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愛情故事
1
“阿夏,我們離婚吧。”
“好。”
坐在我麵前這個男子,是我的丈夫,起碼在一分鍾前還是。我們在一起六年了。今天決定離婚。雖然是他提出來的,可我並沒打算拒絕。就如同我們結婚一樣,他僅僅是把“結”換成了“離”,我的答案仍然不變,還是好。怎樣都好。我都能接受。
我抬頭,看看屋外的天。又要下雨了。
“那你什麽時候走?”我漫不經心,窗外的雲堆積起來,來勢洶洶。
“你說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他低著頭,轉動著手裏的茶杯。
“嗯。再過幾天吧。看樣子今天會下場大雨。山路泥濘,車不好開,等路幹了你再走吧。”
“嗯。”他放下手裏的杯子,起身,走進浴室
我來到屋前,蹲下身子,用手拭拭門檻,撿了塊幹淨的地兒,坐下。等著大雨的到來。
“你坐進來點兒。等下濺濕了身子,吹了風,該著涼了。”
我挪挪屁股,將腿縮進門檻裏。一雙手從背後伸過來:“地上涼,別坐那兒。”
“我自己來。”撥開他的手,我撇撇嘴。嘴角上揚,笑彎了眼,笑酸了心。
2
六年前。
“姑娘。這裏還有空房嗎?”
我從書桌前抬起身子,翹起板凳,往後仰。一個男子,瘦瘦高高,站在門前。他背對著陽光,我看不清他的臉。
“你找誰啊?”我放下筆,離開桌子。光著腳,來到門前。
天可真熱。
“這裏….不是旅店嗎?”男子遲疑,好看的眉毛蹙起。
“不是啊。這。是。我。家。”我一字一頓,表強調。
“可是他們告訴我….”男子傷腦筋地背過身去,抓抓腦袋。他穿著幹淨的格子襯衣,嫩綠色的休閑褲,背著看起來很輕的登山包。
我覺得,他長得,很好看。非常好看。我低下頭,看見幾個黑黑的小腳指頭,不由得,撇了撇嘴。
“姑娘,你知道這附近有什麽地方能住宿嗎?”他突然轉過身,打碎我一片少女癡心。我愣了愣神,努力回想他剛剛到底說了什麽。
“嗯。你要下山才可以。這山上可都是民宅,沒有民宿。”我撓撓手臂,有隻小蚊子嗡嗡地旋轉。
“下山….”
“嗯。”我眨了眨眼,小蚊子來到我麵前。
“我….姑娘,我沒有惡意。我是好人。可,你能不能讓我住一晚?讓我睡在院裏也行。今天,無論如何,我也下不了山,所以….”
我實在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居然有人大言不慚說自己是好人。他大概沒料到我會這樣就笑出來,嚇了一跳。
“姑娘……”
“沒問題。你可以住下來。你睡那裏。廁所借你用,晚飯和我一塊吃。啊,對了,安靜,要保持絕對的安靜。”我指指身後的沙發,
“你……你不怕我是個江洋大盜,采花惡賊?”他瞪大了眼看著我。
“你不說你是個好人嗎?”我笑問。
“對啊。”
“那不就得了。好了,現在開始,安靜!”我轉過身,回到書桌前。瞄了眼門口。他坐在門檻上,放下了包。右手食指揉著心窩。
一整晚都很安靜。
3
“在想什麽?”
“嗯?”我轉過臉,在九十度的時候,遇上一具溫暖的胸膛。
“水。”順著手指,我看見桌子上一杯冒著熱氣的白開水。
“啊,謝謝。”我起身,端過來,小心啜著,有些燙。
“在想什麽?”
“沒什麽。”我笑笑,這雨,不知道得下到多久。
“……你,你為什麽都不問我?”
“問什麽?”
“問我……為什麽要離婚?”
“我問了你就不離了麽?”
“不……”
“那又何必?”我放下杯子,起身,爬上窗前的寫字台。
我想,吹吹風。
4
“你叫什麽名字?”邊吃飯,他邊問我。
“我?阿夏。”地裏新摘的小黃瓜就是新鮮,我邊吃邊咋嘴,“你呢?”
“阿蒙。”
“哦。”
“你多大啊?”
“22。”
“你住在這?”
“你查戶口嗎?!”我挑眉,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不是。我……這菜鹽巴似乎多了點兒。”
“不愛吃別吃。”
“哦,我……對不起。”
“沒事兒。”我放下筷子,“吃飽了,你洗碗啊。”
5
“阿蒙。”我抱膝,依舊注視著滂沱的大雨。
“嗯?”
“你真名叫什麽。”
“齊家蒙。”
“哦。”
“你呢?”
“阿夏。”雨越下越大,濕了我的右臂。我百無聊賴地等著,等著雨停。
6
“阿夏。”
“幹嘛?”我啃著西瓜,坐在樹下。屋裏的那個男子,不知是第幾次造訪。
“西瓜好吃嗎?”他探出半個身子,露出半截圍裙。
“嗯。”我邊吃邊跺腳。
他笑了笑。又縮了回去。
“冷血的家夥。蚊子隻咬我一人。”我恨恨地咬下一大口西瓜。
7
“阿夏。”
“嗯?”我數著雨滴。
“你……你恨我嗎?”
“恨?不會啊。為什麽?”我將臉放在膝上,轉向窗外。
“你不覺得我騙了你嗎?”
“你騙了我什麽?”
“我……我……我不能給你幸福……”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沒了聲息。我歎了口氣,這就是我深愛的男子,總是在關鍵時刻,讓我成為惡人。
“唉。阿蒙。啊,不對,齊家蒙。你還是不明白。”我又歎了口氣,“好了,現在開始,給我安靜。”
8
“阿夏。你是做什麽的?”
“寫故事啊。”
“故事?童話?”
“不是。大人的故事。愛情故事。”
“啊?”
“啊什麽啊。”我摳著腳趾縫,大花裙子配搭夏末的涼爽。我喜歡他的禮物。
“你是作家?”
“夠不上。充其量隻是個講故事的。講那些個男男女女啊,愛來愛去的。”
“給我看看吧?”
“什麽?”我開始摳鼻子,癢癢。
“你的書啊?”
“沒有。”
“沒有?”
“他們是有寄來樣書。可我都拿給周圍的鄰居了。他們要用來包桃子。你別說,他們覺得那紙包桃子,還挺不錯的。”我得意洋洋,用紙巾揩揩手。
“……一本,都沒有嗎?”
“沒有。”
“你都不會留一本?”
“留來幹嘛?當柴火還是擦屁股?”我翻了翻白眼。
“可……”
“可什麽可。”我斜了眼,瞪著沙發上的男子。
“沒什麽……”
“啊!!!!阿蒙!!!你是個男人,為什麽總是讓我當惡人啊!你不會強硬點嗎!”我撲上去,張牙舞爪。
“對……對不起……”哦哦,有人臉紅了。不要讓他看到,我的紅蘋果。臉蛋,悄悄埋在進一個溫暖的胸膛。我聽著那心跳。閉上了眼。手,勾上他的脖子。
“阿夏……”
9
“阿蒙。”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開口。
“嗯?”
“你覺得我傻嗎?”
“傻?”
“嗯。”
“不會啊……”
“不會嗎?我覺得挺傻的。22歲,和一個才認識3個月的男人,結了婚。沒問過他的真名,不曉得他多大。沒問過他工資多少,有沒有正當職業。沒有想過去財產公證。甚至不知道他健不健康,是不是得了世紀絕症。淅瀝糊塗過了6年,被人告之,要求離婚。不哭,不問,不鬧,也不恨。我大概腦子是壞掉了吧。正常的橋段一個也用不上。嗬嗬。”其實,我在自言自語。
“阿夏……”
“阿蒙,”我轉過臉,注視著那個將臉埋在手裏的男人,“你覺得,我真的很傻嗎?”
“……阿夏……你……”斷斷續續,“你甚至沒有和他去領結婚證……”
“是啊。傻吧。”我垂下眼眸,這次,真的是,自言自語。
9
“阿夏。我們結婚吧。”
“嗯?”接下來,男主角要說什麽呢?求婚,不現實……“你說什麽?!”
“阿夏,我說,我們結婚吧。”男子笑咪咪,手上端著一盤才切好的鴨梨。我順手拎了一塊大的,放進嘴裏,好甜。
“結婚?”
“對啊,結婚。”
“好啊。不過你拿什麽養我?我們住在哪?以後有了小孩怎麽辦?”
“我……這……”又來了,這男人總是露出這種無辜的表情。
“好吧。結婚。”沒辦法,我是好人。老好老好的人。
“真的嗎?!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
“別那麽激動,好伐?”我抬起手,順順他的胸口。兩對帶笑的眼,看進彼此的心。
“那我們什麽時候去領結婚證?”
“領什麽結婚證啊。”我爬上桌子坐好,腳踩在椅子上,頭趴上他的肩,高度正好。
“咦?”
“咦什麽咦。”太可愛的表情,忍不住,手摸上他的臉,掐了再說。
“不領……結婚證?!”
“對啊。”我笑咪咪望著他,誒,難道都不疼嗎?暗自加大了力量。
“可是……可是你們女生,不都很想要名分嗎?”
“傻。我是一般的女生嗎?我是誰啊!這麽虛的東西,我能要?”又不能當飯吃。
“可……可……可……”
“結巴啦小夥子?拐媳婦兒的時候咋不結巴呢?”
“嘿嘿……我,我練了好多次……”
“傻。”兩個彎彎的唇,碰到一塊兒。
安靜。真的,要安靜。
10
滴滴答答。
我曾希望,雨就這麽一直下。在那個失去所有的夜晚。火,好大好大。被從窗口甩出去的我,就這麽,摔在一堆泥巴上。
“媽媽!媽媽……媽媽……媽媽……”我號啕大哭,聲嘶力竭。影影綽綽,我依稀看見窗前,有一隻揮舞著的手,喃喃,道著離別。
“媽媽……媽媽……媽媽……”我向前爬,沒有了站起來的力量。天,下起了大雨。滾滾黑雲,呼嘯而來。
“媽媽……媽媽……媽媽……”漸漸,聲音被掩蓋在大雨裏。一切,回歸死寂。
那一個夜晚,我失去了所有。我不停企求雨一直下,一直下,不要停。
那時的我的心理,我此刻才明白,當我再次祈望雨不停。
雨停了,我,就必須自己站起來;雨停了,媽媽,就真的不在了;雨停了,他,也要走了。雨停了,一切,就結束了。
我再歎口氣。
這麽大的人了,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
11
“阿蒙。你媽媽是做什麽的?她美嗎?”
我靠在男人光裸的胸膛上,玩弄著他白皙纖細的手指。
“我媽媽……她,在生我的時候,就死了。我也沒見過。”他用被我冷落的那隻手,撓撓頭。
“那你爸爸呢?”
“我爸爸……我爸爸,大概,很有錢吧。所以也很忙。幾乎不怎麽管我。”
“那你爸爸給你找後媽了嗎?”
“找了。咳,咳咳。”
“哦。她漂亮嗎?”
“我……我沒見過她幾麵。”他的手指,繞上我的發,嘿嘿,不好意思,不夠長。
“哦?”
“嗯。”
“那他們不會反對我們結婚吧。”
“不會。怎麽可能呢?”他笑笑,揉開我的抬頭紋。
“哦……”
“你家人呢?”
“早死啦。”
“啊?”
“對啊,都死了。我才出生的時候,我爸就死了。死在海上。我一直都不明白,一個海裏紮的男人,咋能娶一個山裏住的女人?不過那時我還沒出生,不能幹涉他們。幹涉他們,也就生不出我了。我媽嘛,我八歲的時候就死了。被燒死的。我被她從窗子邊甩了出來。對了,你要去看不?我們以前住的房子,可恐怖了,燒的黑漆漆的。沒人敢在那修房子。也沒什麽人去。誒,明天我帶你去吧?讓我媽也有趣有趣。”
他牽起嘴角,笑笑。月光下,臉色有些發白。
“累了?”真沒用,我嘟嘴。
“嗯。睡吧?”他抱住我,躺在枕頭上。我閉上眼睛,傾聽他的呼吸。淩亂的舞步,擾亂我的夢。
12
雨停了。太陽沒有出來。仍是烏雲,隻是天空變白了。雲飄得好快,一朵接一朵。
“你餓了吧。我去做飯。”
他起身,鑽進廚房。我回過頭,看見他背影消失在門簾後麵。
我突然一陣心慌。
“去去去,還是我來做吧,大男人,下什麽廚。”我跟了進去,把他從灶前推開。
“我來做吧……以前,我也沒為你做幾頓飯。”
“你做的難吃唄。”
“……”
“去吧,去外麵呆著。有油煙,空氣不好。我幾下就做好,你笨手笨腳的,還不定要讓我餓到什麽時候呢。快,去去去。”我推著他,出了門。
“呼……”我鬆口氣。
“阿夏……”我的小祖宗,怎麽又進來了?
“阿夏……那個……我剛才,發現,家裏沒鹽了。”
“是,是是嗎?嗬嗬。啊,大概是我忘記買了吧,上次。嗬嗬。”我背對著他,不知道,鍋裏的水,映出一張慌亂的臉。那是我嗎?我也有這麽狼狽的時刻啊。
13
“阿蒙。”
“嗯?”他趴在客廳的茶幾上,翻著英文字典,寫寫畫畫。
“你不許對我說謊哦,好不好?”
“好。”他應聲。
“因為我不會說謊,所以你也不許說謊,否則不公平。”啦啦啦,小櫻桃。紅澄澄,可愛多。
“嗯。”
“我不想生小孩。”櫻桃還是要用冰糖水漬過才好吃。
“哦。”
“這件事交給你負責啊。”
“好。”他還是沒抬頭。手不停地寫寫寫。翻翻翻。順手,給他塞了顆櫻桃。
“小夥子,好好幹。有前途啊,有前途。”
“嗯。我今天把它翻譯了,明天進城去寄。你不要等我吃晚飯了。”
“哦。那你明天回來嗎?”
“嗯。可能要過兩三天吧。”
“好。那幫我帶點零食啊。”
“你要什麽?”
“……嗯……”是個問題,鹵豬腳,怎麽樣?“你買點芹菜吧,多買點,我想吃。啊,還有還有,香蕉。再帶把韭菜吧。”
他好笑地抬起頭:“不通了?”
“我!”臉噔地紅了,什麽嘛,又不是我……
14
“我過兩天走。”
“嗯。”
“你……你一個人住在這山上,行嗎?”
“沒認識你之前,我還不是一個人住了好久。”我揉揉眉稍,那隱隱作疼。
“那……你要什麽東西嗎?我下山了,讓人給你送來。”
“嗯……好像沒有。”
“這裏的東西,我都不要了。你留著吧。”
“我可沒有變裝癖。”嗯,大後天要去買點鹽巴。記下來,記下來,“對了,那個,枕頭你帶走,我一個人睡不了那麽多個。”床上層疊的枕頭,那不是一天累成。
“嗯……”
“吃飯吧,別說啦。”誒,今天的米飯怎麽有點鹹,明明沒放鹽啊。
15
“阿夏。”
“嗯?”我滿腦子想著女主角的辛酸史,灰姑娘心地最善良,雖然在現實中不老是這麽回事。
“你……你……你以後打算做什麽啊?”
“以後?多久以後,明天?一年?”鉛筆架在撅起的嘴上,三十秒,不知道這次能不能破記錄。
“不……我的,我的意思是,你就這麽,寫一輩子書嗎?”
“不行嗎?”啪,鉛筆落地,啊,差一點。
“嗯……如果,如果以後沒人買你的書,怎麽辦呢?”
“到時候再說唄!”再試一次,一定要破記錄啊。
“阿夏。”
“唉……”玩不成遊戲了,“你到底想說什麽呢?”我轉過身,看著那個耷拉著腦袋的大男人。
“我是說,你不能一輩子在這山上吧?你不能寫一輩子書吧?你,你應該為以後考慮考慮吧?”
我挪挪身子,坐上寫字台,伸出手臂,勾住男人的脖子,拉下他的頭,碰上他的眉心,大眼對小眼:
“一輩子,有多久呢?如果你明天死,一輩子,就隻有24小時,後天死,48小時。所以,何必想那麽多呢?”
漾出一朵微笑,我看進他的心。
“可是……”
“傻子,別想那麽多啦!還是,你擔心養不起我?放心啦,我很好養的。反正苦日子我也過過啦。虛榮,早被我消耗光了。”
我拍拍他的臉,離開他的眼。轉過身子,背著他,腳伸出窗外:
“以前啊,我上的大學啊,裏麵淨是漂亮女孩子。每個星期,她們都有新衣服穿。可是呢,我什麽也沒有。隻有洗的發白的牛仔褲,發黃的白衣服。每當看著她們從我眼前,我心裏就很難受。她們鮮豔得想小花碟,飛呀飛呀,翩然而至,嫋嫋於行。真好看,我打從心裏覺得好看。可還是難受啊。畢竟,我是女孩子。”再笑,有些無奈的嘴角,我不想被他看到。那些難堪,醜陋的過往,卑微的自己,狹小的心,我不想被他看到啊。
“後來,我學會了做夢。白天也做,晚上也做。夢啊,很漂亮,像小時候媽媽給我做過的萬花筒。轉著轉著,一幅幅畫,一個個夢,我就那樣徜徉其中。很難受,醒來的時候很難受。怎麽辦呢?我好想把那些夢存下來。”張開十指,燦爛的陽光穿透其中的縫隙,灑下一片金黃。
“後來,我就開始寫。我不想那些夢消失。我就用寫的,把它們全部錄下來。看著一個個字,躍然紙上,我仿佛抓住了那些美麗的尾巴。我不停地寫著,旋轉著。我早也寫,晚也寫,編織著自己的夢。我不想醒來嗬。在那些文字裏,我消耗了我的虛榮。終於有一天,我開始出賣那些曾有的夢,”我頓了頓,突然覺得心尖有些疼,“當我寄出稿子的那一刻,我這一輩子,關於虛榮的份額,就全部消失了,像魔法那樣。或許,要用自己全部力量造出的夢來換取,代價實在太大。那一刻,我就再不想去追逐了。”仰頭,直視陽光,一片蒼白,這,就是真相。七彩隻會偶爾出現,機緣巧合,沒必要,花我一生,付予追逐。
一個溫柔的心跳,在耳邊響起。呼吸,在我右側徘徊。我安心得閉上眼睛,靜靜捕捉那關於存在的神奇。
“阿夏……”
“幹嘛?心疼了啊?”我做了個鬼臉,打破這溫馨一刻,我不要他的難過,我渴望他的快樂。手臂繞至他的腦後,環住。右臉蹭上他的左邊,貼住。
他沒說話。隻是那樣抱住我。
安靜。嗬,我最愛的安靜。隻有兩顆心跳動的聲音,交雜於空氣之中,消失在遙遠的一點。恍惚中,我好似看見空氣中本應無形的電波。有些,膽戰心驚。
安靜。安靜。
16
“阿夏。我今天晚上睡沙發。”
“嗯。”早已習慣冷清的身側,在夜深之時。
“阿夏……”
“哦,對了,前兩天,我下山的時候,給你買了一雙拖鞋。你試試看,合不合腳。”我從抽屜裏,拿出一雙大號拖鞋。
“啊……好。謝謝。”他接過,雙唇拉成一條線。
“我讓隔壁阿水嬸給你逢了雙新鞋,布鞋。你回城可能穿不上,但那個舒服,散步啊什麽的穿,特別好。皮鞋我前兩天給你扔了,前麵張嘴了。”
“哦,好。”
男人跟在我身後,看著我抱著那幾個枕頭,順勢想要接過。
“不要,你手髒。別碰。”放到沙發上,我想,它們終於名正言順地回到了老位置,心裏一定很爽。
我拍拍上麵那個,心裏希望,它能給枕上它的人,一個美夢。有時候,睡覺能做夢,是種緣分,是個福分。
“你昨晚做夢了嗎?”
“啊?哦,夢啊,沒,沒有吧。我不記得了。咳咳……咳咳咳。”
“你嘴巴怎麽出血了?”我走上前,男人偏過臉,“別動,我瞧瞧。哦,可能是嘴角破了,上火了吧大概是。”我轉身,想去端水,“啊,還是算了吧。”
剛才,我的手指,覆上他的臉時,那個白色的印記,還在。跑不了。躲不過。別過眼,我不看了。
17
“阿夏。”
“嗯?”極其甜膩的聲音,我懷疑那是我的嗎?
“怎麽不用電腦寫?”
“什麽?”
“電腦啊。那樣寫著快。”
“快?可我腦子慢啊。再快也沒用啊。”傻,傻傻傻。
“可你一筆一筆寫,不累嗎?”
“說你不懂,你還真是不懂。心到手到,我已經有自己寫作的節奏了。不是那個節奏我寫不出來,明白麽?”對上一雙迷茫的眼,“唉,傻,笨笨笨。”鼻子鼻子蹭蹭蹭。
“阿夏……”
“嗯,幹嘛,叫我幹嘛?”笑眯了眼,笑甜了心。
“我明天要下山去。”
“我知道啊。”20號嘛,我明白,記得記得。嗬嗬嗬嗬。
“嗯……這次可能要去比較久?”
“幹嘛?泡美眉啊。壞哦!”捏他的鼻子,暗自目測,有沒有長長呀。
“不是。上次翻譯的稿件有點問題。編輯想親自找我談一談。時間可能會有點久。”
“幾天?”
“三四天吧。”
“你說的哦。”保證,保證,要保證才行。有了保證,我就放行。
“嗯。”
“拉勾!”小指彎彎,拉住,繞上,一百年,不許忘,不許放。
“拉勾。”
“對了,明天會有車來接我,挺早的,你就別起來送我了。我早上就不吃飯了。”
“好。”
從他的腿上下來,我要繼續編故事了。誒,我的拖鞋呢?找啊找啊。啊,原來在大腳下麵。偷偷一笑,大拇指使勁按上。
好大一個白白的印。我盯著它,督促它快點消失,好淹沒我虐待親夫的證據。我的拇指,好似沁進他的身體。我放棄了,放棄眼睛的努力。抬頭,笑。
真希望,我的笑,印進他的心。啊,我把自己的心都給他好了,這樣,他就能有很多很多笑了。
第二天清晨,趁黑,敲敲摸到窗邊。看著他上車,坐好,深呼吸。
呀,下霧了,下到我的眼睛裏了。
沒關係,他打了勾勾,一定會回。
18
“咳咳……咳……”
“來吧,潤潤嗓子。”
“把你吵醒了?”
“沒。今天故事寫的不順,在想著怎麽補圓。”我看著他抿了一小口水,慢慢吞下,然後放下杯子。
“哦。我還以為把你吵醒了呢。”
“雷打我都不會醒的。這點聲音,算什麽。”
他沒接話。隻是看著窗外的一抹星子。
“阿夏……”
“嗯?”我回過神。
“……找一天,你搬到山下去住吧。”
“……好。”
在夜裏,他的眼睛找著我的。
安靜。一片安靜。
19
“你都不問我為什麽不要小娃娃呀?”很久以前的任性,一直懸掛在心。
“為什麽啊?”他敷衍,手寫不停。
“因為,我不想下山啊。”
“哦。”
“有了小娃娃就要下山了吧。他要吃奶,要吃好的,新鮮的,大葷的,要上學,要讀書,要考到城裏的學校,要用參考書,要使勁使勁努力努力,要上大學,要結婚,要買房子,要買車,要比比比。關鍵是……”回首燈光處,男人依舊寫不停,“誒,你到底聽沒聽?”
“關鍵是……你繼續說吧,我聽著呢。”他沒抬頭,我繼續說,“關鍵是,我!要!操!心!”
“嗯。”
“其實吧,還有個關鍵是,城裏太吵了。我不想去。可吵可吵了。”我怕聽不見自己的足音,“但有了寶寶吧,就得為了他去進城。沒辦法,誰叫我非把人生下來呢。我很自私吧,不想苦了自己。”
“嗯。”
“誒,你爸爸會不會生氣啊?你會不會去找其他女人給你生孩子啊?”
“不會。我爸……他早就接受我不會有孩子的事實了。外麵的女人麽……嘿嘿……”笑什麽?轉頭,看表,40分鍾,一分不差,這男人身體裏的生物鍾,讓我咂舌。
“不想我去找外麵的女人,就好好伺候我吧。去,給我揉揉肩,休息時間到了。”
是。大爺。
20
“阿夏。”
“嗯?”
“誒,你怎麽有黑眼圈了?”冰冰涼涼的手指,小心翼翼碰上脆弱。
“嗯。鳥兒起的早。老叫老叫,不醒也得醒,不起也得起。”我靠著樹,尋得塊不濕的土,坐下。閉上眼,遮蓋一片勞累。
“喲,雷打不醒的人,鳥兒叫叫就醒啦?”他打趣,湊到我身邊。
猛地睜開眼。
啊,一個謊言真的要用一千個謊圓。我看上他的戲謔。
啊,沒關係。公平,公平嘛。對,禮尚往來而已。說服自己,放下心,
“你不知道嗎,淺眠期啊。今天鳥兒叫的不巧,剛好碰到我的淺眠期了。所以自然一下子就醒了啊。”
我閉上眼,靠上他的肩,不等他開口,“誒,借我靠最後一次吧。”
安了心,入了眠。
進入深度睡眠期。
21
“阿蒙。”
“嗯?”
“你會陪我一輩子麽?”
“會。”
“一輩子有多久?”
“明天的明天。”
“嗬嗬,學聰明了。那我問你,明天的明天有多久?”
“我的一輩子那麽久。”
“跟誰學的,這麽尖?”
“你啊。”
“我有那麽壞啊?”
“有啊。”
“算了,跟我混的,有這點出息是應該的。”
“嗬嗬。是啊。混了好久了吧?”
“怎麽,想金盆洗手啊。”
“沒找到金盆啊。”
“諒你也找不到。”
“那以後找到了,咋辦?”
“……以後再說吧。”
拉過他的手,握住。
“等著找到盆子的那一天。不是金的也行。”
其實,你想走,我一定會讓你走的。不留。不留。
有些話,來不及說,就讓它們慢慢沉,慢慢落。存在心裏,要用的時候,再用。
不遲。
22
“我走了。保重。小心身體。早日下山。”
一張紙片,飄落身畔。睜開眼,沒了男人的痕跡。氣味都不留。
“這麽快就走了?不說過兩天嗎?嗬嗬……看來,黑眼圈真的很可怕,威力好大。”摸摸自己的小臉,挺滑,挺嫩啊,還沒老嘛。二十七歲的女人了,據說,可以開始進入回憶期了。還是山裏的空氣水土養人,沒老沒老,依舊愛笑。
嗬嗬,小子,這麽殘忍,居然不叮囑我,忘了他。
我反複看著那張字條。反複看著。不想動,不願動。
天空,又開始下起連綿的雨。
雨水,濺濕了字跡。濺濕了心。
“還是進屋吧。天涼。”我碎碎念,說給自己聽。反正,也再沒人聽。
“啊,對了。”回過身,在剛剛坐下的地兒,挖個坑,揀出好多白色塑料瓶子。
“白色汙染啊,白色汙染。要除掉。嗬嗬。”免得以後子子孫孫,再沒這大好環境,像此刻的我一般,隱逸山林。
“嗬嗬,餓了吧。”我摸摸肚子,“媽媽這就做飯去。”
找個日子,下山。
阿夏的告白
我以為自己一輩子不會戀愛。我以為自己一輩子隻是安靜的愛情旁白的載體。我以為愛情猶如虛榮一般,早已成了昂貴的奢侈,從我開始一無所有的那晚。我一直相信,人生中的配給,是有限度的。如同生命的長度,如同愛情的深淺,如同驕傲的資本,那些我們在年輕時,總以為會伴著自己一生的所謂品質,是會被消磨沒的。被時間也好,被揮霍也好,配給的額度用完,再也沒了銀行,允許你去透支。所以,當我開始在紙上筆下消磨愛情的那一刻,我的筆尖,已經將那個關於愛情的氣泡戳破。愛情,我以為,在我的人生中,已然落幕。也或許,愛情,我以為,已經幻滅,所以,我筆下的愛情,更加豐富多彩。猶如那用鮮血紮染紙花的少女,用生命,鑄出一朵朵鮮豔欲滴。我以為,我的宿命,同她一樣。我的愛情,隻能在筆尖閃現。
我的希望在那被我渲染的愛情中。我的絕望,也在其中。其實,我又何嚐希望如此?我是讀了大學的啊。我何必,何苦,出賣愛情,去換得明天的生命?但是,我沒辦法啊。我需要錢,我需要用錢,去換得我曾經入學的事實,如同我需要用錢,去換得織夢的權利一般。大學畢業後,我搬回老家,隻為了離媽媽近些,隻為了讓自己的心靜些。離群索居山中住,我在此,保得我愛情的安靜幹淨。這是我唯一的奢望。
我不停的寫。稿費,其實不多。我積攢著,看著存款簿,偶爾陶醉,偶爾沮喪。我以為日子就是這樣,寫寫,停停,看看,數數。我以為,我的生命就這樣,一點點被消耗。我甚至已不再去想離開這山,這屋的以後。那些以後,太過昂貴,我覺得,我負擔不起。即使出賣自己的愛情。
看到這裏,你或許會覺得我很傻。一個年輕女子,哪能如此宿命。還有無數無數可能的明天啊。是啊,還有無數無數可能的明天。可明天會發生什麽,可明天能改變什麽,明天能帶來什麽?多年前,那個大雨的夜,我曾無數次問自己,為什麽為什麽;我曾期待明天的力量,我想,明天清晨,媽媽還是會醒來,為我穿好衣服做好飯,送我上學。在那個夜,我勾勒了無數的明天。可明天的來臨,讓一切支離破碎。我如同一個小醜,站在舞台的中央,被名叫“明天”的觀眾放聲嘲笑。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明天,不值得被期待。我隻要靜靜的,看日出日落,睜開眼,去接受,並,停止幻想。明天,不值得我期待。不值得我努力。就這麽一天,過一天吧。
在他敲門之前,我真的就如此認為。就這樣就好了,可以了。生命,也就如此了。也很好,也不錯,不是嗎?可是,他終究敲門了,在多年前的今天的明天。無法抵擋的明天的力量,又一次襲擊了我的生命。在我看到他的那一眼,我就知道,啊,遭了,我愛上他了。而我也知道,他,愛上我了。
為什麽呢?是啊,為什麽呢?
因為他是個不善於說謊的男子。因為他那太過流利的開場白。
不會有人告訴他這裏有民宅,沒人會對一個住進山腳下療養院的人開這種玩笑,那裏都是心髒有毛病的人待的地兒,誰知道會不會爬著爬著山就掛掉;不會有人背著幾件換洗衣服就上山,山上可沒東西吃,也沒幹淨水喝,天一黑,大男人也會嚇到,一個輕輕的背囊,不專業啊;不會有人走了一路的山地,還能如此幹淨好看不出一滴汗,姑娘我住的山,高著呢,不低。
我知道,一直就知道,他說謊。說謊的原因,是因為愛情。雖然,我無從知曉,他從何時何地,開始策劃這次愛情。愛情的橋段,我能編出很多。可我不願意自己的愛情也是被編出。我不想撒謊。我要真實。這一生一次的愛情。
我並沒和他一起撒謊。我隻是真實地對待他每一次的謊言。我以他期望我被他愛的方式,接受著,並附和著他的愛。隻是,他不知道,我從一開始,就洞悉他眼睛裏藏的所有秘密。其實,我以為,我們還能在一起更久的。沒想到,隻此六年,再無後話。在某個昨日的明日,我又一次被那股力量拉扯。而這次,我隻是放手,讓他去。配合他那麽久的謊言,不差這一次。
我想,我會用我一生去懷念。懷念我的愛情。懷念我對他的愛。懷念我們的愛情。這是我從十九歲,開始書寫愛情開始,第一次讓自己感動的愛情故事。我會一輩子記得。並珍惜。
當然,被懷念的,不隻有這些愛情。還有那個男人,我已經愛了十年的男人。那個離開我一 年,或許早已魂歸西天的男人。不,不是或許,而是一定。他一定,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
他用他的方式,任性的愛著我;他任性地出現在我的世界,任性地開始這段愛情,任性地在我拒絕孩子後去結紮,任性地在要離開我時讓我有了紀念他一生的寶貝,任性地讓我接受分離,任性地讓我相信他的謊言,任性地……他用他的生命,來為這段愛情任性。
我用他希望我愛他的方式愛他,在他未曾察覺之時。我配合他的一切,我假裝沒看到,我接受他所有的怪癖,我掩蓋我本嗜鹹的喜好,我藏住我的淺眠,我放棄我的敏感,我離開大山,我丟掉安靜,我甚至,遺棄愛情,紙上,心上,所有的愛情。
其實,我一直以為,我們兩人,創造了兩個愛情。他的。我的。我們獨獨陶醉在我們自己的愛情之中,在我們自己的愛情中,深愛對方。
今日,又再提起這段昨日往事,突然發現。
其實,這隻是一個,愛情故事。
青春是美好的!生命異常珍貴!!
好好地感受生活,感受這世界在你麵前展開的一切吧!
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