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跳樓研究生最後6天:被現實折磨得再無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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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16 01:54:58
北大研究生賈昊的最後6天
6月28日晚九時三十分左右,北京大學碩士研究生墜樓身亡,地點是北京師範大學家屬區的一處公寓。
賈昊是怎樣一個人,他在最後時光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和導師之間是一種什麽關係,以及折射了怎樣的社會環境?
7月10日上午,在賈昊墜樓12天後,賈昊的媽媽關曉梅接到了警方的通知,屍檢結果鑒定為“高墜身亡”(自殺)。
可是,對賈昊的眾多同學和朋友來說,這仍然是一個“想不通”的事情。陽光、上進、善良,對人好,這是賈昊留給許多好友和同學的印象。
“他之前這麽快樂、這麽陽光、這麽幽默的一個人,那麽有內心力量,他肯定能自我調節的啊。”認識賈昊兩年,最後6天一直陪伴他的劉揚更想不通:“到今天為止,我都沒有想明白,他為什麽跳下去。落地那一下,得多疼啊!”
6月28日晚9時30分左右,賈昊從劉揚位於12樓的家中衛生間墜樓,一雙鞋留在了那兒。半扇窗子斜拉著,小得要很費勁才能爬出去,通向外麵的天空。
沉重的現實
6月23日上午,兩個多月沒聯絡的賈昊與劉揚通了電話。劉揚記得賈昊說:“我心力不足。但是,現在我自己還調整得了。”劉揚並未太在意。因為6
月18日,賈昊給劉揚短信:“劉姥姥,我簽了《時尚》雜誌,也解決了戶口,開始療傷和開創事業,謝謝你在我這段黑暗時期裏的惦記和支持。”
而晚上的短息,讓劉揚心裏咯噔一下:“見天色已暗,我好像心態又在變差,今晚手機開著機好嗎?我不想崩潰。”
劉揚知道,賈昊所說的“黑暗時期”是指,他去年11月份報考博士被導師拒絕,後來被推薦了北大研究生院、學生資助中心、北京交通大學等幾個工作機會,賈昊考試成績優異、實習表現也受到了中層領導的認可,卻總是在校領導層被“奇怪”地刷掉了。關曉梅為此找過相關領導,了解了一些情況後認為,賈昊是被關係擠掉了,“你要是早就安排好了,你就別忽悠人,一輪一輪的考試,還要實習。最好的找工作時間,全錯過了。”
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常務副院長徐泓對賈昊的生前好友牛牛表示:“不能不承認,到了最後關鍵時候,特別是在資源稀缺的地方,最後起決定作用的不完全是能力。但是,這個不公平大家都在承受。”
據統計,2009年全國有600萬大學畢業生大軍,而在金融危機下,就業機會變得稀缺而珍貴,關於未來的焦慮無處不在。而近年來,社會同時顯現了對無背景、無關係人才的排擠現象。清華大學社會學教授孫立平認為,“現在社會中的機會結構越來越鎖閉在本階層或本群體的內部”。
賈昊曾對好友牛牛認真地談過自己渴望的生活:“我是一個戰士,一個奮鬥不息的人,一個願意奮鬥不息的人。我想要一個機會,讓我走,走出這個以人際為首因的圈子,讓我去能力導向和結果導向的圈子。讓我去生長,去展開我的生命。”
不過,找一個有戶口的工作,是賈昊媽媽的期望。她覺得隻有有了戶口,才意味著在北京紮下根,才有賈昊從小就缺乏的安全感。因此,賈昊的機會又變窄了。
4月底,賈昊第二次受挫時,劉揚想安慰他。賈昊說:“我不想知道這裏麵的事情到底有多複雜,我隻希望把接下來的事情做好。”
賈昊的父母在賈昊中學時離異。3年前,在北京外國語大學畢業,考上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的碩士研究生後,賈昊將媽媽接到了北京。關曉梅身體不好,沒有收入來源,靠賈昊在新東方兼職做老師及其他一些兼職收入,兩個人相依為命。賈昊沒有分到學校的宿舍,有時會住學校,睡其他同學的床;有時會和媽媽一起住,在一個十幾平六米的小屋內,兩個人擠一張雙人床。賈昊出事後,賈昊的同學和好友去了賈昊家,“第一次去,嚇了一跳,像個小倉庫,牆上掛滿了衣服,架子上堆滿了藥盒子。找個落腳的地方都很難。”
賈昊的這位好友感慨地說,研一發放助學金,他完全可以領。大家都知道賈昊經濟上比較困難,結果賈昊把助學金讓給了別的困難同學。
6月24日下午四點鍾,賈昊來到劉揚的辦公室。幾日來,賈昊經常失眠,他把劉揚看做是恢複正常的最後希望。
劉揚覺得賈昊來找他的目的是,《時尚》給了賈昊一個製作PPT的任務,是中國總裁向全球總裁匯報工作用的,要做些調查研究,兩個月內完成。她老公是北師大的博導,對調查研究比較在行。賈昊知道《時尚》對他非常重視,同時也意味著他要盡量不要讓人失望。“我知道有能力寫,但是我現在沒有心力。因為之前太多次被否定,我現在對自己一點信心都沒有了。”
劉揚和賈昊聊了一個多鍾頭。“賈昊他老愛說這句話,說著說著就說‘我現在一點心力都沒有’。”劉揚第一次見到賈昊這麽無助,之前對他的印象是“特別能說,說話神采飛揚的,而且他聲音特別動聽,特別有磁性。用他自己話說是個‘話嘮’。”
後來,賈昊還和劉揚的老公探討了做時尚報告的準備步驟。當晚,賈昊就住在了劉揚家裏。
“沒用”的傷害
第二天,也就是25日,整個上午,劉揚一直陪著賈昊聊天。劉揚印象特別深的是,賈昊說“我現在真的好虛弱好虛弱,現在經不起任何一個人,哪怕隻是一個白眼兒。劉揚你能不能給我寫一點東西,我現在太需要別人的認可了,肯定了。”劉揚寫了對賈昊的感覺,有二十多條,“我說,我最喜歡的一條是美好,你是我見過男生裏最美好的一個,因為你太有才華了。”
但賈昊出乎劉揚意料地挑中了“別人跟你呆在一起很舒服”。“他說,這句話對我最重要,哎喲,我竟然對別人還有用。”最後,賈昊寫了一段話留給了劉揚,其中有一句是“賈昊需要找到自己內生的力量”。
下午1點多,劉揚得知自己102歲的姥姥去世了。“我沒事了,我回家了。劉揚你今天一定要回去”。4點鍾,賈昊從劉揚這兒離開。
“我還挺不放心他的,然後我還偷偷地跟著他,偷偷地看他在等電梯時候的狀態,我覺得顯然是沒有任何事兒,因為他在完全沒有我在的情況下,在那兒等著,很悠閑很自如的狀態。”然後劉揚回到了天津。
26日早晨8點多,劉揚給賈昊打了一個電話。這個時候,賈昊正去上班。賈昊說:“我一進去,看見這麽多人,我不知道怎麽跟人說好,劉揚你能不能告訴我一句話,讓我在心裏想一天,這句話能夠讓我不去想那些個亂七八糟的事兒。”當時,劉揚說:“賈昊你現在不需要麵對別人,你隻需要去完全地接納自己。”賈昊對“接納自己”連說了七八個“好”,然後說:“我現在就去上班,我現在就去上班。”
劉揚接著說:“今天如果你把一天班上下來了,表現很好的話,那真的我要邀請你晚上坐車到天津來玩。”賈昊說:“我看情況吧,我晚上可能還有事情,不知道幾點下班。”
可是剛過了一個鍾頭功夫,十點多時情形就發生了變化。賈昊告訴劉揚:“我現在要馬上去天津。”劉揚表示,當時挺生氣的,剛勸完,來天津不就表明他又狀態不對,又上不了班了?但是,她仍然發短信問他幾點鍾過來。他說他現在去找一個朋友,朋友陪一起過來。“十二點三十五的車,一點零五到”,這也是劉揚收到賈昊的最後一條短信。
在火車站接到賈昊後,在接下來的兩天裏,劉揚除了悲傷地處理姥姥去世的事情,還和牛牛一起陪著賈昊。劉揚的媽媽和姐姐都真誠地讚美和寬慰賈昊。直到27日晚上散步時,劉揚才聽牛牛講起,賈昊導師在電話中說“賈昊你真沒用”的事。
墜落的希望
去天津的火車上,賈昊一直精神恍惚,斜靠在座位上。他不斷地問牛牛:“我是不是不會為人處事,是不是沒用?”
牛牛至今仍記得26日上午見到賈昊的情景。賈昊直勾勾地看著他,愣在那裏半天,哆嗦著說“我導師,他竟然說我沒用!說我沒用!”牛牛很奇怪,賈昊仍然用“導師”來稱呼罵他的人,“要是我,絕不會這樣。”
牛牛更不理解的是,賈昊三年裏一直給“導師”的兒子輔導英語,可以說任勞任怨,居然會被這樣罵。賈昊的一位很要好的同學以及關曉梅也證實,每到周日,賈昊都要給導師謝新洲的兒子輔導英語。賈昊稱是“陪太子讀書”,而且中午飯必定是西紅柿炒雞蛋。這已經成了同學中的典故。
“吃了三年的西紅柿炒雞蛋,想起來直叫人心酸”,北大新聞與傳播學院一位老師表示。
關曉梅表示,要澄清的是,起初是免費了一段時間,後來導師就象征性地給一點,每個月400塊。而且,後來謝新洲還把賈昊介紹給別的老師,給他們的孩子輔導英語。賈昊的一位同學不平地說,賈昊在新東方上一次課也不止這麽點。
這所學院的不止一位同學和老師表示,謝新洲不管在課上還是私下,罵學生成了習慣,毫不顧忌學生自尊心,而且常常罵得毫無道理。賈昊還是被罵得最輕的。北大一位資深學者說,在西方文化中,傷人自尊是一件極為嚴重的事情,進化到文明狀態的人都會時刻避免這麽做。
北大新聞與傳播學院的一位教師表示:“網上傳言導師逼死了賈昊,這個判斷缺少法律依據。但是,如果說沒有任何關係,那也是無視事實。賈昊去世的悲劇,與北大、與學院有沒有關係,我覺得是比較虛的關係。但和謝新洲是實打實的關係。因為3年以來,謝一直在以他對待學生的一貫方式對待賈昊,從上課到課堂之外。賈昊去世,最後一根稻草到底是什麽,咱不清楚。但是,跟長期積累絕對有關。法律上謝沒法負這個責任,但在道德上難辭其咎。”
一位自稱“老北大”的教師說,賈昊離世已不可挽回,但我們應當反思如何盡量避免類似悲劇發生,反思我們在對待學生、對待教學等方麵的錯誤和缺陷。不反思就是不負責任,就對不起北大教師的稱號。
牛牛和劉揚都表示,賈昊表麵上不敢有怨言,不敢得罪導師。但私下跟他們交流過,對導師並不認同。在他倆的記憶中,賈昊對其他人,從來沒有過任何不好的評價。
在一次和牛牛的QQ聊天中,賈昊對牛牛說:“剛才去導師那,他用慣用的湖南腔和慣用手勢又把我‘臭罵一頓’,說論文怎麽搞得這麽惡心。嗬嗬,貌似他身邊沒有他不罵的,所以他一開口,我心裏卻在偷笑。”
關曉梅說,在賈昊離世後的第七天,謝新洲才來看望她,“一進門,就抱著我哭,光說‘對不起’,我也跟著哭,背過氣去了。”
在天津的兩天,賈昊常說“我真的沒有心力了”,好一點時可以邊彈鋼琴,邊唱歌,《平安夜》,《青花瓷》。他說他最喜歡《平安夜》,因為去年聖誕節他和牛牛以及另外兩個朋友去教堂,每個人特別和善地說“聖誕快樂”,他很喜歡這種溫馨的氣氛,並和牛牛約好了今年再一起過聖誕。
28日傍晚,三個人回到了北京。在馬甸橋一家餐廳吃了晚飯,賈昊整個過程一直在沉默,即便說時也就是簡單幾個詞。吃完時,已經將近9點鍾。牛牛說要換洗衣服,坐地鐵回家,臨別時,賈昊突然大聲地喊“牛牛”。牛牛也特別和他打了聲招呼,讓他晚上要好好睡覺。
十多分種後,賈昊跟著劉揚和小樓(劉揚親戚)回到劉揚的家,他把拎著的飯菜放在桌上,把自己書包放地上,徑直走進廁所。幾分鍾後,悲劇就發生了。空蕩蕩衛生間裏,隻留下了一雙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