們對他抱有的都是那種玩的感覺。”林泉印象中的徐譽舒比普通人聰明,但算不上“天才”,隻是喜歡去琢磨一些高深的、冷門的知識,發一些比較文藝的文字。

2014年9月,林泉和徐譽舒一起考進了重慶第二外國語學校。林泉稱,步入初中後,徐譽舒開始受到排擠。但初中時“比較細微一點”,有同學在背後議論他,給他打標簽。徐譽舒還跟林泉說過自己受到孤立,感到很難受。“林泉說,有時候徐譽舒會把自己穿女裝的照片發給林泉,林泉認為這是他尋求關注和認可的一種表現。

林泉記得徐譽舒曾經買了禮物送給同學,但是同學沒收。徐遠俠也知道這件事,他打開家中的一個黑色大袋子,裏麵有七八個等身動漫人物抱枕,還有一些海報,看起來都是嶄新的。徐遠俠稱徐譽舒有一天回家時帶著這個大袋子,把它丟在客廳就回了房間,表情很悶。他問起徐譽舒時,才知道這個袋子裏的東西花了兩千多元,是徐譽舒準備拿給同學的。

到了高中,這種孤立和排擠在徐譽舒身上似乎愈演愈烈。林泉在高中仍和徐譽舒保持著聯係,高一的時候,徐譽舒跟林泉訴苦,說很多同班的女同學對他誤解比較大,經常會說他。“有些人就看到覺得他好欺負,就會對他進行比較惡劣的語言攻擊。說他是一個跳梁小醜之類。他出事之後,我還聽說他們那些同學說他死的好。”

2019年2月,徐譽舒上高二時,離家出走去了東北,留下一封書信,上麵寫道“抱歉,勿念。我沒有感知美好的能力,即使我知道它們存在我的生活中。假裝自己擁有這種能力很累,我渾渾噩噩地活著,每日尋求麻痹自己的方法,我不願這樣生活,所以我要上路去尋找什麽,請你們千萬不要找我。”

這次東北之行,徐譽舒本計劃去參與一場動漫策展,但並未成功,徐遠俠稱他在東北打了兩個月的遊戲,徐譽舒告訴同學他在東北一家網吧做網管。

班上的女同學為什麽對徐譽舒有意見,林泉並不知道,他猜測是因為徐譽舒的“女性化”,“有人會覺得就算你沒有惹到我,但我覺得你這個人還是挺奇怪的,”林泉說,“而且中學生很容易跟風,隻要一個人說他不好,很多人就也說他不好。”

徐譽舒喜歡文學,愛寫文章,曾經擔任學校文學社社長。他把寫作比作“獻祭”,一篇作文中他寫到:“真正的寫作是一場獻祭,把自己作為祭品擺上繆斯女神的祭壇。”

徐遠俠稱,徐譽舒曾把上萬字的作文給初中語文老師點評,老師卻問他“這是什麽意思”。高中時,徐譽舒寫了一篇題目為《最長情的告白》的關於愛情的文章,文中引用《紅樓夢》、《圍城》中的典故,文字精致而脆弱。這篇文章得了“A+”,但不知是作文的內容,還是因為字寫得小而緊密,老師的評語是“眼睛傷不起啊。”他跟同學說,總覺得老師在針對自己。徐譽舒的同學對深一度記者表示,可能是徐譽舒自己比較敏感。

“學校裏學習抓得很嚴,對學生的管理也很嚴格。”林泉這樣評價自己的母校。徐譽舒在初中的時候被沒收了手機,按照學校的要求,需要填寫“違紀單”,據林泉介紹,“違紀單”需要學生所在年級所有的班主任簽字,“有些難說話的老師就不簽,你就必須求他簽,沒簽你周末可能就回不去。”

徐譽舒向林泉抱怨過沒收手機以及違紀單的事情,表示非常不想去填違紀單,感到很壓抑。林泉透露,徐譽舒比較依賴手機,或者說依賴網友,他說,“徐譽舒遭遇一些事情之後,他會憋著,或者跟網上的人說,因為他現實中確實挺不盡人意的,網絡上的人可能反而對他比較好。”

林泉和徐譽舒有共同的愛好——動漫,有一次重慶開漫展,兩人一起去參加,徐譽舒買了七八百元動漫周邊,林泉也買了一些,徐譽舒把動漫產品帶進了學校,放在寢室櫃子裏,“他的東西被生活老師發現了,就被老師罵了,說那些東西亂七八糟的。”林泉說,後來徐譽舒告訴生活老師這些動漫產品都是林泉的。

林泉幫他圓了場,但是他明顯地感受到徐譽舒自從那次之後,情緒就變得不太對勁。“徐譽舒總是說那些生活老師對他不好,針對他。”林泉不完全讚同,“倒是也沒特別針對他,應該說對學生普遍來說都比較嚴厲。”

“他最後走向這條路可能有多方麵的原因,但是學校裏與他人關係這一方麵肯定是其中之一。”林泉說。

徐譽舒的遺書

“社會性死亡”

李燦也許是最後一個看到徐譽舒的同學。

2019年11月13日早上,7點不到,李燦看見徐譽舒獨自在教室後麵站著,過幾分鍾,李燦再往後看時,徐譽舒不見了。根據監控顯示,徐譽舒7:02離開教室,在相距約150米的另一棟教學樓5樓窗口跳下。

窗口下是菜地,徐譽舒被人發現時還能說話,他反複說“扶我起來”。徐遠俠8點20分趕到醫院時,看見兒子一隻眼睛的瞳孔已經擴散,肺部被肋骨刺穿,大聲喘著氣,正被醫護人員抬進搶救室。5分鍾後,徐譽舒的呼吸和心跳停止。

李燦是徐譽舒的室友,他當時完全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事發前夜,徐譽舒看上去正常,還和室友們一起打了撲克。

事情發生一段時間之後,李燦回憶,徐譽舒可能提前透露了他想自殺的想法,但大家沒有注意到,“11月12日下午,我們男生聚在一起在電腦上看遊戲視頻,當時他就很無厘頭地跟他旁邊的一個同學說‘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一起看視頻了’。當時誰都沒想到,他說的‘最後一次’是指生離死別。”

同一天下午,徐譽舒還跟兩個同學一起去了操場散步,期間他提到自己處於“社會性死亡”狀態,但同學們也沒太在意。李燦說,平時與徐譽舒說話的時候,徐譽舒就會說一些“比較深刻的詞”,“我們都習慣了,所以也沒有太在意他突然說一個什麽‘社會性死亡’。”

“社會性死亡”是一個網絡詞匯,用來形容一個人因為當眾出醜而臭名遠揚,被人們嘲笑到麵子都丟盡了,而且丟到想自盡。

11月12日上午,徐譽舒的手機在月考考場上被沒收。徐譽舒告訴李燦,他沒有用手機查資料,隻是看一下時間。但李燦看見徐譽舒臉色特別蒼白,就問他心裏有沒有很難過,徐譽舒說沒事。

在李燦看來,徐譽舒有很強的虛榮心,很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高一、高二時,徐譽舒常常向室友們炫耀自己小學、初中的成績,室友們煩了,就說:“你別提你當年怎麽樣了,現在什麽樣你自己心裏不清楚嘛。”

由於徐譽舒高中缺課嚴重,成績已經出現下滑。一名比較了解徐譽舒的同學告訴深一度記者,徐譽舒初中進入重慶第二外國語學校讀書時在班級屬於上遊水平,到了高三隻能排到中下遊,以這樣的成績,考重點大學會比較難。徐譽舒的另一名同學稱,在班級考入前十的,有可能考上211院校。

然而徐譽舒向來標榜要考北大,無論是對家人還是同學,甚至對自己也是這樣要求的。在高中的一篇隨筆中,他這樣寫道:“有些自大地講,考一所國內一流的頂尖大學是毫無問題的,甚至如果我認真學習,有衝擊清北的可能性,況且北大中文係的錄取通知書是我對另一個人的承諾。”

在深一度記者的采訪中,有3名同學稱,徐譽舒的考試成績有“水分”。李燦曾在一次考試後借用徐譽舒的手機打電話,屏幕一解鎖,顯示的是剛剛語文考試中的內容搜索頁麵。李燦並沒有往外說,但是班上的同學還是知道了,“因為他的答案跟我們標準答案太像了,10個字可能就一兩個字不一樣。”李燦說。

徐譽舒在文史類學科上常會特意地去表現自己。高三的一次語文課上,老師延伸了一個課外話題,李燦回憶,徐譽舒為此查了一下午資料,回到寢室後繼續用手機查資料。第二天上課,徐譽舒舉手表示想談一談昨天的話題,接著他站起來講了半節課。

曆史課上徐譽舒喜歡“接話”,“就是接老師的話,表現得特別活躍,”李燦說,“你在那兒聽老師講課,然後就有一個人一直接嘴,一直接一直接,當時很多人很反感。”他有時候會勸徐譽舒上曆史課少說點話。同班同學於昊表示,一開始大家都覺得徐譽舒還挺厲害的,之後聽徐譽舒說得多了會感到厭煩。

“如果你太過於搶眼的話,難免會招來一些人反感。”於昊說。

高一迎新晚會,徐譽舒沒有表演節目的安排,但他也精心準備了好幾天。他買了紅色的裙子和女士皮鞋。李燦看著徐譽舒試穿那雙女鞋,“他的腳穿不進去,他就硬磨,硬穿進去。”李燦回憶道,為了適應那雙鞋,徐譽舒在寢室裏穿了兩三天,把鞋撐大了一點。晚會那天,李燦勸徐譽舒不要穿著女裝到寢室外麵去,然而徐譽舒還是穿著出去了。

同一天,於昊去上廁所,他發現男廁所裏有一個穿著日本動漫衣服、戴著假發的男生在隔間裏,隔間是半封閉的,於昊隻能看到徐譽舒的背影。於昊回憶,有一小群人圍著徐譽舒看,有人說“女裝大佬”,有人說“66666”,有人叫其他的朋友來看。

李燦當天沒有和徐譽舒在一起,但他聽到“年級裏有男生穿女裝”的傳聞。於昊稱當時這是學校裏的一件“新鮮事”,“一件這樣反常的事件發生在學校裏麵,很難不引起討論的”。

徐譽舒的行為舉止也有女性化的表現。李燦稱,徐譽舒說話的時候常常會像女生那樣拉長尾音,有時候還會從背後抱住其他男同學。

在家裏,徐遠俠也發現了一些女裝,徐譽舒解釋說是演出用的,徐遠俠全都收了起來,他認為自己作為父親這樣做已經是非常中立且包容的行為。

在李燦看來,班裏的老師是關心徐譽舒的。高二下學期,徐譽舒離家出走,和朋友去了東北旅行。李燦說,“他最終回來也是班主任把他叫回來的,讓他回來,該讀書還是讀書。”徐譽舒回校之前,班主任還叮囑同學們,要多關心徐譽舒,課業上幫助徐譽舒。

徐遠俠在網上放了一張語文老師評價徐譽舒的作文“恕我直言,你想太多”的圖片,在這篇文章裏,徐譽舒表達了對生命和自身現狀的失望。李燦透露,其實那篇文章是一篇周記,是徐譽舒在交作業之前趕出來的。

“情感有些是寫進去了一部分,但可能更多隻是他的一種寫作風格而已。徐譽舒的很多作文都是這樣,本來老師隻是讓寫一篇周記而已,記錄下生活。當老師每周看見你寫這麽傷的文章,你覺得一個老師會怎樣做?”在李燦看來,徐譽舒寫一些傷感的文字是正常的,反而被徐遠俠拿來大做文章。

整個高中期間,李燦聽徐譽舒說起父母的時間隻有兩次,一次是徐譽舒抱怨爸爸沒有給他錢,還有一次在語文公開課演講上,徐譽舒說,“父母隻有生你的恩,沒有養你的恩。”

徐譽舒家中的課桌上擺放著一名同學送他的禮物——一副撲克牌,這副牌已經不新了,外殼磨損發白,開口處也有了裂痕。在專門寫給這名同學的遺書中,徐譽舒稱他為“最好的朋友”, 徐譽舒列出了幾個朋友,並寫道“有你們作我的朋友(也許是我一廂情願),倍感榮幸。”

“你也把他當作最好的朋友嗎?”被問到這個問題時,這名同學回答道:“算不上最好的朋友。”再詢問他認為導致徐譽舒自殺的主要原因是什麽時,他給出的答案是“家庭”。

同樣的問題,於昊給出了相似卻不一樣的回答:“我覺得這件事可能是徐譽舒把原生家庭和個人的一些問題帶到了學校,但學校是不能夠滋潤這樣的敞口的,學校隻會讓這些敞口暴露在空氣中,裂得更厲害,我覺得不能忽視任何一方的錯,但是錯的根源一定不是學校帶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