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孩子小軍被暴力拆遷者捆綁。原圖為警方所攝。翻拍/黃秀麗
■暴力拆遷者是地產商申仕祿手下的員工。身為鄭州市人大代表的申認為,“誰扒馬付喜的房子都不犯法”,“因為該房產是違章建築,所以不受法律保護”。
“半夜裏,我忽然被人用膠帶封住了嘴、捆住了手腳。這時,3個惡人拿著磚頭走過來了,說要砸死我……”9歲的孩子馬小軍回憶,這是經常鑽到他夢裏的場景。在兩年多前的暴力拆遷中,當時這個6歲的孩子曾被拆遷者用膠帶捆綁全身。
馬小軍的父親馬付喜,一個普通的鄭州商人,在鄭州市中原區崗坡村曾開有“福興放心肉鋪”。崗坡村城中村改造時,馬付喜與
開發商鄭州市長城房屋開發集團有限公司(簡稱長城公司)未達成拆遷協議,半年之中,492平方米的店鋪遭3次暴力拆遷,最終變成一片廢墟。
做了20年豬肉生意的馬付喜,在45歲的年紀離開豬肉案板,開始頻頻進京上訪。上訪的結果是,肇事者長城公司員工牛保安因毀壞財物罪獲刑3年,目前正在服刑中。
但馬付喜認為,暴力拆遷的元凶是鄭州市人大代表、長城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申仕祿,“根老粗,嬐誹小刨不動他”。而申仕祿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隻是牛保安的個人行為,與他無關。
孩子眼中的三個壞蛋
2009年7月27日傍晚,在馬付喜家裏,馬小軍拿出一張取名為“三個大壞蛋”的鉛筆畫(見4版),指給南方周末記者看。馬付喜介紹,孩子在暴力拆遷中兩次遭遇“綁架”,一直做噩夢,有次夢醒後就作了這幅畫。
畫中有3個麵貌凶惡的強盜,正遭到警察的追捕。“他們砸我的家,比東洋大盜還壞。我希望他們被警察叔叔抓走。”“東洋大盜”是他從電視裏學的詞兒。
身高不足一米四的小軍留著“茶壺蓋”頭,身材略顯單薄。提起兩年前的往事,他的眼神像小鹿一樣驚懼而羞怯。
2007 年1月25日,孩子馬小軍跟著保姆曹翠蓮住在店鋪裏。曹翠蓮的丈夫劉連收,則是店鋪的職工,每晚值班。“我聽見有玻璃碎的聲音,就和大姨(保姆曹翠蓮)爬起來豎起耳朵聽。”馬小軍回憶。他出了裏門,看到有台巨大的挖掘機,已經把店鋪的門挖了個大窟窿。3個陌生人闖進來(後暴力拆遷者供述,參與者共有數十人),和劉連收扭打起來,“劉伯伯手被扭到背後,摁倒在地”。
這三個入侵者看到了曹翠蓮和小軍,就一把拖過去。“我打了那個人一拳頭,他摁住我的胳膊就把我綁了,力氣好大”。然後是捆腳、封嘴,小軍記得是一種厚實的透明膠帶。
其中有個入侵者用一床厚實的棉被蒙住了小軍和曹翠蓮的頭,推到旁邊鄭州市中原區國土局的院子裏,“我一直在哭”。一會兒,手腳被綁的劉連收也被推了過來。那三個入侵者站在他們麵前,手裏拿著磚頭。“再動,用磚頭砸死你!”其中一個入侵者威脅孩子小軍。
半小時後,入侵者離開,店鋪的門窗砸了兩個大窟窿。被捆的三人掙紮著逃脫,小軍和保姆曹翠蓮回家去找馬付喜夫婦———兩人就住在國土局旁邊的小樓上。劉連收設法逃到大街上去找人報警。
小軍和保姆曹翠蓮,一個6歲半的男童,一個48歲的中年婦女,他們腳上捆著膠帶,一下一下蹦到了馬氏夫婦住的小樓。“爸爸,我們家來強盜了!快打110!”在馬付喜的記憶裏,小軍那時已經變聲了,在半夜的樓道裏顯得淒厲而恐怖。打開門,麵前的兒子嘴上的膠帶紙撕開了一角。
中原西路派出所的警察很快就來了。拍了照(取證照片見圖),取了證,走了。“他們說沒看清人,不好抓。”馬付喜回憶。“我感覺我們家真要亡了”
到底是誰幹的?
馬付喜想到了長城公司,當時雙方因拆遷補償達不成協議,已經鬧崩。但沒有證據,隻好作罷。店鋪門壞了,他用鐵棍支起來,買了兩條大狼狗守住門,繼續營業。一時間,這個場景在崗坡村成為一道奇觀,前來買肉的人更多了。
小軍連續做了半個月的噩夢,“夢見有人綁架我”。小軍一邊哭一邊緊緊抱著曹翠蓮喊“大姨”。曹翠蓮建議馬付喜:“這孩子受的驚嚇太大了,得給他‘招魂’。”
即使是曹的丈夫、46歲的劉連收,也落下了後遺症。“嘴歪了好幾天不說,半夜總醒,坐起來看有沒有人來綁架。”這個黝黑壯實的漢子說。
很長一段時間,小軍不敢回店裏住,“直到來了一個肌肉很發達的叔叔。”但這位肌肉發達的叔叔———肉鋪員工劉保榮,並沒有給小軍帶來安全。2007年5月 24日淩晨兩點多,小軍再次聽到了踹門聲。4個黑影衝進屋,從被窩裏把他和大姨曹翠蓮揪出來,劉連收和劉保榮都被摁倒在地。4個人被架到了隔壁國土局四五米深的地基深溝裏。
“這回沒綁我們。但是我們都沒穿衣服。”小軍回憶,他和劉連收、劉保榮隻穿了三角褲,保姆曹翠蓮隻穿著胸罩和三角褲,縮成一團。基坑上站著那4個入侵者,同樣一人手中拿著一塊磚頭。旁邊的挖掘機在轟轟響,幾下房屋就倒塌了。“我感覺我們家真要亡了。”小軍很驚恐,抱著保姆曹翠蓮痛哭。
經曆了砸店和扒房,福興肉鋪徹底不能營業了。2007年6月29日、7月1日,長城公司的人露麵了。這次出動了一百多人清運走所有的磚頭、鋼筋,拉起了圍擋,“將我們的財產圈進他們的地界。”小軍的母親王學萍說。
找社會上的人解決釘子戶
談不攏的拆遷賠償
福興肉鋪遭此橫禍,在馬付喜看來是源於2006年10月和地產商長城公司老總申仕祿的拆遷賠償談判。
此前,馬付喜在位於鄭州市西郊的中原區已經做了19年的豬肉生意。和鄭州市中原區人王學萍結婚後,他開始殺豬。到2006年下半年之際,他已擁有3家公司,手下有100多個員工,人前人後都被人稱作“馬總”。
而泥瓦匠出身的地產商申仕祿,在當地媒體的報道中是河南地產界的傳奇人物。到2006年下半年,長城公司旗下已有下中原商貿城公司、長城物業公司、龍城廣告公司等多家子公司,他本人也當選為鄭州市人大代表。申仕祿最拿手的房產項目是“城中村改造”,2004年,他一口氣拿下了中原區包括崗坡村在內的5個村的城中村改造項目。
馬付喜的“福興放心肉鋪”正好位於崗坡村的拆遷範圍,492平方米的店鋪,西邊是中原區國土局,南邊是中原區建設局和環保局。2006年10月,中原區城管執法局、崗坡村、長城公司、馬付喜等人進行了一次拆遷賠償商談。雙方第一次見麵,給彼此留下的印象都是“不講理”。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申仕祿說:“整個崗坡村拆遷,村民都拆完了,國土局拆了,環保局拆了,惟獨馬付喜不拆。”
馬付喜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國土局等3個執法部門都是拆一補一,為何他的房子隻給20萬元?他1998年從崗坡村委會租下這塊地,是有合法手續的,一年營業額300多萬哪,“20萬?欺負人欺負得沒法過了!”
申仕祿表示,“人家國土局都有土地證,馬付喜光有租地協議,啥證沒有!”申仕祿還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馬付喜不是崗坡村民,不能享受村民待遇。按國家法律規定,無證房是要無償拆除的,崗坡村拆遷無證房,一平方米給200塊錢,長城公司給馬付喜400元/平方米,一共20萬元,最後漲到60萬元。申仕祿說: “他就要拆一還一,或者拿300萬。那平房蓋的時候一平方米也就二三百元,他這是勒索。”
這次商談,雙方不歡而散。申仕祿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當時執法局就有人表態了,先給他的房子搗倆窟窿,看他犯啥勁兒。”不過,申仕祿也說,後來馬付喜一告,會議紀要都給毀了。2006年底,崗坡村委舉報馬付喜的豬肉鋪未辦規劃手續,屬違法建築。中原區城管局向馬付喜下達了“行政處理決定書”,罰款 2.28萬元。馬付喜向鄭州市城管局提起行政複議,後者認定中原區城管局行政行為違法,撤銷了其行政決定。
在雙方僵持階段,發生了馬付喜經營的子公司熱力管道被盜割一事。馬付喜當即拿殺豬刀在右腿上捅了一刀,鮮血長流,縫了二十多針:“我發誓要跟他們幹到底!”隨即,馬付喜的營業房遭遇了3次暴力拆遷。
暴力拆遷者牛保安
馬付喜認為,暴力拆遷一定是長城公司幹的。但他覺得警方辦案不力,不肯破案,於是從2007年7月起開始進京告狀。馬付喜另外兩家店鋪全部停止經營,妻子王學萍甚至低價賣了一個屠宰場,用作告狀的費用。2007年10月,夫妻倆的“狀子”遞到了公安部。鄭州市中原區公安分局隨即成立專案組。目標鎖定在長城公司負責崗坡村項目的副總經理劉世武、公司工程指揮部辦公室主任牛保安、工程指揮部指揮長李飛龍、保安隊長栗勤克、開挖掘機的薑保成、清運垃圾工白新偉等5 個人身上。同年11月22日,除副總經理劉世武外,牛保安等4人因涉嫌故意毀壞公私財務罪,被中原公安分局刑事拘留。劉世武逃往加拿大,被該局網上追逃。警方調查認為,牛保安是暴力拆遷的主要執行者。
牛保安何許人也?中原分局的調查材料顯示,牛和馬付喜同齡,時年45歲。鄭州本地人,1987年曾因盜竊罪獲刑13餘年,1999年底出獄後進入長城公司旗下的中原商貿城工作。
對牛保安這個人,長城公司老總申仕祿提起來就搖頭。“他哥哥牛平安是中原區城管執法局的,他出獄後,牛平安找到我,壓著我的頭頸給他安排工作。我不敢得罪他。”申仕祿介紹。牛保安進入了長城公司下屬的拆遷公司。申回憶,搞拆遷時,牛保安經常幹些拿人玻璃、偷人鋼管等偷雞摸狗的事。
對牛保安,馬付喜也不陌生。崗坡村改造指揮部設在中原區城建局,就在福興肉鋪的旁邊,身為工程指揮部辦公室主任的牛保安就在那裏辦公,他扒房的事兒馬付喜也早有耳聞。有一次,牛保安到福興肉鋪買排骨。“個子不高,很敦實,麵相很凶,看人的眼神讓人心裏咯噔一下。”於是馬付喜沒要錢,就讓他把排骨拿走了。
長城公司保安隊長栗勤克被抓後,曾向辦案警察這樣形容牛保安:他有40歲,1米6左右,判過刑,身上有文身,看著比較惡,“遇見釘子戶,一般都由他出麵找社會上的人解決”。
在馬付喜店鋪被砸之前,三官帽村的村民陳慧珠的店鋪也曾遭牛保安等人的暴力拆遷。“他們把我綁到旁邊的地基深溝裏,自稱是黑社會,收了長城公司老總的錢來幹這事的。”陳慧珠向報警時稱。後陳慧珠向南方周末證實了此事。
被中原區警方控製後,牛保安交代了作案經過。2007年1月份的一天,長城公司副總經理劉世武、工程指揮部指揮長李飛龍讓他找人扒馬付喜的房子。他在供述中稱,劉世武給了他5萬塊錢。他拿了兩萬塊找到一個叫“明眼”的人幹這個活兒。
當時“明眼”問:萬一店裏的人跑了怎麽辦?牛保安說:“我買點膠帶將他們的手腳纏上”。後來牛保安買了一卷透明膠帶,並找了幾管鋼管和幾個小手電筒交給了“明眼”。
當天晚上10點左右,牛保安又找到長城公司工地上的薑保成,給了他1萬塊錢的加油費,讓他出鏟車扒房。兩點多時,公司保安隊長栗勤克帶著十幾個保安來了,“明眼”帶著十四五人手持鋼管將馬付喜的玻璃門砸爛,然後衝進去將店裏的人用膠帶綁了起來……
兩個月後,劉世武和李飛龍再次找到他,叫他把剩下的房子扒完,牛保安要價7萬。這次扒房和上次類似:“明眼”負責清房子裏的人,租來挖掘機扒房,栗勤克負責維持“秩序”。事後,牛保安給了李飛龍5000元回扣,“因為是他給我介紹的活”。
地產商認為“誰扒馬付喜的房子都不犯法”
對這次暴力拆遷,長城公司老總申仕祿堅持認為是牛保安的個人行為。
南方周末記者在查閱案卷時發現,4名犯罪嫌疑人被中原區警方控製月餘後就辦了取保候審,在暴力犯罪中這種情況較為少見。對此,中原分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專案組組長王風雷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此案報到中原區檢察院後,檢察院認為,李飛龍、牛保安情節輕微,無逮捕必要;薑寶成犯罪事實不清;栗勤克、白新偉不屬於犯罪,“所以我們就把白和栗釋放了,其他3個都辦了取保,否則就屬於非法羈押”。
取保後,牛保安和李飛龍的“口供”出現了明顯的變化。
在取保之前,牛保安和李飛龍都交代扒房是劉世武命令的。警察曾問李飛龍:你和劉世武、牛保安在強製拆遷馬付喜的房屋中各起什麽作用?李飛龍答:劉世武是公司的副總,強製拆房都是他管的,我是參謀;牛保安具體操作,總的說來,強製拆房這事是我們三人一塊商量的。
馬付喜的律師王思民介入這個案子之後,也認為暴力拆遷是地產商的公司行為,“他們的供述充分證明了這是一個有組織的、有資金支持、采取暴力手段摧毀別人財物的行為,是一個紮實的涉黑案”。
但牛保安等人取保候審後,牛改口說拆房子是劉世武叫他幫忙,李飛龍沒有參與。李飛龍的態度也轉變了,稱“我一次都沒參加拆馬付喜的房子”。
為什麽牛保安、李飛龍供述前後不一致?“前麵的口供是‘烤全羊’‘烤’出來的。”長城公司老總申仕祿認為。“烤全羊”是一種刑訊手段,手腳全部捆在一起。申仕祿邊說做手勢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
幾個人取保後,申仕祿曾把他們叫到這裏問事情的來龍去脈。申向南方周末記者承認,他曾勸說牛保安:“你應該承擔責任,你想發發冒險財。”
申仕祿稱,當時劉世武劉本想請執法局強拆,執法局說出鏟車,要拿30萬元,他嫌錢太多了。這時牛保安找過來,主動要拆房,並寫了辭職報告。2008年7月, 身在加拿大的劉世武給中原區公安分局的專案組長王風雷打電話說回國投案。“他回來後,又否認參與指使(暴力拆遷),我們隻能按規定辦取保。”王風雷說。 2008年10月底,牛保安脫離了中原警方的監控視線,逃出鄭州,12月再次被抓。最終,中原區檢察院僅起訴了牛保安1人。2009年4月7日,中原區法院一審認定牛保安強行拆遷,毀壞馬付喜財物即價值7萬餘元的空調和冷櫃,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判處牛保安有期徒刑3年。
庭審時,馬付喜見到了牛保安。牛對他說:“馬哥,對不起。這裏麵的事沒法對你說。等我出去再報答你。”
王風雷對此案的評價是:性質確實比較惡劣。對於檢察院、法院為什麽隻采納取保後的口供,他說這是件很難解釋的事,“警方隻是依法辦事”。
今年6月3日,牛保安案刑事附帶民事案在中原區法院開庭。馬付喜向牛保安和長城公司索賠房屋損失、設備損失、營業損失、精神損失九百餘萬元。“他是在要高價。”申仕祿憤憤地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申仕祿認為,牛保安的錯在於沒把馬付喜的東西搬出來,構成了損害財物罪。但他認為,“誰扒馬付喜的房子都不犯法,因為馬的房子是違章建築,所以是不受法律保護的。”
在長城公司采訪時,該公司還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了一份崗坡村城中村改造項目進度表。該進度表顯示,崗坡改造項目從2004年立項至今,也未獲得土地使用權證。直到今年3月9日,該項目才在媒體上進行了土地公示,預計在18個月之內會獲得土地使用權證。對此,申仕祿稱,城中村改造是鄭州市委市政府定的,允許邊拆邊辦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