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琦就讀於延邊大學朝鮮語專業,當公派留學交換項目的通知下來的時候,她在慶熙大學和金日成綜合大學之間選擇了後者,一個是洋氣的韓國,一個是神秘的朝鮮。在她看來,韓國隨時都能去,而深入了解朝鮮,此生可能僅有這一次機會。
去年4月,她飛往朝鮮,從飛機上往下看朝鮮,滿眼是五彩斑斕的小房子,朝鮮市民每個季節都會自發刷一次牆,讓牆體時常變換顏色,“朝鮮的建築讓我想到北歐國家”,飛機上一位做生意的大叔對慧琦說。五顏六色的建築漸漸顯出輪廓,細節也慢慢清晰,最後,伴著飛機與地麵摩擦的噪音,193天的倒計時開始,魔幻朝鮮就在眼前。以下是慧琦的自述。圖為朝鮮街道邊的彩色房子。
我交換的學校是位於首都平壤的金日成綜合大學,它是朝鮮最高學府,朝鮮前領導人金正日曾在這裏讀書。圖為金日成綜合大學門口。
學校非常大,一進門是金日成的雕像,校園的綠化非常好,在路上經常能碰到小鬆鼠和鳥,給人的感覺像大莊園。學校有電子圖書館和紙質書老圖書館,它們連通在一起。其中電子圖書館是由朝鮮設計師設計而成,它可以聯網,使用的是朝鮮內部的網絡,電腦是Win7係統。遊泳館的設施是國家級的,有國際標準泳道,還有跳水台。圖為學校環境。
校園裏的石頭上刻著“學習就是戰鬥”的標語,教學樓頂上是一排紅字“偉大的金日成和金正日永遠與你同在”,這排字晚上會亮,領導人的名字還會特定地放大,我們從宿舍都可以看到這一排字。圖為校園內的標語,“用革命性的攻勢,用盡全力建設社會主義強國”。
同宿生與留學博士生畢業時在金日成雕像前合影。
朝鮮本地學生在要佩戴徽章,上麵是領導人的頭像。所有的成年女性要求穿裙子一定要及膝,幾乎每條街道都會有人檢查穿著。如果從正門進校園的話,需要向金日成的雕像鞠躬,但是我們經常抄近道去教學樓,也就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圖為放學的中學生。
留學生在單獨的教學樓裏上課,不與朝鮮本地的學生一起。走在路上本地學生不會跟我們搭話,更不允許與留學生談戀愛,聽說有個朝鮮人和留學生談戀愛了,後來那位同學被金大宿舍開除了。金大沒有社團,多數時間都在學習。我們在學校裏學講讀、會話、語法、地理、寫作等幾門課程,周一到周六的上午上課,其他時間用來寫作業或者休息。作為最高學府,金大有一部分老師出過國,思想也會相對比較開放。圖為70多歲的教會話課的朝鮮老師。
朝鮮的學生和公費留學生在金大讀書是全免費,政府提供最好的住宿條件和教育資源。學校對公派留學生很優待,我們有由政府提供的500美元獎學金,其中有250美元是住宿和吃飯的補貼。食堂的三餐會經常變換菜式,一般都有四菜一湯,我吃胖了七八斤。如果平時在食堂吃膩了,我們還會出去找地方吃飯,漢堡、麻辣燙、烤肉、火鍋都有,火鍋還是北京的銅鍋。圖為中國留學生與朝鮮的老師在教室合影。
宿舍有點像賓館,每個人都有單人床,在三樓的生活區還配有廚具,烤箱、微波爐等,還有電視,可以看到部分國內的電視劇。我們不能上朝鮮的內網,需要購買昂貴的可上網的電話卡上外網,200美元辦一張,或者去中國駐朝鮮大使館蹭網,但也隻能用小部分app,所以大部分時候我們較少用網絡。記得有一天宿舍空調壞了,我熱得睡不著,在樓下跟超市的姐姐說了一下,然後學校馬上就派人修好了空調。圖為宿舍的床。
學校有同宿生製度,校方會挑出一些根正苗紅的朝鮮學生作我們的學伴,他們大多是家庭富裕的孩子或者官員子女,且成績優異,是金日成大學很優秀的學生。他們與留學生們在同一棟宿舍的不同樓層,負責幫助我們的學習和生活,也有監視的作用。每隔一段時間還會換一批同宿生,換了之後的同宿生不能再聯係我們,因為會有被定為叛國罪的危險。除了同宿生之外,我們也不能接觸到其他朝鮮本地學生。同宿生每天過來宿舍串門,會問我們去了哪裏、幹了什麽,有些嚴重的,甚至會看你的手機,或刪你的照片。圖為宿舍樓。
在學校裏,也有一些來自法國的、瑞典、澳大利亞、越南、老撾等國家的留學生。我的前桌是一位來自瑞典的男同學,他是瑞典第一個來朝鮮留學的人。他在瑞典學過朝鮮語,曾經來這裏旅行過,後來決定來留學。第一天上學時,他穿得非常正式,穿了西裝,還戴著胸章,我們問他為什麽穿得這麽誇張,他說是同宿生告訴他要穿成這樣的。圖為歐洲留學生與同宿生。
我的同宿生姐姐尹珍(化名)比較特別,她從小在北京長大,高中畢業以後才回朝鮮讀大學。她原本可以選擇留在北京,但是她依然想回到自己的國家,為國家做一些貢獻,這大概源於他們的愛國教育。有一次,學校組織我們統一去參觀錦繡山太陽宮,是朝鮮已故最高領導人金日成、金正日的陵墓。我們進到靈堂裏麵,燈光是暗紅色的,靈堂裏放著《金日成將軍之歌》、《金正日將軍之歌》,旁邊有軍人守衛,每個人都要對著領導人遺體的三個方向鞠躬,去參觀的朝鮮人覺得那刻無上光榮,會激動地流淚。他們對領導人的尊敬,超乎想象。圖為慧琦與歐洲留學生。
朝鮮也有自己的樂隊,隻不過朝鮮的流行樂主題大多都是歌頌祖國,幾乎沒有關於私人情感的。私下裏,我會給同宿生科普民謠、搖滾樂。朝鮮人是不允許聽韓國歌的,但我在宿舍會放韓國樂隊的歌,同宿生來房間找我,就無可奈何地得聽到,她們會說,“韓國的音樂就是這樣,很沒有內涵”。圖為平壤外國語大學貝斯手。
偶爾我會和同宿姐姐閑聊,聊到戀愛的話題,我說你那麽優秀,那麽多人追你,怎麽不談戀愛?她說,“自從中國男明星曾小賢出軌後就再也不相信愛情了”。我才發現原來大家都會有感情的煩惱,也會為考試焦慮,這些方麵其實大家都一樣。在我們走之前,留了一些物品作為禮物送給同宿生姐姐們,她們當時收了,還說謝謝。送機那天一位同宿生來找我,“你是班長,給你們的禮物就交給你吧。”我當時很感動。那個包裹包得特別嚴實,用膠布裹了好幾層,拆了之後我發現裏麵就是當初我們送給他們的禮物。雖然我們平時都以姐姐妹妹相稱,他們可能也想和我們好好相處,但因為有“任務”在身,不能把外國人當作好朋友對待。圖為慧琦在宿舍陽台。
金日成廣場。
平壤的地鐵卡隻要5000朝(折合人民幣5元)一張,可以搭乘120次,我經常會出去學校玩。除了軍事地區,手持學生證的留學生可以在平壤市內自由活動,但偶爾也會被查學生證。平壤有夜店,像我們的老年迪斯科一樣,裏麵有很炫的燈,會放一些英文歌,隻有外國人可以去,大家聚在比較大的房間裏一起跳舞。圖為慧琦和學姐在未來科學家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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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旋青年公園,裏麵有跳樓機、過山車。我們也會結伴去射擊、打保齡球、K歌、打台球。我在朝鮮愛上了打台球,台球廳就在高麗飯店裏,台球廳裏都是一些阿姨們,她們穿著包臀的裙子教你打台球,我第一次覺得打台球原來可以這麽優雅。圖為動物園門口。
我自己平時很喜歡散步,我記得有一次從大學旁邊的商店走出來,天特別特別藍,街道很幹淨,兩旁的樹高大筆直,非常綠,好像走在新海誠的動漫裏。那條街是不通車的,很清淨,因為金正日和金日成的遺體曾經從那條路經過。有一次,我往錦繡山太陽宮的方向走,當時聽著音樂非常嗨,突然被街上的協管軍人攔下了,他身上有槍,我當時嚇得不行,說對不起我隻是散步,然後他就跟隊長轉達了,也沒有再為難我。那次我應該是超出了散步的規定範圍,到了禁區。圖為慧琦常散步的街道。
我也會散步去清涼亭買東西,類似便利店的地方,那個地方很神奇,我想要什麽都能找出來。有次我去買麵粉,店裏沒有,店裏的人打了一通電話,一位老奶奶就背著麵粉過來了。還有一次,我在平壤街頭見到一個地方門外寫著“情報技術交流所”的地方,壯著膽子進去後,發現是賣衣服和香水的。圖為學姐們在清涼亭前吃紫菜飯。
在朝鮮市麵上流通的主要貨幣有朝幣、美元、人民幣還有歐元,在小的便利店都用朝幣,飯店、服裝店等會用美元和人民幣。如果我們帶朝幣出門的話,最少都得帶10萬朝以上,揣在兜裏厚厚的一塌錢,覺得好富有。本地的商品都比較便宜,但進口商品會比較貴,比如可樂2美元一罐。我在朝鮮沒有見到銀行,通常在宿舍裏的超市姐姐那裏換朝幣。圖為朝鮮人在地鐵看報紙。
平壤人的日常生活也很鮮活,家庭成員會一起出去野餐,他們會拿一個小音響,地上放著飯菜,然後開始跳舞唱歌,我覺得他們還挺快樂的。平壤大多數人都有手機,有錢人甚至有好幾部手機,有人使用蘋果最新款手機,還有華為、小米、OPPO和一些朝鮮國產的品牌手機,他們大多用來打電話、看電影,我也在地鐵裏看到過有人玩類似《滑雪大冒險》的手遊。圖為倉田大街。
我在路上碰到很多小孩,放學的路上看到有雜草就會去拔,沒有規定,他們很自覺地去做。平壤的街道非常幹淨,沒有人會往草地上扔垃圾。圖為牡丹峰腳下運動場。
朝鮮的部分居民對外國人有一些固有的偏見,他們看到外國人會走遠一點,有的父母看到小孩也會讓他們離我們遠一點。但也有一些孩子碰到我們時,會用中文說“你好”、“我愛你”。有一次,我跟室友從宿舍門口出來,那天傍晚看到好多穿著軍服的人,我不確定是不是軍人,因為朝鮮許多人都會服兵役。他們排成好長的隊伍,舉著朝鮮旗幟路過宿舍,看到我們,跟我們說“你好,你好”,我甚至看不清他們的臉,因為天已經快黑了,可是我還記得聲音和那麵旗,我們很感動。圖為街道旁的孩子們。
朝鮮的電視上可以看到中國的節目,有次我們在飯店吃飯的時候,電視裏在放李易峰唱歌,覺得太親切了。朝鮮人還特別迷中國的電視劇《紅高粱》和《婦產科醫生》,可能因為他們本土的電視劇都比較無趣吧,都是農村青年建設家鄉之類的,比較偏大愛。中國的明星在朝鮮也很火,有次我老師在課上問我周迅有沒有整容,超市的服務員姐姐問我佟麗婭到底有沒有結婚。中朝籃球友誼賽時,中國駐朝鮮大使館邀請我們一起去看比賽,姚明還去了現場。圖為姚明在中朝籃球友誼賽現場。
朝鮮人每天隻能靠官方的報紙或者廣播來獲得消息,
2018年6月12日,特朗普和金正恩在新加坡第一次會晤,我們已經可以在網上看到消息了,他們會來問我們。老師也問過我去北京的機票的費用這類問題,其實他們都很渴望了解外麵的世界。圖為平壤的主體思想塔。
我記得暑假的時候,北大有代表團過來,團裏的叔叔說:“幾年前來朝鮮的時候感覺到他們都很快樂,你可能會覺得他們在這種製度下應該活得不怎麽樣吧,但發現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這次來看,他們好像又多了一份麻木。”我覺得說得挺對的,朝鮮經濟在開放,外來信息在增多,但是思想卻還一直被把控著。
朝鮮建國七十周年的慶典邀請函。
2018年9月9日,朝鮮舉行建國七十周年慶典,我們在平壤五一體育場裏看現場表演,很幸運被請到主席台旁邊,金正恩一出來,整個廣場的人都在喊萬歲,底下是十萬人的遊行隊伍,有的推著金日成和金正日的雕像,有的揮舞著旗幟,有的舉著現代化技術的物件,他們都走著跳躍式的步子,看上去很震撼。慶典現場是不能拍照的,我們過了兩次安檢,全部電子設備都被沒收,所以也沒有拍照,我特地去郵票紀念館買了朝鮮建國七十周年限量版的郵票,還收藏了一份閱兵當天的報紙。圖為朝鮮建國七十周年當天的報紙。
成均館大學遺址解說員。
在平壤市區之外的地區都不能獨自出去,我們班有集體組織去金剛山、東海等景點旅行,和同學們一起看到了許多無人的美景。圖為慧琦在金剛山。
雖然身處在朝鮮時也有抱怨過,但離開後,我和同學時常懷念那裏的生活。因為朝鮮的網絡不便,我和朋友的相處回到了最傳統的方式,每天朝夕相處,也不用微信,連電話也很少打。我去敲你的門,然後進去坐一坐,或者口頭約好某個時間出門。我們會在陽台上唱歌、彈吉他,也會一起去散步、聊天,通過聊天把自己當下的負能量化解掉。這七個月與同學的相處抵得上在國內的四年,這樣的環境讓我們能沉下心來好好去了解彼此,也讓我有了更多思考的時間,而不是整天麵對外界湧來的大量信息。我總會想起一句話,“她還太年輕,尚不知道回憶總是會抹去壞的,誇大好的,也正是由於這種玄妙,我們才得以承擔過去的重負。”回來之後,看到在那裏喝過的一種豆奶,或者走到一條安靜的街,看到相似的樹時,我會想起朝鮮的那些景象和那段時光。圖為同學們一起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