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謝謝你給我的愛
李公尚
董明光在中國研究生畢業後，到美國讀博士。行前，放心不下和他自幼相依為命的寡母。她母親雙目幾近失明，村裏人說是她母親年輕時哭的。
董明光是遺腹子。當年他父親上山下鄉插隊時，和他母親結了婚。他母親是當時村裏最漂亮的姑娘。1978年他父親考大學離開村莊時，他母親懷了他。他父親離開後再也沒回過山村。從他懂事起，他母親就告訴他，他父親在他出生前得病死了。
董明光在美國靠獎學金留學，每天學習之餘，還在學校實驗室負責清洗，整理，保管實驗器材，掙錢補貼生活。
一天，他賴以出行的自行車丟了。有同學告訴他：校外不遠處有個自行車商店，賣二手自行車，很多同學丟失的自行車，常在那裏被發現。
自行車商店老板是一位墨西哥移民。第二天董明光去那裏，剛好看到商店老板和一位拉美人交易他丟的自行車，商店老板給了拉美人二十美元。董明光見狀，立即上前告訴商店老板，那輛自行車是他的，昨天被人偷走了。賣自行車的人渾不講理。商店老板讓董明光拿證據來。
雙方僵持不下。董明光拿不出證據，惱怒交加。一位打掃學校實驗樓的女清潔工路過，用拉丁語問商店老板發生了什麽事。董明光聽不懂拉丁語，見商店老板對她說完後，她和商店老板爭論起來。最後，商店老板聳訟肩，讓她把自行車推走。出門後，女清潔工把自行車還給了董明光。
女清潔工叫瑪娜利婭，來自烏拉圭。董明光在實驗室經常和她碰麵，但從不說話。董明光接過自行車，感激地問：“你是怎麽讓他認錯的？”
瑪娜利婭輕描淡寫地說：“我告訴他，我見你一直在用這輛自行車。學校有很多學生丟失自行車，如果失主現在報警，我會向警方作證，學校裏丟失的自行車，有很多在他這裏交易過。”
董明光對瑪娜利婭的勇氣和熱情，大為讚賞。瑪娜利婭是位豐滿漂亮的姑娘，大大的黑眼睛，閃著亮光。隻是過去他從不願正視。從此，他和瑪娜利婭熟悉起來。瑪娜利婭告訴他，她住在她哥哥家裏。
一天晚上，跪在實驗室裏擦地板的瑪娜利婭，見董明光整理完試驗器材，就告訴董明光，她幹完活離開時，會替他關掉實驗室裏所有的電源，他可以先走。董明光看到瑪娜利婭甜美的笑容，突然有一種要等她幹完活，送她回家的強烈願望。
董明光堅持等到一點多。瑪娜利婭幹完所有的活後，他用自行車送她回去。瑪娜利婭扮著鬼臉，嘻嘻哈哈地走到他身邊，輕盈地跳上自行車的前梁。
他們路過一段昏暗的街道時，路邊突然竄出一條黑影，攔住自行車，揮舞著刀子，向他們要錢。董明光驚慌失措，車摔倒在地上。他爬起身，慌忙把手伸向口袋。起身後的瑪娜利婭，猛然跨到董明光前麵，手持自行車鋼鎖，狠狠砸向黑影持刀的手，嘴裏喊著：“我從拉美來打工，沒有錢！”一聲慘叫，刀子“咣啷”一聲掉在地上，黑影抱著受傷的手拔腿就跑。
董明光驚魂未定，推起自行車蹣跚著走了幾步，跨上車猛蹬，慌不擇路，撞到路邊的消防栓上。瑪娜利婭從後麵追上來，氣喘籲籲地搖晃著手中的刀子，笑著說：“沒事了，他不會來了。瞧，這是你的戰利品。”
董明光一陣激動，放下車，猛然把瑪娜利婭緊緊摟在懷裏，瘋狂地吻著她圓潤豐盈的嘴唇。
董明光和瑪娜利婭同居後，兩情相悅。一天到晚喜眉笑眼的瑪娜利婭，翻著花樣逗趣，說她從沒想過，會和一個能讀很多書的人天天住在一起。她隻讀過十年書，就覺得好像用去了她半輩子的時間，讀書太難。董明光說，讀書多可以找到好職業，過好的生活。瑪娜利婭不以為然，說多數拉美人，喜歡過簡單輕鬆的日子。自食其力，豐衣足食，生兒育女，在她們鄉間是最大的歡樂。如果她能掙到足夠的錢，就生一打孩子。說著，嘻嘻哈哈地雙手一比劃，好像十多個孩子就這樣已經排列在眼前。
董明光不無擔心地問瑪娜利婭：你才二十歲，搬出來和我住在一起，你哥哥一家同意嗎？瑪娜利婭輕鬆地說：他們並不在意。隻問和我同居的是不是美國人，他們希望我嫁給美國人，留在美國。我告訴他們，這和他們無關。我並不欠他們什麽。
董明光每天在學校和瑪娜利婭見了麵，依舊裝作互不熟悉。一次瑪娜利婭幫他熱好午飯，端給他，董明光麵有不悅，拿了飯緊張地避開。回到住處告訴瑪娜利婭，他不想讓學校裏的人知道他倆現在的關係。瑪娜利婭聳聳肩，笑著說：“隻要你覺得那樣快活就行。”
他們歡快地生活在一起，瑪娜利婭有機會大展才智。休息時，她常看著食譜學做中國菜。一次董明光回來，她伴著鬼臉，挑逗地朝他抖動著滾圓地臀部和乳房，示意他坐下吃飯。董明光嚐一口她做的辣子雞，讚不絕口。她嘻笑著突然抖開一張紙，上麵歪歪扭扭地用中文寫著：“我是你的，我愛你。想要我嗎？生很多孩子。”
四年後，董明光畢業，獲得博士學位，開始找工作。他打算工作後，把母親接來同住。董明光主攻的是磁懸浮技術，但是美國並沒有大力發展磁懸浮工業。他學的電磁懸浮，光懸浮，靜電懸浮和粒子束懸浮，在美國都沒有相應的大型企業。他找工作四處碰壁，一年多來，生活來源和居留身份時限的壓力，讓他變得焦躁易怒。最終無奈，他隻好回到學校去做博士後。
一天晚上，瑪娜利婭撫摸著他多時不見笑容的臉，靜靜地告訴他，她打算去開一個加油站。她看著董明光驚奇焦慮的眼睛，拿出一張銀行證明，說：她懷孕了，想把孩子生下來，她知道董明光一直不願要孩子，但這次她不能再委屈自己。過去幾年，她一直存錢，前段時間，他哥哥幫她在兩百英裏外的一個鄉村公路邊，貸款買了一個便宜的加油站。她準備搬去那裏，把孩子生下來養大。
董明光聽完，暴跳如雷，雙手拍著桌子大喊；“你事先不和我商量，擅自決定去這麽遠的地方，我又不能去，這是蓄意和我分手。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離開我，就是一種背叛。這個孩子你絕不能生下來，如果不經我同意你就生下來，我永遠不承認這孩子是我的。”
第二天董明光回來時，瑪娜利婭已經走了。看著打掃整潔的房間，和瑪娜利婭留下的她那份生活費，董明光悲痛不已。五年來，瑪娜利婭為他流過三次產，他從沒有承諾過和她結婚。她的熱情和溫柔，讓他今生今世難忘懷。他猜，瑪娜利婭一定是哭著走的，在這之前，她一定痛苦過很長時間。
瑪娜利婭開的加油站，在西佛吉尼亞山區，孤零零地設在公路邊，遠遠看去，像原野上的地標。瑪娜利婭雇了幾個拉美人，幫他一起經營加油站及附帶的汽車維修店和小賣部。她甜美的笑容和歡快的身影，吸引著過往的司機和附近的居民。
三個月後董明光去看她，瑪娜利婭高興地歡跳起來。發情般地抖動著屁股，哇啦哇啦向加油站的工人，介紹她的男朋友。然後嬉笑著用生硬的中文說：“今天，我做，辣子雞。”董明光見瑪娜利婭天天和這些其貌不揚的拉美人朝夕相處，妒火中燒，指著她隆起的肚子，質問為什麽不去流產。這次相會，最終還是不歡而散。
不久，董明光的導師推薦他到上海磁懸浮公司工作。他的導師告訴他，中國研究的永磁懸浮技術，比日本的超導電動磁懸浮技術，和德國的常導電磁懸浮技術更具有發展前景，上海磁懸浮公司讓他幫助推薦設計和工程人員，他推薦了董明光。
董明光回到中國，如魚得水。他很快買了房子，把母親接到上海。他每天努力工作，刻苦鑽研，不計名利，三四年時間，做出了突出貢獻，先後獲得“國家突出發明貢獻獎”，“優秀科學家獎”，和 “對國家有重大貢獻的科學家”榮譽稱號。
幾年來，他的朋友和同事，不斷為他介紹女朋友，讓他接應不暇。後來一位女醫生吸引了他。女醫生年輕漂亮溫柔，和他情投意合，她父親也是研究電磁技術的，在理工大學當校長。他去拜會女友的父親，彼此非常賞識。董明光的母親聽說後，十分高興。於是，他和女友登了記，擇日舉行婚禮。
眾多親朋好友向董明光祝賀，他意識到自己要結婚了，突然變得焦躁不安，情緒低沉，精神紊亂。他開始躲避所有的祝福，終日閉門不出，不願見人。他母親耐心地向他詢問起原因，他終於談起那位在美國的拉美姑娘。母親聽著痛哭起來，告訴他當年他父親離開時的往事。董明光錯愕地窒息，母親提到父親的名字，和嶽父同名。
幾天後，董明光買了飛機票，飛往美國。
董明光再次來到西佛吉尼亞山區的那個路邊的加油站。它在曠野裏，顯得矮小陳舊。他停下車，見一個四五歲的拉美小男孩正在地上認真地畫畫，大大的黑眼睛，流露出他熟悉的眼神。他情不自禁和男孩兒打招呼，男孩兒抬頭好奇地看著他，然後跑進小賣部，喊著“媽媽，媽媽”。董明光走進小賣部，覺得房子小得可憐。一個女人正頭發淩亂地跪在地上，擦著貨架，向貨架裏擺放商品。女人轉過身，看到他，嘴唇微微顫抖。
男孩兒奇怪地看著媽媽和陌生男人相視無言，天真地笑起來，伸出右手，對董明光說：“嗨！我是馬修，馬修•通尼。這是媽媽，你是誰？”
董明光上前蹲下身，摟住男孩兒。他想起過去瑪娜利婭稱呼他“董”時，總是發“通尼”的音。他顫抖著聲音，說：“嗨，我是爸爸，來接你和媽媽回家。”
瑪娜利婭驚愕地站起身，手理著頭發，陌生地看著董明光，嘴裏說著“不，不，”向後退去。門外跑進一名汽車維修工，在身上擦著兩隻油汙的手，看著董明光，站到瑪娜利婭身邊，摟住她的肩膀，用拉美話叫馬修回到他和媽媽身邊。
瑪娜利婭臉上恢複了平靜，告訴董明光，下個星期她就和詹尼結婚了，她肚子裏已經有了詹尼的孩子。過去失去的時間太多，再不抓緊，就生不了孩子了。說著，優美地把頭靠在詹尼的肩上，慘淡地笑著，用生硬地中文，對董明光說：“謝謝，你，給我的愛。”
3013年3月11日
於美國西佛吉尼亞
很喜歡你這些鋒利而精簡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