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山巔的紅燈籠
李公尚
若伯特是鎮上的家庭急診醫生，住在市鎮外的山頂上。根據市政廳和他簽訂的合同，他的工作時間是在夜晚。醫院下班後，有病人打電話到他家，無論天氣多糟，他都要帶上醫療器材出診。有時鎮上出了車禍或者發生火災，接到市鎮急救中心的電話，他也要在救護車到達前趕到現場，進行現場急救處理。
若伯特醫生的妻子羅紅，來自中國北京，原是若伯特的助手。幾年前她和若伯特一起夜間出診時，汽車從冰雪覆蓋的山頂上滑下了山崖。當若伯特忍痛從變形的汽車窗裏爬出來，找到深埋在雪中羅紅時，羅紅已經失去知覺。當時是深夜，路上沒有行人，車上的通訊設施、照明設備和醫療器材都失落在雪中，若伯特無法對妻子急救。直到天快亮時，他才在巡邏的警察幫助下把妻子送進醫院。從此，羅紅喪失了聽覺，失去了發音功能，視力受到嚴重損傷。
對此，若伯特醫生非常痛苦。羅紅曾是他在醫學院當教授和主任醫師時的學生。那時，年輕有為的若伯特經常酗酒，一次酒後給患者做手術，發生了醫療事故，結果被判監三年並取消醫師資格，吊銷行醫執照十年。若伯特出獄後沒有工作，精神非常頹廢。已經當了醫生的羅紅經常就一些醫療中的疑難問題向他請教，鼓勵他重新振作。在羅紅的幫助下，若伯特戒了酒，找到了一份醫藥推銷員的工作。又過了幾年，若伯特被禁止行醫的限製期滿後，他重新通過考試，取得了醫師資格。不久，他向羅紅求婚，於是羅紅辭去醫院裏的職務，和他一起回到他的家鄉佛吉尼亞西部山區開辦家庭診所。
羅紅受傷後，若伯特醫生一度再次消沉。有幾次他接到病人的電話，都以各種理由拒絕出診。一天深夜，又有病人打來電話求診，他不耐煩地起身坐在床上，思索著要找個什麽說的過去的理由推托不去。就在他煩躁不安時，吃驚地看到妻子像過去一樣，身穿白色隔離衣，脖子上掛著聽診器，雙手摸索著為他整理出診的器具。原來，羅紅把車禍後丈夫為她安裝在房間裏的電話振動器，連到了她的床邊，剛才病人的求診電話驚醒了她。若伯特看著妻子的沉穩和堅定，不由一陣熱血湧上心頭。他上前抱住妻子，示意她回到床上休息。羅紅搖搖頭，無聲地笑著，紅潤的嘴唇裏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羅紅提著若伯特為了提醒別人她有殘障而為她特製的中國式大紅燈籠，把若伯特送到門外，用隻有若伯特才明白的肢體語言告訴若伯特，她不能像過去一樣陪伴若伯特夜間出診，但她會一直等到若伯特回來，才去休息。
那天，若伯特出診兩個小時後開車回家，一路上總是惦記著妻子。他後悔離家時沒有堅持要求妻子早點休息。他想象著聽力全部喪失、無法用語言表達感情，視力受到嚴重損傷的妻子獨自一人時的寂寞和孤獨。他猜想妻子一定在焦急地等他回家。
若伯特匆匆向山頂駛去。他的房子建在山頂麵向市鎮的一側。那是他和羅紅一起設計，共同建造的。過去他和羅紅夜晚出診後開車回家，很遠就能看到家裏的燈光，那時他們總有一種凱旋的輕鬆和回家的愜意。自從那次他們從山頂上摔下山崖，若伯特每次駛向山頂，都有一種心慌意亂的沉重。
轉過彎道，若伯特突然發現前麵山頂上有紅燈閃動。他心中一驚：又有車輛發生了事故？他和妻子發生車禍的可怕場景，再次驚恐地出現在眼前。
若伯特忐忑不安地駛近那個閃動的紅燈，驚訝地看到，羅紅正站在路邊的岩石上，手提著紅燈籠，睜大美麗深情的眼睛，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微笑地迎著駛近的燈光。
若伯特非常感動，急忙停下車來，把妻子抱進車中。此時他深深地體會到，原來羅紅一直就是他生活中的精神支柱。
從此，若伯特醫生每次夜間出診，他家的山頂上就會閃動著紅燈。山下的病人，看到紅燈，就知道若伯特醫生已經在路上了。遇有風雪雷電的夜晚，若伯特醫生出診前都要求妻子不要再外出送他等他，可是羅紅照例隻是開啟紅潤的嘴唇微笑。她堅持送若伯特走出家門，然後提著燈籠摸索著站到那塊岩石上。她想讓市鎮上的居民知道，她丈夫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人，不會因為天氣惡劣就放棄自己的責任。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市鎮上的居民已經熟悉了山巔的那盞紅燈，夜晚路過山頂的人們，看到羅紅手提紅燈籠，站在岩石上，睜大美麗的眼睛，帶著微笑麵向駛來的車燈，無不心酸感動。他們知道她在等待出診的丈夫回家，於是開啟汽車的遠光燈變換光線，讓她知道他們是過路的鄰居，他們非常愛她。白天有人路過山頂，常會停下車來，在羅紅夜晚站立的岩石上擺放剛采集到的山花。若伯特醫生把這些鮮花送到羅紅手中，羅紅幸福地貼在臉上。她告訴若伯特，聞到鮮花的芬芳，她就能感到人們的笑容。
年複一年，羅紅的堅強和樂觀，伴隨著若伯特醫生處理了一個又一個的夜間急診。那盞人們看慣了的大紅燈籠，漸漸地成了當地市民們的吉祥物。許多市民為了感謝若伯特醫生長年的辛勤服務，在自己家裏也掛起了各種式樣的紅燈籠。他們相信，那一定是美好的象征。
新年的除夕之夜，大雪壓壞了通往市鎮的通電線路。鎮上的警察開車前來通知若伯特醫生，鎮上有急診病人。若伯特醫生出門時沒有告知妻子，他不想讓妻子在暴風雪之夜站在山巔的寒冷中陪伴自己。但是若伯特出門時，羅紅感覺到了室外吹進屋內的冷空氣。她知道丈夫一定是去出診。為了不讓丈夫為自己擔心，她沒有像以往那樣堅持送丈夫出門。若伯特走後，她堅定地穿好防寒的衣服，提著燈籠摸索著站到路邊的岩石上。
市政廳前的廣場上，聚集的人們燃起火堆，載歌載舞，迎接新年的到來。當他們看到市鎮外的山頂上閃動起了紅燈，無不感慨激動。許多人回家拿出自己家裏的紅燈籠，晃動著相互祝福新年的好運。新年的鍾聲響過之後，當人們聽說若伯特醫生在診治完一個病人後，又被通知趕到另外一家，去幫助一位早產的女人接生時，許多人開始為站在風雪中的羅紅擔心。有的市民開著汽車朝山頂方向駛去。
新年的黎明快要到來時，若伯特醫生抱著剛接生的嬰兒，向孩子的父親祝賀，他的妻子在新年伊始生了一個健康漂亮的女兒。若伯特醫生匆匆喝了一杯咖啡，準備離去。一開門，驚奇地看到許多市民提著燈籠，舉著火炬聚在門外。人們看到他，立即唱起了新年頌歌。幾個人把他抬起來，在人群的簇擁下，朝著他家走去。巡邏的警車閃亮著警燈趕來，為歡呼和歌唱的人群鳴笛開道。
若伯特醫生朝自己家的方向望去，看到通往山頂的路上停著許多車輛。車燈的光束中，晃動著許多閃爍的紅燈和火炬。許多市民正陪同著他的妻子，迎接他回家。
2011年1月29日
於美國佛吉尼亞
好文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