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不浪漫?》
(2007-04-06 20: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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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路平
不久之前,音樂會中見到那位老科學家與他的新婚妻子。
其實,我見到的是他們的後腦袋,唧唧咕咕不時在私語。看起來,年輕妻子頻繁請教,得過諾貝爾獎的老科學家耐性作答。小鳥依人一般,妻子時時把一頭秀發靠了過去。
結束時他們起身,沿著走道往出口走,眾人讓路,眼光裏有朝聖般的景仰豔羨。男士們大概也深受鼓舞,有為者亦當如是;女士們瞪著她光潔的麵孔,這一刻優劣立判,是的,年輕就是勝利。
兩人十指緊扣,走道兩邊頻頻輕呼:“好浪漫!”“沒見過的,真羅曼蒂克。”
這麽樣目光所聚,背叛了世俗?不,我要說,他們恰恰是切合於世俗。
遠遠看著,白發紅顏,像浪漫的佳偶。
幾乎淹沒了真相。尤其我們的儒家傳統溫柔敦厚,總為賢者諱。不像日本,作家習慣寫作誠實的私小說,譬如川端康成、穀崎潤一郎等人,將老之際,便用文字袒露麵對年輕女性蒼涼而異色的心境。
但在儒家傳統的道袍之下,老夫少妻的匹配對照於社會期待,反而相得益彰:他們是常規的遵循者,不是頑勇的叛逆者。
男性家長製的權威操控,其實,正是儒家文化中被一再遵循的家庭模式。儒家的丈夫角色如父如兄,因之,最可以消受白紙白璧般無知無瑕的小女人:幼齒的‘幼’、尚青的‘青’、乃至雛妓的‘雛’,對男人來說,意味著無須拚搏就可以輕鬆操控。
更何況,儒家文化對女性的訓育也著重在妾婦之德:所謂的婦德、婦工、婦言,都教女人及早放棄自己的自主性,甘願把心智停留在稚嫩的髫齡。
對妻子,畢竟是一種太長久的壓抑,所以儒家文化的家庭結構包含著隱隱的暴力:日後,不滿足的婦人用扭曲的欲望或變態的淩虐,掌理家、支使子媳、或頓挫那隻無能的老獸。
真相是……老夫少妻怎麽過日子?
眼前飛著細小的蚊子,視網膜有破洞,膝蓋頭也颼颼地風濕骨刺,睡到夜晚有欲尿的感覺,站著,憋氣,卻又像滴漏一樣遲遲出不來。
老男人的夜,實情像葉慈的詩篇《航向拜占庭》嗎?
An aged man is but a paltry thing/老年男人無非瑣屑小事
A tattered coat upon a stick/竿子上湯著一件破布衫
還有彼此體溫也解決不了的孤獨。
見諸艾瑞絲.梅鐸(IrisMurdoch)的丈夫JohnBailey描述他們晚年相處的書(英文書名是《ElegyforIris》,中文譯成《挽歌》),寫道“我們在彼此身上看到了孤獨”,當楊振寧碰到翁帆,老年的孤獨碰上青春的孤獨,加起來,說不定正好是小說家馬奎茲的題目:一百年的孤獨。
無從跨越的還有……兩人之間兩個甲子的時代,其中難以跨越的時代感。他的生命章節已經寫到最後,而前麵那些關鍵的章節,蕭條異代不同時,她甚至尚沒有出生,又怎樣用超前的心智一起去重數、去緬懷、去相濡以沫?
即使兩人偶有溫馨的時光,不是昂揚、不是燦爛,像是站在晚霞的回光裏,隨處帶著淡淡的哀愁,或許因為快樂而悲傷,或許因為悲傷而快樂……
問題是,誰會告訴我們這樣的真相呢?
對隱然合於流俗的事,華人世界總喜歡錦上添花。因此,這“美麗的禮物”,目前看來,將為大師的晚年紅袖添香;為傳統老男人的生命,添加上令人羨慕的尾巴。
我在意於它強化的仍是某種“迷思”(Myth)。教導俗世男女,追求最傳統的標的物。偏偏有人說他們充滿勇氣。這是混淆視聽的說法。
其實,他們依著傳統的模式相遇與相交,像是某種形式的郎才女貌、某種形式的各取所需,其實並非異類的情愛,亦算不上艱辛的苦戀癡戀,過程既不驚世、也不駭俗,後來婚禮果然祝福盈庭,如果要說當事人有勇氣,他與她的勇氣加起來也比不過任何一位毅然出櫃的同誌朋友。
明明是在傳統架構裏鑲嵌得宜,卻名之為浪漫、名之為勇氣……
而我擔心的尤其是,這浪漫的“迷思”將影響深遠:它關係著女人繼續把皮相青春當作本身可欲與否的唯一標準。 (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