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那些高原歲月
生命中,總是有諸多經曆無法忘卻,歡樂的,痛苦的,不一而足。大學畢業後,我曾在青海生活過八個年頭,現在雖然已經離開,對那片青藏高原上的熱土依然懷念甚深,畢竟自己在那裏度過了生命中的一段黃金歲月。這裏寫下其中的一小段,紀念在青藏高原生活的那些歲月。
一
1997年夏天,我大學畢業。那時候還有“包分配”一說,如果畢業前沒找好單位,國家就秉著“哪裏來,哪裏去”的原則,將你發配回原籍。這樣,隨著我天天穿梭於各級教委的畢分辦,隨著一個個大紅印章戳下,我的檔案材料就從學校到湖南,從湖南到邵陽,從邵陽到邵東,隻差沒到我家所在那個生產小組了。如果托人打點,我或者能進一所初中當老師,或者能到某個鄉當名鄉幹部,一輩子下來,也許能混個鄉長當當。雖說現在媒體經常報道鄉長們的權利、待遇很不錯,可以不時撈點外快,可能實現“村村都有丈母娘”的傳說,可那實在非本人誌向所在。因此,盡快找份工作成為當務之急。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心裏的急躁一天天增加,父母的臉色也在一天天陰沉,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農民,盡管能在土地上繡出花來,可對我找工作的事一點也幫不上。看著父母親一籌莫展,充滿歉疚和無奈的臉,心裏覺得自己特沒用。一直以來,我都很把自己當人看,到了現實麵前,才知道自己是那麽的沒用。這時候,不禁想起了畢業前青海省水產局來學校招人的情景。青海省水產局局長是我們校友,畢業十年後就幹到了局長。當時在係辦公室看著局長神采飛揚,年輕有為的模樣,不禁為之傾倒,很是怦然心動,後來因為輔導員說青海的姑娘都有個紅臉蛋才打消了奔赴青海的念頭。經曆了找工作的挫折後,就在心裏一遍遍安慰自己:盡管青海的姑娘有個大紅臉蛋,那不是顯得健康、喜氣,還免了一天到晚塗腮紅了嗎?高原上也許缺人才,自己過去說不定能大展身手,一不小心也能混個局長當當!於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情,給局長打了個電話,沒想到那邊一聽我說明情況,馬上就說熱烈歡迎,竟然還記得我的模樣,第二天電話再打過去,人家就說已經開始辦理手續,批複下來就可以過去。那時候心裏那個感動啊,看看人家,多麽求賢若渴,多麽重視人才!還是有人欣賞自己的嘛!於是,又一遍遍的穿梭於各級教委的畢分辦,從邵東到邵陽,從邵陽到湖南,從湖南到學校,從學校到青海,我的檔案材料就轉到了青海省水產局。1997年的10月,我背著包,開始了自己高原上走單騎的生活。
說實話,去青海之前,我對那邊一點感覺都沒有,從地圖上看,知道青海在青藏高原,過了玉門關還要走很遠。跟朋友和鄉親們說起時,很多都把青海當成青島或者海南島,跟我說,青海不錯啊,沿海城市,經濟一定很發達啦!這時候,我就得一遍遍的給他們解釋,青海不在海邊,在高原。這時候,他們就會恍然大悟:在高原啊,好啊!具體好在哪可就說不出來了。生命真是由許多偶然組成,不經意間的一個小小決定,就決定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多年以後,我常常在想,到青海,隻是自己理想主義的一次呈現,當時如果沒在學校去見那位局長,那位局長沒給我們留下電話,又或者局長接電話時語氣沒那麽熱情,辦事沒那麽幹脆,我的生活道路就可能是另外一個樣子。
青海是一個多民族混居的省份,人數最多的少數民族是藏族和回族。因此,青海的飲食也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初到青海,最大的印象是滿街都是清真飯館,清真即穆斯林之謂也,就是內地的回民飯館。清真飯館門上都掛著一塊藍色的幌子,繡著星、月和漢回文字,迥異於內地的大紅招牌。走進飯館,可以要份手抓羊肉、大盤雞、牛蹄筋、甚至可以來個羊頭,主食則以麵食為主,如幹拌、炮仗、麵片等,包管叫你吃個油光滿麵,盡興而歸。青海的另一個特點是酒風盛行。這裏盛產青稞,釀製的青稞酒別有特色,香清而性烈,一般在50度上下。由於地處高寒,青海人特別好酒,坊間傳說世界上白酒人均消費第一的是莫斯科,接下來就是青海了。青海人喝酒沒有勸酒一說,上了酒桌,喝酒就是義務,就是責任。酒席開後,先是每人三杯,酒過三巡後,再開始打關,打擂台等多種程序。打關即與酒桌上的其他人挨個劃拳,輪流喝酒,一般和每人劃六拳,也有十二拳的,一拳一杯,一關下來,半斤酒就得下肚,接下來別人打關時再接著應關。打擂台則是指每個人都過關後,酒桌上的人分成兩撥,互相劃拳比賽,輸者喝酒,幾輪下來,酒瓶又得見底。在青海喝酒,沒個八兩一斤酒量的基本上每次都醉,不過倒也鍛煉出來不少酒壇健將。單位裏有位同事老顏,剛來時滴酒不沾,一杯汽水下去就得扶著牆走,可在同誌們的幫助下愣是被培養成了酒中仙。先是一杯汽酒狂吐,再是一杯白酒倒下,再是一兩白酒上頭,然後一斤白酒剛好,再後來……!此君曾有過一口氣灌下一瓶白酒的壯舉。我酒量極差,大學時喝半瓶啤酒就要狂吐一通,故而到青海後飽受醉酒之苦。但每次推辭時頭們、同事們就會說,在青海有多大酒量就能當多大的官,以後你還想不想上進了,還想不想發展了?又有老顏的豐績作為榜樣,心情一激動,熱血一澎湃,就一杯接一杯,一輪再一輪,一次又一次的壯烈倒下。奈何天資太差,酒量老不見長,每次喝酒照樣還是麵紅耳赤,暈頭轉向,隻得自歎做官無望,前途渺茫。
單位位於青海的省會西寧,是青海省水產局係統的一個漁業公司,主要從事一種冷水性魚類的養殖工作,包括從苗種繁育、成魚養殖到加工一條龍生產,下屬有一個苗種場、一個成魚養殖場和一個加工廠。單位人不多,連頭帶財務帶小兵一共才13人,這樣就要求每個人都是多麵手,各項業務都要熟悉。報到後的第一個星期,正好碰上魚片加工,於是我和先到的另外兩個同學就被安排去加工廠熟悉業務。加工魚片的流程其實很簡單,先將魚鰓割斷,讓魚流血而死,再剖肚去除內髒,剁掉魚頭,剝去魚皮,剔除魚骨,剩下的就是兩片魚肉了。我們剛去,技術活幹不來,但還有一把力氣,故最合適的工序就是剁魚頭。練習幾次後,居然也幹得像模像樣,隻見每人一把大菜刀,手起刀落,一個個大魚頭喀嚓喀嚓就下來了。剁到得意處,不免想起古代的刀客們,他們當時還隻能拿著一把破砍柴刀在樹樁上練習,哪有我們這麽好的練習材料,嘿嘿,長此以往,說不定我們也能練成一身驚天地,泣鬼神的驚天刀技呢!可惜好景不長,半天下來,就腰酸手痛腿抽筋,這驚天刀技也眼瞅著沒法練了。剁了兩天魚頭後,新鮮勁過去,工作時間又長,心裏不由開始打鼓:自己意氣風發,這麽大老遠的跑過來就是為了剁魚頭嗎?不是想著要大展一番宏圖,施展一番手腳的嗎?早知如此,還不如呆在家裏得了。私下裏和幾個同學一起議論,也是牢騷滿腹。理想和現實之間就是經常存在著很大的差距,希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而年輕人往往沉不住氣,遇到一點挫折、打擊就垂頭喪氣。這種過程也算是人生中的一個必然經曆吧。
我從小吃米飯長大,隔上兩頓不吃米飯就感覺肚子裏缺點啥,睡覺都不踏實。可加工廠在青海湖旁邊,海拔在3000米以上,氣壓很低,米飯很難做熟。為了保證把米煮成飯,大師傅就開拓創新,在米裏麵多加水,延長煮飯的時間,飯倒是熟了,可幹飯不像幹飯,稀飯不像稀飯,而且味道特淡,比白開水好不了多少,渾沒有家裏高壓鍋做出來米飯的那股香味。但是這樣的半幹半稀飯還隻能每天中午吃上一頓,早晚吃的是饅頭,饅頭卻特別硬,吃的時候甚至還會往下掉渣,一點都不如老家早餐店裏賣的那麽鬆軟。剛開始兩天實在是深覺難以下咽,尤其是吃饅頭,都要先把饅頭外邊的一層硬皮剝去才能下肚,單位的一位年輕女會計就看不慣了,覺得這人咋這麽嬌氣,吃饅頭還這麽挑三揀四。一次吃飯時她對我說:“你剝下來的饅頭皮都給我吧,我能吃!”可憐我這人少根筋,一點都沒聽出她話裏的諷刺意味,還連聲說好好,真以為人家愛吃硬饅頭皮,後來經一同學提醒,才明白是咋回事。幾天下來,每天練習刀技,消耗大量體力,不吃不行,倒也加深了對“人是鐵,飯是鋼”的理解,慢慢的也能適應。當有滋有味的嚼著幹稀飯和硬饅頭時,不禁佩服自己適應環境能力之強,暗自陶醉一番。加工了十多天魚片後,不知是因為表現不好,牢騷太多,還是刀技不到,單位安排我到苗種繁育場去換班。當時正對剁魚頭深惡痛絕的我聽到這個通知,不由欣喜異常,機會終於來了,可以到生產第一線去實踐課堂理論,大展身手。趕忙一路小跑收拾了幾件換洗用具和洗漱用品,跳上單位的通勤車,急不可耐的就要往漁場趕。一般來說,漁場都需要較寬的麵積和較大的水流,而城市很難具備這兩個條件,偏僻的山溝卻既地價便宜,又有清新的水流。我這次要去的苗種繁育場就位於這麽一個偏僻的叫做南門峽的山溝。臨行前,頭們再三叮囑,下去了一定要注意安全,尤其是燒煤時注意防止煤煙倒灌。我到青海的前兩天,水產局係統另一個單位就有兩位在外邊值班時因煤氣中毒而去世。我從來沒用過青海的那種大煤爐,聽得大家說得這麽嚴重,心裏不免暗自發毛,認真記下燒煤的各項技術要點,以備不時之需。
繁育場的負責人就是前麵所說的那位酒中仙老顏,說是場長,可管著的職工連我在內一共才三人,一位因為刀技特好,冬天基本在加工廠加工魚片,不過來值班,一位是附近村子上雇的零工,剩下一個就是我了。本來說好老顏要帶著我在場裏先熟悉三天,才能回西寧,可他在這山溝裏呆的時間太長,太想老婆孩子,我前腳剛到,他在交代了一番日常工作,強調了一番不要將他走了的事告訴頭們的話後,後腳就離開了。我也就算是正式開始了養魚的宏大事業。一個人在魚池上到處看看,跟場裏的零工去見了個麵,因為他說的是青海話,我基本上聽不懂,因此雙方也就互相點個頭,比劃幾個手勢,算是認識了。接下來再和場裏養的幾條狗打個招呼,我這天的工作就算結束。
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大腦處於高度活躍的狀態,想著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經曆,以及對數千裏之外親人、朋友的思念,但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憧憬。外邊極安靜,除了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叫外,再無其它聲響,宛若回到了冰河世紀,迷朦中正要睡去,突覺一股煤氣在往鼻子裏鑽,不好,爐子漏煤煙了!趕忙拉開燈,瞪大眼睛瞅著著房間裏的煤爐,卻煤煙的影子都看不見,不禁暗笑自己的疑神疑鬼。可再也不敢熟睡,不時張大鼻歙,拉亮電燈,生怕自己出師未捷而身先已死。一宿除了曾十多次起來檢查煤煙外,倒也無話。
到魚種場的第二天下午,我正準備做晚飯,門口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走出房間時,兩個帶青海口音的男子問道:“老顏在不?”
“他回西寧了,你們有什麽事嗎?”
“我們是電信局的,你們漁場欠電話費沒交,我們過來收電話費。”
我一聽是電信局的,不由一陣納悶,電話費不是交了嗎?從西寧過來時,我親眼見財務經理將一大砣錢帶過來,說是用來交電話費的,這會怎麽又要收了!於是回答他們道:“老顏不是昨天才交過嗎?”“交什麽交,你們場欠的電話費加上滯納金一共七千多塊!”我一聽七千多就慌了,這麽大數目呀,別是老顏給怎麽花掉了吧!這個我可擔當不起,腦子也開始有點短路,不怎麽轉了。還是給頭們打個電話,匯報一下情報吧!電話很快就通了,我把情況跟頭簡單匯報了後,頭就問道:“老顏呢,叫他處理,你讓他來聽電話。”
“老顏走了,現在場裏就我一個人在”,我答道。
“他怎麽走了,不是讓他要帶你三天的嗎?”
我一聽這話,這才猛省起老顏走時強調的不要跟頭們說起的叮囑,隻覺腦中一片空白。怎麽人家才走了一天,我這麽快就說出來了呀?這不是成了告密的特務嗎?老顏會怎麽看我?可話已經說出去了,還得把這事擺平,隻好把事都往自己身上攬,就硬著頭皮回答道:“是我讓他走的。”“你有什麽資格讓他走,漁場裏出了什麽事誰承擔?”我一下就張口結舌,兩眼翻白,說不出話來。是呀,一個小毛孩,剛上班沒兩天,就想要自己做主啦!頭可能也是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點重,就緩和了語氣,讓我過去搪塞幾句,把人打發走。還好,電信局的兩個人見老顏不在,一會也就走了。事後回過頭來想一想,當時我就應該說自己剛來,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跟人裝糊塗,根本用不著打電話,也就能把電話費的事擺平。年輕人就是辦事不牢,一點小事就咋咋乎乎,把芝麻當成西瓜看待,結果是既泄漏了領導的行蹤又起不了什麽作用,我以後也每每以此事為戒。漁場的生活極其簡單,每天早上9點起床,洗臉、漱口、喂魚、喂狗,然後開始做飯,喂自己。把人和狗們、魚們都喂飽以後,剩下將近一天的時間基本上沒什麽事了,有時候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打發,好像時間走得特別慢。消磨時間的一個方式是看電視,我們有一台17寸的彩電,但是沒有有線,隻能接收3個頻道。最為鬱悶的是,那3個頻道的廣告似乎特別多,看電視時,我們總是會不停的變換頻道,直到所有的頻道都播開廣告,到最後廣告也都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能背出所有廣告的台詞。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到晚上所有的頻道都說再見時才會上床睡覺。另外一種消磨時間的方法就是思考,電視節目實在太難看,或者廣告詞都背熟了以後,就會出去到魚池上走走,對著大山吼上幾聲,然後就能陷入思索,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也經常會思考許多問題,自己的前途,漁場的管理,國家的大事,明天的菜單,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雞毛蒜皮,都是我思考的對象。時間慢慢的流,思維緩緩的轉,有時候從思考的發呆狀態猛醒過來,一看表,也能過去不少時間。 碰上人多的時候,大家會湊到一起打麻將。去青海之前,在老家的時候,我隻會打字牌,不會打麻將。為了湊夠人數,同誌們就充分發揮了革命互助精神,手把手的教我麻將技術。剛開始玩時,很多牌都難得認出來,“萬”和“風”還好,可“條”和“筒”就麻煩了,得挨個挨個數,數半天才搞清楚是多少條多少筒,速度特慢,摸牌時還經常摸錯地方,該摸牌頭卻摸到了牌尾。但同誌們卻一點都不煩躁,一發現我出錯就會馬上進行糾正,而且不時進行提示和指點,一副誨人不倦的模樣,表現出莫大的耐心。我想如果所有的老師們都能有當初那些同誌們教我打麻將時的耐心,肯定能多出很多優秀兒童。慢慢的我也能進入狀態,可以跟上同誌們的節奏了,多次戰鬥下來,竟然戰果還不錯,沒輸太多。麻將打完後,照例是由贏家請客,從村子裏買上一隻大公雞,從魚池中抓上幾條魚,再買上兩瓶青稞酒,就能做上一頓豐盛的大餐了。酒酣耳熱之際,劃拳的劃拳,喝酒的喝酒,嘔吐的嘔吐,說胡話的說胡話,不一而足。有時候村子裏有老鄉們過來,大家就會要求他們唱上幾段青海的“花兒”。花兒是流傳於甘肅、青海、寧夏等西北地區的一種民間藝術,用當地語言進行演唱,多以描述愛情和人民的日常生活為題材,最有名的花兒曲目是“花兒與少年”。唱完後,大家敬上兩杯酒,夾上一大塊雞肉,於是唱者愈加賣力,聽者愈加沉迷,歌聲與酒水齊飛,臉蛋共爐火一色,室內溫暖如春,頓時驅散了山溝的寂寞。
為了防盜,漁場裏經常會養幾條狗,而那些想來偷魚的則想盡千方百計要消滅這些狗。總之是屢養屢滅,屢滅屢養。時間長了,養過的狗和聽過的狗故事還真不少,狗們也有著不同的個性,有些盡職盡責守夜,有些卻隻吃飯不幹活。印象比較深的有三條。其一是一條藏獒,該狗性極彪悍,其最先的主人是草原上的一家牧民。故老相傳,純種藏獒一生隻認一個主人,這條藏獒估計也是秉承了祖先的這一特性,在牧民家時隻當男主人為自己的真正主人,雖說對女主人不會怒目相向,可也難得有幾次溫順的表現。一次女主人給它喂食時,因食盆翻倒,就拉著鏈子想要把狗拉開,誰知這條悍犬以為是不讓自己進食,一下狗顏大怒,反過頭來喀嚓一聲就給女主人來了一口,連藏袍帶肉都給扯了下來。狗咬傷了主人,這下可犯了大忌!但是藏族從不殺狗,也不吃狗肉,淘汰的老狗、凶狗及超生的狗崽一般都趕出家門或者送人。他們也不賣狗,但漢民拿些茶葉、青稞酒等可以去跟他們換。這條咬傷了人的悍狗又極戀家,被主人趕出去好幾次,又重新跑了回去,讓主人為處理它而頭痛不已。正好這時候,單位裏有人聽到這個情況,就拿了幾塊茶磚過去將悍犬給換了回來。但這條狗太凶悍,誰也不敢隨便近身,怎麽將它拉上車運輸到漁場就成了一個大問題。最後還是大家集思廣益,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將栓狗的鐵鏈從帳篷的窗戶外穿到帳篷裏,一個人在帳篷裏使勁拉住,將狗脖子勒住抬高後,狗無法動彈,嘴也因為急著呼吸而大張開,這時候另外一人就將半瓶青稞酒倒過來塞入狗嘴,咕咚咕咚一會半瓶白酒就全下了狗肚。悍狗剛開始還繼續凶悍,一副擇人而噬的模樣,可幾分鍾過去,就開始滿嘴酒氣,走路打晃,腦袋下垂,再一會,“嗚”的一聲躺到地上再不起來,呼哧呼哧的昏睡過去。自從這條悍狗運來以後,小偷們就很少過來,漁場倒也太平了一段時間。可它還是照樣不怎麽認人,有時候腦子容易犯迷糊。一次老顏從西寧過來換班,穿了一件新皮衣,一雙新皮鞋,打扮得煥然一新。晚上到村子裏喝完酒,暈暈乎乎回來時,見悍狗撒開了在漁場院子裏跑,自覺和它已經相處了一段時間,比較熟悉,也就沒當一回事。悍狗那天可能心情不好,脾氣大壞,遠遠見一黑影,幾步上來,張開了口就要開咬,好在老顏還算清醒,一胳膊擋去,隻聽喀嚓一聲,皮衣的半邊袖子就給撕了下來。老顏接著又是一腳,正好踢在狗嘴裏,心頭正喜,想著這下不把你滿嘴狗牙踢下來才怪,也好出我一口惡氣,為新皮衣報仇。誰知就覺腳上一輕,新皮鞋被狗給咬掉了,悍狗這會估計也認出了老顏,叼著鞋一路小跑走掉了。老顏是新皮衣也破了,新皮鞋也掉了,心頭一陣陣心疼。可還不敢去打狗,也不敢去找皮鞋,隻得在房間裏自歎晦氣。第二天在院子裏找著了半邊皮衣袖子,可那隻皮鞋卻怎麽也找不見,直到一個多月後才在一個水溝裏偶然發現,但已被泡得沒有了形狀。可惜的是,這條悍狗在給漁場服務了一年左右後,最終還是吃了毒藥,遭了毒手。單位裏的人每每談起時,都把它當成了一個傳奇。
另外兩條狗的經曆就沒有這麽豐富,但其個性卻是獨有特點。其一是一條德國牧羊犬,我們給它取名叫“貝利”。貝利全身黑色,長得很高大,幾可至人的半腰。但這麽威武的一條狗,卻生性懦弱,隻吃飯不幹活,見生人過來,基本上不會吠叫,而且還會嚇得往狗窩裏直縮,枉費了一副好身板,叫人氣個半死。但這麽懦弱的貝利咬羊卻是一把好手,見了羊時極興奮,又竄又跳,直欲把狗鏈掙斷而後快。一次還真叫它給得逞了,掙脫狗鏈後,跑到漁場外邊,咬死了一隻老鄉家的羊,拖回院子裏一陣大嚼,滿嘴羊血,得意不已。可憐我們卻得跑到老鄉家裏,又是賠禮,又是賠錢,還撈不上半塊羊肉。其二是一條母狗,品種不詳,這狗倒蠻勤快,晚上有事沒事狂吠不停,令得我們晚上經常打上手電到魚池上查看是否有小偷進來。這條勤快得過分的狗還有一個特殊的本事,那就是能分出人衣著的好壞,地位的高低。如果有穿著光鮮的領導和遊客過來,她肯定是搖頭擺尾,一副奴顏婢膝的模樣,而當村子裏的老鄉們過來時,她一見人家穿著不好,馬上就換了顏色,咆哮不停。曾經一位喝醉酒的遊客搖搖晃晃走到她跟前,牽了狗鏈就走,她竟然一聲不吭,低眉俯首就跟著走了,最後還是我們發現,才將之重新拉回來。
我從小怕狗,見了狗就要繞路走。但在漁場裏,狗是人的幫手,也是寂寞時的伴侶,曾接觸過的狗的故事,也能時常回想起。我本不了解狗性,養的狗多了,也就熟悉了狗性!
山中無歲月,經過幾輪換班後,到漁場生活不知不覺過去了兩個多月,季節開始進入隆冬,氣溫最低已經到零下20度,天空不時會飄開些雪花。這個季節來場裏的人更少,漁場儼然成了一個被人遺忘的世界,大部分時間我都是一個人呆著,烤火、看電視、思考。這時候就極盼望有人過來,如果聽到汽車喇叭,電話鈴聲都會興奮上一陣子,以?腥斯?椿話唷R話闈榭魷攏?頤敲扛鱸略謨娉〈羯?0天左右,再回西寧休息十來天,這樣就不至於完全忘記群體生活。但如果碰上單位有事情,比如要抽調人員加工魚片,或有人回家探親,結婚生子等等,呆在下邊的時間就難以確定,一次四五十天也是常事。人在極寂寞的情況下,容易產生幻覺,我有時候在廚房做飯,都能聽到隔著幾個房間傳來的電話聲,跑過去一看,卻什麽也沒有,原來是自己太希望接觸外界的氣息,把隨便一點小響動都當成了電話鈴聲。人煙稀少的時候,野生動物們卻極為活躍,經常有野雞野鴨來漁場附近做客。漁場的前麵是一大片麥地,夏天老鄉們種植青稞,冬天就成了野雞的樂園。下大雪後,野雞們在山裏,樹林裏找不上吃的,就一家老小跑到青稞地,東啄啄,西找找,翻尋遺漏下來的零星糧食。野雞們下來都是幾隻公雞領上幾十隻母雞,浩浩蕩蕩地在青稞地裏龍行虎步。每次看到這種情形我都是垂涎欲滴,急欲抓幾隻過來烤之而後快,場裏的狗們也是躍躍欲試,可經常是還未到跟前,野雞們就早已飛得沒了影。可能是野雞的肉太香,誘惑太大,村子裏的老鄉們發揮了最大的主觀能動性,創造出一種逮野雞的方法。用鐵絲紮成一個圓圈,繃上布,再在中間裝一個類似於老鼠夾子的大卡子,把這個裝置淺淺的埋在野雞們常逛的地域後,就可以遠遠的在一旁守候,等著野雞們過來踩陷阱了。這個方法有點類似於守株待兔,可居然效果不錯,常能有一隻半隻的收獲。而野鴨們在水裏遊,這種方法顯然是不太合適了,但人類的大腦實在是太厲害,另一種巧妙的方法就應運而生。在小河邊立上兩根高高的柱子,中間懸空拉上一道捕魚用的絲網,野鴨們來河裏遊開之後,我們就一路大喊大叫飛跑過去,野鴨們自然是驚惶失措,振翅高飛,可哪知前麵有一道透明的圈套,往往是沒飛幾米,就一頭紮進了網眼裏,越掙紮,身上纏的網線也就越多。剩下的工作就簡單了,我們隻要把纏成一團的野鴨們取下來就算萬事大吉。開始幾次抓野鴨時,常能有不錯的收獲,令我們經常嘲笑野鴨們的愚蠢,但慢慢的野鴨們也竟然學得精明起來,每次見我們過去時,都能從容地繞過那道空中的屏障,僅給我們留下幾灘鴨糞和幾根鴨毛,不知野鴨們在半空中飛翔時會不會也在嘲笑我們人類的徒勞無功。
轉眼就到過年,這個春節,我們一起到青海的四個同班同學,都沒有回家。四個人來自四個不同的省份,一個湖南,一個湖北,一個吉林,一個新疆,由於在青海無牽無掛,無親無故,春節期間,我們都被安排在漁場留守值班。大家平時在單位不同的養殖場工作,難得見上幾次麵,春節那幾天,就相約湊到我這個漁場來一起過年。這是我們第一次遠離親人,在異地過年,幾個同學心裏都有點相依為命的感覺。大年三十那天,大家也不睡懶覺,早早的起來,將漁場院子打掃了一遍,魚池邊,牆角裏,天上地下,隻要能清掃的地方都煥發了新顏。每個門口都貼上大紅的春聯,平時冷清的漁場不由增添了幾分喜氣。年夜飯的菜單是早就擬好了的,下午,四個人各司其職,在廚房裏忙得不亦樂乎,把從西寧帶過來的帶魚、雞爪等加工一空,大盤小盆的準備了十來道菜。給魚們、狗們犒勞了一頓豐富的晚餐後,四個人就圍桌而坐,開始了有生以來的第一頓異地年飯。那天晚上,我們喝酒都特別幹脆,你敬我一杯,我再回頭和你碰一杯,也不劃拳,酒到杯幹,再沒有平時那種耍*使滑的表現,口裏說著多喝酒,多吃菜,吃飽了不想家!酒至半途,四個人開始輪流打電話,先是打給家裏,四種不同味道的家鄉口音在房間裏此起彼伏,大家紛紛說著新年好,我們在這邊挺好,家裏人不要掛念,並順帶著報告今天晚上都張羅了哪些好菜。接下來是給班主任拜年,這回是大家都搶著說話,生怕漏掉了自己的聲音,老師也關切的詢問著我們在青海的情況,回答自然也是一切都好,請老師不要掛念。到最後,所有能想到的親朋好友的電話都打遍後,飯菜也已變得冰涼,於是又一陣重新倒酒,熱菜,回憶著各自大學生活的糗事,不時會爆發出一陣陣會心的大笑,宛若重新回到了那不識愁滋味的學生時光。房間裏飄蕩著《相約九八》的旋律,腦海中體會著“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滋味,心頭一絲絲辛酸,一絲絲憧憬,也許,各自心裏都有一個期望,希望在即將到來的一年中,能夠順順利利,平平安安。
春天來了,漁場後邊水庫上的冰麵也已經解凍。一次經過水庫去鄉上買菜,遠遠的見*岸的水麵上漂著一個黑色的物體,走近看時,原來是一具穿著黑色衣服的浮屍,看情形,已經在水裏泡了很有些時日。同行的老鄉比較有經驗,說可能是水庫結冰前掉水裏的,到春天水麵解凍後才漂起來,這水庫裏常有這種事情發生。買菜回來後第二天,消息傳來,說水庫裏漂著的人是隔壁村的,已經有家屬來認領了回去,不日即將安葬。周圍村子裏的老鄉都是土族,他們在安葬死者前均要先行火化。將死者雙腿盤坐,雙掌合十,置於柴禾上,澆上菜油,點上大火,家屬和朋友圍坐在火堆旁邊,直到燒成灰燼。草原上的藏族則實行天葬,即是將死者讓禿鷲吃掉,並且認為吃得越快、越幹淨,死者的靈魂轉世得就越迅速。我學的是生物專業,明白人死後一無所知,然而卻很希望有鬼神,哪怕死後呆在十八層地獄,受盡各種酷刑,至少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總比那種無邊的寂寞要好。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聽著外邊的狗叫,常常會思考生死的問題,想到難受處,甚至能頭皮發炸。既然人人不免一死,死後萬事成空,那麽生著的意義是什麽?自己遠離家鄉、親人,來到這青藏高原上的山溝裏,又是為的什麽?想自己年少時曾豪氣幹雲,大有一番氣吞河山的壯誌,現在卻過著養老一般的生活,每天渾渾噩噩的吃飯、睡覺,難道就這麽過一輩子?隻覺眼前一片迷茫,看不到理想,看不到未來,心頭無盡的悲哀。但想得多了,倒也明白了不少事理,知道自己這麽想也是瞎想,改變不了任何事情,自己隻是這茫茫人世間的一粒塵埃小灰,每天快快樂樂的活著才是首要任務,不管自己在人生十字路口做出的選擇是否正確,但既然已經選擇,就得勇敢麵對,坦然接受。於是慢慢接受了現實,心態慢慢平靜下來。倒也奇怪,心靜下來以後,覺得時間過得快了,日子不再那麽難熬,一個人生活時也能自得其樂。經曆一番痛苦的思考和掙紮,然後接受現實,適應環境,這也許就是成熟的必經過程!
在魚種繁育場工作了一年多點之後,單位把我調換到另外一個漁場,從事商品魚的養殖。該養殖場位於黃河上遊的龍羊峽水庫,在西寧以西約160公裏,沿途要經過日月山。相傳當年文成公主入藏經過此地時,回望家鄉,悲從中來,手中鏡子掉落於地,摔成日月形狀碎片各一塊,即化為今日之日月山。日月山頂上有文成公主廟,常有遊人參觀、憑吊。青海以日月山為界,東部為農業區,西部則為牧區。翻過海拔三千多米的日月山腰,眼前即是一片波巒起伏的大草原。草原上牧民常年在外放牧,高原缺氧,加之紫外線強烈,導致臉部毛細血管擴張,形成一片片紅斑,即為俗稱的“高原紅”。尤其是女孩子,由於皮膚比較薄,臉上更容易出現這種紅斑現象。我剛到西寧時曾特意到大街上觀察,還好城市裏麵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高原紅,心裏不禁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青海的草原上草都長得比較淺,看不到那種“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但也有其獨特魅力。每年的七八月份,草原上各種不知名的野花爭相開放,一片綠色的背景上,滿眼都是五顏六色,再夾雜著白色的綿羊,黑色的犛牛,自有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雖不如江南草長鶯飛的柔婉,卻呈現著高原景色的粗曠。一場大雨過後,走在青草和野花之間,常能揀上大大小小的蘑菇,運氣好時還能碰上蘑菇圈,一叢碧綠的青草周圍,圍著一圈圈白白的蘑菇,一小會就能采上一大袋,拿回去稍加清洗,即可做出一鍋美美的鮮蘑湯。但也有樂極生悲者,暢飲鮮湯之餘,因腸胃過敏而飽受拉肚之苦。如果走進草原牧民家,主人會給你端上一碗酥油茶。將牛奶和茶葉一起煮沸,再加上生薑、花椒,喝時挑上一塊酥油,即為一碗獨具風味的酥油茶。剛喝酥油茶時會感覺有一股膻味,覺得難以接受,但久飲則能感覺其味道鮮美濃鬱,可惜的是,我一直未能適應酥油茶的風味,隻得暗歎自己沒有口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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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那些高原歲月
雖然要翻過日月山,經過大草原,此行的目的地龍羊峽卻絕無半點的草原氣息,滿眼都是光禿禿的山,起風時,則黃沙滿天,天地間一片混沌。有幾句俗語,是形容青海特點的:“青海好,青海的山上不長草;青海好,風沙卷著石頭跑;青海好,青海的大姑娘不洗澡。”至於青海的大姑娘到底洗不洗澡,我無從去考證,但山上不長草和風沙卷著石頭跑卻是深有體會。在龍羊峽,我見過黃風和黑風,黃風是因為大風刮起了裸露地帶的黃沙所致,而黑風則是因為風中包含著大量草原上肥沃的粉塵,由於近年對草原過度的放牧和開墾,青海的草原退化現象日趨嚴重,看到黑風的機會也越來越多。龍羊峽水庫是黃河上遊最大的水庫,自八十年代修建水庫和水電站以後,建築人員和電站工人在龍羊峽聚居下來,慢慢的形成了一個小鎮。小鎮雖小,五髒俱全,各種行政機構在這裏都有設置。外來人員則以河南人和四川人為主,河南人大多是做點小生意,而四川人則主要集中於娛樂場所,如歌廳、茶館等。
我們的養殖基地就設在龍羊峽水庫,采用網箱養殖的方式進行作業。在水庫中間用泡沫塑料、木板和鋼材圍成一個方形,套上尼龍織造的網箱即可。龍羊峽水庫的水源來自於黃河源頭雪山上的冰雪融水,每年夏天,冰雪融化,水庫的水位就會猛漲,到冬天時,水位則會大幅降低。為了便於生產,防止小偷,養殖場的住處要求比較接近水麵,經常要隨著水位的升降而往返搬家。為便於搬家,我們都住在帳篷裏。帳篷雖然易於拆卸,但卻不夠保暖,每天睡覺前,要在爐子中添加上大量的煤塊,直燒得帳篷小小的空間內宛如盛夏,每個人雖僅穿著貼身的內衣,卻還依然額頭淌汗。帳篷內倒是不需擔心煤煙倒灌,一根煙筒筆直伸出帳篷頂後,任爾東西南北風,隻要不是從天上往地下刮風,煤煙就永遠也不會回流,因此我們睡覺時倒也踏實。隨著室外氣溫的下降,爐火熱度的減弱,帳篷內的溫度也會漸趨降低,幾可達到與外界氣溫相同的水平。淩晨時分,這帳篷內的低溫常會把我們從踏實的夢中叫醒,卻原來是一絲絲的寒氣正在爭相往骨頭裏鑽,隻得加蓋幾層衣物,裹緊被子,蜷曲身體,又再沉沉睡去。碰上起風的日子,大家則需提前從水庫中打上兩桶清水,蓋上幾層報紙,再把帳篷門窗拉緊。但往往隨著一夜風沙,早上一覺醒來時,常會發現被子上蒙了層薄薄的黃沙,一起身,竟能抖落滿地沙塵,帳篷內也變了顏色,飯桌上,水桶的報紙上,到處都多了一層淡淡的黃色。吐掉晚上說夢話時飛進的滿嘴黃沙,含上一口幸免於難的清水,走出帳篷,欣喜地發現天地間已經雲淡風清,昨夜的風沙早已遠走。
應該說,龍羊峽的生活條件比我早先工作的漁場更加艱苦,可因為適應了這種生活,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麽難受之處,每天工作、吃飯、睡覺,悠然自得,任憑風浪起,穩住帳篷內。